这次王悦诗半天没说话,他喉头滚动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盯着洛雨看。上上下下看了几分钟,叹了口气。

“这是歪理啊,洛哥,”王悦诗无奈地说,“我算是看出来了,您怕是不正常了。您不是个正常人。哪有人光想着死,不想着活的?”

“有正常的人?”洛雨抬头问他。

“哈哈……”

王悦诗捂住脸,绝望地笑了:“您说的没错,没错……洛哥,说到底,我就是不能再回去了。”

“你要是有什么要跟人说的,我尽量帮你带到。”

“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什么可说的。”王悦诗把头埋了下去,“让我静一会儿……”

没人说话了。洛雨看着王悦诗脑袋埋在臂弯,转过头,看着被他坐在伤口,身体一直颤抖不止的李楠。

李楠现在还活着,而且以后也会活下去。手没了,脚也废了,但他的未来会怎样,洛雨其实并不能预料。会不会去火车站当乞丐,还是会有别的未来,不重要。

他不关心李楠,李楠心里清楚。所以他活了下来,眼中满是绝望、怨恨,盯着洛雨。

恨我吧,恨我吧。洛雨这么想着,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对李楠摇了摇头。就没再看他,也不看王悦诗,低下头盯着地上的泥土与石块。

言数美到现在都没来,实在是搞不懂她把人带走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不过不重要。他现在想得最多的,是末娜如果还活着,搞不好孩子都有了。自己会不会去读动画两说,也许是去历史系,也许会考个公务员。不想要离开家,也不会在这个夜晚遇到下雪的荒野,不会遇到言数美,也不会遇到这一群死鬼。他也不会想起任何事。

真是辛苦。洛雨在心里说。一切的原因都是你,末娜。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他抬起头,看到王悦诗也抬起头,正好看到自己。两人同时开口。

“我说——”

“洛哥我想——”

两人又同时止住声音,等另一人开口。大眼瞪小眼,等了大概半分钟,最后是王悦诗打破了沉默。

“我服了,我服了!洛哥你跟我完全不是一路人。”王悦诗扶着额头哈哈大笑,“刚刚你是不是也想说,要是我能重活一次就好?”

“但不管怎么活,到现在的结果都是一样,没错吧?”

“对,对对对,我也这么想来着。”

王悦诗拍着大腿,又笑了半天,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一边笑一边抹着脸。水泥的白印擦得满脸都是。

“妈的……洛哥,我是活不过来了,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要是我当时忍一忍……我不是这破脾气,要是早点去外地读书,出国读书,跟这种货色沾不上关系,我肯定不会这么早死……但是不可能!这是我自己选的啊!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在这种小地方过的舒坦,花几个钱就前呼后拥,在地面上混得开,妈的我就没学过好!没有李楠,也有张楠王楠,老子早晚栽在这群烂货手上!”

洛雨撇过视线,看着夜色无边,想象不出这个世界只有一间院落的大小。只是叹了口气:“谁不是。”

“洛哥你跟我不是一个档次,我算是明白了。”

王悦诗长叹一声,背也佝偻下去,把眼泪擦在衣服上,深吸口气稳定住情绪。他看着洛雨说:“洛哥你是活得太苦了……别着急打岔,我看得出来,您老从到这里就没笑过一次。也没高兴,没生气,不管我和李楠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您都是见惯不惯,一点情绪没有。妈的,早该想明白,洛哥你不是一般人。哪有正常人看到我和李楠这个样子还能还能好好说话,早吓尿了。

“您是见过世面。我们这样的死活,对您来说都不算什么,您肯定经历过比我俩更痛苦的事情,你比我俩都懂生活太他妈苦了。有钱有势就是个屁,要不我怎么被一小混混弄死?算了,死了也好,活着太他妈苦了。老子一走了之,也不用像李楠这样受苦,还是老子赢了!”

“……我是不太懂档次之类的问题,”洛雨沉吟片刻,说,“有一点我不反对,活着是辛苦,这不到快死的时候是不知道的。你现在是死了,是不是觉得原来玩了那么多的时日,徒然付之一炬,这心里的苦根本没地方说去。”

王悦诗虚脱了一般,望着洛雨,喃喃地问:“是不是非得像您这样活着才行?”

“我不知道。不过我也过高兴的时候,”洛雨回答,“可能早点死对我是件好事,但我不想死,还有很多事我要做。有爱我的人,有我爱的人,我得为他们活着。”

“不是为自己?”

“那我就剩死路一条。”

“艹,”王悦诗低了头,“老子就是死得早。”

洛雨看了看天空,夜色里浮现出一抹莹白,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轮廓。星星是她的眼睛,手指放在夜色的唇间,对他俏皮地眨着眼,示意保持沉默。但洛雨想起了言数美之前说的话,觉得现在说给王悦诗听也可以。

“我不知道那种活法比较好,毕竟我还在路上。”洛雨说,“之前有个人跟我说,有两条路摆在她面前,别人去活,她去死,至于哪条路更好就只有神知道了。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会收获奖励,就是选择之后无悔的人生。”

“那我去死。”

王悦诗从李楠的脚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擦干了眼泪。他说:“反正我早就死了。不该想这么多。”

少女的轮廓渐渐清晰,如雪飘摇,落下。洛雨叹了口气,问王悦诗:“有什么要我带的话?”

“摆渡人已经来了?”

王悦诗歪了歪头,没回头去看,苦笑了一下。

“跟我爸说,让他帮我劝劝芷鸢……乐芷鸢是我同学,劝她别去打胎了。让我爸好好对她,不管以后怎样,孩子生下来就好好养。乐芷鸢以后怎么选都尊重她。尽量帮她。”

“我知道了。”

“其实我也算够本了,”王悦诗伸了个懒腰,笑道,“至少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就去了。按我这个活法,早晚也是不得好死。洛哥,你说你不想死,你是不想死还是不能死?”

洛雨想了一下,“都有。”

“洛哥这话说得……真是密不透风。”

王悦诗感慨道:“洛哥你活得太不自在了。到现在还是一副脸色,说话一个口气,完事之后一句话都不多说,太狠了。是不是只有向您这样活,苦惯了,死的时候才没多少痛苦?”

“活得不自在……也许吧。不过我没什么痛苦。”

“您别骗我。”

“我已经不说谎了。”

洛雨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服,把手放在心口。此时言数美已经站到了王悦诗身后,抬起了手。

王悦诗看着洛雨轻轻吸气,闭上眼睛,又睁开。只是一瞬间,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只觉得那双黑色眼睛再睁开之后,好像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一个人的改变自然而然,但没人知道改变来自过去的人生,还是这一瞬间。设没有人会想去了解,普通人平日的表情之后,心绪经历过怎样的惊涛骇浪,静如死水的人生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洛雨抿了抿嘴,像是要笑,但嘴边的肌肉最后松弛,恢复平静。

王悦诗觉得这个人放弃了很多东西。很多是他不想放弃,无法挽留,自然而然逝去的东西。这个人现在已经习惯失去,只留下平静给了自己,那是王悦诗无法理解,无法撼动,最终被其征服的平静。

他听见洛雨对自己说:“时间过得太快,我跟不上。高兴的事我都记得。不高兴的,记不清了。时不时我就拿高兴的事出来想一下。这样挺好。别的事就不在意了。”

几句话说得极轻巧。洛雨把手放下,松开,手指蜷曲向着大地,夜晚的风从中流逝。

不知道他现在又想起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记得高兴的事。

王悦诗长出口气,说:“就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我很少这么说。”

“……服了。”

王悦诗笑容渐渐消沉,平静。略一低头,复又抬起,他眼睛气焰全无,仿佛死灰,向着洛雨伸出手。

“我算是明白洛总是怎么起家的了。实在,您真是个实在人,洛总也是。下辈子要是能有洛哥这样的朋友,死都值了。握个手,当个纪念。”

洛雨伸出了手,跟他轻轻一握,松开。王悦诗看着自己的掌心,笑道:“真不是富贵人的手,够糙的。洛哥辛苦了。”

“吃点苦不算坏事,我是这么想的。”洛雨对他挥了挥手,“你的话我尽量带到,有机会再见。”

“拜托了。”

王悦诗笑着招了招手,放下。言数美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

就像是水中滴入墨汁,一下晕染,黑暗淹没了笑容。洛雨看着他渐渐远去,也放下手,摸到了行李箱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