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已至此,我也已经准备结束工作了。虽说对委托人隐瞒缘由,暗自放弃辩护这种行为,算得上是律师的职业失格了。

欧阳先生从始至终也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一直都是咂舌不止。

嗨,反正这样也不坏。尉迟安娜向我证明了她的信念,所以某种意义上,案件就这样结束,对于咱们未来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

总而言之,接下来的情况也算得上是另一层面圆满的结局。

今日的一日法庭的审理,本该按照尉迟检察官的计划,在午后两点顺利地落下帷幕。宁兰作为真凶受到死刑量刑,而我也能达成交易条件并从中脱身。可是……

“我反对!”

有人擅自替我喊出了反对意见。不是欧阳先生,也不是尉迟检察官,更不是在场的任何工作人员……

“案件还存在一个疑点。我们还不能休庭。”

声音的源头,来自我们的委托人——有着杀人嫌疑的宁兰女士。她一手背在背后,两脚分得很开地环视全场。

正是此话一出,庭审才将不得不进行下去。

“……尉迟检察官,我绝对不会在这所法庭上被判死刑。绝不会如您所愿。”

连我也被她这话震惊到无话可说。

欧阳先生与我全身几乎都在颤抖,头上也仿佛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

尉迟安娜没有回话,她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您的上司左千明先生已经答应我了。”宁兰继续说,气势愈加凶猛。作为辩护人(原),我真希望她认识到自己的被告立场,态度不要这么狂妄。

至少不要那样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陪审员。

“他答应了你什么?”尉迟安娜冷笑着反问。

“就算辩护人无计可施,我作为被告也可以申请为自己辩护。”

“他是这么讲的?……别逗我笑了,你拿什么给自己证明清白?”

“我有最终手段。”宁兰坚持说,“我——要检举真正的‘凶手’。举报那位从一开始,就被称为流亡的开膛手的家伙。”

我疑惑地皱眉,尉迟安娜也在一瞬间露出了与我同样的表情。

“你要做污点证人……?”她说。

“是的。”

“哈哈哈哈哈哈!”尉迟安娜摇了摇头,一脸不屑地大笑。接着她又挺起了身子,像是全副武装般地站了起来,“……你自大的样子很太稽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才坦白真凶另有其人,这不是垂死挣扎是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既不是垂死挣扎,也不是虚张声势。”

“……”

尉迟安娜沉默了。由于这个时间点的旁听席挤满了人,法庭则出现了意外的躁动。

开庭前也不知是谁的谣言传遍全城,自当有人得知“光明骑士尉迟检察官将手刃杀人魔”一事起后,午后一点十五分,南川法院门口就已经出现了大排长龙。

人群一直排到我们头顶上的长廊里。

上午还只有三两个记者在场,下午却像全城每一家报社和媒体都派来了一个人,一同挤在空间显然位置不足的记者席里。

气氛在奇妙的嘘声中高涨。尉迟安娜也在这时,想起了早已被搁置与记忆深处某些事。

在开庭的几天之前,左千明隔着被告席的栏杆和宁兰谈了好久。那时候的左千明看来大为震惊,但仍颇能保持克制。

最后在与宁兰聊了何事后,他才无力地耸了下肩膀。

这会儿,尉迟安娜清醒了。她得出了结论:原来那就是左千明检察官所交给宁兰的杀手锏。

左千明检察官,是铁了心不希望自己得到属于他的那份功劳。

不过也罢。尉迟安娜不会因此认怂。当宁兰说出要靠污点证人减刑的发言后,她也开始好奇了。

那番发言,显然让长时间一脸阴郁的尉迟安娜检察官产生了很大兴趣……这一点我也察觉到了。毕竟尉迟安娜早已不在错愕,而是用期待的眼神望向了宁兰与记者席。

下午三点……准确来讲是到了与三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大法庭才没有了丝毫人声或动静。

……

事态变得麻烦了。我忍不住喘了口气。

头一次不是因为有胜诉的希望,而是因为担心起尉迟安娜而变得紧张。我觉得自己都听得到别人呼吸的声音。

宁兰疲惫的脸上现在带着讥诮的表情,好像在向尉迟安娜挑战,看对方是不是敢正视她的目光。尉迟安娜没有回避对方的视线,正背对着被告席,站在控方席上,一手抓着伏案,看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在和尉迟安娜同样颜色头发下,宁兰那张邪恶的脸上只露出很窃喜的表情。

“你要举报的嫌疑人,叫什么名字。”

尉迟安娜厉声说道。

“给我听好了!”

宁兰对着话筒干咳了两声,这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庭上!”宁兰忽然提高嗓音,“我要检举的真凶,是前成东某律所的知名辩护人——乔雪忆、乔律师!”

“——!”

“她、才是这五年来我市的噩梦,也只有她,才能成为本案中真正的‘开膛手’!”

宁兰这句话,慢慢地穿透了我的思想。

1.

检察方办公室里,二人交谈声渐渐淡去。

尉迟安娜朝我耸肩,接着深深地吸了口气,缄默中与我对视。

“修皓律师,你太过谨慎了。这不是好事。”大约数十秒后,她才轻声开口,“不过我理解你的态度。你目前对我所产生的质疑,只是因为不清楚我的为人……要是你能更加了解我,状况就会好转许多。”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您说笑了,我的态度是一直都是这样,和您的为人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上她猜得没错……所有检察官中,我唯独对尉迟安娜一直保持有过分的警惕。理由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她太过神秘。

她是唯一一个我连脸都没见过的执法人员。

和众人所给予她的赞美不同,仅从我个人角度出发,尉迟安娜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是一位暗藏在黑夜里的刽子手,居心叵测。

而这番稍显讽刺的形容,我也会用在某些参与过凶杀案的嫌疑人身上。

就像行凶犯罪者会遮蔽自己的真容,隐去行动踪迹。从另一种层面而言,尉迟检察官所带给我的感受和他们是一样的。

谨慎与怀疑的背后,是我对于未知的恐惧。

不过自然不能让她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出于礼貌,姑且还是吹她两句吧。

“您始终都是一位十分优秀的检察官,请不要为此多虑。”我说。

“不,我这么考虑是对的。”她十分确信地点头,“唯独没想到的是,从初识到成为对手这么久,自己对修皓律师而言还是那么陌生。”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唉,有些遗憾。”尉迟安娜故作遗憾的叹气。透过口罩的轮廓,能看见她娴熟的假笑,“要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大概会很困难。”

倒也没你形容的那么麻烦。如果从一开始,你对我的态度没有那么苛刻,我们之间的气氛起码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抱歉、对你提了很多有些强人所难的要求……”尉迟安娜声音低沉,“何况还是面对一位律师……仔细想来,我的说辞确实稍有不妥。”

“其实,不仅仅是我,大多数律师对检方都是这种态度。这应该算是我们的职业本能。”

“我知道。”她赞同地说,“但是伊琳娜不一样。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不会像和我一样提心吊胆。”

“伊琳娜是特别的。她都与我认识四年了。这种关系下,想要对她的公务员身份心怀敬畏,对我来说是有些困难。”

“是吗?事实上我和你相识的时间,应该也蛮久的。”

“……?我俩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去年年后吧?”

“……哼。”尉迟安娜突然冷哼。

我还依稀记得当初为了调查乔雪忆的过往,与莉娅前去伊琳娜的酒店登门拜访的事。我也是在那时初遇尉迟安娜的。

从那天算起,截止到今天其实还不到一年……准确来说是十个月零十二天。

但真正累计与她相处的时间,实际上还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不会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相识已久”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太自以为是了。

“但我不会因此放弃。这场交易我谈定了。”尉迟安娜接着说,“我依然有办法打消你的质疑。”

“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修皓律师,你刚刚肯定有想过,连长相都没有见过的人,凭什么和自己谈交易……对吧?”

“……?!”

干,您这读心也太准了点。

“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了。”看见我毫不遮掩的神色波动,尉迟安娜释怀般地叹气,“反正事到如今,我也无路可退了。”

“……您想怎么样?”

尉迟安娜这一副豁出去的口吻,就跟马上要舍生取义似的。

她双手用力一拍桌子,有如破釜沉舟般的气势从座位前猛地站起身,接着迈出沉重的大步,迅速来到我的面前。

这个夸张的架子不由得把我撼动到微微后仰,还连退了好几步。

“——修皓,就让你看看我的脸,如何?”

尉迟安娜指着我的鼻子说,一副女王样般命令口吻。

“哈啊……?”

……搞了半天,你就说这?

我忍不住冷笑了两下,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讥讽尉迟安娜的愚昧。

“你这一年来不是一直很在意吗?”

“吓我一跳啊,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呢……”我长叹一口气,安抚似的说:“在意是在意,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实话告诉你吧尉迟检察官,虽说早些时候我对你还挺好奇的,觉得您神神秘秘,有种别样的魅力。不过现如今,我早就对您的芳容不感兴趣了。”

“事先声明、这从来就不是你感不感兴趣的问题。”尉迟安娜嘶哑地说,声音听着有些无奈,“给我注意,我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才么做。”

我懂,您脸上的手术伤疤还在。那对您来说,应该也算是和一种隐私、或是精神创伤的物质形态。

就这么把拼命隐瞒的隐秘部位展现给我,也是为了达成交易才迫不得已吧……呃、这说法貌似有些欠妥,听起来就跟……那什么交易一样。

“如果我的长相泄露出去,今后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这……您是有什么绝世艳色,才会把自己形容的这么价值连城?

“那个……我也说一下,我可没有强求您的意思。”

我忙解释说,生怕有人误解为我是用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在逼你就范一样。

然而,正当我思考着她的真实想法时,尉迟安娜却忽然仰起脸,略显胆怯地望了亮眼天花板。

她的全身忽然开始微微发抖。

“我一定要赢下今后的审判……所以这是我,唯一能向你下注的最大筹码。”

尉迟安娜幽幽地说着,洁白的双手颤抖着绕过了耳根。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缓缓摘下了黑口罩,连带走了好几根为之脱落的红色发丝。

尉迟安娜那张给所有人造成刻板印象的医用面罩,被她小心翼翼地地放在了办公桌上,就像抛弃自己身上的一片肌肤般,眼神中尽是不舍;

在我踌躇万分的片刻后,尉迟安娜那张曾滞留在我脑海中,长达一年之久的神秘检察官的形象,就这样随之消散。

我呆呆的站在她的对立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律师,我让您知晓了‘尉迟安娜’最大秘密。而这也是,足以摧毁我今后人生的‘筹码’。”尉迟安娜重新抬头,往我这里扫了眼,“我向您展现了我的全部。这么做目的自然只有一个——我希望,您不要再怀疑我的觉悟。”

四目蓦然相对。

在看到尉迟安娜本貌的瞬间,我的内心并没有因满足好奇后而诞生喜悦;

更没有预想中的该有紧张、震惊、不安、亦或是悲伤……没有任何积极或消极情绪,留下的,只有按耐不住的困惑,与即将迸发的狂怒。

除此之外,在打量尉迟安娜的真容过程中,我也没法读出她的任何情绪。

我突然想起同样拥有这张脸的家伙……不要质疑我的措辞,她和她确实是拥有“同一张”脸。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另一个长着脸的人。那是一个偶尔脾气会特别暴躁、也没什么耐心、更不会掩藏情绪的家伙。

尉迟安娜现在看似平静的样子,与“她”在世时所给我的印象全然不符。

如今她脸上的冷漠与疏离,以及陌生感,都是发自内心。

所以我的理智告诉我,她们本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就我当下所观察到的五官特征而言,毫无疑问,她们两人的脸——其实长得一模一样。至少从生物学角度出发,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二人。

我的呼吸变得愈加急促,同时也在拼了命地地克制自己。

——真容显露的那位检察官,从容不迫地向我走来。

我心说也许是真的自己看错了、或是出现记忆紊乱的病症也说不定!尉迟安娜的脸,大概只是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很像而已!

我强烈地促使自己这么去思考,疑惑的目光也只淡淡从她身上略过,权当她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我最终还是没能冷静。

几个呼吸后,“尉迟安娜”与我仅有一步之遥。这时她才侧头看我一眼,鼻尖稍稍贴近了我的脸颊,一贯玩世不恭的语气。

“虽然除了伊琳娜,没人亲眼目睹过的我样貌……不过,修皓律师还是该给些反应吧?……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对女士很不礼貌。”

“为什么……是你?”

这是一声几乎从齿缝间喊出的话。我几乎快要把自已牙龈咬出了血沫。可到底还是没控制住自己。

“回答我——乔雪忆!”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可就是觉得,如果不叫她的名字,马上就会有什么要在自己心里消失、沉没,然后不见了。

“乔雪忆”只在我身边停了一瞬。她回过了脑袋,没有应答,也没有再看我。全世界仿佛都静了。似乎在等什么宣判。

下一秒,她继续迈开步子,朝休息室的出口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一言不发地背对着。

“别来无恙,修皓。”

在我视线所无法触及的地方,乔雪忆扬起纤细的手指,轻捋着自己红色的发梢。

这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豆大的泪点已经开始顺着我的脸往下打了。

我背对着她,抹了把脸,颇为狼狈。

1.检察方的解答

一月十八日的早晨,尉迟安娜在宁兰死亡后突然从法院离去。这一举动大大地引起了包括我在内的出庭人员的好奇心。

直到今天早上过去了,她也仍然没有出现。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法院外一声响亮而拖长的汽车喇叭声把我驱赶到了窗口。

只见尉迟安娜在葛蕾的陪同下,从一辆黑色高级轿车里钻了出来。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自鸣得意的态度,还用过分尊敬地神态向柳英治法官鞠了一个躬。

“柳法官,请允许我在证料室开个小会。”

“明白了,尉迟检察官。”柳英治笑了一下,“你来安排这一切。”

“谢谢。”尉迟安娜依然满脸笑容,“各位,跟我一块来吧。”

我们一同走进了南川法院的螺旋走廊。

十分钟后,她把我们大家都集合到了大型证料室内。尉迟安娜一面安排,一面往我们人群中搬着椅子。接着,尉迟安娜满怀期待地望了我们一眼。

“法警先生——到了,柳法官以及左千明先生……还有您,被告辩护人。”尉迟安娜摆出一个演说家的架势,又一次向前方礼貌地鞠了一个躬,“辩护人修皓先生,我可以开始了吗?”

就像是征询我的看法,

或许是我的错觉。貌似从那天开始,她就对我态度就变和善了许多。有时候几个细微的眼神与不经意的请求,似乎就能体现她对我某种刻意地照顾。

尽管乔……尽管尉迟安娜嘴上说着因为记忆缺失的关系,跟本不会在意我的存在。但对我来讲,尉迟安娜的一举一动我都无法忽视。

“嗯,我洗耳恭听。”我答道。

“那么柳法官,等葛蕾小姐准备点东西,我们就马上开始。”

“明白了。”柳英治法官答应地点头,和我一同回到沙发上。过了一会,葛蕾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证料室。

等这下人一到齐,尉迟安娜就立马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作为宁兰的起诉人,一直想要令这场惨绝人寰的杀人案落下帷幕。”

我认真地聆听着。

“以此为目的,尽管做着不符合身份的行动,我也依旧调查完此案。”尉迟安娜很是诚恳,“在宁兰身亡的第二天,我便立即与葛蕾女士前往她生前所居住过的地点,也就是她的卧室。那间卧室根据法医们的建议,如今早已上了锁。因而才完全确切地保持着发生惨案之前时的布局。”

“但我在检查中发现,窗口附近的地毯上有一片污迹,还有些潮湿;其次——是一只装士的宁药粉的空盒子。”她很直白地说,“我心想说被告人生前怎么会服用这种药物?然后就在这时,脑子里诞生了最后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促使我之后匆匆赶回了法院,并且非常仔细地检查了审讯室内全部咖啡杯。”

“为什么会是咖啡杯?”我问。

“因为宁兰的尸体没有任何外伤,就算没有解剖和化验血液的情况,我也能断定死因只能是毒杀。而她在案发前,唯一能接触毒物的机会,必然就是那晚的咖啡。”尉迟安娜眼神一转凌冽,并竖起两根手指,“我记得前一天晚上,拿咖啡给被告人的是两名法警。我让葛蕾小姐从每一只杯子里都取了试样,对它们进行了分析——由于没有结果,我又仔细地计算杯子,想着万一有毒的那只杯子已经被谁拿走了怎么办。”

“说起来,那晚到底用了多少个咖啡杯?”柳法官忍不住反问。

尉迟安娜笑着答说:“负责清洗餐具的工作人员说,那天一共洗了六个杯子。而且依照厨房的证言,审理宁兰的头一晚,南川法院的审讯室内确实只有六个人喝过咖啡。六只杯子都在。所以当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没有拿走过咖啡杯……”

“可是后来!”尉迟安娜赶紧补充,“我发现我犯了一个粗枝大叶的错误。喝过咖啡的应该是七个人,而不是六个。因为那晚我带来的咖啡杯也在那儿。这改变了整个事情的面貌,因为现在我才可以确定,一共确实是七个杯子,所以确实有一只杯子不见了。”

尉迟安娜忽然看着我们的眼睛,“只是工作人员并没有引起注意!法警端来了咖啡,拿进来七只杯子,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杯子和被告人的那份对换并带走了。第二天早上,收杯子的法警和往常一样只找到六杯——或者严格地说他只见到五杯,第六杯是我标有自己名字缩写的马克杯,那天早上被我带上了控方的办公桌。”

葛蕾面无表情地附和:“我确信,不见的那只咖啡杯就是宁兰喝过的。我相信这一事实,还有一个附带的理由:所有杯子里发现都放过糖,而宁兰从被捕那天起,就来不在自己的咖啡里放糖的。因此我采了一点可可的试样,把它送去作了分析。”

“可是其他检察官应该已经找法医实验过了?”我迅速地反问。

“是的,但又不完全如此。他们在只要求分析人员报告其中是否有咖啡或安眠药,以及是否残留有人类已知的某种致命毒物。不像我,我会去要求化验,咖啡内是否产生过‘溴化反应’。”

“溴化反应?”

尉迟安娜低头沉思,“是的。这是我的分析人员的报告。我认为某个真凶给被告放了一种‘安全而有效’的毒药。这样、凶手才有可能有一个作案的时间。”

“……”

我也跟着思索了好一会儿,而证料室也燃起了一股奇妙的紧张氛围,使得所有人都没有敢说话。

“这种毒药……只有在混合后才会挥发,”葛蕾环视着我们,“任意加入其一都不可能带有毒性。所以,尉迟检察官才说这是安全有效、且低调的毒物。”

“这种毒药,”尉迟安娜重新打破了这股难受气氛,“就是用于治疗神经性疾病的生物碱士的宁,与溴化剂的混合物。”

我吃惊地看向了葛蕾与尉迟安娜二人。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士的宁中毒的症状这么久才出现的原因了。因为溴化剂与士的宁一起服下,使毒药的作用延缓了好几个小时。”尉迟安娜停了一下。我着着她,发现她灰暗的眼眸上渐渐有了血色。“被告人的土的宁,是某个医生处方上开的同一种士的宁。为了方面诸位,我要给诸位背一背从一本药物配方书上抄下的一段摘录。这本书是我在红十字医院的药房里发现的。”

见我们一言不发,尉迟安娜继续进行着长篇大论,“士的宁盐,溴化钾与水,三比一混合,可形成剧毒。”随即她又干咳了两声,在座椅前恢复了较为正式的站姿,淡淡地说:“此溶液数小时后能使大部分士的宁盐,沉淀为一种难以溶解的成透明晶体状溴化物。四年前的法庭,也有一位男性被告因服用一种类似的混合剂和当庭猝死。”

此话一出,我当即愣了愣,并且脸色苍白地瞪大了眼睛,“四年前……你说的人,莫非是范英杰?!”

“对对,好像就是修皓律师口中的那位范某某……你还记得真清楚。”尉迟安娜调侃似得对我笑了笑,“致使他死亡的手段和宁兰一致。有人在宁兰的咖啡中加入了沉淀之在咖啡杯底的溴化剂,靠这种办法使得宁兰服用的药物结晶。而她最后一剂量的士的宁,近乎等同于服下超量的毒物。”

尉迟安娜故意把声音弄得懒洋洋漫不经心,“最后,用于缓解轻度瘫痪症状的士的宁统一挥发了。”

“……”

沉默之中,尉迟安娜怀抱起了双手,宣告着推理结束。

“还有最后一件事。”在众人屏息地激动之中,葛蕾不慌不忙地掏出了手机。她打开了某个菜单,递给了身旁突然闭目凝视的尉迟安娜。

见葛蕾有所反应的尉迟安娜忽然回过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拍了一下手,并接过了葛蕾的手机。

她高举起了手,向众人展示着屏幕里的某份简讯。

“这里一封凶手的亲笔信,朋友们。”

“什……?!”

同一瞬间,不知是谁难掩惊讶般叫出了声。在接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两秒内,尉迟安娜清了清嗓子。

“‘亲爱的宁兰小姐,你一定为听不到后续消息而着急吧。不过我的计划一切顺利。你的无罪判决即将就要来了——”

我忐忑地朝尉迟安娜走进了两步,注视着简讯上的内容,“这是……?!”

“简讯的内容到此为止。毫无疑问,有关笔者的身份已经不成问题。我们大家都知道,唯一能因宁兰免于死刑而获利的人,在这座法院里只有一位——”

刹那间,一声近乎尖叫的嚎吼声打破了寂静。

“你这混蛋!!你怎么搞到它的?!”

尉迟安娜的身旁椅子被谁推翻了。她敏捷地跳到一旁,动作飞快地躲开了某人的攻击。那位因冲动而抢夺手机的人就这样落空,并且砰地一声跌倒在地。

“先生们,女士们,”尉迟安娜带着一种戏剧性的口吻,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板上的男人,“请允许我向诸位介绍这位凶手——检察官左千明先生。”

1.苏醒日

为了证实尉迟安娜的推理,白志诚警官率领手下前往了左千明的卧室,并幸运地在其中找到了宁兰的咖啡杯碎片。

事后对于尉迟安娜的指控,左千明依旧挣扎了好一会儿,还对众人进行了一遍蛮横地辩驳。

不过由于主张者的举证太过有力,被起诉者毫无张力的解释过程只持续了三分钟。最后左千明只得认输,坦白承认下毒谋杀被告人一事。

柳法官还擅自推测了左千明谋杀宁兰的动机。她坚信对方除了想要打击尉迟安娜的事业外,无非就是打算替开膛手灭口。

也就说在柳法官眼中,左千明和黑幕是一伙的。

“我根本不是开膛手的手下!!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座城市!!我为南川卖过命!!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左千明在众警员的推攘下被压进了市里最“豪华”的看守所。整座南川检察院空荡荡的走廊内,只留下一声几近嘶吼的咆哮。

由于左千明的落网,之后的南川法院便再也未有追究宁兰口中“乔雪忆”一事……得知现状已然平稳后,尉迟安娜才长舒了一口气。她独自望着厚厚的一叠案件卷宗,无意间感慨了句尘埃落定。

起码到“光明骑士”的计划还在顺利继续。

意识到这一点,尉迟安娜心中的重石才算彻底落下。

因“流亡的开膛手”而困扰整座城市数年的连环杀人案,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中落下了帷幕;而南川的黑夜已经结束了,黎明取代了这个黑暗的时代!……

嗯,故事结局的本该是这样。

事实上,南川的居民并不接受这样的报道。如今的南川检察院,早已因公务人员曾参与协助谋杀一事被媒体推上了风口浪尖。

虽说案件也已经告一段落,却也仍然有人没有从开膛手被害的恐惧中脱身。

黎明的降临并没有带走人世间残留的阴影。但凡这种骇人听闻的流言还在存有一句,那么在尉迟安娜眼中,开膛手的所引发的凶恶事件就没有结束。

“我们的结局,应该由我们自己敲定。”她如此忠告着自己。

天色深入暗淡,尉迟安娜一如往常地离开自己的办公室。这次的她并没有回到公寓,而是独自漫步到了城市的另一头。

二月十日的夜,天空下着刺骨的小雨。

广告屏内音响播放出的天气预报,告知了众人最近几天会持续降雨的坏天气。

尉迟安娜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夜街。

形色各异的酒吧与旅馆于店外接通了大功率电缆,街道旁架起了LED灯管与电子牌匾,泳装女郎的海报闪起了斑斓而性感的亮光。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辣妹们就与看板上的装饰模特般惹眼。

月光的余晖淡淡普洒在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原本要给眼前这一片简单平凡的都市夜晚增添几分朦胧。可是女人与富豪们的金银首饰光芒万丈,使得整个不夜之城逐渐闪耀出七色霓虹。

这里被称之为不夜城。

——被杀人案的流言所摧残的城市的另一端,是一场跳舞歌唱从不间断的豪门酒宴。

……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

打量完周遭的环境后,尉迟安娜想起了正事。

上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应该是三年前。

尉迟安娜念念有词。她想起来了那次的经历……是当初决心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才对。

尉迟安娜思考着的同时,脑袋里又一次闪过了某个身影。

……话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的“老板”还健在吗?

尉迟安娜暗想着,干“那种”行当,能活到现在也是相当惊人的存在了吧。

虽然从客观上来分析,那个人仅靠现在的职业,接下来生活或许很艰难……不过尉迟安娜的直觉又在告诉她,那个人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虽说性格有些古怪,但只要是那家伙的话,绝对过得比自己更加生龙活虎。

想到这里,尉迟安娜紧绷的身子放松了,随即欣慰地笑了两声。

就跟在散步似得,尉迟安娜在脑内回忆某个终点站坐标的同时,又边在大小各异的路牌上寻找着什么。她每走一步,巷口游离的醉汉都会朝她投来了好奇的视线,随即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许是她的这副容颜,再搭配上这身与外貌年龄极为不符笔直的西装,在这条街上显得太过独立特行。

西装革履混迹夜场的家伙,大多都是企业高管,亦或大龄政要,不然就是隐姓埋名的黑帮领导什么的……哪能轮得到像她这样的年轻小丫头。

所以,每当跨过一段路时,尉迟安娜总能听见“小妹妹哟,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种乍一听是好意的劝阻,实际带着一丝下流语气的话。

不过哪怕如此,也没人有上前朝尉迟安娜搭讪的勇气。让她能够彻底避开骚扰的原因吗,无非也只有那一个,也就是——自己那头红发。

在这条街上不要招惹红头发的女人——也不知从何开始,夜场里流出了这样的传说。从尉迟安娜的印象里回忆,这句坊间传闻大致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但她还是猜得出散播播这段情报的是谁。

毫无疑问,肯定是“老板”没跑了。

后来她还从路人那里打听到了可靠消息。据说那些头染红发,毫无目的地袭击夜场暴徒地几十号人,多半也是老板的手下。

虽不知道老板这几年为何非要聚集一帮红发流氓。但不论如何,尉迟安娜这一趟极为顺利的原因,至少也是得益于这一点。

天空中似乎下起了小雨,雨中带着零星的雪花。

思考着这些无聊问题的同时,尉迟安娜也意识到自己走了许久了。

冥冥之中,她找到了这块久违的招牌。就像一位没有明确目的,却能在无意中相中满意商品的妇人,尉迟安娜在经过数个货架后,首次在露出了满意的笑脸。

她止步于这间挂着发亮纸灯笼,牌匾由水墨书写“止水”二字的餐饮店面前。

“她开的酒馆嘛……好像是叫什么屋来着?”

对了——是叫居酒屋。她突然想到曾听人介绍过这个的名字。这是一组从日本直译而来的舶来词,大致意味小酒吧或是小型酒馆的意思。

这所被尉迟安娜称之为‘屋’的酒馆,建筑规格实在是太迷你了。就像小屋子一样,被前后两栋豪华的夜总会挤在在夜街的夹缝里。

比起四周由砖瓦水泥所砌,前后入口处安置彩绘玻璃墙与手推门,再用空酒瓶跟发光的圆转灯随意搭配护栏天花板的店面不同,这间充满东洋气息的酒馆着实显得太过狭小。

居酒屋的入口悬挂纹有菊花的红色帘布,横拉式屏风小门后玄的关落脚处不过一平米。这之间吧,大概只够挤过一个身形普通的成年人。

“打扰了……”尉迟安娜礼貌地掀开了帘幕。

就跟担心一用力,这家店就会塌掉似得,她又十分轻缓地拉开了木门,像只闯进空门的猫一样踮起脚跟,如履薄冰地踏了进去。

2.

酒屋狭窄的二楼里,除开几处用于基础照明的节能灯管外,就只剩下几盏从主厅延伸至雅间的烛光。

此外的家具便是角落所摆放的几台小型陶瓷香炉。炉中传出了细微的芳香,就算味觉敏感的尉迟安娜,也得十分专注才能识别出这股味道。

她从未闻过这样沁人心脾的味道,那不同于香水,是一种哪怕混入空气中也毫无违和感的极为自然的气味。

……应该是叶紫檀的檀香。尉迟安娜这才想起香味的起源。

这是一种由印度引入的古木,当下所闻见的味道正是叶紫檀捣碎,混合特定香料并于燃烧后所产生的烟味。

由于这类檀香会在佛庙内用于祭祀于死者的棺木,所以叶紫香也被人称之为镇魂香……话说这类灯红酒绿场所为什么会放供奉死人的晦气东西?

不管怎么看,“止水”内的家具装横手法以及复古采光方式,都与这都充斥酒臭味的街道格格不入,让人有一股置身于世俗之外的梦幻感。丝毫让人感觉不到这也是一间酒吧。

就算是在建有吧台并置有大量伏特加的一楼,也因无人问津而令人感觉不到那种该属于夜街喧嚷气息。

空气内还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内屋的屏风被缓缓拉开,穹顶的风铃才发出了象征来客入卧的清脆响声。

“欢迎您的到来,尉迟安娜检察官。”屋内传出了嗓音清澈的女声。

走廊尽头方竖起了一架障门,暗淡的酒精灯在门中央映射出了一段摇曳的人影。

“和您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尉迟安娜认真回答,逐渐回忆起了第一次来这里拜访时的记忆,“我过来你面前坐吧。”

“……”对方没能回话。尉迟安娜则毫不做声地在走廊前的台阶处脱下了高跟鞋,随即跨上了铺上榻榻米的客间。

脚步声取代了心跳。时过数秒,尉迟安娜才来到了位于横拉门后的屋主人身前,两人的距离只剩一墙之隔。而她也学着对方的姿势,在木制地板上盘腿而坐。

她还记得自己曾被人告知,这是任何访客在面对这家酒屋的主人时,都所必须呈现的姿态。

“我可不是这样坐的。”屋主人笑着说,“屁股坐在脚后跟上,那才是正坐。”

“我没法双膝及地的……呃、不是心理上原因,是我的臀部和大腿肉锻炼得很坚硬,这样坐反而会压迫到小腿肌的神经,没一会儿下肢就会失去知觉,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没办法应付。”

“呵呵,您还是老样子。”屋主做出了捂嘴的动作,通过影子能看到她上衣有很长的袖摆,“是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尉迟安娜怀揣歉意地低头,“鄙人不雅的姿态着实让您见笑了……镜小姐。”

被称之为“镜”的女子利落地拉开了障子,以优雅的身姿与她进行着久违的与之对视。

逐渐映入尉迟安娜眼帘的镜,围着洁白的束腰布,身穿一件缝制有樱花瓣图案淡粉色和氏浴衣,如同画像中人物般与会客间浑然一体。

能如此搭配衣着的她,理所当然的生着一副让人不得不发出惊叹的貌美面容。

除了镜那身披两肩的及腰黑长发外,便是那副清澈明亮的浅咖色瞳孔,细长的柳眉与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白皙无瑕的皮肤中透出淡淡红粉。

东方丽人一词用在她的身上绝不过分。这正是尉迟安娜当初第一次与之见面时,下意识所产生的评价。

“尉迟检察官上访的原因,应该是为了取回‘那样东西’吧。”

镜温柔地将双手放在了膝上,接着极为自然地妩媚一笑。尉迟安娜坦率地点头。她很少在他人面前做到如此礼貌虔诚。

只有眼前的女人不要随意招惹……这便是那位无所畏惧的尉迟安娜,在前往这家居酒屋前给自己下达的唯一指令。

“……嗯,您猜得没错。”尉迟安娜笑着说,“现在要拿回那玩意儿,大概要多少钱?”

镜平淡地摇了摇头。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您能稍微解释一下想要赎回‘巨蟒’的原因吗?”

尉迟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沉思了数秒。她心说以自己与镜的交情,对方应该不会泄露这些信息才对……不如说,目前除了镜以外,已经没人可以再对她伸出援手。

何况她已经做好与那人单刀赴会的觉悟了,所以自然不可能回到院里去寻求更强力的后盾……虽然这个做法,或许比找镜更为妥当。

“啧……其实也没别的原因啦……”

尉迟安娜咂舌。

“以您现在的身份来造访这间居酒屋,应该有很深刻的理由才对。”镜的头微微前伸,“我很好奇,是性命攸关的事吗?”

尉迟安娜略显为难,“呃、怎么说才好。准确来讲,威胁性命的事暂时还没发生在我头上。”

“还没发生……是意味着已经不远了,是吗?”

“可以这么说。”

“让您能预感到这件事出现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因为……我在最近找到了一封预告信。”尉迟安娜故作镇静地说着,同时从怀中摸出一封折叠的便签。

在与镜相隔的那块1/4见方的榻榻米上,便签缓缓平铺。

“你看看这东西。”

“好的。”镜接过了递来的便签,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这什么啊……?什么‘最后的庭审,被告人裁决名单,检察者Z、监督者Y、辩护者X、执法者A’……这是密码,还是网上流行的什么段子或暗号吗?”

对社会事实以及娱乐圈新闻零接触的镜,看到纸上的这些文字再搭配奇怪的字符,只会感到一阵愕然。

“——是开膛手的猎杀名单,这些名字正是即将成为死者的的人称谓。”

尉迟安娜赶紧解释,语气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猎杀……真是残酷的说法。这么说,出现在上面的都是已故人?”

“中间会死掉的X是谁我不清楚,但特意标注出的‘检察者Z’的人,应该是南川的前任左千明检察官。他的姓名首字母便是Z。”尉迟安娜顿了顿,“至于Y,应该是你我都熟知的那位,而A嘛……正是安娜本人我啦。”

“原来如此,那么左千明检察官是逝世了?”

尉迟安娜霎时一愣,像是被问到了心坎上身子微微前驱。

镜见状补充:“只有便签上面出现有死人,不然您也不会坚信这是猎杀名单。”

“……嗯,是的,我也是拿回便签的第二天早上,才解读出这玩意儿其实是暗杀预告。”尉迟安娜接着述说,“左千明被人在运往看守所的途中,莫名其妙地误饮了含有氰化钾的水。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喝的。总之,昨天他因为抢救无效离世了。对了,左千明也是因为毒杀他人而被捕了。如今左简的遭遇竟然和被自己谋杀的人一模一样,说来也是讽刺……算了,不聊这个了,先说说我的事。总之这封类似预告信的便签,是我在他生前居住的卧室找到的。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或下下个被害的家伙,说不定就是我自己。”

“您有没有想过这块便签,未必就是杀害左千明的真凶所留下的呢?换言之,行凶者会在死者的家里留下这类类似计划声明的东西,不显得怪异吗?”

镜的提问也是一直困扰尉迟安娜曾扪心自问地话。

不过如今的她在面对同样的提问时,却果断地摇头了。

“凶手是故意留下预告的。”尉迟安娜既答。

“故意?”

“行凶者要做的就是,告诉现场发现者,接下来会有那些死者出现。”她百般坚定地解释,“这就是预告犯,而且是对当下社会制度,存在巨大异议的预告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挑选法务人员做杀害目标。”

在案发现场留下杀害目标名字等特意彰显高调的犯案手法,貌似在推理小说中经常有提到。这样做的目的除了制造莫须有的恐慌外,似乎又达不到更好的效果。

镜只好这样去理解着尉迟安娜的话。

“你要这么说的话,似乎几分道理了……不过既然要达到威慑效果,开膛手为何不向更多的人张扬此事?”镜轻轻叹了口气,“偷偷把犯罪预告信塞进别人的私人空间,只能制造被害者个人的心理恐惧。要是这样,预告信中的行文又没必要这么高调的宣扬长篇大论了。”

“我应该还没说过,自己为什么会找到这份便签的吧?”

“对……您又是为何会闯入那位先生的住宅里?”

“说到为什么去左千明的卧室……”尉迟安娜面露苦笑地望向镜,“我说我是因为好奇心才踏入他的住宅,你会相信吗?”

“如果是尉迟检察官您的话,我相信这是一种理由。”

“那我继续说了。前天夜晚,空中出现了一丝异样。那时我总预感街边会发生什么大事。你应该能理解那种直感,我从第一次业义检察官的时候,就在协会培养下的养成了‘犯罪感知’。于是在后来,我就进了有了谋杀嫌疑,即将面临审讯的左千明检察官的生前出租屋……就跟非法取证一样。不如说是我一直以来的作风。所以能在他的屋内找到这份预告便签,纯粹是个巧合罢了。”

尉迟安娜沉吟良久,“凶手不是为了让我看到这里内容才留下便签的。他是想在第二天,让前来调查的警方找到这个东西。”

“可是你带走了便签。”镜率先答道,“这些警方并不知道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进行猎杀法务人员的那家伙,也不会因此终止自己的行动。”

尉迟安娜接着说:“是啊。该说是命运吗?又或是该死的巧合……我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即将被杀的前‘执法者’。”

“您为何不去寻求警察的帮助。”镜问。

“现在拿着这玩意儿去警察局也没人会相信。就算有人信了谋杀计划,警方也只是会添乱。让他们以保护之由把我锁在警局里,这样反而更危险……宁兰和左检都是在官方的保护下丧命的。”

“……”镜一皱眉,略显担忧地反问:“您该不会是想要暗中解决掉这次的事件,所以您才急着要拿回‘巨蟒’?”

“嗯。没人可以威胁到我的头上。”尉迟安娜腔调中夹杂着一丝怒意,“但是现在,能自保比什么都好。”

“我的天啊……”

“拜托了您了,所……镜姐。”

“……”

镜在旁边冷静的听着,不禁感慨于这位老朋友那股偏执的个性。她还记得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在进“止水”的客房的时候,甚至连鞋也不会脱。酒宴声中无不是喧哗与哗众取宠。相比面前这位女性,自己以往接待的都是一些低俗而又十分无趣的家伙。

只有从不向人低头的尉迟安娜,一直以来却愿意做到遵守她的生活基调,屈膝与人礼貌地交谈。还真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

镜这般欣慰心想,心中对似乎尉迟安娜多了一份好感。

“过多的话我就不问了。跟我进里屋吧。”镜拂过长裙的下摆,站起了身,“那把枪一直都存在那里。至于赎金我就不要了……有空的话,多来陪我喝喝酒吧。”

……

1.署名乔安娜(其一)

要是谁到了急需用钱的时候,想将某些昂贵的古董出手,必然也会以找到镜目前的所在地,并让她以当铺的名义回收那些物品——当然,这只是镜的手下在不夜城内刻意放出的官方说辞。事实上止水作为一家当铺,并不走正常渠道回收的金银饰品。被她所盯住的目标,就只有某些稀有的古董或是遗物而已。

这类沉淀有历史文化的古董必然售价高昂。一切需要靠时间来积攒价值的社会遗产,也早就因传承问题,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合法物主。

面对如此状况,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也也应该知道,作为最后一名古物收购者如果没有职业收藏家的身份,就理应在第一时间把古物上缴大型博物院、或是国家文物鉴定中心才对。

将国家历史文化遗留物归还于国家本身……不然价值连城的遗物失去了原主人,只会辗转几手最终流通进地下市场,成为非法交易的附属品,在日后造成的更大的经济与人文损失而已……

不夜城的收藏家显然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始终却没有这么做。

所以居酒屋内的典当行为在法理上说不通的。

……其实托人私藏文物这种事,也不全是因为能从中谋取不菲的财富……更多的还是收藏家们图一个心安理得。

大家也不希望这些宝贝多出一丝损坏的痕迹。

从内行人角度来看,破损既贬值,交易古物的过程虽然轻而易举,但事后收藏工作可就并非易事。

归根到底,收藏家们会选择镜是有道理的。

没有考古学者的专业维护工作,就必须得有人前去控制那些无法用正常物理手段保存的古物。而这,恰好就成就镜暂居不夜城时期的另一个身份——

鉴定师。所以打从一开始,“止水”就并非一家单纯的居酒屋。

阿镜这个人在作为止水老板娘的同时,还有在从市内的各个渠道收购奇异古玩,并为其做着鉴定真伪的兴趣——尽管这类个人收藏行为并不合法,姑且称她为黑市头子还比较恰当。

尉迟安娜在几年前得知阿镜的真正工作后,就已经被震惊到茶不思饭不想、前后焦虑了好几天了。作为执法者能够像这般包庇镜到今天,是如今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尉迟安娜难以置信。真正令她意外的事,是作为鉴定师的镜在鉴定工作中,并不限于回购书画瓷器、老旧钱币或是雕塑之类常见的古玩……按照镜的话来解释,假设沉淀百年之余的任意物件都能算得上是历史遗产的话,那么——

1911年产,距今为止诞生一个世纪之久的双动转轮手枪,“柯尔特巨蟒”,也可以称之为百年古董。

“你他妈为什么会有枪?!!”

当初的尉迟安娜和任何刚得知事的人反应一样,一副破口大骂的表情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枪。在美国人眼里,这是1776年打响《独立宣言》的领导者。这是整个西部时代的见证人,是世界的文化遗产……如果你从这个角度去观赏,这玩意儿就不是凶器了。”

……

“巨蟒”……这就是那个被称为怨灵,纠缠了镜与尉迟安娜三年,整日让她俩做噩梦的名字。

自某个混混数年前将左轮枪藏在青花瓷罐里倒卖给镜后,便再也没有前来过这家名为止水的居酒屋。

怨灵最初的持有者是何人,这件事众人并不了解。尉迟安娜只知道,自从镜触碰到手枪的握把后,就再也使其无法脱手……别说倒卖,是真正意义上的想丢掉也不行……在明令禁枪的国内,这个东西不管放在那里,都像一块定时炸弹一样太容易惹火烧身。

现如今,这把古董枪的成品存放在酒屋二楼的密室。

……

这间密室前有一块合金制的密闭门,位于被镜当下所掀开的屏风后方。尉迟安娜一同洞开了金属门,只身走了进去。

“那可是一把好枪啊。”

镜喃喃道。她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进入了内屋,片刻后仰望着前方墙壁上的所挂之物,继而温柔地说道。

“你也懂枪吗?”尉迟安娜反问,心向我今镜作为仅有有鉴宝技术的酒吧老板娘,到达这个知识面也太夸张了。

“上等钢材所打造的美丽枪膛、完美的片型准星与击发系统;可调整的照门与双动转管,操作着也十分平滑可靠……就算过去了一百年,握把底部也依然残留弹药公司清晰可见的生产地址,以及二十世纪初,某个牛仔刻下的自己姓名单词缩写……它肯定被它主人特别爱戴。”

面对镜惋惜似的说法,尉迟安娜无法做出回答。

油灯照亮大理石墙上,是一把被白布紧密缠绕,全长半尺的月牙状棍棒物。

“蟒蛇”存放位置半径二十公分的以外,发生了一丝犹如目睹幻觉一样的空间扭曲。

墙壁石块的纹路以及四周的空气,在她俩所见之时即刻变得蜿蜒曲折,仿佛是高温燃烧空气后所出现的雾化。

位于镜身后的尉迟安娜看到这一幕,突然释怀地笑了几声。

“怎么样,还记得它吗。”镜问,“它还是这么有压迫力,让人有些无法直视。”

“是,打从第一天起,真是想忘也忘不掉。”

就像看到一位离去多年又失而复合的老伙伴,尉迟安娜有点热泪盈眶。然而一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她的笑容却又变得僵硬。

镜缓缓走上前,取下了墙上那块裹布的短棍,递到了尉迟安娜的面前。

“止水的檀香用的是我们家的镇魂香,那是葬仪工作中的道具。还是由于这把枪是凶器,风水学里面说,也只有那种味道可以暂时驱散凶器上的怨灵。”

“这我知道,我从进门起就闻到了那股味道。”

“记住,我说得只是是暂时罢了。所以我才用了当年安葬大贤者的尸布,将这把刀上下包裹,以防自己也沾染上怨灵。”镜一反常态的冷峻,“可你一旦你拿着它走出了酒屋,就算是圣人的裹尸布,‘蟒蛇’的诅咒依旧会缠上你。”

“原来这个打包的样子还有这层含义,我还以为是在捆猪肉呢。不过也没事,它能回来就够了。”尉迟安娜利落地解开了缠绕在枪杆上的白纱布,露出了左轮手枪本有的相貌,“……我从不信那些玄乎的东西。我只知道,业有业报。”

“蟒蛇”漆黑的金属外壳闪耀着点点银光。尉迟安娜单手握住枪管,就像拎着一块沉甸甸的铅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