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灵有个秘密瞒着没说。

这个旧居民区,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是她的家。

她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但说是孤儿院,在她被丢进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孩子,只剩下一栋破旧的房子,和一个病歪歪的男人了。

她是孤儿院唯一的孩子,住在旁边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喜欢叫她老幸家的孩子。

爸爸身体不好,家里很穷,但还是把一个在冷风里哭闹的小婴儿捡了回去,拖着病歪歪的身体厚着脸皮朝隔壁家的奶奶借奶粉。

西家一勺奶粉,东家一片尿布,今天一件旧玩具,明天一件新衣服,她是这个居民区的人们共同养大的孩子。

她和张阿姨家的女儿一起上学,也曾经两人一起恶作剧,然后一边大笑着,一边被脾气暴躁的张阿姨挥舞着扫把满小区追打。

经过最外面那栋楼的窗口时,总能吃到笑眯眯的王奶奶亲手做的凉糕。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在李爷爷的棋盘后胡乱支招也能玩上半个小时。大家都喜欢摸摸她的头,留她在身边多说一会儿话。

回到家里,总是缠绵病榻的爸爸精神好的时候,也会教她一些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让一些小东西飞起来,或者做些戴在身上暖洋洋的护身符。幸灵原本只觉得这是些奇怪的小魔术,直到某天在家里撞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叔叔,知道了白夜宫的存在,才发现原来在普通的生活外侧,还有着这样的世界。

她的活动场所里增加了个绯城分部,似乎也并不是多剧烈的改变,只不过第一次有了要对居民区的各位隐瞒的事,让幸灵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大家也都只是调侃两句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从来不会刨根问底让她为难。

幸灵非常喜欢这里,她对未来的规划里,总是少不了这个地方,少不了这些人。但三个月前,一切突然就不一样了。

爸爸的病情恶化,住进医院,然后死去,速度快得让她根本没办法产生真实感,就像是在做一个噩梦,总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醒来,睁开眼睛就能闻到早餐的香气。

但她等来的反而是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

她的亲生父亲居然是绯城知名的富商,十几年前被仇家偷走了刚出生的女儿,直到偶然在医院遇见了和妻子相似的女孩。期间的狗血剧情不再赘述,总之就是她刚失去爸爸,却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父亲。自己也从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转眼间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名字前加上的姓氏让她别扭,豪华的别墅庄园让她畏惧,有太多的变化让她茫然,可在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找那些熟悉的人寻求帮助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家有些不一样了。

张阿姨不会再故作严厉地指责她喜欢踩门槛然后一脸无奈地排掉她身上的土,李爷爷的棋局在她出现之后很快就散了,就连王奶奶都不会再笑眯眯地塞给她一碗凉糕。以前不管在谁身边都聊上几个小时的天,现在所有人却都像是刻意在结束对话一样,不是家里忙就是身体累,还都不忘要催她快点回自己家去。

可是她的家,不是这里吗?

“你得多陪陪你爸爸对吧。”

幸灵讨厌这样的话。这样……简直就像是在赶自己走一样啊。

只是因为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家人,多了一个不一样的身份,自己就要被这里排除在外了吗?

她不明白,一直到现在都不明白。

但就算已经不再欢迎自己,好歹看在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的份上,大家还会愿意认真听听自己说的话吧……虽然这么想着,但越是接近那道熟悉的大门,幸灵越是在心里打起鼓来。

“如果我不是小孩子就好了。”

幸灵终于停下脚步。眼前是熟悉的大门,虽然已经两个多月不曾踏足,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隐约能听见的奶奶阿姨们打麻将的声音,空气里各种饭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让人安心。但她居然畏缩地有些不敢进去。

如果是看上去更成熟的大人,是不是就能让大家信服,也就不用明知道时间宝贵,却还要站在居民区门口犹豫不决了呢。

“如果那两个人还在,至少……”

这个想法刚一诞生,就被幸灵自己猛地摇头甩了出去。

那两个人才不会帮忙呢,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虽然刚才一时着急说出来的话可能有点过分,但就算是要道歉也应该是一切结束之后,不然肯定会更加被当成小孩子看轻的。而且更需要道歉的其实是那边吧。

现在重要的是,必须要告诉大家有危险的事情,大家都是温柔的好人,好好说的话一定能理解的!

一定——

砰!

在面前匆忙关上的门用一种最坚决的方式打破了她的预期。

“张……”

幸灵刚迈开的脚还停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

愣了一会,她茫然地回头,记忆中一直热闹温馨的居民区,竟然无比冷清。

“幸……卢小姐啊,今天我们家里有点事,不太方便招待客人,改天再请你吃饭啊。周末了,你还是赶紧回家跟你爸爸吃个饭吧。”

幸灵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看着热情,却暗中将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的说话方式。正如她还不习惯自己名字前新冠上的那个姓。

可这条界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了什么而出现的?

“张阿姨!拜托你开门!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李爷爷!不好了!要出事了!”

“王奶奶!你说的话大家都会听的!所以求你听我说——”

但没人听,就算她强抓着一个人一股脑地讲重点说完,也明显被敷衍了过去。大家的眼神她非常熟悉,是那种藏着不耐烦,尽量包容小孩子的眼神。

“怎么办啊……”

幸灵在楼宇中间急得直跺脚,想着干脆放一把火或者搞出别的乱子,不管怎么样让大家先离开再说。但在她真的付诸行动之前,终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叫了她的名字。

“幸灵?你怎么在这里?”

“小英!”

是张阿姨家的女儿!这个时间应该是从补课班回来吧。幸灵见到她,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救星,张开双手就扑了过去。

不过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偏离了预想中的轨道。

“……咦?”

幸灵突然失去了平衡,被对面的小英拉了一把才勉强没摔倒在地,但那种失衡感并没有消失,地面依然剧烈地晃动着,而小英明显也有同样的感觉。

“地……地震?!”

“不是的。”幸灵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开始,周围原本平和的灵力突然变得乱七八糟,让她的脑内产生了一种酥麻的刺痛感,好在她灵力不多,受到的影响也不大。但这种不同寻常的变化让她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幸灵?”

晃动还没有结束,但幸灵还是甩开了小英的手,跑到能看到下方那片荒地的路边朝下望——当然没能看见云华和方煦的身影。

心脏的跳动加快了几分,幸灵严肃地转向小英:“要让大家都离开这里才行。”

无论用什么方法。

***

幸灵离开后,方煦才拿出从绯城分部带来的玉树枝。

这样的树枝白夜宫每个分部都有一根,据说是从黄帝宝珠所孕育的三株树上折下的,其枝为玉,其叶为珍珠,想要按照正常流程开启阵法,就必须要以这根树枝作为钥匙。

方煦将玉枝插在地上,眼前所见的景色如水波一闪,便显露出了数百年前开始,就一直存在于此的阵法符文。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载体,那些真实含义大多已逐渐失传的文字仿佛只是一个印在地面上的投影,但要是有人试图挖掘就会发现,哪怕将地面削去几米,这些文字依然能继续清晰地显示,就像是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成为了这片自然的一部分。

两人其实也都对阵法没什么了解,但来之前姑且都从上司或长辈那里知道了阵法一般是什么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小心点。”云华皱着眉提醒道,虽然看上去一切正常,但这个空间里的灵力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异常的沉郁。她从随身的针囊中抽出的银针放在掌上,又用灵力细细地裹了一层,观察了一会发现没什么动静,这才朝方煦点点头,继续朝阵法中间走去。

“绯城分部的人确实说过阵法被动了手脚吧。”看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后,云华干脆蹲下,伸手摸了摸地面上的符文,“但幸灵也说过他们没有懂阵法的人,那连他们都能发现的异常,我们不至于看不出来才对。”

方煦也同样在查看阵法,背后却突然有些发凉,他匆忙回头,结果对上了云华审视的目光:“干……干嘛?”

“你就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或者听到什么声音?”

“我是人类!不是狗!也不是灵兽!明知道我没继承那种血统还特意提这种事,想吵架吗!”

随后,对他不是狗这点,云华真心实意地表示了遗憾。

方煦这才满意,但细想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喂,你究竟是什么……”正打算深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被针刺一样的感觉,下一秒,大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喂!”

他紧紧抓住身边云华的胳膊,甩了出去。

地动山摇。

云华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扔出了阵法的范围,在砂地上滑出好几米,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脸颊都擦出了血痕,精致的外表上瞬间就多了几分狼狈。

但方煦自己就没那么幸运,在他跑出阵法之前,地面已经产生了异动,突如其来的摇晃让他差点失去平衡,随即,原本只是灰黑色阴影一样印在地面上的阵法,突然亮了起来。

那亮光泛着令人心悸的深紫,与此同时,云华被扔出去之前掉在地上的银针,飞快地染上了一层浑浊的黑。

“方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