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此言一出,几乎立刻遭到了扎菲拉和卡罗卡的同时反对。

“你脑壳进沙子了?留在这些人类之中?就你们两个?”卡罗卡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地貌变得更加复杂,他皱着眉,眉头几乎绕了三个弯,“你一贯的冷静呢?都被胜利冲昏了?别这样,我的小姑娘。”

“夏洛特,恕我直言!这些人类虽然帮了我们,但只是暂时的利害关系一致而已!并不值得信任!只有我们两个留在他们身边,太危险了!”扎菲拉直接表达了自己对人类的不信任,充满恫吓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名人类。

爵根依旧笑着,笑容要多假有多假;黛西冷着脸,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多米诺正在逗她的狗,感受到视线后抬起头,无辜地眨了眨眼,讪笑着冲夏洛特比了个剪刀手。

夏洛特也把脸转向她,干裂的嘴唇轻启道:“那位豺犬小姐,你欠我一条命,对吧?”

“啊?”

多米诺愣了愣,随后想起方才的战斗,自己好像确实被救了一回,于是不由点头。

兽耳小姐上前几步,稍稍弯腰,青眼直盯对方的眼睛,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无处躲藏,“那么豺犬小姐,请告诉我,你的同伙——他们,值得信任吗?”纤细修长的五指张开,又并拢,以“请”的手势指向爵根、黛西,和其他所有人。

咚咚咚……

多米诺也不知道原因,她只是感觉,心脏的地方好像有一扇门,而眼前的女孩正在轻柔地敲它。

“汪!汪!”两声响亮的狗吠让她猛然清醒,“当、当然信得过……的吧?”盗贼屁股往后蹭了一小步,脸上重新规划出笑容,“如果,他们要干什么坏事的话,我就带你逃走吧……”

后面一句话,她说得很小声。

夏洛特抬起头,似乎是满足了,头扭向阴着脸的卡罗卡和扎菲拉,道:“有这个保证就足够了吧。卡罗卡先生,我所做的决定,后果由我一力承担。扎菲拉,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没错吧。”

“而且,我还要底牌,不是吗?”她轻声说着,所指之物不言而喻。

“呿……”扎菲拉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了眼还僵硬着的盗贼,一言不发地别过头去了。

卡罗卡心头冷笑,却没表现出来,在见扎菲拉服软后也点了点头。就像他说的,公私分明,虽然对这个站在他头上指手画脚的丫头万般不满,但既然对方都说后果由她一力承担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转身走回队伍中去了。

“伙计们!同胞们!我们继续找那女孩,第一组,跟我去碉楼搜索,第二组搜库房,第三……”

跟预料中的一样,近千位兽耳族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莉莎的身影。

考虑到太多的兽耳人长时间逗留在人类的领地,可能会给人类带来不安,引发一系列过激反应,卡罗卡等没修整太长的时间,简单处理了伤员,给衣不蔽体的奴隶们都整了套衣服——当然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待太阳西斜,天色稍暗,便带着洗劫来的所有弹药枪支,连夜赶回部族中去。

当然,在离开前,兽耳族们还干了一件事。

他们剥下了奴隶们口中最暴戾恶毒的人的头皮,绑上写着“我是野蛮人”的牌子挂在城墙上,用余下的血在城门上写道:血债血偿。

这种程度的示威是必要的,毕竟他们已经取得胜利了,现在不示威的话先不说被解救的同胞们会作何感想,以后肯定还会冒出更多的贩奴公司。

哈维·伊文的炮灰手下在激烈的战斗中死得七七八八,余下的一小撮人也在爵根的威逼利诱下加入了教团。兽耳族只带走了军火,而教团的人更像土匪,在爵根的放纵下将庄园洗劫了一空。

对于这种粗暴的劫掠,自诩盗亦有道的盗贼小姐并不屑于参与,她只对杰特使了个眼色,那条金毛短腿狗便了然地呜呜几声,屁颠屁颠地跟着抄家大队溜了。

借此,她也好继续呆在夏洛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目光每每往对方身上蹭。

而爵根则光明正大地坐在了夏洛特面前,用树枝拨弄着新燃的火堆:“明天太阳一升起,我们就出发。啊,不好意思,猎隼小姐。”男人讪笑着用树枝指了指身后,欢呼喧闹地抢夺战利品的红领巾们,“我的人也需要犒劳,让你看到了不好的一面,希望不会拉低教团在你心中的评分。”

“无妨,我并非精神洁癖者。”夏洛特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身后是擦着斧头、满面戒备的扎菲拉,并不旺盛的火焰只够照亮他们小半张脸,“况且阁下的人抢掠财宝时,也不比我的族人抢掠军火时乖戾多少。”

一夜无话。

噢,倒是某豺犬小姐因为某种微不足道的原因,一整夜辗转难眠,数了整晚星星。对天文学一无所知的多米诺并不能准确叫出星星的名字,倒是通过实践,懂得如何用它们辨别方位。

红色荒地的夜里,不但冷,而且总是万里无云,很容易看到星星,铺天盖地的星星。

此时,还有鼾声也是铺天盖地。

多米诺裹着睡袋,只把脸露在外面,面部涂上了一层防冻的动物油脂,每次呼吸都能闻到一股骚味。不过这倒不是她睡不着的理由,毕竟在荒地浪迹多年,身边常备一罐防冻的动物油脂,对那股骚味也算习惯了。

但也有难以习惯的东西。

她昂起头,看向离人群略远的两顶帐篷,那边也点着火,在火堆旁,是一个单薄惹人怜的身影。

“扑通、扑通……”

心跳好吵啊,多米诺想。她也搞不懂,为啥每次看向那个兽耳族女孩,尤其是与她青色的眸子对视时,心跳总是不受控制地怦然加速,仿佛不再属于她一般。

即使别过脸去,或者干脆闭眼不看她,眼前也会莫名地浮现她的脸庞。

总之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哈姆……”

于是第二天,多米诺无精打采地趴在骆驼背上,一路不停地打着哈欠,这倦意也随着哈姆声传染给了杰特,它缩在骆驼侧鞍袋里,只把狗头露在外面,以与主人相似的频率打着哈欠。

所幸今天没怎么起风,不然他俩肯定得吃一嘴沙子。

“啪踏、啪踏。”

耳边传来踏实沉闷的马蹄声,多米诺眼睛眯开条缝瞟去,一眼就看到了一对随着马蹄声轻微晃动的球状物。

“什么呀,是黛西啊……”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什么叫‘什么呀’?”黛西毫不留情地赏给对方一个暴栗,“你昨晚当贼去了?快给我清醒点,小偷。从骆驼背上摔下去,可不比从马背上摔下去好受!”

“唉,人家本来本来就是盗贼的撒……”被揍了一拳后,多米诺勉强打起了精神,但仍拉拢着眼皮,昏昏欲睡。

又一阵马蹄声从另一边传来,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个冷清的女音:“打不起精神吗,要不要试试我们兽耳族用来提神的甘草糖?效果可是立竿见影哦。”

那耳熟的声音,多米诺转过脸去,看到那条跳动着的栗色马尾,心脏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体反倒像要融化一样更加软瘫了。

“如何,要不要尝尝?”夏洛特说着,已经递出了一小块包裹在纸里的甘草糖。

多米诺额头冒汗,“呃,好像好像在哪听说过这种糖的恶名,兽耳族的黑暗特产……那、那我就来一块一块吧。”艰难地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糖,撕开包装纸,看着露出的黑不溜秋的内容物,盗贼直打哆嗦。但还是在青眼略带期待的注视下放进嘴里。

“噗!”

在舌尖与甘草糖接触的那一刹那,过剩的咸味瞬间充斥味蕾,强烈的味觉冲击刺激到了身体的排异本能,噗的一声将所谓糖果吐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

可怜的盗贼在剧烈咳嗽,而黛西皱起眉则投去了不解的目光:“真不礼貌,这糖不是挺好吃的吗?”

似乎夏洛特也给了她一块,她吃得津津有味。

好吧,这女仆果然不是人类。联想到对方泡的红茶,多米诺直翻白眼。至少味觉上,绝对不是人类。

“对、对不起!咱、那个……糖果然果然还是习惯吃甜的呢,哈哈哈……”

“吃不习惯吗?也是,大多数人类都吃不惯呢。”夏洛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过阁下也打起精神来了,那么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从北牛角庄园返回骨头镇至少需要两天一夜的行程,由于现在不赶时间,也用不着日夜兼程,行进速度自然变得更慢了。

总而言之,多米诺这一天也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直到中午避日扎营时才小憩了一会儿,至于为什么只是一小会儿。

“呜呜呜!”

一阵号角声将多米诺吵醒,她在杰特一阵汪汪乱吠中睁开眼睛,抓起枪爬出帐篷,只见十数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在沙丘和岩石后,几匹壮马蹄子扬起滚滚红尘,反应过来前,对方已经将这临时搭建的营地团团围住。

唉,是沙盗啊。

这道不意外,红色荒地本来就盗匪横行。经过昨天庄园一役,教团教众和哈维的手下共五十余人,已经折去了大半,排除掉躺在担架上呻吟的重伤号,能活动的算上夏洛特和扎菲拉两位兽耳族,也不过十来人罢了。

相较于堆放在营地中央数量的庞大货物,守卫人数确实有点少,难怪会惹来这些亡命之徒。

情况还算紧急,但多米诺的困意仍未褪尽,营地里剩下的人倒是反应迅速,纷纷抓起枪,顺便心头咒骂放哨的家伙到底有没有好好干活,直到他们看见了挂在沙盗马脖子上的东西,两颗新鲜出炉的、血淋淋的人头。

无疑来自放哨的那两位倒霉蛋。

“人类,想活命就放下武器,留下货物。”说话的那位正骑着马,单手举着锯短了枪管的双管猎枪,居高临下俯视着混乱的营地:“听话照搬,你们就能活命,否则,就像这家伙一样。”他说罢,用脚尖指了指身旁同伴马脖子上悬着的脑袋。

“他们是半兽人!”营地里,有个家伙小声说了句。

不用他提醒,多米诺也发现了,这些沙盗用白布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头顶的一对兽耳。

有些担心地瞄向同为兽耳族的夏洛特,却见她躲在遮阳布后面,手里抓着一杆没上刺刀的滑膛枪,突然闪电般探出身子,抬手就是一枪。

砰咻!

子弹好似被某种神秘力量加持,相隔百步却精准地一发没入那位沙盗的眼眶,妖艳的血花在他脸上绽放,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坠落马下,受惊的马匹一阵嘶鸣,如同信号,战斗一触即发。

那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斗,这样的小撮匪徒比起战斗更依赖威吓抢劫,这次因为诱惑太大才敢对人数与自己相仿的“商旅”下手,死了几个人后就士气大溃,作鸟兽散了。

到头来倒是彻底打扰了多米诺的午睡时光。

“呸!这是个人类。”一位教众提起沙盗的脑袋,吐了口唾沫,将他头顶上的兽耳饰品取了下来,“明明是个人类却要扮作半兽……兽耳族,搞不懂脑子在想什么。”

“这边这个也是人类哦。”

“这个也是。什么嘛,到头来全部都是人类啊,我就是靠近城镇的大路上怎么会有半……兽耳族打劫呢。”

几乎无伤将沙盗们击退的教众们交谈着,将沙盗的尸体排成一排,竟然全是假扮成兽耳族的人类。

荒地空旷,道路悠长,像这样假扮兽耳族的沙盗有多少呢?因被他们洗劫而变得憎恶兽耳族的人类又有多少呢?两位兽耳族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看着那些上一刻还并肩作战,此时已经站在远离他们的地方小声交谈的人类们,夏洛特没由来地想起族母说的话。

“你我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杯水车薪,激进派们不会放弃他们的主张,人类也仍旧会步步紧逼。”夏洛特愣神地看着那些被淋上火油,即将付之一炬的尸体,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族母的话:

“但种族的存亡落在每一位兽耳族肩上,也落在了你身上。即使束手无策,也决不能袖手旁观。”

小声地重复着,声音被尸体油脂燃烧的啪啪声覆盖,诡谲的火光似乎同时也在她的青眸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