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爵根雇傭以來,多米諾就一直寄住在教團的據點。

那是一棟位於骨頭鎮近郊的白色三層建築,朝陽的南面爬滿了黃褐色的旱地衣,四周種着高大的椰棗樹,樹頂梢比房子還高出半截。

在接下這份相對長期的任務后,漂泊慣了的盜賊罕見地安定了下來,

雖是惡名昭彰的盜賊,年紀輕輕就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她卻沒有固定的居所。一天在奢華的溫泉酒庄享樂,一天在沙地雪窩裡蟄伏,像極了那些三更窮五更富的狂熱賭徒。

找一個小地方定居下來,慢慢揮霍手中可觀的財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這樣的生活並不適合多米諾。

當然不適合了,如果適合的話,她就不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盜賊了。

在亞特蘭帝國皇都日曜城,她單槍匹馬潛入皇宮,在一千多名禁衛軍眼皮子地下盜走了包括皇后皇冠在內的幾件寶物,讓她一舉成為懸賞十萬的超級通緝犯,關於她的童謠在亞特蘭地區至今仍在傳唱。

“晚上走夜路,小心多米諾;東偷偷,西偷偷,碰到你也會偷偷……這什麼跟什麼啊,你是食屍鬼嗎?”

黛西放下紙,嘴角不住抽動:“還專門用金墨水謄寫在羊皮紙上,這就算了,這字也太丑了點吧。”

“吵死了!”多米諾一把奪過羊皮紙,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綁上紅緞帶,“這可是歷史對咱的肯定肯定噢,女僕。以後歷史只會記得曾經攪得日曜城雞犬不留的傳奇盜賊多米諾,而不會記得茶泡得很難喝還只會用踢叫人起床的笨蛋笨蛋女僕。”

女僕無視盜賊的冷嘲熱諷,下意識想找個地方坐坐,才想起這房間連個落腳的地方都罕有,能坐的地方更是只有多米諾躺着的床了。而她當然是不會坐上去的。

優雅的淺綠窗帘被換成了漆黑的遮光布,若非身後敞開的房門透進光線,想必房間會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吧,這樣的話第一次踏足這個房間的人可就要吃大苦頭了。

層層疊疊的奇怪雜物由下而上,由內而外地堆疊着,佔據了整個房間。占卜牌,掛飾盒,奇異的微型陶塑,土著的木頭面具,扒光衣服的發條人偶,插滿羽毛的瓷器花瓶,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物件,肆意堆放在房間的每一塊地板上,佔據了幾乎所有能落腳的地方。甚至頭頂還掛着一個不用的吊燈,原本放蠟燭的地方掛着多米諾的罩衫和牛仔褲,還有那條從唐納修書房順來的漂亮項鏈。

說好聽點是私人博物館,說難聽點就是個垃圾堆。最初那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床頭櫃的,簡潔優雅的房間已經不復存在了。看着四面牆上蹩腳的壁畫,黛西很懷疑那些要塗幾層灰才能蓋掉。

“盡收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你是把整個骨頭鎮都給洗劫一遍了吧。”

“真失禮誒,女僕小姐。”

頭髮亂糟糟的多米諾已經坐起了身,身上套着件寬鬆的襯衫,兩條修長的大白腿露在被單外,膝蓋和腳踝上泛着誘人的粉紅。

“大部分大部分都是咱從以前的藏身處搬過來的啦,不被它們包圍着我睡不好。”慵懶的杏色眼睛眨巴着,盯上女僕因為背光而閑得陰沉沉的臉。

不知是不是感覺對方眼睛在自己腿上亂竄,多米諾把腿縮回了被子。

空氣中盪起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盜賊並沒有聽見。

“那歸根結底還是偷來的呀。”女僕的聲音有些低落。

還在剛睡醒的迷糊狀態中的多米諾打了個哈欠,完全沒注意到黛西的情緒,“偏見偏見,典型的偏見啊!小偷也是會付錢付錢的好嗎,別說得我好像好像什麼都是偷來的一樣!”

“面對面交易的?”

“不,我是趁他們睡覺睡覺時將東西搬走,再把錢留下。”

“結果還是偷啊。”

“付了錢就不能算偷……付錢!……付了錢的買賣,能算偷嗎?”

日常的扯皮過後,多米諾才算慢悠悠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取下掛在吊燈上的藍寶石墜子,再從那堆強迫症看了會發噩夢的雜物里扯出一件皺巴巴的修女黑罩衫,今天她有事要辦。

套着修女罩衫打開房門,正對面是黛西的房間,房門緊閉着;旁邊則是夏洛特的臨時房間,不知為啥爵根把她安排到了這裡,而她也欣然接受了。

總之多米諾很慶幸,這房間的牆壁夠厚,隔音也夠好。

要是隔音差得能聽見隔壁微弱的呼吸聲的話,她又該徹夜不眠了。

輕手輕腳地路過夏洛特虛掩着的房間,

紅色荒地萬里無雲,不起沙塵暴的話總會很曬;而且位置偏北,太偏北了,一年四季都很冷,尤其是在如今冬季時,風吹在臉上就像被刀子刮過一樣疼。

正因如此,在城裡還好,在郊外的話無論是出於防晒還是防風的考慮,大家都會把臉裹個嚴實。

只有兩種人不會,初次來荒地淘金的年輕人,和聖光教會的修女。前者是因為年輕氣盛不知事,後者則是因為古老迂腐的規矩。

——作為連接神與人的信使,又怎能將面容掩蓋?

當然,只是假扮修女的多米諾才不會在意這些狗屁規矩,該蒙面的仍舊蒙面,該帶刀的依舊帶刀,甚至路過一個攤主打瞌睡的路邊攤時還順手牽了瓶廉價烈酒,咕咕咕地灌了半瓶,惹得路上行人紛紛嘆息,說這狗屁世道讓純潔無瑕的修女都變得墮落了。

好吧,確實連修女都墮落了。多米諾對此無比贊同。

骨頭鎮混亂的東區,最極端的城鎮規劃失敗樣本,在裡面甚至難以找到能讓四人並肩的道路,全是狹長、髒亂、甚至污水橫流,老鼠橫飛的黑巷子。

比老鼠更多的是裡面林立的幫派,多數由精力過剩的年輕人、一無所有的可憐人、和別有用心的陰謀家組成,他們在街頭巷尾畫上自己幫派的塗鴉,以宣示自己的地盤,再對住在自己地盤裡的一般人徵收保護費。

因為地盤爭議引發的流血衝突層出不窮。

當然,其中也存在各大幫派約定成俗的所謂“安全區”,比如已淹沒在肆意擴建的樓房中的聖光修道院,或者稱其為——孤兒院。

穿着修女罩衫的多米諾走到了修道院前,只有兩層高的修道院被四周動輒四五層的高樓所掩埋,好似巨熊身下的羊羔,一不留神就會被壓垮。

修道院門前,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修女正在打掃門前的老鼠屎,她拿着掃帚,有氣無力地將老鼠屎掃到巷子兩邊的臭水溝,可以想象裡面的排泄物已經鋪了厚厚一層。

“那邊那邊的修女!快轉過頭來!看看誰回來了!”

摘下罩帽和蒙面,多米諾爽朗地笑着,露出兩隻可愛的虎牙,“喲!西娜嬤嬤,好久好久不見!哎!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是又被又被收保護費了嗎?”

聽見了耳熟的聲音,老修女本能地轉過臉,在看到多米諾笑眯眯的面容后,手中的掃帚砰然倒下。

“啊!鬼、鬼啊!”老修女誇張地叫了聲,嚇得一蹦三丈高。

——當然,這只是誇張的修辭,驚嚇並不能老人變年輕並蹦得更高,反而容易嚇出心臟病。

“安心安心!我還活着活着呢,你看,”多米諾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看你看,有腳的,有腳!”

老修女這才稍稍鎮定下來,隨後狐疑地皺起了眉,右手捏着她的老花鏡,繞着少女打量了好幾圈,方才驚訝地後退了幾步:“啊啦啊啦啊啦!真的是多米諾!還熱乎着的!怎麼回事?報紙上不是說你被沙蟲吞了嗎?”

“是被吞了喲,那是個漫長漫長的故事。”少女露出一排大白牙,故作帥氣地捊了捊劉海:“深淵吞噬者體內真是又長又繞,我花了三天三夜才從它的菊花里爬了出來,畢竟區區酸液,怎麼怎麼可能消化掉我多米諾·豺犬嘛!”

“啊啦,原來如此,報紙上都是騙人的嗎?看來那位警長大人也不是什麼可信的人呢,還呼籲大家不要交稅,怎麼說我們也是羅德曼人啊,不給王國交稅什麼的簡直難以想象。”老修女西娜嘆着氣拾起掃帚,掃帚頭散發著一股老鼠屎的臭味。

“所以說是我自己自己爬出來的,啊……算了算了。”多米諾聳了聳肩,往後挪了一小步以遠離那散發著異味的掃帚,“你剛才說交稅,這邊不是一直不用交稅交稅的嗎?還是說市政廳的人長熊心豹子膽,敢到東區收稅收稅了?”

老人伸手託了托老花鏡,抿着嘴瞪了多米諾一眼:“說反了!是東區的傢伙們吃了熊心豹子膽!現在應該是整個骨頭鎮,不、整個殖民地的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膽!要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首先要服從主,因為他創造了萬物。其次要服從國王,因為他是主的意志的代行者。而服從國王、服從主的基礎,就是繳稅!”

“誒~那你有繳稅嗎,西娜嬤嬤。”

“當然沒有,豺犬嬤嬤。你得記住,修道院是不需要繳稅的。”

修道院不需要繳稅,甚至相反,還需要靠人民繳稅養活呢。

“但是但是孤兒院是要繳稅的吧,西娜嬤嬤。”

“不要。”老修女冷哼一聲,高高揚起她那形似童話插圖裡女巫專屬的長長鷹鉤鼻,“其他人也不交稅,憑什麼就要我這可憐的老修女交!”

多米諾翻了個白眼,“隨你隨你喜歡吧,話說你也不讓我進去坐坐嗎,西娜西娜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