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序】
“上次见你应该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感觉你变了不少。”
“是指外貌吗？不戴眼镜是因为做了近视手术。”
“不单是说你长相……不对，应该都有一点吧，连熟悉的小屁孩味也闻不到了。”
“我以前有那种味道？”
松本镜意味深长地苦笑，“比喻而已嘛，各种意义上的。现在更多的是大人的味道。”
“这种笑话让我一点也笑不起来。”
两人谈话的口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随和。修皓也察觉到了事务所内洋溢着焦躁不耐的气氛。这也难怪，毕竟当下情况的始作俑者正是他本人。
若不是修皓从上个月开始，就时不时的像个小偷踩点一样在这家事务所门口溜达，松本镜也不至于对他一点迎接的热情也没有。直到今天清晨，这位被人冠以“窃贼”名号的家伙才正式踏进办公室，向此处的事务所所长提交了求职书。
“你这发型像个老头儿才会留的。”
还未收下对方个人履历，松本镜却自顾自地开始了闲聊。不过她并没有开口追究修皓一个月以来的所作所为，而且始终保持着儒雅随和的态度。尽管修皓已经看了出来，现在的她非常不爽。
“哦？那挺好，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还以为这个发型可能不适合我。”
他指压着自己的两鬓，其余的头发被他暴力地背在了后脑。和过去蓬乱的前额与侧首不同，修皓的那里只剩稀少而干净的寸发。
“老实说，真没想到你会把实习地点选在这里。”
“这里不挺好的吗？”
“说句心里话，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欢迎你。”
“是因为我之前跟踪你的事？”
“不，被人跟踪都是小事儿。长时间待在这里可能会感到不适……起码我是这样替你考虑的。”
“虽说屋子破是破了点，但楼下的车流量和行人都蛮少的。”修皓慢悠悠地在客厅走了一圈，“而且附近就有公交站和便利店，加班的话选这里最合适。”
“这么肯定要在我这儿加班了？”松本镜反问。
“我只是做好了这个打算。”
“别扯远了，先聊这边。作为通过司考的人中非法本生，来我们这种寒酸的小事务所未免太不妥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
她瞪着修皓，神色严肃，“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靠自学从重重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学生，在我眼中可都是该重点培养的新人。”
“就请镜姐好好培养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该去城中心的那几家出名的律师事务所投简历，而不是到这间不到三个人的小屋子跟我叙旧。”
“还说啥呢不到三人……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
占地大约八十平的房间长期以来都久闭着所有的门窗，摆放在书柜附近的台扇也不知被谁摘了一截叶片，看起来一股摇摇欲坠的样子。就连松本镜也正靠在阴暗的墙角中，似乎成了和事务所气氛极为相符的装饰品。
原本用于会客的茶几和沙发叠满了堆灰的书籍和工作用的卷宗，木制地板也遍布着肉眼可见的尘埃。这也是修皓为什么会选择站着跟松本镜讲话的原因。
眼下的律师事务所完全找不到跟“营业”二字有关联的状态，似乎处处不在对上访者下达着逐客令。
“你问的什么鬼问题？”
“啊？”
“我说的不到三人，当然是指这里只有我跟乔雪忆啊。”松本镜不满地叫嚷着，对修皓的这种问题感到心酸。
话音刚落，修皓顿时瞪大了眸子，但随即又垂下眼帘。
“……哦。”他的神色有些落寞，“我懂了……嗯，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修皓一下变得有些胆怯，这倒让松本镜略感内疚。
“呃、对不起，我本来不打算提她的事。”
“没事没事，我不在意。现在的我反而很感激镜姐你。”修皓摆了摆手，看起来有些强颜欢笑。
“感激我？我哪有地方给你感激……”
有几缕温暖的日光从百叶窗透过，略显艰难地映照到了陶瓷墙的一端，似乎使大厅变得渐渐明亮。修皓也漫不经心地跟随着光望去，正好发现那里正好摆放了一张与现场极不搭调的单人木桌。
“雪忆走的这两年，你还是按照老样子把她当作事务所的一员，连她的办公桌也保留着。我替她谢谢你，她的所长是一个好上司。”
事务所另一端的办公位，擦拭干净的粉色便携台灯与笔记本固定在了桌面的两角。堆放整齐的相关书籍单看封面可能没什么问题，可是一观察书腰便会发现，每三本《民法》课本的中间就会夹杂一本漫画杂志。
这种不按纸张厚度而是以隐藏为目的书籍摆放习惯，令修皓再为之熟悉不过。
松本镜苦笑，“你的好多话我听起来有些讽刺味呢。”
“我是认真的。”
“没想到我也有被称为好上司的一天……事先声明啊，我保留她的位置只是没招到合适的人罢了。”
“哪有两年都招不到一个人的单位。”
“这是因为……”
“我看你明明就是不想招聘。”
“而且、而且我还很果断地把她的手机号从事务所的联系方式里取消了。这基本也算是被除名，我毕竟总不能让客户打空号吧。”松本镜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浮夸。
“哈哈，我懂了。”
“最重要的一点……尤其是这一点……”
“什么？”
“我……我也没能让雪忆留下来。”她的声音中带着悲切。
“……没事。”修皓顿了片刻，“我知道镜姐已经尽力了。”
“总之，我可不是什么好律师和好上司，别跟我混了，耽误了事业就不好了，老弟。”
“雪忆会选择你，我就会选择你。我相信她的选择。”
听完修皓的话，松本镜有些无所应答，她进而保持了很长时间的缄默。直到好一会儿后，她才整理好了语言。
“她选择我只是个意外。”她告诉他。
“你就别谦虚了。”
“这不是谦虚。三年前她来我这里的时候，就发生过很多事儿。”
“她三年前就找过你？”
“是啊，乔雪忆决定留在这里的原因，和我的关系并不算太大。”
直到现在，松本镜仍清楚记得第一次和乔雪忆搭档的参加庭审时的日子。
“你们发生过哪些事情？”修皓问。
说起来，乔雪忆起初的辩护方式的确让很多人都困惑不已，但现在修皓不得不同意，像她这样的辩护律师……其实还有存在的必要。
修皓挠了挠头，“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雪忆和你是怎么认识的。镜姐你能和我讲讲雪忆的故事吗？”
“这就……说来话长啦。”
【雪与镜的交点】
灯火辉煌的一夜，树叶带着沙沙声，就像是寒风在呼啸。
巨型LED广告屏被镶进了大楼的一角，屏幕里播放着某个歌舞团的华丽身姿。那些由少女组成的歌舞团载歌载舞，为这座城添加了不一样的光彩。
璀璨夜空下，霓虹闪烁的大街上一辆黑色轿车呼啸而过，车轮碾过无数的雨坑后溅起了大量的水花。
水花溅洒在了梅雨默的裙角，长裙一下子被水渍浸得变了色。
她下身的打扮是在舞团表演时所穿的民族长裙，因夜晚将至剧院临近关门，梅雨默来不及更换，于是直接穿着丝绸质的裙子离开了舞团。
其实她这样的做法，是有更深层面的原因。
公寓路边的长椅上，一位老者将今日的报纸卷起后丢进了垃圾桶。梅雨默注意力被吸引，她走到了垃圾桶前，一不小心看见了报纸上的报道。
《舞团的解散》。
这次轮到她坐到长椅上哀叹了。说到底，梅雨默还是舍不得脱下这身裙子。毕竟在那之后，梅雨默再也没有机会身着舞裙了。
因为这一切都将画上句号。
【1】
在那一天，若是站在高楼之上往下俯视，便会看到七彩的伞具组成密密麻麻的点阵。数以千人在雨天中打伞参加国考的场景令她记忆犹新，就宛如发生在昨天似得。
不过，她坚信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在遇见这种情况。
距离乔雪忆通过司法考试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一年。
在通过司考后的第一年，她就遇到了一个令人十分头疼的难题。她曾觉得这样的难题只会在母校那些志大才疏的学长们身上出现，不会与自己有太大关联。可惜她还是估计错了。
“考完试之后，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她尝试着发短信询问自己大学时代的老师们，其中还有一位是知名的检察官。实际上这样的问题对不少人来说应该还是蛮丢脸的，何况问这种问题的家伙，还是大家口中的那位优等生。
她并不想麻烦任何人。一想到毕业后还麻烦前辈出主意，未免会显得自己有些低龄？二十岁的人了，还是不要期待着谁能来帮助你比较好。乔雪忆是这样叮嘱着自己的。
想到这里时，她的手机突然就开始震动了。
“司法考试过后该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没法直接回答你，毕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如果是罗老师你，大概会怎么做？”
“如果真心是热爱法律这门科学，愿意毕生用来学习吧。当然你愿意做检察官的话，我会帮你想想办法。”
简短而又精炼的回复之后，这位就职于检察院的老师迅速挂断了电话。
竟然能在工作时间特意给我打电话！乔雪忆在内心对这位老师说了一句感谢。
紧跟着在那之后的不久，她直接去了一趟人才市场。
冬日的招聘会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很热闹，在漫长的排队等待结束时，她终于得以坐在某间在随处可见律师事务所的招聘位上。
“你好，请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助到你的吗？”
“我想到贵事务所及诸位的麾下实习。”
几位面试官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也本能地递出了自己的简历。
“这个年纪就通过司考，小姑娘不简单啊。”面试官中的某人如此赞叹了一句。
结果短短数十秒，面试官们就像丢橄榄球一样互相传递阅着乔雪忆的应聘资料。不过一会儿，一位面容憨厚的面试官又把她的简历给缓缓推了回去。
“既然你是法律本科，那倒是可以直接参加法官、检察官的考试。至于我们的律师事务所嘛……一般只招资历丰富的律师。”
这般直接的拒绝答复着实让乔雪忆有些惊讶。
不应该啊，我可是今年全市唯一一位二十岁就通过司法考试的大学生啊，难道你们都看不到我耀眼的前途之路吗？
虽说这话轮到她来讲太过自吹自擂，不过却也是校内众人皆知的事实。所以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试探性地问：“您们是觉得我司考的分了低吗……还是我……”
“这倒没有。”面试官尴尬地笑了笑，“再说，你的社会实践栏里，并没有出现一些让我们感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成绩啊。”
“但我以后可以做出你想要的成绩。”
“那等时机成熟，我们一定会对你发出一封高薪职位通知函的。所以乔小姐你请回吧。”
万万没想到，对方给出的是如此浅显易懂的答案。
“……附近还有其它律师事务所吗？”她赶紧追问道。
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彻底发挥出实力？乔雪忆在内心考量着。
或者说只好老老实实去一些门槛较低的地方，不管怎么样，乔雪忆认为把律师资格证拿到手才是当下的首要任务。
胖面试官打趣地说：“其它可以实习的事务所？这种地方太多了。求职者目前的身份也是很重要。如果你是公务员，司法考试过了之后也会有助于你晋升和加分。如果你是公安，司法考试可以作为晋级的加分资本。”
“我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公安。”
“对啊，·你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我……”
“不过你想经商的话，学习过充足法律知识，在生意发展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乔雪忆为自己抹了一把汗，“我哪里来的经商条件？”
“听我们嘛一句劝小姑娘，通过司法考试后也不一定非要走律师这条路。”
“愿闻其详……”
“例如你可以选择在金融机构做法务工作，并且有相关的其他金融类证件，也会为职场晋升加分。”
“这……”
“若你本身就是注册会计师，过了司法可以直接去做诉讼业务，听起来挺高大上的是不是？”面试官侃侃而谈，仿佛像在夸他自身一样。
“您说的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她根本插不上话，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面试官口气稍显不耐烦，“那你除了毕业成绩好，还有什么让人惊讶的特长吗？”
“……小提琴？对了，我在国际象棋上拿过相关的奖项……还有一点，我英语也特别厉害，虽然只有四级证书……好吧，这都只是自我感觉。”
“这跟我们的职业有关系？”
“好像没……”
好啦，老老实实承认吧，乔雪忆你除了毕业成绩稍好外就没什么长处了！
“那感情好，如果你英语非常的牛逼了，过了司考，再去国外申请一个LLM（注：一个一年制的法学进阶课程，相当于法学硕士学位）镀个金，半年之后回国，进入非诉讼的美帝大所，你就可以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
听到这话后乔雪忆就显得不乐意了，心说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吧。
她很想冲这位胖得有些臃肿的面试官吼去，但还是忍住了。乔雪忆没有再朝她们多说什么，只好继续碎碎念。
“不要觉得司考过了自己就天下无敌了，之后有没有好处我认为取决于自己的努力程度。”
“我知道……”
“不管学什么，哪怕你是学挖掘机，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为工作燃烧生命，国家到最后一样会视你为荣。对了，就跟你想做律师是一个道理，前提是你得热爱法律。”
“行行，明白了。”乔雪忆冷冷地答道。其实她压根没有在听。
最边上的某位女面试官搭了句话，“你不要太气馁，倘若你坚持要做律师，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乔雪忆看向了那位打扮艳丽的长发女律师。
“我这里有某间事务所的电话，你可以打过去试试，她们正好也在招新人律师。”
“你们都不要我，那其他事务所……”
岂不是更不会收我？她噘起嘴。
在听到乔雪忆的嘟囔之后，几位面试官立即露出颇有寓意的坏笑。她左右张望了下几位身为律师的面试官，试图从他们的微笑里解读出某些不问人知的事实。
这是在笑什么？
“你可以去试试。放心啦，我们不会坑骗你，据说去那个女人那里，是获得律师资格证最快的途径。”
“最快的途径……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那我……就去试试吧！”
看见面试官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情后，乔雪忆半信半疑，也没有多说什么。
之前那位憨厚的面试官将某张卡片递给了她。她恭恭敬敬地接下了那张诡异的卡，定神一看，才发现手上是一张名片。
乔雪忆凝视着自己掌上那张皱痕满目的名片，心中很是不安。
“……这是？”
这是谁啊？名字念起来还这么奇怪，不像是国人……
“是某位知名律师的联系方式。”面试官闲逸地回答道。
“知名律师？”
“是的，一位创造过‘奇迹’的律师。”
“那像我这种新人，能随便去他那里实习吗？”
“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虽然那位大姐性格怪异，不过她看人还是很准的。这样既满足了你到大人物麾下工作的要求，也满足了你做律师的志愿。”
乔雪忆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名片，“总之……谢谢你们。”
“不客气。”
听完对面滔滔不绝的劝导，乔雪忆也只好站起身，一脸惆怅地的与众面试官握了手。在离开座位后，她失望地离开了人群，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求职市场的茫茫人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