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法院的检察方休息室是个很棒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木香,放眼望去都是榆木家具油润的色泽。一旁的茶色橱柜有足足三米高、直顶天花板的凹槽里也堆满了证料与文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尉迟安娜发出了提问,随即耷拉着肩,惬意地靠坐办公桌前的长椅上。
今天的她本该摘下黑面罩,喝起准备好的下午茶,让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自己身上,然后很享受的度过这一天……如果不是因为身前这位老熟人的突然到访,她基本都会这么做。
“往装饰条件最豪华的房间走,基本上就能找到您。”我说,”您在生活中应该对于奢侈品的办公用品有着意外执着,就像能特意借此展现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似得。这一点上您和伊琳娜的习惯差不多。”
尉迟安娜口气温和,”这是一间只会供给检察长级别的公职人员使用的办公室。可别小看这份荣誉。其他检察官和律师往往一辈子都没能有一个机会坐在这里喝茶。而你呢,修皓律师,你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那还不是你造成的。”我心一横,从怀里摸出一块纽扣样的电子元件,随意地拍在了尉迟安娜的办公桌上,“瞧你干的好事。”
“嗯?这是什么?”她困惑地问。
“您装给受害人的窃听器。”
“哦……我有做过吗?”
“我希望您没有做过。不过我手上有证据证明是您干的,所以我建议您准备一套具有说服力的措辞……”
“好像是我干的。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您都不试着否认一下。”
“没什么好否认的,做了就做了。反正是工作需要,又不是什么亏心事。”
我不耐地抓头,追着说:”您这是在侵犯公民隐私权啊。”
“执法人员在合理的执法过程中,可以视情况无视这条法律。”尉迟安娜心照不宣,”再说了,这玩意儿最后不也是被你给摘下来了吗。我想听的内容可是一点都没有听到。”
“可你听到了我和她的私事。”
“就算知道那种事也对我没什么好处。如果你还不乐意,那我就向你保证事后去尝试忘记。”
“还敢说‘尝试’……真是摸不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心往下一沉,突然惦记起了在蓝遥身上找到的留言便签,”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尉迟检察官,你干嘛要给受害人留那种意义不明的话?”
“你是指什么?”
“你在标签里说,我们的决定会影响这座城市的命运之类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蓝遥小姐应该清楚我想表达的东西。”
“但我认为她不清楚。”
“那就更好了,那我日后会出面解释的。”
“不能跟我讲讲?”
“总感觉没有跟你解释的必要。再说了,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人又说不清楚。”
“……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模棱两可?”
“不可以。如果修皓律师是为了从我嘴里套情报,那就大可请回了。找检察官质证,没有一位律师会干得出这种事。”尉迟安娜慢悠悠地应答。
结果她还是老样子,依旧比伊琳娜还要难对付。
“好吧。我了解了。”对于尉迟安娜的固执,我只是无奈地擦了擦汗,保持起了沉默。
“其实……修皓律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必要一直聊工作,”尉迟安娜忽然从骨瓷茶壶里倾倒出一道深红色的水流,带着绵密的白色蒸汽,注入瓷杯中,”既然来了,偶尔也可以像朋友一样,喝喝下午茶。”
“是吗?我这种人也值得尉迟检察官斟茶?”我冷冷地笑了两下,语气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
“修皓律师是我所认识的对手中,少有的能够替委托人坚持辩护到最后的律师。”
“……您这是在夸我吗?”面对尉迟安娜从未有过的赞扬,我突然感到一丝忐忑。虽然她说的都是事实,我确实每次都没有放弃过辩护,一直坚持走到了庭审终局。
同时我也认为自己确实很厉害,前几次工作中的那一串无罪胜诉的战绩,今后怎么也得吹一辈子吧。换作大学班主任做在对面,在得知这些事后一定也会夸我说”嘿阿修!你真棒!我怎么想不到你还是当律师的天赋!”
……但是对于尉迟检察官的赞扬,姑且还是回避一下吧。
“伊琳娜亲自采购的锡兰红茶,建议你用心品尝。要加糖和奶么?”尉迟安娜眯起眼,透过口罩的轮廓能看见她在微笑。
“谢了,这种高级货给我喝就是暴殄天物。我还是喝白开水吧。”
我耸了耸肩,跟着假装谦虚。接着尉迟安娜也没在推脱,很干脆的冷哼了一声,利落地收回了茶杯。
我原想着这杯红茶之后应该会由她自己喝下去……顺便在这个过程中,一睹她摘下口罩后的芳容什么的。
可哪只尉迟安娜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热气腾腾的红茶搁置在了办公桌的一旁,然后直直地瞪起了我。
“来都来了,也擅自问了我那么多话,那我也出于工作需求,好好跟你谈谈吧。”
尉迟安娜突然发言,原本还很和善的眼神里写满了心事重重。
我心说我问您的事您也没老实回答啊,现在怎么还轮到我被质证了?
不过算了……这次是我毫无征兆地登门拜访,对她来讲或多或少还是很不礼貌。而且不答应尉迟安娜的要求,估计她也不会爽快地放我离开这里。
“那您就来一刀痛快的。”
尉迟安娜摊手,”看样子你好像猜到是什么事了?”
“反正,你从窃听器里听我和蓝遥聊了那么多……你也听到那些令人震惊的内容,所以我想现在你也该有些表示了?”
“是的。那我就单刀直入了。”尉迟安娜怀抱起双手,”修皓律师,您是就是宁兰的辩护委托人吧?”
“……不、欧阳先生才是。”
“但是你还是会上庭,不是吗?”
“这倒是……”
“能容我问一句,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这个……”
其实她这句话问得很没有意义。
一位律师要接受某位嫌疑人的辩护委托,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只要一句有作为辩护人的工作需要就足够回答。
但是我想,尉迟检察官肯定是明白这个道理了。她不会毫无意义的问出这种话。
“因为通过事后的调查,我认为欧阳先生说得对。”我说,”宁兰女士确实不是枪击蓝遥的人。虽然我不否定她以前犯下的罪,但她肯定在有关蓝遥的案件上没有做任何事。当然,我也只是出于最大限度,从有罪的角度出发为其施力辩护,而这也仅仅帮她摆脱死刑量刑。”
这应该就是尉迟安娜想要听到的答案。不限于身份,而是向她坦白个人感受;不是因为”我是辩护人,所以必须这么做”,而是从我个人身份的角度,认为”真相还需商榷,我不能随意下定论”。
我失声顿了若干秒,随即再度补充,”我也不会忽略宁兰是杀人犯这一事实,这次也只会做一般律师该做的工作,换做其他人上庭也会是这种态度,所以您没必要对我抱有太大敌意。”
“我不是想说这个,”尉迟安娜耸耸腰,看起来有些失望,”我当然不会对你上庭抱有偏见,我只是觉得……”
“……?”
“觉得我既然已经成了宁兰的起诉人,就必须将自己的理念贯彻到底。”
“您是这次的检方……哎呀。”
我们难道又要一起上庭了。”
“但唯独这次的情况略有不同。”
我一愣,”哪有什么不同……”
“我实话实说了吧……”透过红茶的青烟,尉迟安娜用她那浅咖色的双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这一次,我肯定会败诉。”
“……哈啊?”
“理由不必我多说,你也应该知道。宁兰不仅没有枪击蓝遥,而且她目前‘开膛手’嫌疑还有待定夺。但尽管如此——”尉迟安娜忽然瞪大了眼睛,眸子里黯淡无光,”我还是、想让她死在审判庭上。”
2.筹码
“我清楚你一旦上了庭,检方一定就不会胜诉。”尉迟安娜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将再次不可避免地迎来落败。”
没人喜欢这样的下场。她似乎在这么说。
“因为我快知道真相了……是吗?”我问。
尉迟安娜顿了顿,紧绷的嘴角舒展开来。
“是的。辩护方全力以赴的话,必然会瓦解现有的证据链。”
“你这话说得可真奇妙……”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斩钉截铁地对一件事下结论……还是从毫不利于自己的角度,去坦言形容自己的坏结局。
若是我说这种话还好,毕竟我这人已经习惯了向谁认栽。
可这种情况出现在一向从不服输的尉迟安娜身上,就会显得尤为奇怪。
“事到如今你还讲这种话。”借着尉迟安娜略显委屈的势头,我也趁机追究,”既然认识到案件的疑点,作为检方就应该全力投入对真凶的搜查。而不是在一日法庭上将一个无关的人定罪。”
面对我几乎快要溢出的暴戾,尉迟安娜沉重的神情逐渐的缓了下去。
“你不要只看事物的一面……修皓律师。”她平淡地说,让我感受到了她的些许温柔,“我的考虑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希望你理解这一点。”
“哪有什么复杂不复杂。”我急切地问,”你都敢说出‘想让她死’这种话了,不就是想要滥用职权吗?”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对一个清白的人实施撤诉会很复杂吗?比起什么都不告诉辩护人,就让对方放弃辩护……这明明要简单得多!你如今的做法、简直比让我直接吃败诉还难受!”
“……我不会让你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个结果!”尉迟安娜忽然大喊,”我会提出‘交易’……这是一场绝对有利于你的交易!”
我皱了皱眉,心神一瞬间恍惚不定。
“什么交易?”
“我——检方会动用权限,让你取得不可估量的财富、同时也声名远扬;你会做到乔律师当年所不能及之事。”尉迟安娜深呼吸,面露诡异的笑意,”你将代替自己朋友完成梦想,立足与万人之上。只要稍稍一抬手,便能名正言顺地改变不公——修皓律师,你将代替乔律师成为司法权柄者,铭刻进历史。”
“这……”她那夸张的回答彻底让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休息室内迎来了短暂的死寂。该说是彻底无语了,两人几乎同时都未有再做声。
也不知怎么了,短暂的沉默后,我的头皮有些发麻,全身也止不住的哆嗦。而又在看向她的眼神的瞬间,我也顿时意识到了,自己为何会诞生这股焦躁不安的心情。
——自打听见尉迟安娜提及乔雪忆的名讳时,我就快要些按耐不住。
“开什么玩笑!”几秒后,我的吼声盖过了尉迟安娜,”你这是行贿!竟然还搬出乔雪忆的名字……你这个女人!”
“这是‘交易’!我只想终结南方地区发生的所有命案!虽然在这个过程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结果……包括蓝遥的重伤在内、但这确实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仅仅是意外而已!”
不仅是乔雪忆,事到如今还要搬出蓝遥做借口。尉迟安娜这一行为更加令我生气。
“好了、够了!你不要我说话了!咱们的谈话就在这里结束!”
“你冷静听我解释!”
“给我闭嘴!”
“修皓!”尉迟安娜惊呼。
“什……?!”
我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呆滞。
或许是错觉吧。尉迟安娜在直呼我大名的片刻,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奇妙的波澜。
“你刚刚……叫我什么?”
像极了一位离别多日的友人,在再会时所发出的呼唤。
“修、修皓律师……”尉迟安娜顿了顿,然后与我直视。她那双眼睛里,有两个灵魂在游离。
……
“辩护人修皓……”她又逐字逐句地念道,“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什么……?”
“相信我绝对不会害你。”她的声音渐渐地低沉,”我发自内心的告诉你,我所提的要求,绝对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歹意。”
“……”
我根本无法衡量她话语的真实性。假设连这也是她为了审判开膛手,连带让自己胜诉的计划之一,那我倒也觉得说得通。
毕竟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我见得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尉迟安娜这类谈判,实际上对我而言根本没有丝毫说服力。
“我、我……”再次回过神时,尉迟安娜检察官的嗓音已经在颤抖,“我绝对没有骗你。”
看来她确实从未如此真切的向任何人开过口。连在平常的请求,对她而言也实施地如此艰难。
透过黑口罩,我仿佛可以看见尉迟安娜的嘴角在下撇……她现在应该很难受吧。射灯照着她的额首,皮肤一下变得甚是苍白。
尉迟安娜一下不再如以往般强势。一贯凛冽的检方气场消失殆尽,就像是真正意义上的弱女子。
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了能令自己挺直身子的条件。随即微微的颔首,才让我察觉到她在勉强自己向我低头。同时,尉迟安娜的身子有些发抖,就像是在犹豫是否要向我鞠躬似得。这倒也让我愕然到无法做声。
她是发自肺腑地再向我”交易”。因为——她确实是想要终结城市的悲剧。
直到这一刻,我才迫切感受到了她话里的真实性。加上尉迟安娜的眼眸中,无意闪过的黯淡光芒,则是更加让我动摇。
霎时的寂静,只有双方的呼吸接连作祟。直至沉默片刻,我才谨慎地向她发问。
“你会让我获得难以预估的财富?”
“我答应你。”
“具体怎么做?”
“法务部在我院征集法务官。我和伊琳娜将隔离身边所有人的推选信,动用权限令人上位。”
“可我只是个律师。”
“我有办法能让你成为我院工作者。”
“我该如何相信你?”
“我是部长最具信任的推选人,那封推荐信就在橱柜。只要认同我的条件,我就自动退出这场竞选,并全力引荐你。”尉迟安娜的声音沉重地像怨灵,”我有那个权限。”
我再次茫然不解地问,”你会让我成为司法权柄者?”
“我答应你。”
“我会记入历史……?”
“我答应你。”
“宁可做到这一步,就是为了让对手背叛他的委托人……”
我顺着她的目光,缓缓低下了头。整个回答的过程都毫不犹豫,让我感到一丝悚然。
“你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继续说,”几乎谈不上是‘交易’啊。你……从没有向我索要等价的筹码。”
“对我而言,你能做到放弃就已经足够了。”尉迟安娜瞥了我一眼,一定是在暗自抱怨我的过分多疑吧,“我也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了……为何我不惜代价也要做到胜诉。希望我说到这一步,就能更深一步地得到你的理解。”
“我压根不想‘名声’以及‘财富’,我的行动并……从一开始就非出于一己私欲。”尉迟安娜一度迷离的目光,变得坚定不移,”我有一颗‘民心’。通过长久以来的判断,我得到了‘民众需要从肉眼可见的地方,看着检方消灭罪犯’这一信息……因为大家想要这样的结果,我们才做出了所有稍显过激的行动。”
尉迟安娜沉默了一阵,挠了挠头,”你体会过民众有多信任‘光明骑士’吗?明明发生了如此之骇人的杀人案,晚班工作者依然选择会继续在夜间工作;也愿意在凌晨时分的街头上大摇大摆漫步。他们为何没有丝毫退避?只是因为他们相信,罪恶一定能得到制裁,所以不必畏手畏脚感到害怕……犯罪只是暂时的,没必要因为一两具尸体的出现,就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
我果断插话反问,“夜班人员不辞职,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为了生活需要赚钱吗?”
“不、这只是其中一条因素。准确来讲,是由于他们打心里的明白——城市在我们笼罩下,正义会永存。”尉迟安娜神色庄严,手高举在空中,像是革命宣传画上的工人,“一旦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罪大恶极的被告将得到释放这一事’,未来又会有多少人对我们失去信心?”
“可被告在枪击蓝遥的事情本来就是无辜的!”
“那他也是前科累累的罪犯!”尉迟安娜的脸涨得通红,“一旦潜在犯罪份子知道了无罪判决的事,未来又将会有多少悲剧发生!又将会有多少残酷的报道出现!我身为检察官的绝对使命,就是保障这座城市,乃至国家的‘安全’!”
尉迟安娜”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休息室室的石膏墙上。她的手掌厚重而有力,发出的响声把我震懵了两秒。
“我从来就不怕败诉、更不怕死……但是在死之前,”她说,”修皓律师,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能够足以让民众重新拥戴‘正义’的时间。”
“……”
尉迟安娜和我都哑言了。那一头显眼的暗红色长发,紧贴脸颊与额首散播开来。她高举而露出的臂膀、以及因汗渍而浸湿至透明的胸前肤,在射灯下光润如象牙。
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沸腾的面谈。当下再把这里比作大法庭也不足为过。
整个发言途中,尉迟安娜就没有进行过一次顺畅的呼吸,像是一口气对我道出了所有沉淀以及的心里话。如果不是她看起来会因为憋气而快要晕过去了,我真的会希望她能继续讲下去。
但是她没有说话了,也不能说话。尉迟安娜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感想。
“你就是……‘正确’的人吗?”
憋了许久,我也才挤出一句连我也不明所以的答复。
“……何为正确?”她问。
“……不知道。事情是否是‘正确’,大概也是要让大多数人来‘定义’吧。”我自嘲般地苦笑了两声,“如果真让民众来定义正确、说不定你才是‘好人’……而我,才是真正的‘反派’啊。”
“……”尉迟安娜愣了许久。
“或许我的行动,才是‘邪恶’。”看着尉迟安娜美丽的瞳孔,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要我在心底的理解你……理解尉迟安娜,是走‘人间正道’上的人,不是吗?”
“我……”
“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我还是没有‘’保障。一旦我口头答应了你的条件,背叛了委托人,而你又没有实行自己的承诺,那我的人生……大概会永远的跌入低谷,一辈子也无法抬头。”我连着答复的同时,脑袋也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真是令人头大。
“我都说过‘发誓’了,你难道想让我立字据吗?”
“没有必要那么麻烦。”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只要他妈的、做一些能让我认同你的事!这样就可以了!赶紧的、让我认同你,尉迟安娜!认同你是一位‘正义的伙伴’!请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你他妈的是个‘好人’、不是一位有口才的‘骗子’!”
这几番话下来,像是受到了谁的鼓动似得,连我也变得激情澎湃。压抑不住的情感随即从内心深处迸发。未能忍住负面情绪与燥热的怒火攻入了内心,这也让我开始有些结巴了。
在脑门快要被烧坏前,我在尝试努力回想过去。希望能通过回忆与思考,重新按捺住此刻复杂的心情。
但这么一做,自己却愈发变得恍然,与不知所措。
……
…
很早以前,我对乔雪忆提过这么一段历史。
——我曾有过一位弟弟。
早在自己三岁那年,家母就有了第二次身孕。可碍于当年的时代背景、以及政策因素,在家母正值怀胎四月的不久,兄弟便在家父的强烈主张下于医院被强制流产。至于他们为何一开始不这么做,非要等过了近半年才实施流产手术?有关这方面的理由就不得而知。
也许是大家当时所面对的一切都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谁也无法对外解释清楚。
于是三岁零六个月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公墓后方的土地埋葬了我最后一位家人。
尽管当时的我只以为那只是一块四肢健全的动物尸体。可直到他下葬入土的一瞬间、体内涌出了一丝奇妙的共鸣后,我才意识到了何种不对劲。在几番追问下,家父告诉我那是咱家次子,也就是我亲弟弟。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
当时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我感受到了血脉上的悸动……那种只有至亲身死跟前才会产生——彻骨之痛。这也是我和乔雪忆谈及其亲属时,所发表的一部分感想,而乔雪忆也表示对我的心情感同身受。
也在那之后,这个话题成了我们加深交往的契机。
胆儿这段我对外所坦白的童年故事,结局其实并未止于此。之后还有一段我从未提起过的、令我终身难忘的后续。
那是自打弟弟死后的二十年间,在我身上发生的某些事。
时值七年前的夏天,也是我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时间。
一六年的八月中旬,祖父安详地在自宅过世。匆忙举行完葬礼后,祖母被家父接去了养老院安度晚年。我则是奉家父的命令回到了祖父母的那栋老宅,而那里也正是我出生时的老家,自己五岁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栋远离市中心的由砖瓦水泥堆砌的古旧居民楼。
家父所下达的意思是,让我前去收拾掉所有废弃物件,以用于日后的房屋出租。
我如实照办了。几番清洁下来,就当我正在整理书房壁柜的最后一层抽屉时,意外地从中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块稍有磨损的黑色曲玉。
由于曲玉与胎儿形状相似,故有用于祈福母子平安的含义。我也顿时明白了这是原本要赠予弟弟的东西。可弟弟死掉了,玉自然也被藏了起来。
找到翠绿曲玉的那一刻就像发现了埋藏已久的罕见宝物。一下午的心情除了震惊外,便是久久的喜悦。花了很长时间整理所有废弃家具,不被需要的闲置物件统一丢进了垃圾桶;感觉或许能用上的器械都顺手保留在了旅行箱,唯独这枚曲玉小心翼翼的揣在包里。
我想要把东西交还给家父。
起初我认为曲玉是他粗心大意,而不经意落在了这间屋子的抽屉里。如此贵重的东西搬家时也没带走,还和废品丢在一起,肯定是被遗忘了。
并且在遗落的那段时间里,家父多半也十分沮丧。而玉上磨损的一角与橱柜的滑轨堆积的灰尘,便能证明他从未打开过抽屉。
我断定家父曾经想过寻找,但由于记忆模糊而无从下手,最后也未能找到曲玉。
假设我能替他找到他从未找到过的东西,并亲自归还,家父一直以来抱有的某些负面看法,或许能得到改观。
我如此乐观地想着。
“那是我亲自放在里面的。”
当我递出玉时,家父却回答了我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是你自己封存的?”
“嗯。从一开始我就没想着要把它拿回来。”
“难道你不要它了?”
“是的。玉应该永远的留在那里。”
“原来如此。”我在指尖把玩着这块曲玉。玉紧握入掌心后有种十分清凉的感觉。又在余晖下折射微微绿光、让我对它更加爱不释手。尽管它并不属于我。
也不知为何,当时脑子里闪过了一些任性的想法。之后,那些想法便对家父脱口而出。
“那不如给我吧。”
我爽快地说着。我也认为这并非无理的要求,由自己代兄弟保管这份礼物,仅作为兄长,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这本是我接下来要说明的理由。
“不,把它放回原位。”
父亲脸色一转,一副义正言辞的口气。
“为什么啊?”
“因为那是别人的东西。”
别……人……?
他的回答出乎了我的预料。
现在回想起来,若是当初乖乖答应他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只是在那一瞬间,积压已久的反抗心,像是迸发的蒸汽般终得攻上了心头。
我不禁回顾起了自己这前半生所有的顺从、以及隐忍行为。一想到这半辈子以来,对家父从未有过失礼的自己最终却落得如此对待。所以心中那根固定人性的弦,也才会因此断裂吧。
长此以往的忍耐,仿佛到了极限。
“把它给我!”
迟来的叛逆逐渐驱使着我去对父亲进行抗争。
“那是你弟弟的东西!给我放下!”
“叫你把它给我!”
曲玉在两个人的手中你来我去。于争吵与抢夺的推攘过程中、我终究未能克制住那股复杂的气焰。一个不小心用力,我无意将父亲推上了门槛。
他的脑袋狠狠地撞了下去,血花从额首间溢出。
父亲嘶哑的呻吟着,用力按压起了头上的裂开伤口。而在痛苦与挣扎中,父亲茫然地瞪向了我,并朝我挤出了一句之后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他啊……”
“?!”
“老天爷,你肯定……是带错了人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如此清楚地理解了他的话。少顷之后,父亲的意识消失了,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昏厥之中。而我也在届时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用一副极其平淡的口气对急诊室的医生爆出了家庭住址。
在救护车前来的途中,我迎来了长久的沉默。
……
…
人生的前二十年就活成了一副苦不堪言、却又无比可笑的模样。哪怕是这样失败的我,却又在道德观上对尉迟安娜检察官指手画脚。想来还真是讽刺。
“好、我明白了。”
参照过自己前半生的经历,才得以猛地发觉……其实这个叫尉迟安娜的女人,比起我这样的家伙,应该更像是一个该走的人间正道上的人。
所以,我也该……
“如果你能做一件让人‘相信你’的事,并以此说服我,相信你是一个遵守约定的‘君子’,”我最后说,“那我……会很乐意放弃辩护。”
尉迟安娜闻言,一脸困惑地在自己口罩上抚摸了几下,默然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