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

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

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

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

但在城市里——

春天毕竟还是春天。

——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1】

洁白的马蹄莲花卉中央摆放了一框的遗照。照片内的女生面色淡然地笑着,容貌十分可人。

虽说她的肉体早以香消玉损,但看过她照片的人还是会不禁感叹:这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一旁的同事假意抹泪,“大过年的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有点晦气啊。”见状后的秦斟也在沉默中低下了头,致以哀悼。

单位的领导曾告诉秦斟这是一位大人物的葬礼。但秦斟却觉得这葬礼可真够冷清,别说排场不能跟别的名人同日而语,就说这大厅也借得太小了,可能只能容十多个人。

可是秦斟后来发现,这个厅的大小其实正合适,因为根本没多少人来参加。他随意估摸了一下,大厅里顶多六、七人。其中有五个人秦斟都见过,虽说众人与他的点头之交。

而且死者在场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其母亲与舅舅。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小姐生前是一位受人爱戴敬仰的律师,她品格高尚,才华横溢,不仅是优秀的辩护人,更是在场所有人最亲密的家人和朋友。”

正在念悼词的正是死者的舅舅,一个50岁上下的肥胖中年人。他站在礼堂正中央,一边抖动着手里的悼词,一边用手绢擦着额角的汗水。

同时他五短身材,头发稀疏,有着跟他妹妹一样的白皮肤和小短手。而他的妹妹,自然就是一旁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西装的——死者的母亲。

女人瘦弱的脸庞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瘢痕,表情也极其冰冷。这位大姐可真是坚强啊,女儿死了神色一点波澜都没有!秦斟通过短暂地观察得出了以上的大致结论。

虽然悼词里把死者说得那么好,但他对她毫无一点印象。秦斟只知道死者的原名叫乔雪忆,是华南一带最年轻的律师之一。她曾多次参与民事与刑事案件的庭审,偶尔碰上疑案或冤案时,甚至不收取委托费也会帮助被告人争取无罪判决。

而且她生前工作过的地方,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一日法庭”。至于乔律师的死因,协会的同事也只敷衍了事地说了句“她是自杀”。自杀的理由呢?身前的经历种种具体来讲是什么?一个前途大好的女性究竟要付出何种惨痛的代价才甘愿亲手葬送自己的生命?

这种在一瞬间涌上头的疑问令秦斟无法思考,他更由不得自己去思考。

“莫女士,稍微打断一下。”驻足于葬仪堂外的保安快步走到了秦斟的身前,皮鞋摩擦地板的脚步声极为刺耳。

“怎么了?”被称呼为莫女士而前去应答的人。而这位莫女士无非是乔雪忆那位面黄肌瘦的母亲。

夹在众人间的秦斟砸了舌,瞪了一眼前方的保安。他当即心想,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想插话就插话,未免对那位死去的漂亮女孩儿太不尊重了点?但对这前方的那个家庭来说,他仅仅只是一个外人罢了,压根没有掌握发言权的余地。

“外面有一男一女想见你。”

“一男一女?”莫女士一惊。

“女的自称是令嫒工作的事务所的上司,而男的……说他自己是令嫒的男友。”

莫女士为难地抿着嘴,在沉默片刻后,才厌恶般地从口里吐出一句话。

“让他们滚,不准踏进这里半步。”

【3】

密密的雨点驱散了喧哗、嘈杂和沉闷。雨声……秦斟此刻只能听见雨声。没有传出哭腔的葬礼可真不多见。

葬仪堂外唯一能够避雨的地方就是停有柩车的车库。秦斟想要点烟,但连着咳嗽了几下,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寒风吹灭了打火机。

“那两个人……”

这时他才发现,街道对岸的停车位有位戴着黑框眼镜,面容颓废的男生呆站着。他紧抱白百合,形容枯槁的身子毫无生气。男生还与一旁的某位女青年一同淋着雨,就此一言不发。那眼前的两人给秦斟的感觉,仿佛就是伴随那位乔姓女子……一同死去了一样。

秦斟望了一眼身后还未开棺的灵柩,心觉时间充裕,当下不如四处走走。

“请问,两位是乔小姐是的朋友吗?”

收起了无法点燃的烟头后,秦斟迅速走过了街道,止步在了两人的跟前。

“是的。”

率先答复的人,是秦斟正前方一脸落寞的松本镜。

“雨下这么大,不打算进去坐坐?”

这段话说起来有点像明知故问,明明帮女主人传话的保安刚打伞离开不久。

“我们被下了逐客令,你不知道?”她说。

他其实明白方才女主人的通知究竟是对谁下达的。但要面对无论如何都想见死者一面的家伙,秦斟还是没法冷眼旁观。

“不如我带你进去吧,小伙子,你看你怀里的花都湿透了,再不去进去灵车就要出发了。”

秦斟瞥了一眼松本镜一旁头发蓬乱的憔悴男生。他不作声色,双眸透过额首被大雨浸湿的刘海,继续凝望着彼端绕门圈地而起的白菊花卉。

“谢谢您的好意。”松本镜答道,“我们站这里看看就好。”

“两位要是不打算进葬仪堂,不如早点回去,在这里干淋雨感冒后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我们清楚,不劳烦您担心。”

表情复杂的秦斟实际上是在替两人担心,同时也怕眼下这个眼神空洞的小伙子,指不定一激动冲进葬礼现场扰乱死者的安宁。

但事实却告诉了他,令他困扰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毕竟眼前男生灰暗的瞳孔深处,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行吧,想说的话我基本也都说完了。”秦斟怀揣着手,漫步到了街道中央。

就在此时,悄然拂过的风声激起了他心中的某段回忆。

顷刻后,他停下了脚步。正前方正好有车辆驶过。他假意等待车流,回忆着身后那个男生的神色。乔律师对那个小伙子的意义一定非同一般吧?他不禁这么想。

细雨的滴答声令他追忆起了往事。

早些年的时候也是如同今日般的阴暗雨天,身为家里顶梁柱的父亲病逝了。父亲死去的那一阵,秦斟都没有如此悲伤过。

他早在学生时期便领悟到了自然界的残酷安排,接受并顺从了一切生老病死的变故。朋友的葬礼上,泪可以坦率地流下;亲人的葬礼上,可以无需理由得及地而跪;

你甚至能在当日道出一切肺腑之言,对着已故之人不再隐瞒任何秘密,把一切的悔意、恨意、爱意袒怀相待。

而葬礼的仪式也必须庄严,所有人在送葬时都必须肃然起敬。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

然而有一件事例外。

只有在目睹自己视如己出的生命离去时,人才会面露这样的表情。

没有眼泪、悲伤、悔恨。无论是多么隆重的葬礼,对某人来说也不过是犹如空壳般无意义群集。灵魂中已知的情感早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连同绝望的恸哭也不复存在。

从这一天起,世界存在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失去了对“生”的执念。唯独对这一点,秦斟很是感同身受。

“生命的尽头不只是腐烂。”秦斟踏着重步,重新转过身面朝公交站,“记住这一点。”

听到奇怪的发言后,松本镜心血来潮地看了秦斟一眼。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无意义的寒暄。

“我不知道你有多痛苦,也理解不了。像个机器一样安抚你说‘节哀顺变吧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过是废话罢了。”

冬日的空气中一下透着暖意。降水量骤然减小,细雨没持续多久,天空便紧跟着逐步放晴。安静而荒凉,如同陌生的死街一般车道,顿时响起了一阵响亮的男声。

“但说废话绝对不是我的作风。”

话语传达的刹那,远处的男生好似无法接受般地绷紧了脸。这是他第一次不禁展现出内心的悸动。

“今天可不是干站着埋怨的日子。仔细动脑筋想想吧,自己还有什么要做的事。”

透过湿掉的前额发,男生的瞳孔偷偷窥视起了秦斟。

“男人是不是只有在直面死亡的那一刻,才会感受到活着的实感?活着难道不好吗?不过到底是一头睡死在过去,还是挺身活在将来,都由自己来决定的。”

他蹑手蹑脚地从裤袋里摸出了瘪掉的烟盒,熟练地用嘴叼起了一跟香烟。

太阳的一角渐渐从阴云中露出。秦斟按下了打火机,点燃了烟。

“你要是选择眼睁睁地看着乔雪忆把梦想带进坟墓,那我也无话可说。”

这时微风吹过,作为葬仪场的宅邸外围竹林沙沙地响起来。众人的身体中翻涌起一种清爽的感觉。

秦斟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抱歉了两位,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

“……可是我!”

陌生却清澈的声音叫住了即将离去的秦斟。

他惊愕地扭头望了过去才察觉到,方才那位颓废的男生神情复杂地瞪着自己。

“哟,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可是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我根本没有办法成为雪忆那样的人……”男生懊恼地按着头,一脸悔恨。

“你才多大就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时间?我都不敢找这种借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生惊慌地责备道,“我根本没有办法成为她……我没有办法当律师……”

“屁啊,你有什么依据可以把话说得这么肯定?”

“非法本毕业生再过一年就无法参加司法考试……这可是体制规定!我根本就束手无策!”

男生一个劲地张开了手,白百合的花瓣被他气愤地抖落了几片

“什么啊,原来你想当律师啊。不过这不还有一年的时间吗?”

见秦斟打趣的模样,男生更是勃然大怒,“开什么玩笑!谁能一年就通过那种变态的考试!当我天生神力吗……要是有谁……”

“男人嘛,一生中必须得有一次因为某事而拼进全力。而这一次便是把不可能化为可能。”

“漂亮话谁都会说,我……我只是……我又何尝不想!”

“都能从绝望中走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他慢腾腾地从上衣内侧取出了某张黑色封皮的职业执照,张开并举于半空。

“顺便告诉你,我是拿到这玩意儿的前一年才下决心做的律师。”秦斟说。

下一秒的光景,当即把他眼前的松本镜震撼得恍惚不定。

“秦、秦会长!”松本镜捂嘴大呼,“我的神啊!没想到是你!”

一旁地男生疑惑不解,“会长?”

“哟哦,老妹儿眼神真犀利,一下就看到我的名字了。”

两人的面面相觑下,秦斟率先耸肩摊手。

“能亲自见到城东律师协会的会长,实在是诚惶诚恐。”松本镜敬畏地低下头

“别说这种客套话,松律师,跟黑社会打交道的职业诉棍还有怕过谁?”

“真没想到连您也认识我,嘿嘿,面对这种评价真是不敢当。”

“我这可不是夸你啊……”收起执照后,秦斟脸上微微浮现笑容,“我这人最讨厌的见到自己过去那张脸,就跟讨厌见到现在的你一样。”

男生低头俯视着被雨打湿的地面。

脚下的水渍映射着太阳的光,如同蛞蝓爬过的痕迹般闪亮。

而远远紧跟着传来汽车驶过地面的声音。

“两位后会有期。尤其是你,小伙子!”

秦斟拍了拍手,示意结束谈话。

男生猛地抬起头。

“等、等等!”

惊魂未定的他似乎想到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讲。久久未到来过的巴士突然停在了两人面前的公交站,散发着油漆味的庞大了车身当即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发动机的噪音比先前听到的声响要大不知多少倍,刹车的轰鸣音仿佛是往狭小的箱子中塞铅石般沉重。对于这种重压,男生下意识地掩住了双耳。

等驻留的巴士再次滚起烟尘鸣笛远去时,松本镜正好抬起脑袋打算捂鼻。在人俩正起头的不久,便发现彼端的街道却早已空无一人。

车道再也没有刮风,嘈杂和议论声已然消失不见,世界陷入了寂静。

无声无息中,从云层脱颖出的太阳把耀阳的光照在了男生的身上。

宛如沐浴着黎明般的火。

……

地方中级人民法院第十三号刑事法庭:一日庭审裁判间。

对“一日法庭”情况还不习惯的人,每当听闻到各种刑事案件的内幕时都会感到相当震惊的。但是对于这些新闻记者,他们的身心却稳如泰山。无论他们如何去观察手上拿到的尸体照片,面色也是无动于衷。毕竟从他们坐上这个位置开始算起,已经有数十载了。

“起立”声令下,待旁听席的观众一致鞠躬之后,审理正式开始。

“本案当事人,诉讼代理人及辩护委托人已全部到庭。”法官进行着开庭宣读,“现在开始核对身份。原告诉讼代理人,请依次回答你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

不管时隔多久走上这间法院,当下的一切还是让人感到如此熟悉。

所有的审讯流程都那么的印象深刻,这不禁让一些人会感慨,咱们的司法体制……貌似从未改变过。

“咳咳!”

令人陌生的女检察官结束了自己脑内的神游。她一边整理着脸上奇怪的黑色口罩,一边大声做着自我介绍。

“原告人尉迟安娜、24岁、就职于城东人民检察院二级检察官。报告审判长,我的回答完毕。”

灯火通明的大法庭上,自称尉迟安娜的女人诚恳地向合议庭低头。至此,再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工作人员都明白,今天的庭审将会审理一个特殊的案件。

哪怕是与原告方敌对的那位,从三年前开始就已经变得迟钝的律师,也会随着审判的深入被带入从未有过的兴奋状态中。

“原告方身份核实结束。”书记官说。

直到空间再度回归寂静,法庭上的众人才将种种诧异的视线转向了辩护席。好似一种本能,大家无一不盯着那位身形挺立的律师。

法官颁布了下一轮号令。

“被告辩护代理人,轮到你了。”

沉默但目光专注的辩护人干咳了两声,环视了一遍法庭四周。

“审判长,初次见面,我是本次负责被告辩护工作的律师,我叫修皓。”

中央的节能灯管下,修皓柔软的头发折射着栗色的光泽。他的眉头因为刺眼的光线而微蹙,却无碍那张轮廓深邃的脸散发锐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