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今天一天的天气都不算太好。一路上街道的树木耷拉着残缺的身肢,地面飞沙走石,任谁来过这里,都会板着一张死人脸。

就算如此,乔雪忆还是按照名片上所印刷的数字,当即输入了那位律师的电话号码。号码输入结束之时,她又对着名片反复确认了一遍,在确保没有任何错误的情况下才按下了通话键。

乔雪忆深呼吸了两口,静静等待着手机彼端的那人开口。

“喂、你好。”听到是一阵温柔的女性声音后,乔雪忆便松了口气。

“您好!请问是松律师吗?”

“啊啊、是我,你到哪里了?”

“呃我到……嗯?”

我到哪里了,为什么会这么问?乔雪忆忽然不解,心里估摸着,难道是面试官已经把简历发给过这位律师了?

于是她只好简短地回复:“我、我快到你办公室了。现在就在在楼下。”

“那赶紧上来啊!”

“哈啊?”

“哈什么哈。”

“那个,不需要我带点什么吗?像是资格证书获奖经历……”

“这种工作要屁的资格证书啊?别紧张,我知道你一个女生做这个很不容易,不会为难你的!”

你可真是个好人!比起之前那几个尖牙利嘴的面试官,这位女士明显好说话很多嘛!

不过这个求职过程反而又顺利得吓人,莫非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乔雪忆先是展露笑容,接着又打了个冷颤,缓慢地走进了挂着律师事务所招牌的小社区。

在她进入前方的单元楼时,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阴风。乔雪忆跨上了台阶,发现肮脏不堪的废报纸被依次铺在地上,各种小额贷款广告以及联系方式都被人用马克笔写在了水泥墙的边缘。

“噫,这是什么鬼地方?”

知名律师工作地点……装修这么低调?她本想说这地方很烂,不管是给谁看这栋楼都肯定会说这里的房子肯定也乱七八糟。正因为想到了跟前还有律师事务所,乔雪忆才勉强将此地称为“低调”。

“就这么理解吧……”

现在可以确认这所居民楼的三楼,就是某位大名鼎鼎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所在地。她靠近了门槛,目视着铁门的猫眼的同时,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乔雪忆敲门敲地很有规律,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声响。

她曾在大学的礼仪课上学过,敲门也是给陌生人留下好印象的一项入门指标。乔雪忆希望自己的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能够给对方留下好感。

“请等一下!”未知的喊声从门内响起。

话音未落,铁门被一股蛮力所推开。

“啊!”乔雪忆忍不住小声叫了一下。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长发女人。令人在意的地方是,女人的刘海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这位律师神秘莫测的感觉使她的形象在乔雪忆的心中出现了巨大落差感。

“您、您好!”她连着后退了两步。

这真是奇怪的发型,只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女性才会留这种太妹一样的头吧?

“您……您就是松律师吧?”

“没错,我就是。”

“我是刚刚给你打电话的人。”

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知道。”

“好、好的。”

“哦对了,说起来,”女律师面露和蔼的微笑,“你刚刚不会在想,我这发型像是八十年代的太妹头吧?”

“绝绝、绝对没有!”

被说中了心声的乔雪忆立即摆手否认。

“哈哈,只是看你特别紧张想开个玩笑。”她轻轻指向自己的身后,“算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就是松本镜,是这间事务所的所长。对了,你别干站着,先进来吧。”

“呃,好的。”乔雪忆一脚跨进了玄关。

松本镜骇然地问:“你这是没带工作道具吗?”

“道具?什么道具?”

“没事,那些东西我也有。”

“你在说什么啊……”

乔雪忆直接从玄关走到了会客室,第一眼就看到了松本镜脏乱的榆木办公桌。

“来这里啊!”结果松本镜还是在她的身后。

乔雪忆把挎包放在了沙发上,探寻者声音的源头。她慢慢走过去,发现松本镜正在拐角处,手拿一副皮革手套,惬意地靠在卫生间的玻璃门旁。

她疑惑地指着松本镜,“这是?”

“下水道堵了几天了,应该是我之前乱丢东西的缘故。我打了你们清洁公司几次电话,结果全都在说‘请稍等我们正在路上’‘请稍等我们的技术人员不够’等等敷衍人的台词。”

“……嗯?”

“愣着干嘛?”

“你把我当成了清洁工?”她一脸茫然地指着自己,“天啊!”

松本镜歪着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呃……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我不记得今天有跟你这样的委托人联系过。”

“我、我是……”

“哦,那你先回去吧,等等我还要处理厕所和工作的事情。”

“我是来应聘律师的!”

乔雪忆红着双颊,紧握双拳,对着松本镜大吼。

“应聘律师啊,那去二环就行啊我这里是……哦不对我刚想起来了,这里就是律师事务所。”

“所以您倒是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你是打算来我们事务所实习?”松本镜仿佛是看到了珍奇生物般,对着乔雪忆面露惶恐的神色。她不断打量眼前这位一脸不安的年轻女人,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同意。”

乔雪忆很不理解,“为什么?”

“咋说呢,要我说实话吗?”

“……讲!”

“我总感觉……你的正义感太重了,你懂‘正义感’的意思吧?这种性格和这一行不大匹配,所以你不适合做我们单位的律师。”松本镜思来想去,最后挤出了这句话。

“说这话之前,还请您别摆出那种想要找借口但硬是找不出的敷衍脸……”

“不不我说的是事实,我这人的招聘判断标准就是‘正义感’。”

人人都有正义感难道还不好吗?我还头一次听说这种奇怪门槛!

“哪有这种措辞,还有您哪里又看出我的正义感很重?”

松本镜指着乔雪忆的额首,“你应该用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的脸怎么了?”她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太过热血了,不是我们这里需要的人。”

“还‘我们’呢,这里明明就只有你一个人……”乔雪忆开始有些嫌弃地看着她。

“别说这种伤人的话嘛。”

“松小姐,这是事实啊。”

“我知道,这点我比你清楚。反正小妹妹,无论如何还你请回吧。”

“可是……”

“请回!”松本镜严厉地对她下达了逐客令。

事务所一下安静地可怕,连同街道上居民的谈笑声也能清楚听见。乔雪忆无奈地看着对方,希望她再网开一面。然而松本镜坚定不移,固执神色不曾变过。

“我知道了……”

一阵推脱之后,松本镜走到了乔雪忆身后的拐角,打开了玄关的们。尽管嘴上没讲,但她的眼神里已经表明了这里不欢迎任何人。乔雪忆深知当下的松本镜铁定劝不通,于是只好只身来到门前,失落的离开了事务所。

我明天还会来的。她心说。

乔雪忆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事务所。她还没有放弃,只是想打算静等第二天的到来。

【3】

寂静的翌日相比以往晴朗了许多。经过大约一天的准备,乔雪忆才决定再度整装出发。

人的心情可能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改变。这样的理想的天气,就算是松本镜这样的偏执女人多半也愿意坐下来与自己好好谈谈。乔雪忆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着。

她深呼吸了几次,试着再给松本镜打了一个电话,可熟悉提示音却传到了她的耳朵:

“你所拨打的电话用户正忙。”

正忙?这种无人问津的律师事务所,哪会发生什么让人忙碌到接不了电话的情况?根本就是有人把手机设成了勿扰模式罢了。

“呸!”她不悦地咂了下舌。

距离乔雪忆离开现居的堂姐家已有两个小时,一路上经历了高峰期的堵车与地铁晚点,以及联系不上松本镜等各式各样的不顺事,直接让她倍感愤怒。

大不了我自己找上门去。她在心中如此掂量着,丝毫没有考虑对方心情的想法。下定决心的不久,她再次快步走到了那个旧城区的街道附近,并站在了律师事务所的楼下。

“这种事都轻易放弃那就不是我了。”

乔雪忆呢喃几声,又一次拨打了松本镜的手机号。

这次系统提示音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头顶方向的电话铃声一直在耳边作响,也无人接听。

“啊啊,真是够了!”乔雪忆狠下心,二话不说,走进了跟前这栋居民社区,踏上了事务所所在的三楼,“所长!”

跨上三楼台阶来到松本镜的办公室后,她一反常态地卯足干劲敲门,不再打算以礼相待。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作响的第六下,门正好被狠狠地打开。

“怎么又是你这丫头?”

松本镜撇着嘴,一脸不快地出现在了乔雪忆前方。看她这幅一边亮着胳膊一边极其恼怒的样子,乔雪忆心想松本镜多半是被自己用电话骚扰了许久。

“既然都这么闲了,我觉得我们不如再谈谈。”

“你那只眼睛看着我闲了?”

“仔细听听,这栋楼除了我们在闲聊还有谁在说话?看在我这么有毅力的份上,就别在让自己不愉快了好不好松小姐。”

她身后窗外照进来的微光显得松本镜脸色苍白。

毫不认账的松本镜利落地挥手,“死丫头,你以为我是在考验你的恒心吗?错啦,我根本就没那么打算过!”

“您是觉得我能力不足吗?”

“我就没说过这句话,也没有否认你能力的意思,希望你能理解。”

“如果松小姐您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直说。”乔雪忆在门前失落地撅着嘴,“我只会是单纯的想要一个你拒绝我的理由。”

“你太折磨人了……”略显不耐烦的松本镜闭眼凝神,正式思考一阵。

“好好考虑一下嘛,我只是想要一个实习证明,工资什么的都是次要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细心对她进行了回复,认输般摆摆手,“行吧行吧就这样,你先进来。仔细看看我这儿,再好好聊。”

“……真的?”

“进来!”

“那我就打扰了!”

欣喜片刻后,乔雪忆一个箭步跨进了门槛,半蹦半跳地跟随着她步入了事务所内。

“不用脱鞋啦。”

“失礼了。”她一脚越过了玄关处。乔雪忆其实就没打算脱鞋,她几乎没有对脚下这脏兮兮的地保持一丝礼节打算。

两人的每一脚都踩得很重,木制地板随即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掉了半个叶片的台立风扇架在了破旧的书柜旁,光线透过百叶窗的区域附近残留有大量的尘埃,仿佛多年无人看理。一个人若是对生活品质稍微有些小要求,这种地方都会令其十分不适。

待乔雪忆重新踏进客厅时,松本镜才耐起心对其进行解释。

“你也看到了我们单位的光景了,到处都是残痕断壁。”

“看到了,但我这人不会对别人的屋子挑三拣四,毕竟我小时候的家也很糟糕。所长这里还算好。”

“丫头,你是不是想着只要拿到了律师资格证,其它事儿压根就用放在眼里了。”

“毫不含糊地说,是的。”

“你为人处世的目的还真是明确。”

“哦,谢谢。”

“可不是在夸你哦。”松本镜摊手,边耸肩边坏笑,“而且啊……我也并不是什么委托都接的律师。”

“不是什么委托都接……这话有问题吗?法律也没强制律师一定要答应委托人的一切要求。”

她突然对乔雪忆唉声叹气。

“哎,不是字面的那个意思。”

“那是指什么?”乔雪忆纳闷,冷冷地问。

“我的工作范围在一些灰色地带,几乎在为某些黑道份子当洗锅专家,甚至可能会走进这个社会最黑暗的地方为其服务。”

松本镜呆滞地望着乔雪忆。这女人至始至终也面无表情,就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问题。

“呃……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

“这年头还有黑道顾问律师吗?感觉跟电视剧一样……”

“我是认真的。无法触碰到的阴影,在这个社会层面还是不要太多。”

“我其实……我倒是可以理解,也认同这样的律师存在。”

见乔雪忆出乎意料的淡定,松本镜反而愈加着急。

“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所以说啊,我一切所作所为让我和正义两字沾不上边,所以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她一下露出了沉重之情,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我并不想让这间事务所耽误一个前途光明的女孩。这些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松本镜脸色紧绷出了线条,神色就像是千锤百炼过。看来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尽管听起来有些偏题。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这次的劝说过程花了她五分钟。

“我……”

“你请回吧。”她冷漠地注视着乔雪忆。

“我果然还是……”

“务必请回!”松本镜的话铿锵有力,一下导致乔雪忆不敢发声,“慢走不送。”

“……”

乔雪忆陷入了沉默。

意识到结束谈话后,松本镜简单明了地转过了身。

尽管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她本以为这个年轻而又天真的女孩早该气馁的后退到玄关,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去。松本镜无意之中用眼角瞟了一眼身后。

缄默中的乔雪忆还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这时她才发现,这位名叫乔雪忆的新人,不论自己如何解释,眼神都不曾变过。

她的双眼犀利到好似要一窥松本镜的灵魂深处般。

“惊了,你怎么还在那里?”

不久前从楼道上大大咧咧走进来的乔雪忆,顿时变得格外的冷静。

“如果您真是这样想,那我绝不会走了。”

乔雪忆也是一字一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要想清楚,我给的工资相当低的。”松本镜希望自己能够磨灭掉乔雪忆的幻想,“甚至会让你连一顿像样的饭也吃不起。”

“松律师,说句心里话……听完你的发言后,我不仅没有对你产生反感之情,反而……我感觉我以后会很尊敬你。”

“我服了!我哪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尊敬?”

“这间屋子虽然破破烂烂的,但在我看来,这不正是证明你的生活朴实无华,清廉如镜吗?”

“破破烂烂这句话有些过分了……”

“口口声声说自己再跟着大佬辩护,实际上辩护活得一分钱都没有拿去挥霍。这不就是我尊敬你的理由嘛!”

“你是不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谁说我的钱就一定要花在为这个屋子添砖加瓦上。听清楚了,老娘的名声大在‘欺世盗名’,你能理解吗?”

“我知道啊!”

乔雪忆不曾一次听到“欺世盗名”这四个字。很多前辈曾对乔雪忆说过,正义的存在本身就与律师这个职业相悖。尽管如此,她也不会放弃成为律师这个目标。

“知道你还……”

不是为了谁,仅仅就是为了自己。

“就是知道我才在这里。”

她干净利落地说出了这句好似准备了许久的话。

乔雪忆记忆起了多年前的高中时代。空荡荡的教室里,有一个男生自以为是地站了出来,又一声不响地走进了她的世界。

他拨开了困扰她多年的阴霾,选择了无条件的信任她,还撕碎了这个女孩儿多年来所背负的“罪”。男生告诉了乔雪忆他会保护住她的秘密,并与她一起正视过去。

正是那天夕阳下,男生化语言为盾牌,震声袒护她人的背影让乔雪忆心生向往。

她想回报他的所作所为。想在未来某一天,或许能从另一个立场上保护他。可一位干点体力活就要喘大气女孩,能为一个四肢健全的男生做什么呢?

也正巧是在这一天,乔雪忆萌生了一个念头——将言语化作保护伞的念头。

我想去参加司法考试。

毕业典礼的那天,乔雪忆意味深长地对男生留下了这句话后就匆匆离去。若是有机会,她甚至想走到一个抬头就能看见“光”的那一天。能够走到……太阳照进这里每一个角落的那天。

“松小姐!我要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乔雪忆阻止了松本镜离开的脚步,“所以请务必让我在这里实习!”

“……服了。”她不耐烦的扶住额头,“你就这么固执吗?”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固执。”

“看到我办公室的这副某样,听完我的劝告后也坚持要做律师?”

“没错。”

“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她神情急躁的模样持续了片刻。但在不久后,意外的欣慰之情又浮在了她的脸上。

乔雪忆突然面露期待的神色,“那您的意思是?”

松本镜有点疲倦了,她不甘的骂了几句,没人能够听清她骂的什么。乔雪忆唯一所看见的,便是她松

了紧绷的眉头,展露无奈地微笑。

她抖了抖肩,“可以开始实习咯。”

此时松本镜不经意间露出的坚毅神色,貌似就是为这一刻准备。两人对立一起的光景,看起来就像一对真正的律师。

乔雪忆差点没按捺住兴奋,“明天开始吗?”

“现在,立刻。”松本镜背靠着玄关,“马上就是实习第一课。”

“您要教我辩护吗?这种事就……”

“不是,是大扫除。”她干练地身后举出了一副不知从何而来的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