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沙林站在圣坛的中央,高昂着头,傲视着眼前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蝼蚁一般的存在。她双手猛地张开,两袖一抖,一阵劲风从掌间倾泻而出,继而是一整火光。熊熊烈焰裹挟着滚滚热浪向匍匐在地的信众,信众们一边害怕地向地面上贴去,一边抬起眼睛,用满怀敬畏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个自称为神的代言的女人。

卡沙林望着眼前渺小又可怜的人们,嘴角勾起了得意的笑容。这种被人膜拜的感觉,好像满足了她内心中某种称之为虚荣的东西,那是野心的雏形。她觉得整个世界此时仿佛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她眼中滑过了残忍的、带着仇恨的光。

如果让她得到了这片大陆,她一定要好好地,把这片大陆上的人曾经带给过她的仇恨与恶意悉数返还。在她眼里,这些人不过是被幸福安平的日子麻木了头脑的傻瓜,以至于区区一个谢利亚的死,就在这安平的日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早就忘了为了这种所谓的幸福安平的日子,三百年前,这些愚蠢的手无寸铁的野蛮人,做出了世界上最野蛮最残忍是事。他们将一个庞大的种族消灭殆尽,烧死他们的亲人,屠杀他们的骨肉,摧毁他们的家园。那原本是多么枝繁叶茂的一个氏族啊,竟自此成为了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甚至连“存在过”这样毫无争议的事实,都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避讳。是的,想要杀死任何一个事物,就绝对不能单单杀死她的肉体,同时也要杀死她的灵魂。而巫族的故事正是如此,人们不仅仅要扼杀巫族的存在,更要让他们在这个世间再无容身之地。

这就是人们的残忍之处。世间有斩草除根一词,对于活下来的人,这无疑是无上正确的解释,对于未能除尽的幸存者来说,却是世间最恶毒的咒语。在这个大陆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幸存下来的厄修也好,佩拉洛斯也好,每一个在劫难中存活下来的人,都必定会抱有复仇的信念,将恶意原封不动地还给仇恨的施加者。

这就是世界上仇恨的循环。历史往往就是如此,你会觉得人们一直在前进,文明一直在前进,而事实上,在骨子里的蛮荒愚昧是从未改变的。大陆的人们以为自己和落日之地的“野蛮人”有这天差地别,其实不然,他们和落日之地的人们唯一的差别是,他们穿着棉布做的衣服,拿着精铁造的利器。脱下这一切,他们是一样的赤裸的丑陋的肉身,是一样的野兽。说到底世界上根本没有高贵贫贱之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脱离了人性之后,存在的兽性是一样的。

就像在这里的愚昧的人们一样。人和野兽本质上并无区别,都会害怕未知的力量,都会害怕隐藏的危险。这也正是为什么征服的方式往往是战争,因为战争使人恐惧,恐惧使人臣服。很多时候只有暴力最能解决问题,这是无奈的事实。

“看吧,这就是天神的力量!”卡沙林喊道。信众们纷纷低下了头,齐声应道:“是的,神女大人!

“只要你们成为诺埃尔的孩子,放弃你们的身份与原有的信仰,你们就会受到这份神力的庇护!要知道,在诺埃尔神的力量之下,一切都是在掌控之中的!”卡沙林高声呼号道,她看着匍匐在地的人们,看着他们虔诚的可笑的模样,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好像整个大陆的版图已经悄然在眼前展开。卡沙林终归不是神女,不是接近神的代理,她清楚一切只是一手捏造的谎言。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她很容易被眼前的一些吹捧冲昏的头脑。不得不说,她有些飘飘欲仙了。

但就在她逐渐沉浸于美好的幻想之中时,肩上撕裂一般的疼痛提醒了她。卡沙林的表情微微僵硬了,在宽大的衣袍之下,她悄悄地捂住自己的肩。

那个该死的亲卫!原本是进城探探风头,恰巧看见了佩拉洛斯与文森特的决斗,没想到竟被那个亲卫一直追到了城外,还中了他的飞刀。他的飞刀看来是有毒的,卡沙林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她对毒素有一定的抗性,因此昨夜直到现在,只有伤口周围的皮肉变了颜色。但这具躯体终究是会坏掉的——如果不找到解药的话,就要尽快找到下一具躯体。

可惜了。

米兰达还没有办法接近。那个女人很聪明,在见到卡沙林的第一时刻就明白了要远离,要找到强力的保护伞——在卡沙林的这一具躯体用坏之前。幸运的是,她找到了。诺兰亲王手下的人,卡沙林还真的不敢动。

哈维尔是一只狮子,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危险的气息。卡沙林不敢贸然接近,不敢贸然挑衅。就像当初在王后身上设下的那一套局,原本卡沙林觉得哈维尔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无所作为的王储,既没有特别的建树,也没有显露出惊人的手段。唯一引人注目的优点,无非是拥有一定的人格魅力和与生俱来的王者的超然气度。但是那不过是哈维尔一直以来表现给王后看的一副面孔罢了。真正的他,在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权杖的那一刻起,就展示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权威感。

他让轻视过他的卡沙林大跌眼镜。而明眼人都能清楚,诺兰亲王是哈维尔相当信任的人,因此贸然对这兄弟二人中的任意一个出手,都是及其不明智的选择。卡沙林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可是谁曾想过那个彼得居然会跟踪她,逼她出手害他。

只是,身份的暴露,恐怕是迟早的事情。所以现在,寻找一具新的躯体,是最佳的选择。只要找到了新的宿主,她就可以融入人群中,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而不被诺兰他们发现了。

下面该怎么办?

卡沙林的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她望着诸多信徒:“明夜是满月之夜,我将点燃篝火,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她满意地望着信徒脸上露出的狂热的表情。

“神圣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要去更多地方建立更多的圣坛,将女神的恩泽播撒向更多的角落。因此——我将要举行一场仪式,选择你们中的一位,向天神诺埃尔引荐,成为驻扎再这个神坛的代理人!”

信徒们一下就沸腾了起来,纷纷直起了身子,望着彼此。

“代理人?”

“是谁会这么幸运?”

“哎,代理人能够运用法力吗?”

“怎么才能成为代理人呢?”

卡沙林听着下面窃窃私语的声音,感到颇为满意。

“诸位,”她轻轻抬起手,信徒们纷纷把头低了下去,“切莫着急,一切到明日自会有交代的。今日就到此为止了,诸位请回吧。”

“是,神女大人。”信徒们纷纷起身,向身后退去。卡沙林端住自己的身板,目送着信徒们离开。终于,礼堂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有些颓然地倚在长椅上,捂住肩上的伤口。

可恶,好像毒性发作得越来越强烈了。

明明只是——

罢了,巫族拥有再多的法术,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卡沙林可以通过抢占别人的躯体为生,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衰老,也无法让自己已然腐朽的原身重新恢复生命的光彩。她终究也是会受伤的,这一具身体太过娇弱。

就在这时,头脑又嗡嗡地响了起来,那个女孩残存的意识总是会出来作怪。卡沙林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不该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画面,她觉得头痛欲裂,大地在剧烈地颤动,随后开始疯狂的翻转。她像是被抛到了漩涡中心的船上,被水流裹挟着卷入大海。她觉得头脑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两个眼皮越发沉重。她努力对抗着,却没有任何对抗的余地,她头一歪,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梦境里,白浪翻滚,长长的海岸线好像看不到尽头。

这是落日之地的海滩,面前的海峡就是落日海峡。厄修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带自己来过落日海峡。那时他还在大陆,落日之地还是西方的一个小道,他站在海边,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海水。那时候第一次知道海水的味道,又苦又涩又咸。父亲将他架在肩上,让海风撩起厄修的头发,厄修看见原本炽烈的太阳缓缓的向西边滑去,随即变成了岛屿的背影,向岛屿的身后躲藏去。厄修小时候一直以为那里是太阳的家。夕阳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海水,将岛屿画成剪影,勾勒出树丛漂亮的边缘线。父亲告诉厄修,太阳穿着会发光的衣裳,回到了家就把衣裳脱下,放进箱子里,所以世界就变得黑黑一片了。

那是厄修漫长的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日落,第一次见到大海,年幼的厄修那时根本想不到,海峡对过那个小小的,栖息着太阳的岛屿,会是自己漫长生涯的开端,也是巫族在大陆叱咤风云的时代的结束。

后来到了落日之地,发觉落日的西方还有西方。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一直向西追随着落日,就会发现落日真的是永恒的。但厄修很少去看落日,因为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这些了。复仇,在他渡过海峡侥幸活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他人生最高的信念。

他毫无疑问是被诅咒的人。他没有能够将巫族的血脉传承下去的能力,他只能作为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个巫之一,慢慢地等待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天降临。只是在那之前他要复仇,要把这个世界搅得乱七八糟,要让大陆的人们都变成他的附庸者。甚至,倘若他能够成功地被推上最高的圣坛,他就可以通过禁术,得到永生。

厄修回过神来,看见了站在海滩上的那个少女,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在这场漫长的梦境中,自己已经变回了三百年前的那个男儿身。他看着海浪中自己的倒影,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去,看起来像是一个奶娃娃。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却也没有觉得害羞。他大胆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正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以往侵占一具躯体,宿主的灵魂往往很快就会死去,而这个女孩却异常顽强,好像对什么事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厄修就这样看着少女。

少女也是赤身裸体地站在海滩上,白色的浪花冲刷着她的脚背,她看着厄修,好像在好奇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子。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白色的海螺。

说起来,厄修隐约想起,好几次在梦里,都能梦见吹海螺的女孩,她好像很喜欢这么做。少女见到厄修,手中的海螺放了下来,她突然举起了手,将手里的海螺狠狠砸向厄修,转身跑进了树林里,树林里传来的沙沙的声音,好像灵巧的猿猴在树丛间跳跃。厄修想要去追,却发现沙滩像是有魔力一般死死抓住他的脚,不让他阻碍少女的逃离。厄修放弃了追逐,从地上捡起了海螺。

他从来没有吹过海螺。

他学着记忆中女孩的模样,将海螺放到了自己的嘴边,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吹了一声。只听见“呜呜——”的哀鸣从海螺中传了出来。厄修看见海鸥在天空中盘旋成各种形状,微微眯起了眼睛。长长的海岸线看不见尽头,只能看见宽宽的海峡,海面上被夕阳染出的粼粼波光,看见对岸的埃克苏逐渐亮起的两三灯火,看见盘旋在天空的海鸥忽地俯冲了下来,一头扎进了红色的海水,旋即从海水中越了起来,长出了长长的鱼的尾巴。红色的海水将它白色的羽毛也染成了红色,有海风吹来,远处的树林发出了悦耳的沙沙声,伴随着海鸥的鸣叫。

卡沙林猝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在夜晚阴森可怖的海滩,没有那个阴森可怖的女人。她觉得头很痛,微微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还残存着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带着长长的乌鸦嘴的女人,他长长的舌头——

想到这里,卡沙林打了一个寒战,睁开了眼睛。她带着惊恐带着疑惑带着茫然与手足无措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天空变得很低,被奇怪的大树托了起来。大树都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条架着奇怪的天空。天空上好像飞着什么怪兽。

唯一让卡沙林认出的是在天空之下,在她的正前方,是一张画像。那个画像卡沙林见过,在玛萨拉那的帐篷里。

是女神诺埃尔。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女神诺埃尔居住的世界?卡沙林揉了揉胀痛的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诺埃尔的面前,匍匐了下去。

“我的女神——”她开始祷告,“感谢你引领我来到天国,我未能完成征服大陆的志愿,也未能成为您的骄傲,而您如此仁慈,将我引到你的身旁。现在请您惩罚我吧。”

她用的是来自落日之地的语言,语调悠长,带着古朴的气息。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虔诚地匍匐在地上,等待着女神的发落。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女神似乎并没有降罪于她。

卡沙林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歉疚,她知道自己在精神上背叛了诺埃尔,因为在最后的时刻,她满心想到的不是诺埃尔的孩子未完成的使命,而是想要活下去。只可惜,自己还是没有能够——

就在这时,卡沙林感觉肩膀火烧火燎地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她开始惊慌了。隔着厚厚的圣衣,她不知道自己的肩为何像撕裂一样。她不敢再女神面前脱下圣衣,她害怕受到女神的降罪。

“尊贵的女神,若您很久不给我回复,是否意味着我可以退下?”卡沙林小心地问道。她匍匐在地,许久,抬起了头。她看着诺埃尔的画像,缓缓的向后退去。身后像是横着长的树的物件有些碍事。卡沙林这时意识到这里似乎不是一个世界,上面的也不是天空。因为她看见了身后的大门此时洞开,有光从外面投射了进来还能看见外面有树林。卡沙林认得树林,树林给了她格外亲切的感觉。她慢慢地绕开地上造型奇怪的东西,向门外退去。她退出了礼堂,从外面看去,才发觉这就是自己常在落日海峡对岸看见的埃克苏的那些会发光的建筑中的一种。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死。

这里不是天国,而是女神将要征服的埃克苏!卡沙林突然兴奋了起来。她想,一切肯定是女神的神迹,在自己面对恐怖的危险之时,是女神出手救了自己,将自己引向光明的大陆!卡沙林站在礼堂外,对着礼堂深深地伏下了身。

“感谢您,感谢您我的母神。感谢您救我,带我来到光明的土地。”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肩膀上的疼痛越发剧烈,伴随着麻木的感觉蔓延至四周。

卡沙林走到树林的深处,缓缓地脱下身上的长袍。她看见了自己肩上巨大的疤痕,周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像是恶魔的利爪向周围撕裂开来。卡沙林有些害怕了。她觉得头有些晕。她无力地靠在一边的树上,心里有些迷茫地想,女神救了自己,应该不会让自己这样死去。可关键在于,这片大陆,该怎样征服呢?

卡沙林有些艰难的抬起胳膊,套上长袍,头一歪,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而此时此刻,在雪朔城,一夜未眠的诺兰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他觉得头脑昏沉,整个世界都处在轻微的晃动之中。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头一歪,一下子栽了下去。

被佩拉洛斯一把拉住。

“啊,不好意思,我差点睡着了。”诺兰就连笑容都透着疲惫。佩拉看着他那副模样,心疼得不行,嗔怪道:“你要好好休息,要知道你可是领主,万一你把自己累瘫了,那可不是小事。整个雪朔城还等着你来治理呢。”

“嗯,我会注意的。”诺兰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他轻轻推开佩拉。彼得没有醒来,他昨晚好像在做噩梦,睡到半夜的时候哭了出来,小声地喊着救救他们。诺兰只有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每当佩拉做噩梦的时候,只要有诺兰拉着她的手,她就能睡得很安心。但这却不对彼得适用,彼得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了回来,依旧沉浸在可怖的梦境中。因为彼得不在了,所以今天佩拉作为诺兰的近侍,陪在诺兰身边。两个人自从调到雪朔城以来,还没有过这样一同上班的经历。佩拉今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诺兰,脸上写满的担忧。毕竟诺兰的模样与“让人放心”着实相去甚远,他看起来走路都会跌倒,随时可能躺在地上睡着。佩拉能够理解,却也心疼不已。

她和诺兰一起走进诺兰的办公室,今日还有很多公文等着他去处理,可是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样子,佩拉又觉得于心不忍:“需要我帮忙吗?”

“我能行的。”诺兰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茶,皱着眉头喝了下去,强打起精神。

就在这时,信使跟在二人后面进了诺兰的办公室。

“亲王,这是从王城来的加急信件。”

诺兰微微抬起了眼睛,佩拉抢在诺兰之前,伸手抽过了信件:“这封信,我有拆开的权力吗?”

信使看了一眼佩拉,又看了一眼诺兰。诺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你拆吧。”

信使退了下去。佩拉揭开火漆,展开信件,眉毛微微一扬:“哈维尔已经知道了彼得的事情。”

诺兰叹了一口气,在座位上坐下,一股困意袭来:“想不让他知道都难。约瑟先生为哈维尔服务那么多年,哈维尔不是随随便便把人拉过来做我的管家的。”

“他说,爱德华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嗯?”佩拉向下看去,眼睛瞪大了,“等等——”

“爱德华来干什么?”诺兰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快。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是落魄倒了极点,这么落魄的样子他可不想被自己的朋友看见。明明当初走的时候说了那么多雄心壮志一般的话语,却没有想到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

“做领主的临时代理……哈维尔说等到彼得醒过来,把伤养几天,就召我们回王城。”佩拉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疑惑。毕竟诺兰刚来雪朔城两个月,就这样急匆匆地把他召回?

“嗯。”诺兰只是应了一声。他本来想反驳一些“为什么要回王城”之类的话,他觉得这样或许是被哈维尔看不起了吧。他感到有些恼火,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可是奈何此时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两个眼皮沉沉如铅坠,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

“啊——”佩拉丝毫没有注意到诺兰已经昏昏欲睡,“罗曼……好吧,现在叫希德尔公国了,再过一个月就是建国周年,邀请埃克苏参加庆典,哈维尔说叫你我还有尼莫去。呃……”佩拉微微皱起了眉头。虽说能见到尼莫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毕竟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做任务了,好歹是那么多年的搭档,如果分别太久,会丧失原有的默契。但一想想也是挺尴尬的,她和尼莫即便是在和朵拉公主一起的时候,也是以“罗曼旧臣”的身份,这一次却是以邻国的使臣身份去自己的祖国的新的一朝庆贺周年,还要面对曾经羞辱过自己的前未婚夫……

怎么凡是和哈维尔扯上关系的,就没有一件是好事呢。再者,爱德华是文官,面对现在雪朔城错综复杂的形式,真的能行吗?佩拉不免产生了强烈的担忧。她抬起头,发现诺兰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明明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睡相却带着一点恶劣呢。佩拉笑了,解下自己的外衣,轻手轻脚地披在诺兰身上。她端详着诺兰的睡颜,他的眉头中间深深地陷了下去,形成了小小的沟壑。佩拉轻轻用拇指抚平他眉间的皱褶。

“算啦,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佩拉摇了摇头,抱起了诺兰桌上的一叠公文。她转身出了门,恰好遇见了文森特。文森特今天精神也不太好,大概是昨夜宿醉的原因。文森特看见佩拉,挠了挠头,脸一下子红了:“那个,昨天……”

“没事,酒量这种东西嘛,练练就有了。”佩拉倒是因为昨夜喝了一些小酒,睡得格外香甜,今日算是精神头十足了。

“啊啊好丢脸啊——”文森特有些烦躁。佩拉暗暗腹诽,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当中叫嚣着决斗也没有觉得丢脸,文森特的面子还真是奇怪的东西。

“没什么,这件事情也就我和米兰达还有酒馆老板知道。昨天也是麻烦老板把你搬回去的。”佩拉想起这件事,微微笑了,嘴角挂着半分嘲讽的意味。文森特的脸更红了。

“那个,诺兰今天——”文森特赶忙岔开话题,“还好吗?”

“昨天一宿没合眼,现在已经睡着了。”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漾起了波纹。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显露出自己的强大,却把所有的柔情留给了诺兰。她抬了抬手中的公文,笑着问道:“哎,要不要来帮忙?”

“啊?我,我算了吧。我不会做这些事情。”文森特见状,连连摆手。佩拉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让你来批,不然可还得了。”她把手中最上面一沓黑皮的文书递给文森特:“这个是给希瑞林的,这个,金皮的,拿去给艾里,然后剩下的我去发。这些事情肯定要交给会办事的人去了,要不然岂不是乱成一团?”

“……所以说,我只是跑腿?”文森特小小的自尊心大概又受到伤害了,毕竟堂堂骑士团团长给人跑腿,可不是一件小事,对吧。

“不,你是任务派发者。”佩拉摆出了很严肃的脸,心里却有点想笑。她想,文森特可真像个孩子,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

“那我就说,把这些做完吗?”文森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其实,佩拉说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因为他总是自居高人一等,每日专心致志地巡逻、练武,和同事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在意过。佩拉也察觉到了文森特的为难:“你就说,诺兰亲王今天有些急事处理,叫他们分担一下工作。哎——你不会到现在人还没有认全吧?”

“……”又一次被佩拉看穿了心思,文森特的脸色沉了下去。但他想起昨天已经答应要和好了,又不好意思随便发作。毕竟他还是一个骑士,就信守承诺这一点,他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希瑞林的办公室在三楼最南端,艾里的在她旁边。门牌上都有名字的。”佩拉玩味地看着文森特,摇了摇头。

“哦。”文森特的脸又挂了下来。

“还有,去给人送东西可不要挂着脸。”佩拉看到文森特这样,不免有点幸灾乐祸,毕竟前些日子也算是被他烦得够呛。

“是是。”文森特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佩拉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耸了耸肩。她抱着公文,穿过长长的走廊。今天的阳光很好,穿过走廊的立柱。但北方的阳光很冷,照在身上也不会让人觉得温暖。佩拉摇了摇头。

她突然想起昨天在酒馆的时候,米兰达说的那些话。她想起了哈维尔在新年战争的战场上,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不免陷入了沉思。

所谓的征服与臣服,究竟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