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跟正在消散的虚构成像纠缠下去根本毫无意义,而发出尖叫声的人却近在咫尺。眼前哪一件事更为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而且刚才『猫狐』也给予自己一个提示:「公主」。
要知道有好几次,她用上这个词汇来代指『丹引』那位被抓去的同伴。若然这只妖狐所言非虚,那华胥她现在就位于相隔一层的地下室中。
「一定要赶上啊......!」
脚底下传来缠斗谩骂不绝的朦胧声响,血尘交加的地板上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充当握柄的物事。
难道入口不在此处?但是敲击底下的某片地板,发现是空心的──罢了,既然规规矩矩的行不通,那就依靠自己开创出一条路。
我挥动火把,在闪烁不定的光芒中,目视寻找可以借以敲碎木制地板的工具。火光映射之处,照出一列耀目炫人的镀金烛台。由于未有插上蜡烛,一个个的形态恰如笔架,且呈直线般横向排列──当中却有一个偏离横线重心,比预想中的位置更加靠近左手边的墙壁,尤为显得突兀。
自己走近过去。烛台之旁,有一个与台座底部大小相仿,灰尘相对稀薄的圆形痕迹。
这座哑金色烛台,显然新近被人移动过。想了一想,我把它放回原处,随后那一块空心地板,发出「咔啦咔啦」的倒退微响,露出被隐藏起来的一截黑石楼梯。
足裸踏上去,没有触动其他的机关。于是自己吹灭火把,双手一边摸索墙壁,一边放轻脚步行走。
伴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耳鼻接受得到的讯息愈发鲜明。最后来到底部,我见到一位宫装冶艳的少女,正露出复杂的表情,迎望那挥向自身头颅的利斧。
「华胥姑娘!」
自己拼尽全力扑向攻击她的男人,并且千方百计的尝试压在他身上。
「你是谁?......」
少女虽然脸色苍白,语气却很镇定,只可惜王兰不停在我身下挣扎,发出狂兽一样的咆哮。
「『丹引』委托小生来寻找你,所以华胥姑娘,请你赶快离开这儿吧!」
「『丹』──你是说表姐她来找华胥?」少女振奋一呼,却又因为见到王兰一副作势要扑倒她的情形,吓到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是的!它就在地面上等你呢。有什么事情,到了外面之后再容在下对你一一解释!」
倒是奇怪,华胥姑娘虽然没有拒绝,却是一脸迟疑地不愿移动。我忽然忆起楼上的那些小妖怪。
「......莫非姑娘你无法行走?」
「华胥跑不了,因为这个。」她跺一跺脚,委屈巴巴地指向地面上的咒式。
「谁也不能走!」王兰趁自己分神之际,忽地挟带一股力拔山兮的力气站直身体,把我重重摔落地面。「你也是来阻止的吗?......既然如此,就把你这个碍事的也杀了!」
自己无法断定,此时的王兰还能否称得上是人类:他两腮的肉干瘪凹陷,眼窝下一片瘀黑,双眼中只剩下杀戮性的疯狂。明明快接近夏天,全身却包裹着厚重的冬季衣物,以致于突出的头部显得格外细小,就好像放在沙袋之上的一颗半腐烂苹果。
他的外表,令我联想到停放在楼上的腐尸,全身因而窜过一阵恶寒。
这个男人,早已因为贪婪扭曲的欲望而坠入修罗道中。
「喂!王兰!别伤害无辜!华胥改变主意,愿意跟你出去见表姐,但你要先放了这位人类少年!」
男人却充耳不闻,发狂似的对自己挥舞斧头,口中不断呢喃着「还差一点......明明差一点就可以──」
纵使我尽可能往与华胥姑娘相反的方向躲避,但斗室之内空间有限......不!反过来说,这不是一个良机吗?
还算幸运,这个束缚怪魅的阵法,老师他曾经传授自己破解的窍门。
在脑中思索片刻后,我把王兰引到某一处特定位置,就在利斧挥落的瞬间,我迅速抓握斧柄,与他比拼气力。男人理所当然地想夺回铁斧,咱家身体虽然力弱,可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力使力把锋尖一卸,砍破画在地面之上的咒式曲线。
华胥姑娘似乎也发现,限制她行动自由的咒术被解除了。
「请姑娘你带同那些小妖怪,前去安放水晶的房间避难!我会在此牵制着他──」
「别傻了!你这个矮冬瓜,怎打得过他?」
噫,即使是谦谦君子如我,被美少女吐槽身高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受的啊!
「没关系的……」
「不准!你不可以离开──!!」
男人使用蛮力把自己甩开,随即展开丧尸般的步伐走向脸色刷白的华胥姑娘。于是我抛身一跳,抱住了王兰发臭的小腿。他双腿在怀中乱踢,咱家胸口更被皮鞋的跟尖撞得难受,下巴也几乎保不住要骨折似的。即使如此,自己依然死死按住他的下身。
「快逃!」
「咚咚咚咚」的脚步声终于跑上楼梯。王兰发出愤怒的嘶叫。
一不留神,被他的左腿溜出钳制。摆出恶鬼表情的这个男人,毫不客气地以刚获得自由的腿,尽往我的头面肩颈处招呼。最要劲的一下,是他的攻击践落在被『猫狐』抓破的头皮伤口上,痛彻心肺的感觉令自己禁不住松开了手。
「呵呵......」王兰重拾铁斧,咧开嘴唇,猛力抓扯我的浏海往上扯起:「躲猫猫游戏要结束了,我不会让你......阻止......」
手斧悬在自己的头顶上半尺之近,眼见很快就要行将坠落。
......假如要命丧于此,我会感到可惜吗?
虽然还蛮挂心后续的发展,但阿衡姑娘她们正在赶来,华胥姑娘亦已顺利逃脱,外面又有那一位武功高强的冷面男人坐镇,即使自己不在,之后的事大概也没问题吧?说不定灵魂转了一圈,最终又会回归原来的世界。
只是对于向晴,以及这副身体的主人「蒲望东」......内心的愧疚,感觉深邃得难以弥补。
我不知道过去能否影响未来,但无论如何,倘若自己死后仍能保有着一点神思,必定会想方设法,努力以另一种方式补偿她们。
──虽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
「咚咚咚」,明明已经准备受死,却没有预料得到足音竟然会再度在石阶响起。因为宫装少女二次出现在王兰身后。
「蠢材!对华胥许愿!」
诶?
我和王兰都瞬间魔怔。
「快点儿!不想死就赶快许愿!对华胥讲出你想要实现的愿望!」
王兰似乎比自己更快消化出此番话的意思,他对少女伸出狂气的双手,以错乱的声音叫喊道「我──」
「我想要──」
不可以让他捷足先登!
「我希望王兰他无法行动!」落后一步的自己,只好用比他更吵的声音大声叫喊。
然后──
奇怪之事,发生了。
华胥姑娘跪在平地上交握双手,正在爬行的王兰突然默不作声,像被无形的重拳击溃般的趴下。自己试探性地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虽然未死,四肢却有如木雕泥塑般僵硬。
他无法动弹了,唯有那可怕的双眼,仍在对外吐泄怒火。
「这是华胥的能力哦。」宫装少女娇喘微微,汗珠满额,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跑:「华胥治好那些小妖怪,然后听从它们的愿望,把小不点们送回家人好友身边啦!」
她对我嫣然一笑。
「幸好你没有对华胥许下那些乱七八糟,求发财、求长命之类的愿望。看来人类不全是坏人啊?」
笑容如此灿烂的少女,身上的伤痕令人不忍直视。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憎恨人类。
「姑娘,难道你是──」
少女的食指,挡住自己将要吐出口的说话。
「好男人不会暴露好女人的秘密,而且华胥的妖力用光了,矮冬瓜,就请你带华胥去见表姐吧!」
「......好的。」
同一时间,阴沉的闷哼从底下传出:
「不──不放弃──为──为了月──」
华胥姑娘惊叫一声,全因死心不息的王兰以牙齿代替手脚,在地面上拖出一条血路爬行。
对心爱之人的这份执着......果然自己还是无法像『猫狐』一样,单纯地把他归类为「愚蠢又可悲」的人物。
「姑娘你先走,我来殿后。」
「到此为止了,王先生!」忽然间,伴随着爆炸巨响出现的,是满月照地的白光,粉碎成砖的墙壁,以及莺声娇语的咬舌女孩。
她的人尚未走到王兰身边,话语已经连珠炮发地蜂涌而出:「幸好窝(我)没油(有)完全信泥(你),蛇(什)么被邪恶妖怪觊(只)觎收藏,妻子令月小姐的遗体被坏精怪骚扰。假如俺真的相信了,窝(我)姬神家的百年声誉,就要坏在王先生泥(你)手上!说,泥(你)要怎赔偿窝(我)啊?」
......是丫头?!那站在她后方,兀立于灰尘烟雾中的魁梧身影是──
「陆先生!」
──呃,我好像听到他低语什么「修理费」「报告......不好交代啊」之类的沉重发言。
「嗨。」
陆承御向自己点头微笑,又伸手阻止了姬神小姐的前进,随即严肃着一张坚毅笔挺的脸,走近那倒卧在地上的男人。
之后这位好警察掏出银色手扣,把王兰的双腕锁起。
「王兰先生,现在我以走私国宝、逃税、违章建筑,以及非法处理尸体等罪名把你逮捕。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讲的话,有可能会被纪录下来成为呈堂证供。现在请你跟我回去协助调查。」
陷入疯狂的绝望之男,终于闭上心有不甘的双眼。
陆警察对自己说道:「多谢你通知我来,这次终于可以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打从步入这栋大宅后,我发现各处都散置放上价值连城的宝物:宋徽宗的『鹦鹉图』,殷商的大鼎,钧窑*1海棠红茶碗,明代皇后的点翠凤冠......其中一部分跟昨日陆承御在车上闲聊时候,对向晴和自己所提及的、最近失窃古物的种类几乎一致。
对此生疑的我,于是在与『猫狐』捉迷藏的时候,悄悄召唤『三青鸟』捎寄一封信,提醒给正在赶来利津园的阿衡姑娘和陆先生。
「不过为了搜集罪证,因此多花了一些时间。抱歉来晚了。」
「不不,我也只是运气好才碰巧发现这个。可是陆先生!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
并且『丹引』和冷面男也不在此处。
「她好像说要去破坏什么水晶,抵达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原来如此。」虽然王兰和『猫狐』此刻都不在了,但不知道冷面男和黑狗的打斗结束了没有?『丹引』她现在又在哪儿?阿衡姑娘又会遇到他们吗?
──说起来,任由自己抓破头皮也想不到,这位假冒人类少年、性格高傲的拜月狐竟然是女性。经过此一番冲击之后,感觉再不会有任何事情,可以吓得住现在的蒲松龄我了。
「对了,姬神小姐,」
华胥姑娘却忽然抢在我的前头:「靓妹*2!你把我表姐藏在哪儿去?」
「吓?」
「你身上有表姐的妖气,假如你欺负表姐,华胥,华胥会──」她红着脸,一副吞吞吐吐,似哭非哭的模样,显然平日所受的家教,并不允许她随意责骂或者威吓他人。
不愧是神仙大人的修养。要说出这种话,也真难为她了。
「姬神小姐,这位姑娘指的是刚才跟你比试的妖怪。那只拜月狐正是为了拯救这位被绑架的同伴,才到访人世的。所以……可以请你告之她的下落吗?」
但愿听到的不是坏消息。不过自己也在内心盘算着,假如出现最坏的情形,可以如何补救呢?
女孩狐疑地盯望华胥姑娘:「泥(你)也素(是)妖怪......?」
好一会儿后,她解下扣在胸前的绿色勾玉,轻轻一抛至地面。碧玉色的光芒在尽情辉闪之后又迅速褪去,一只青黑色的狐狸出现在众人眼前。
「表姐!」华胥姑娘见状,立即飞奔到『丹引』身边,以带哭的声音说:「表姐你醒醒!华胥回来了,华胥没事了。请你睁开眼睛吧──」
拜月狐勉力抬起眼帘,似乎是在确认眼前的少女安全无虞之后,又支持不住,合上双目昏迷过去。
「表姐!」
「『丹引』!」
女孩却以「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大惊小怪」的口吻说:「仔(这)只狐狸只是力气用尽,窝(我)可没油(有)杀死它。嘛,不过以妖怪来说,它的实力算素(是)勉强过得去。」
她又说:「虽然姬神家的使命素(是)斩妖除魔,蛋仔(但这)次窝(我)不爽仔(这)个男人的欺骗,所以窝(我)会假装看不见你们,赶快离开吧!」
虽然是命令般的语气,但自己很感激这个女孩子愿意手下留情。
「明白了,谢谢你们。」
华胥姑娘以单薄的身子,公主抱起有着小马体格大小的狐狸。
「表姐,我们回去吧。」留下这句温柔的话,宫装少女脚踏月色,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我想......这或许是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吧?
啊不对──还有一件要紧事!
耳边虽然听见咬舌女孩把话锋一转,说什么类似「倒是上回泥(你)私自逃去的食(事),窝(我)还没跟泥(你)算帐!」的话,可是自己顾不上她和陆警察,急忙从墙洞中飞奔而出。
「抱歉,有什么事情下回再说吧!」
──至于为何她没有追上来,后来听说是因为陆承御他邀请她到警局录取口供,要小丫头帮忙指证王兰。
对于向大哥这位多年至交,我蒲留仙抱有一百万吨的感激之情。
不过这是后话了。且说当时,自己终于追上『丹引』她们。
「华胥姑娘!」宫装少女稍稍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请问......我可以再向你许一个愿望吗?」
她回头,对自己浅浅一笑:「不需要,向晴和曹浣兰的诅咒已经解开,请你放心吧!华胥是不会欺骗你的。」
「是吗。」那我就可以稍微放心了。
「倒是抱歉,表姐和华胥给了现世这么多麻烦。但请不要见怪。」
「不,姑娘你言重了!倒是......」
月光之下,她和『丹引』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表姐的事,华胥会想办法。所以,」
「谢谢你呢,聊斋先生。」
......诶?她怎知道我的身份?
抬起头之际,妖怪的身影业已消失不见。
*1钧窑:宋代五大名窑之一,颜色以红为上品*2靓妹:粤语方言,指年轻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