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剧烈震动已经消失,但每隔几分钟,地面还会令人不安地震动两下,绯城地震并不稀奇,但如此强烈的震动和接连不断的余震还是将居民区里的人都逼了出来。大家抱着家里最贵重的物品站在楼下的空地,又三三两两的聊起天来。

“可是……这听上去太……简直是天方夜谭。”

幸灵趁机将有危险的事跟小英说了一遍,虽然考虑到普通人的接受能力做了删减,但小英还是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

“而且要所有人离开这里避难……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就算是在地震,你看还是有人留在家里没有出来,更别提你连证据都没有,还是我们会被战斗波及这么……这么异想天开的理由。”

看得出来,她已经很努力在避免“荒唐”之类可能让幸灵伤心的用词了,但现在对幸灵来说,自己的话不被相信才是最受伤的。

“你也觉得我是在拿这种事恶作剧寻开心吗。”

小英没有回话,但她犹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了。”

幸灵留下这么一句话,不顾小英的阻拦,径自走向旁边的人,又将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好,然后也不问对方相不相信,又走向下一个人,不停地不停地,就像个写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不停地对所有人讲述这里的危险和可能发生的事情。

旁人看她的眼神逐渐由困惑变成厌烦,然后又转成困惑。

但幸灵已经不再去在乎别人的目光了,她就像是在闹脾气一样,不断地重复着那一段自己都快不清楚什么意思的话,说了太久,早已经口干舌燥,但这点不舒服反而更刺激着她继续自己的行动。

直到小英实在看不下去强行将她拦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

不知不觉的,天上下起了雪。

绯城的雪总是留不了太久,温度高的时候,雪片甚至来不及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湿漉漉的,所以就算是下雪,大家也往往要打上一把伞。

现在地面的震动也平息了,匆忙出门的人们自然要陆续回家,可周围丝毫未曾平息的混乱灵力还清楚地提醒着幸灵,真正的危险还未曾到来。

“不能回去!”

她张开双臂,挡在了楼门口。

幸灵脸色发白,双眼通红,其他人从不曾见过她这样狠绝的样子,一时间竟都有些呆愣,那些细碎的言语同时停下,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瞬间的停滞。

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重新意识到面前站着的只是个小孩子,甚至还因为她一连串的行为感觉有些愤怒,开始有人想要强行将幸灵拉开。

而她最熟悉的几个长辈,王奶奶和张阿姨她们为首,也在叫她快回家去,不要再继续捣乱。

幸灵低垂着头,尽量将这些声音摒除在外,身体则依然死死地挡在门口,坚决不肯让开。

大概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大中午的,居然一点阳光都看不见。冷风瑟瑟,刺骨的凉意蔓延。

“我们没时间陪你任性!”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他们这么说着。正如幸灵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会变成那个样子,他们也同样不明白幸灵这么做的理由和意义,也没打算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小孩子的恶作剧有着更加方便的解释。

“我就说有钱人没几个好东西,这孩子才回去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雪越下越大。

混乱的灵力,越来越冷的空气,都让幸灵开始觉得有些窒息。

“我没变啊……”

她看着脚下由融雪积成的水洼,各种情绪像是在胸口团成了一团,上不去下不来,弄不懂,理不清。

只觉得难受。

“变了的人,不是你们吗。”

她紧拉着铁栏杆的手终于被扯开,没人继续听她说话,大家径自开始进门回家。

藏在一片嘈杂声中,一直分神注意阵法那边的幸灵隐约听见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当即心上一凉,而紧接而来的一声雷鸣似的巨响,更是驱散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

“卢小姐啊。”王奶奶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赞同,“你就别待在这里了,快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大家不走的话我也不走……”

“你这孩子……”王奶奶皱了皱眉,但幸灵提高了声音没让她说下去。

“我不明白啊!不管换了什么名字,不管变成什么身份……我不都依然是我吗,是那个大家一口水一口饭一起养大的,那个幸灵啊,还是说不管是什么人,只因为是小孩子你们就不肯相信我吗!”

王奶奶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幸灵接下来的举动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是……”

幸灵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一脸为难的奶奶,不顾脚下是一片初雪融化的泥泞,不顾自己身上穿的是纯白的斗篷。

跪了下去。

“求你们了。”

眼泪落进了面前的积水。

幸灵声音哽咽着,慢慢地,深深地伏下身。

“你们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我不能看着你们遇到危险还无动于衷。”

“之后你们想怎么说怎么做,要什么赔偿都没关系,但现在,求你们了。”

“快走吧。”

她来之前,以为自己会是个救世主,英雄一样地提前示警,帮大家避开了危险。

但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小孩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了什么叫做小孩子的无力。

她就是什么都做不到。

***

“方煦!”

在云华不停的呼唤下,方煦终于恢复意识,重新睁开了眼睛。

但眼前是一片浑浊的雾气,连近在眼前的云华的脸都看不清晰。

背后能感觉到一片凹凸不平,他好像正靠在一个斜坡上接受云华的治疗。垂在身侧的双手能摸到一片湿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和腐臭,耳边能听到一阵阵野兽一样的低吼,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体内灵力却一阵翻涌。

他刚听见云华松了一口气,原本还忍不住想要揶揄两句,但体内的灵力已经全然失控,只轻微一动,五脏六腑就仿佛被烈火灼烧着一般剧痛,方煦急忙紧咬住牙关,才没痛得叫出声来。

一直关注着方煦情况的云华怎么能注意不到他的情况,赶紧又抽出两枚银针刺了两个穴位,同时飞快地将之前就扎在方煦肩上的毫针取下扔了。这种纤细的银针原本连云华自己的灵力都难以承受,所以她每次动用灵力治疗之后都非得换上一套针具不可,现在更是损耗得飞快,只是帮方煦控制体内的灵力,就已经用没了两个针囊。

但不得不说,效果是立竿见影,新的两针下去,方煦只觉得体内好像涌出一股清凉的泉水,浇灭了体内的火焰。

“是毒。”没用方煦提问,云华就已经低声解释起了现状,“或者说是毒一样的灵力,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完全不能使用,甚至还会接着污染空气中原本正常的灵气,绯城分部成员的病倒和传染大概都是因为这个。最严重的是,这种灵力还正从阵法中源源不断地溢散到外面,看上去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所以现在周围都成了这个模样。”

方煦稍微恢复了点说话的力气:“所以我比较倒霉,状况比绯城那些人危急,是吗?”

“没错。你真的非常倒霉。”

“喂喂喂,这种时候稍微安慰我一下啊。”

作为回应,云华为他扎下一针的时候,似乎格外用力,疼得方煦倒吸了一口凉气,并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老人都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医生。

耳边那种野兽的叫声似乎更响亮了些。

云华施针的手停了一下。

那原本应该只是这片荒地附近的野猫或是野狗,但不知道为何竟然误入了阵法之中,日日夜夜承受着那种不知来源的污浊灵力的污染,如今已经变成了怪物。

而且刚才在为失去意识的方煦寻找藏身处的时候,她在周围的隐蔽处发现了不少其他动物的残骸,想来都是那只已经不知如何形容的怪物的猎物。

她将目光放远,那个现在足有两层楼高的影子正在浑浊的雾气中缓缓前行。他们已经开启了这片空间,这个怪物得到了自由,很快……

就会到达前方的那个居民区。

云华看着眼前强撑着不肯表现出痛苦的方煦,用力咬了下嘴唇。她的治疗不能中断,针灸一旦停止,方煦体内的灵力就会瞬间反扑,必死无疑。而自己也只是个大夫,对上这种怪物没有胜算。

……无能为力。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方煦突然的开口吓了云华一跳:“什么?”

“能让我立刻恢复战斗力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

即便是现在,云华手上施针的动作都没有停下。必须一刻不停地抑制那股灵力,同时还要注意换掉被灵力弯曲无法使用的银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损坏的银针已经在两人身边洒了一地。而云华手上只剩最后一个针囊。

方煦脸上没了平素的玩世不恭,嘴唇轻挑,竟不可思议地透出了两分温柔来,他就这样看着云华,没有急切,也不是恳求,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我知道你能做到。”

“不可能!现在这种情况,我只要撤掉一根针你都会立刻一命呜呼!你还想凭这样的身体战斗?!事到如今提这种任性的要求,刚才为什么不先自己跑掉啊!”

“所以我才在拜托云大神医啊。”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现在没办法祛除你体内被污染的灵力,最多只能暂时将它们封印在你的身体深处,而就算是封印,也无法阻止它们继续对你自己的灵力进行污染,等到封印被冲破……”

就会如洪水决堤。

“云华。”方煦低声叫了她的名字,眼睛在雾气中依旧闪烁着光芒,“我们应该做正确的事。”

是刚才幸灵说过的话。

“你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云华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都曾经是小孩子。”方煦回答,“幸灵说得对,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就只是‘该做’和‘不该做’这么简单的选择。现在,我们就有应该做的事,不是吗?”

方煦不是在说服云华,他也知道没这个必要,云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

在十几年如一日的通信里,他们早已了解彼此,几乎胜过他们自己。许多自己都不再记得的小事,都已经写进了日记一般的信里,由对方代为保管。许多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内心,在对方眼中,都如琉璃明镜。

方煦相信云华做得到,也知道她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云华也同样明白方煦说的是认真的——他宁愿放弃自己的性命,去为了那些人,拼上一把。

“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云华用力扯开最后的针囊,加大了音量掩盖住了声音的颤抖,“之后死了也别找我抱怨!”

“哪儿敢啊。”

方煦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随着云华双手飞快地下针,他肉眼可见地恢复了精神,虽然脸颊上还有着不正常的红晕,但已经能够站起身来,周身原本隐约浮现的煞气一清,他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方家少爷。

云华看着他,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去摸,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下起了雪。

方煦朝她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身体,抬起手掌,慢慢燃起了一簇赤红的火焰,融化了周身飞舞的雪片,像是从雪中生出的暖阳:“那么,我去打个架就回来。”

云华白了他一眼,顺手将针囊里的最后一根针扎在了方煦身上,让后者手中的火焰陡地明亮了几分。

“打吧。”

“喂喂,就这么轻描淡写啊?”方煦看上去有点失望,“一点也不担心,难不成你有什么秘藏的杀招?”

“哪有那种东西。”

“那就表现得紧张点嘛,电影里英雄在决战之前不总是要渲染一下气氛,发展一下感情线吗?比如说……对,等这次战斗结束,我有东西想送给你,之类的。”

“哦?”云华抬眉,特意拉长的声音仿佛是某种警告,“好久不见,你已经有了发展感情线的对象了啊。”

方煦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没有!不……也不是说没有……我是说……”

大概是觉得自己解释不清楚了,方煦干咳了一声,略过了这个话题,确认了那只怪兽的位置,这次真的准备出发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小声说了一句:

“其实兽园那次,你是为了帮我,我知道的。”

虽然现在看上去除了过于畏寒之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方煦十二岁刚回到放假那段时间,完全就是个纸糊的人儿,睡得少了,吃喝的凉了,学习时间太长了,都有可能引发第二天的一场高烧。而方家向来是鼓励孩子们晨兴夜寐,勤学苦练的,早课上要是没什么精神,接下来一天可能都要站着上课。成绩要是不好,被关小黑屋都算是轻的。

这样的强度当时的方煦实在吃不消,连挨了一周的罚,发了一周的热,他憋着一口气不肯说,偌大一个家族居然就真的没人发现他生了病。

云华虽然是女孩子,但从小就跟着母亲满世界地乱跑,可比当时的老实方煦有主意多了。明明跟方煦约好了见面,对方却一直没有出现,她怎么可能傻乎乎地一直等在原地,当即掏出随身的银针扎睡了偏门的看守,自己偷溜进去打算找小跟班玩。

结果就让她目睹了方煦被教训的场景。

到底是自家的小跟班,明显生着病没人管,居然还要被这么教训,云华很想立刻给那个骂人的先生扎上几针。但光是这样恐怕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云华干脆大闹了一场方家的兽园,害得方家大半个月不得安宁,方煦这才终于调养好了身体。

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云华便也一直没说,没想到方煦其实一直都知道。

“这人是笨蛋吗。”

云华笑着抬手擦了下脸,被体温融化的雪有些凉。

不远处的半空中,明艳的火撕裂了浑浊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