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群星之梦与归乡之路

斜下的夕阳悬于城市边陲之上,金红色的光辉穿过楼宇间的缝隙,洒落在赛农市中心警局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中。

汤姆·哈蒂森正在办公前悠闲地写着报告,就着一杯香气氤氲的黑咖啡。他的墨镜与一个收音机被摆在了旁边。而另一侧的卡位上,年轻的警员格里森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名为《惊奇故事》的杂志。

这本杂志是他从办公室角落的杂物柜里翻出来的,褪色的封面上写着:1941年4月号。

他被这本十多年前的杂志深深地迷住了,是因为这个名为阿西莫夫的作者所写的《日暮》,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这个故事,讲述了一颗名为卡盖尔的行星。在那里,六个太阳让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只有每过2049年,他们才会迎来一次黑夜,并在那夜有幸目睹群星的辉光。

为这雄奇的幻想,格里森发出喟叹。当他抬眼时望见窗外夕阳,便想到夜幕将至,群星浮现, 不由地觉得这是一件幸事。因为黑夜,人类才得见群星之光,那深远微弱的光亮,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前进的方向。

事实上,他仍然无法忘怀那日所见的房间。

UNIVAC,这台钢铁与硅晶缔造的伟大机器,就像有智慧和生命,又如此庄严而缄默。

从那以后,就像打开思想的某个开关,他在许多个夜里,都梦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群星的变换和律动,真空管中闪烁的光芒,电子在介质中传递时微弱的嗡鸣,变得如此明晰。

从那之后,他就对科技的进展与这些幻想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消息称,苏联正计划服役一款喷气式战略轰炸机,专家声称其最大时速可能达到1000公里,各项指标均超越了我军新服役的B47轰炸机……”

在收音机驳杂的声音中,他将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

窗外,星星在闪闪发光。那不是我们地球上肉眼所看到的发出微光的3600颗星星——一个巨大的星团的中心,3万个强大的太阳,撒下能烧灼灵魂的光芒;那冷漠的光芒比刮过这寒冷、可怕、凄凉世界令人战栗的寒风更让人觉得可怕……有人去拿火把,火把倒下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可怕而寒冷的寒星更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塞罗城那个方向,发出了猩红的光,光越来越亮,但那不是太阳的光。

长夜又来临了。

……………………

格里森屏息凝神地读完了它,又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就像在噩梦中被惊醒的人。

这段描述,让他想到了一些独属于冷战时代的恐怖幻想。

墙上的钟盘旋转着,发出不详的咔嚓声,而收音机中传来的声音在耳畔复又清晰:

“……现在,他们已经有能力在2个小时之内,将核弹投送到整个西欧,这简直是灾难。想象一下,从伦敦、巴黎到柏林,只要2个小时,数以千万的生命将化为齑粉。”

无形的铁幕正笼罩在地球之上,一种隐隐约约的窒息感正在发酵。当夜幕降临之时,格里森从卡位上起身来到窗边,抬头遥望着天边远星。

如果,如果有一天大地真的陷入核火之后的幽寒,文明的最后一丝炬火又在哪呢?

“格里森,该吃晚饭了。”汤姆在报告的最后一页上署名之后,将钢笔套上了笔帽收进口袋,“今天我们去吃点新鲜玩意,拉面吃过没?我打赌‘麦跑跑’在日本的时候肯定试过了。”

他口中的麦跑跑,就是大战中功勋彪炳、曾被任命为驻日盟军最高司令的麦克阿瑟。虽然此人曾一度被视为英雄,但在汤姆这个陆战队老兵看来,这表演欲爆棚的家伙比起纯粹的军人更像一个政客。而政客就是——婊子的腿都不如他们的嘴张得勤快,他们根本就是用屁眼在讲话,因为他们的话永远取决于屁股的位置。

在1942年,刚被升为中将的麦克阿瑟本来驻守在菲律宾,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一时难以抵挡日军兵锋之盛,这家伙在将防务移交给新的司令官温莱特之后,一溜烟跑到了澳大利亚。关键在于,他临行前信誓旦旦地宣称要从澳洲调援兵,一定会回来——结果直到菲律宾沦陷,也没有一支部队来支援。

于是他就被士兵们起了“麦跑跑”这么个雅号。而文莱特的部队得知菲律宾被放弃之后,更大骂他是狗。

更不用说他后来在朝鲜被中国军队揍得满头是包,恼羞成怒地想用核弹拉人下水。甚至追本溯源,他在1932年的华盛顿街头曾经派坦克镇压讨要退役金的老兵,竟然还有脸在国会发表演说“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黏在履带上还差不多。

话说回来,在这1953年快要5月的档口,朝鲜战争应该也将要走到尾声。毕竟从麦克阿瑟再到李奇微,最后是克拉克,三年换了三个总司令。

对于这场战争,老探员有自己的判断——明显的,这场战争间接证明了当今美国的对外策略受到意识形态对抗的裹。

麦克阿瑟的自负和魔怔般的反共情节,让他咄咄逼人地指使部队越过三八线威胁中国边境,甚至“误炸”边境上的安东,招来了中国的反击。

声称是误炸,却出动了P51野马和P38闪电,这是两款战斗机,又不是高空的水平轰炸机。更不用说那些飞行员,都是有数百飞行小时的老手,基本不存在“睁眼瞎”的情况。

而且汤姆·哈蒂森看过地图,中朝边境,在鸭绿江的分隔下泾渭分明,江面宽度足有一公里。

根据他的推测,造成“误炸”的原因有二,一是军事优势带来的盲目乐观,认为中方不会参战;二是意识形态对抗带来的疑神疑鬼。这“误炸”应该一开始就是意图摧毁安东的机场与车站。

总而言之,那些二战老兵,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结果在另一场政治游戏中死去,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自由,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真的还在燃烧吗?今年4月,麦卡锡甚至开始将手伸向外部,对海外大使馆的藏书进行了清查。将近两百万册图书被剔除,甚至国内某些城市和学校的图书馆也开始焚毁所谓的“可疑书籍”。

他又想到民众们被监听的电话与无线电,想到被秘密批捕的记者和作家,又想到费城那个贩售婴儿头骨工艺品的拍卖会——没有平等可言的“自由”,只会让人觉得可耻与恐怖。

汤姆停止了思维的发散,不由地翻了个白眼。

“日本料理?那很贵的吧?”格里森疑惑道。

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洛杉矶的日料餐厅,那些造型精美的寿司,在上流阶层似乎受到一些追捧,但不菲的价格对普通大众而言仍是平时难以企及的异国佳肴。

“哎呀,没那么夸张,价格还很亲民的。”汤姆扬了扬桌上那张印着‘田中拉面’字样的传单,“你看这个…‘Tonkotsu ramen’…一块三一份,好像是用猪骨头熬制的浓汤煮的面条,之类的?”

面对未知的美食,格里森心动地点了点头,事情就这定了。

从警局出来穿过两条街,在那栋高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中央大厦对面,就是‘田中拉面’(总店)——总共两层,拥有东方风格飞檐与轻钢落地窗的店面,门前停靠着几台涂装店铺标志的摩托车。

由于临近这栋大型的综合写字楼,店内的生意也热火朝天,透过落地窗,师傅制作拉面的娴熟手法与食客们大快朵颐的景象,成了最好的宣传。

“看来这是一家连锁店啊,什么时候能开到华盛顿去呢。”汤姆瞥了眼门头说道。

这位探员丝毫不知道,那个“总店”的标注,只是老板的信心膨胀而加上去的——目前而言,它还没有任何一家分店。

他们在进店点了两份豚骨拉面,赫然发现摆在餐盘上的餐具,除了筷子还有叉子。

面对老板的怜悯,汤姆毫不领情,顽固地尝试着用筷子去卷碗里的面条。

“汤姆先生,你给家里人去过电话了吗?这次的事件怎么看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吧,你诈死这件事也该对他们坦白了。”格里森斟酌着说道。

“当然,当然…我早就和他们联系过了。”汤姆费力地将卷的好似毛线团的面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老婆和小家伙们都哭了,我多想顺着该死的电话线钻过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误会解开了就好,他们也能安心了。”

“话说回来,格里森,你最开始的时候为啥想当警察啊?”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群混混在欺负一个女孩。”格里森放弃了用筷子,拿起了更顺手的叉子,“当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和女孩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我最终选择帮她,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诉说着‘救救我’……当我救下她之后,她的感激让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到自豪。所以我就想,当一个警察。”

汤姆听完了格里森的话,沉默不语——就凭这种单纯的动机,是无法在美国的警察系统中走得太远的,至多也就是回到社区巡警的岗位上。

“那么,你说你想进入大学,有方向了吗?”于是,他岔开了话题。

“是的,我想先去佐治亚州,先进入社区大学,然后争取转入佐治亚理工学院。”格里森有些激动地侃侃而谈:“实际上,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汤姆先生,打从见识了那台计算机开始。”

“话说,那所学校好像是排名前50的名校吧?”汤姆汗颜,“你认真的?这可需要非常的毅力和才智。”

“……实际上我过去成绩还是不错的,”格里森点头,异常坚定地说道:“而且,我现在才二十三岁,我已经做好了为之付出十年的准备 。”

汤姆闻言微微怔了片刻,歪头打量起眼前这个性格温厚的年轻人。

“‘勇气,非凡的勇气是平凡的美德’,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它的意义。”格里森莞尔一笑,解释道:“汤姆先生,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仿佛随时会毁灭的时代里,却诞生了UNIVAC这样的智慧结晶,看到它时候,我感到未来是如此之近。”他幽幽说道:“我想,如果有一个地方,能保留这一切火种,那在没有比远离纷争的宇宙更适合的地方了……”

“…年轻真好啊。”汤姆不由地感慨,拍了拍格里森的肩膀道:“如果你做好了决定,还记得我的承诺么?我会支持你的。”

两人继续交谈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橱窗这一层玻璃彻底地隔开了,格里森讲述起他最近看的科幻故事,没怎么接触过这些的汤姆当即就被吸引了。

这种能够打破灰色的平静的宏大幻想,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拒绝呢?

时间匆匆流过,而在另一边,西街的小教堂里,一个多星期后,诺兰德如约带着弥撒启程。

他们背上了背包,在礼堂门口向噘嘴叼着三明治且满脸哀怨的莎拉告别。

虽然承诺了大概一周以后就会回来,但好不容易吃上了热饭的少女仍不免悲从中来——直到同来送别的贝德,答应带饭给她。

诺兰德已经放弃对莎拉吐槽了,一个高中生竟然要小学生来照顾,丢人。

话虽如此,在常来教堂的孩子之中,莎拉却非常的有人望,隐约有成为大头目的趋势——虽然不知道这有何意义,她还挺乐在其中的。可以说,除了叔叔将面临审判这块心病之外,她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

这期间,诺兰德和弥撒又去过两三次医院,阿姆斯丹和罗斯特这两个重伤患,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据医生说,他们至少也要两个月才能勉强活动。有一次,他们偶然遇到了汤姆·哈蒂森,这名探员罕见地穿了一身棒球服,还拎着袋水果。

据他说,他是来探视阿姆斯丹的,而且最近都会留在赛农处理些杂事,基本没什么忙的,权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这一次出行,他们选择了经济实惠的汽车——诺兰德在市中租了台吉普车,并且把一些面包和毛毯、瓶装水塞了上去。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佛罗里达的朱庇特市,从赛农开过去差不多有快3000公里的路程,单程就要开上两天的时间。

而约瑟夫也知道了这件事,并将一把M1卡宾枪和几个弹夹交给了他。吃惊之余,他并没有拒绝,毕竟路上难免要穿越荒凉地带,虽然他觉得这东西多半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然后,他还偷偷带上了加亚的日记本。

一切准备妥善之后,他们就出发了。

吉普车从赛农西区出城,开上了65号洲际公路,一路向南。从日出到日落,一天之中有16个小时诺兰德都在开车,他们穿过路易维尔,穿过亚特兰大,向着佛罗里达海峡的方向狂飙疾进。

在第二天的子夜时分,他们已经抵达了拿骚县附近,从这里到目的地还有500公里左右。

诺兰德将车子停在了道路旁边,从背包中掏出个面包和一瓶水递给弥撒。

幽暗的旷野之中没有一丝光亮,唯有漫天繁星煜煜,远方不时传来郊狼的长啸,草丛里也有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真正的静寂,往往只属于工业的废墟,而自然虽荒凉,却也充满生机。

弥撒在车后座小口地咬着面包,望着窗外星空,突然说道:“……其实,我只是想去看一眼你的家乡。”

“可以理解,毕竟你还没看过佛罗里达的沙滩吧。”诺兰德咬了一大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着。

这是他在西区的一家面包房买的德式碱水面包,扭成结的面包上撒着海盐,嚼起来又硬又咸。一口下去味道委实不怎么样,但越是咀嚼越有一股朴实的麦香,就着清水也能吃的下去。

“不单单是那个原因。”弥撒默默吃完了一个面包后,坦然地说道:“在你的书中,对所有经过的地方都倾注感情与笔墨,可唯独你的家乡,被一笔带过。”

“……可能因为太熟悉了,感觉没有未知的事物更吸引人吧。”诺兰德沉吟。

“我其实很擅长发现人们心中的渴望,彷徨,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欲望。”弥撒在后座蜷起身子,靠在角落里,“因为受爷爷的教导,和在教堂中长大,以及做听告的事情。”

诺兰德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去年感恩节,帮助贝德的时候吗?我说过的,你创作的《路》,对我而言是支持着我走过阴霾的救赎之路,”他侧过头来,打量着诺兰德的背影问道:“——可,于你而言,又是通往何方?你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而辗转于旅途呢?直到今天,那也还是模糊的愿景吗?”

诺兰德将面包送入口中的动作忽然停滞了,沉默的气氛席卷了车内,寂静之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与风吹芒草的沙沙声。

“……不,已经找到了。”良久,诺兰德哂然一笑,“睡吧,弥撒,大概明天中午就到了。”

弥撒点了点头,阖上了眼睛,旅途的劳顿让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诺兰德则靠在座椅上,望着天际上遥远的寒星。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全部记忆都在这宁静之中变得明晰,他默默掏出那枚母亲留给他的徽章。

六角雪花形状的底板,镀金的海雕在星光下闪烁生辉,把玩之间,他的心中也生出很多疑问。

他想起罗斯特曾说过,是一艘巡洋舰的水上飞机在大西洋上救了他,而那个驾驶员的名字是查尔斯·莱昂哈特。而这枚徽章,是颁发给执行了一百次飞行任务的飞行员的荣誉。

还有家里酒柜上那一列军机模型,以及到处散落的飞机设计和军事书籍,以及母亲房间里挂着的那件宽大而布满裂纹的飞行夹克。

他这次回去,也存了心思要与母亲对质,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对于老家,他并没有什么归属感,而他的生活里,也从来没有父亲的身影。每当他向母亲询问,就会被搪塞过去。

在十八岁以前,他都是在社区学校度过的,虽然不乏玩伴与快乐的回忆,他却始终隐约地感觉到,生活缺乏一种内在的、更深层的联系。而愈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受就愈发明晰。

他的母亲, 仿佛对什么事情都缺乏热情,在他恶作剧点燃了旅馆的厕所时也不会生气,可当他得到学校的嘉奖时,也不会表现得喜悦。

渐渐地,一股困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诺兰德换了件有些滑稽的印花短袖衬衫,也让弥撒换了件靛蓝色的无领衬衫。

他们继续驱车前行,驶入了贯穿东海岸各州的国道1号公路,约莫中午的时候,直到越过圣露西港,抵达了朱庇特市这座人口只有寥寥两三万人的小城。

在公路的两旁,有着零星的建筑,当中一栋亮黄色的两层平顶房“海风旅馆”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这种汽车旅馆的结构十分简约,一层是酒吧、餐厅和接待处,而二层是客房。在周围的泊位之外还会摆上几张阳伞与长椅,以及烧烤用的炉子。

相较于气温介于几摄氏度到十几摄氏度的威斯康星而言,有着“阳光州”之称的佛罗里达,午间温度已经能达到二十五摄氏度以上,又由于此地离海岸线非常近,温暖舒爽的海风令人感到酣畅。

从一层敞开的大门望去,旅馆的大厅兼酒吧里,一名五十岁左右,额头饱满,卷发披肩的妇人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手里拿着一杯龙舌兰酒。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有着许多口袋的马甲,以及一条便于活动的水洗布裤子。虽然已上了年纪,但她的肢体仍充满了活力,举手之间动作稳当有力。她正是诺兰德的母亲,阿比盖尔。

在吧台的后面,深色橡木的酒柜上,一排排酒瓶在正午阳光下如宝石般斑斓闪烁,但更加引人侧目的,却是酒柜最上方的一列金属的军机模型。从早期的P26”玩具枪”,F2A“水牛”,到大战期间著名的PBY“卡特琳娜”、F4U“海盗”、F6F“地狱猫”和P51“野马”,不一而足。

诺兰德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母亲的模型收藏还没有现在这样丰富,但也总是能吸引社区学校里的同伴前来围观,特别是盛夏时节,阳光和海风让孩子们格外活跃。每到这时,母亲就会从冰箱里端出柠檬水招待大家——如果忽略她那心不在焉的态度,也还算挺周到的。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漠然的样子,经常边喝着酒,边翻那些飞机杂志。

“嘿,老板。给我开一个房间。”诺兰德不再去细想,拽着还在好奇打量着周围的弥撒走了进去。

随着他的呼唤,阿比盖尔侧过头来,略带诧异地盯着诺兰德看了半晌,又将目光移到躲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的弥撒脸上,来回地打量着两人。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话说这么小的孩子…是?”她疑惑地问道。

“弥撒,我在赛农市的朋友。”

“……男孩?女孩?”

“是男孩子。”

“……好吧。唉,这么多年,你终于是混到去小孩子身上找自信的地步了。毕竟只靠零食、滑板和漫画书就会让他觉得你够酷。”阿比盖尔明悟般地叹了口气,“但是不要泄气,生活总会好起来。”

诺兰德听完只觉得拳头不自觉地硬了,而弥撒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呃…阿姨,不是的,我们真的是朋友。”弥撒摸着鼻尖辩解,“还有我对那些并不感兴……呃,还是稍稍有点兴趣的。”

“你可别单纯把他当成小孩了,他可是圣弗朗西斯神学院毕业的神甫,已经自己主持教堂事务了。”诺兰德一顿吹捧,让弥撒舒适地挺直了腰板。

“怎么可能?他还这么小,连十五岁都没有吧?”阿比盖尔将酒杯放在吧台,质疑道。

“他…嗯,他的监护人也是个神甫,还是神学院的兼职教授来着,他五岁就开始学习这些东西了。”诺兰德边说着,边将弥撒背着的小背包卸了下来拎在手中,熟稔地踏上了楼梯,“我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样空着吧?啊对,午饭我们想在家里吃。”

见母亲微微颔首,他便招呼弥撒一起上了楼。

212号房是他从小居住的房间,一推开门,弥撒就好奇地左顾右盼。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棒球明星的海报,还挂着一副棒球手套;靠近入口位置处,一块老旧的滑板倚在墙上,地上则放着两个杠铃。再往前看去,靠窗的书桌上却堆满了各种书本,从艰深晦涩的哲学书籍到流行文学不一而足,还有一幅做了许多标注的世界地图被玻璃盖板压在桌上。

而在靠墙的双层床上,甚至还摆着两个奇怪的小熊布偶。

“呼呼~”弥撒打量一番,掩面轻笑,“这个房间仿佛就是某个人成长轨迹的缩影嘛,莫非你小时候还怕黑?”他这么说着,走到床前抱起一个小熊布偶,摆弄起毛茸茸圆溜溜的两只“爪子”,怪腔怪调地戏谑道:“‘呜呜呜,小熊陪我去厕所。’之类的?”

“………你说的没错,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诺兰德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几岁的孩子怕黑是正常的,而反观某人,都十几岁了,坐船的时候还怕鬼。而且这人还是个神甫。”

弥撒被呛得涨红了脸,诺兰德自顾自地从柜子里取出了被褥,将双层床铺好,又到浴室里打开了热水器。

“好了,你先洗个澡放松一下,这两天在车上委实令人疲惫。我去帮老妈准备午餐。”他这么说着,见弥撒从他的小背包里取出了一套睡衣,竖起了大拇指,“很熟练嘛。看来你稍微适应了旅行生活。秘诀就是……想办法更加舒适,从而保持精力。”

说罢,他下楼来到餐厅的厨房,看见阿比盖尔正在将洋葱圈挂上鸡蛋糊,看来是准备先做一道酥炸洋葱圈。洗理台上,一个不锈钢盆中还浸泡着大个的牡蛎,它们产自佛罗里达西部的阿巴拉契科拉湾。由于位处河流的入海处,川流不息的纯澈活水令它们成长得肥硕而鲜美。它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象牙般的乳白光泽,只是看着,就让人期待那份唇齿间的细腻触感与海的芬芳。

在地处内陆的威斯康星,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吃到,弥撒应该会开心。诺兰德愉悦地想着,凑了过去。

“这牡蛎是准备生吃吗?”他问道。

“不,以我开旅馆的漫长经验,生食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合适。”阿比盖尔答道:“做成炸牡蛎吧,再来一个海鲜秋葵浓汤。最后再加一个小牛排。”

“嚯,那可得期待一下。”说着,诺兰德拿起一把小刀,将牡蛎肉一个个剜下来盛到盘中。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认识那孩子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诺兰德叹了口气,简略地讲述了从他与弥撒、莎拉相遇,以及这半年来的生活。当然,涉及阿姆斯丹与罗斯特的部分,经过了一些删减。

“老妈,你还记得我以前感冒时,你会做玉米浓汤给我喝的事吗?”

“嗯?怎么了?”

诺兰德笑道:“洒了干酪碎的玉米浓汤,弥撒他也…为我做过,在我有一次感冒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过,以前生病时你都会做这个给我吃,他就记住了。”

“真是个体贴的孩子,难怪你那消极的三观改变了不少。”阿比盖尔揶揄道。

“对了,老妈,”诺兰德倏然话锋一转,突兀地问道:“我的父亲,真的是所谓的‘戴着头盔的机车骑士’?”

“…………”阿比盖尔手中的菜刀一滞,垂眸陷入沉默。

“在赛农的时候我偶遇了一名官员,他认得这个。”说着,诺兰德将那个六角雪花上雕着镀金海雕的徽章掏了出来,“他说,这是颁发给执行了一百次飞行任务的飞行员的荣誉勋章。而且,他是在1941年时,从西欧逃亡来的。当时他们的船遇到了海难,最后被一架海军巡洋舰的水上飞机发现才获救。而那名飞行员,就有这么一个徽章,他的名字是——查尔斯·莱昂哈特。”

“那孩子应该快下来了吧,先用午饭吧。”阿比盖尔没有直接回应诺兰德。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换了身宽松睡衣的弥撒下楼来到餐厅,温暖的煦风穿过半掩的窗,吹过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尚带着水汽的肌肤,令他舒爽地微眯起眼伸了个懒腰。

诺兰德帮阿比盖尔将菜摆上了桌,酥炸洋葱圈和炸牡蛎、海鲜秋葵浓汤、煎小牛排与米饭,好好地分成了三份——虽然他说不用严格分餐了,在赛农的时候大家也是凑在一起吃。但阿比盖尔坚持既然开的是旅馆,就必须好好招待客人。

一道秋葵浓汤,鲜美肥硕的红虾、青口贝,这些来自大海的馈赠,去壳取肉,与洋葱、芹菜、青椒等蔬菜一同用鲜味高汤熬煮至软烂,利用秋葵增稠,而番茄则使其呈现热情悦人的橙红色,胡椒、百里香,以及来自北美印第安部落乔克托人的,由檫树叶子磨成的辣味费里粉,让浓郁鲜香的气味中掺杂了丝丝刺激和变化。

将这浓汤拌入米饭是传统的吃法,粘稠浓汤渗入莹白米粒的缝隙,一口下去鲜香、微辛的味道将盈溢唇齿直冲鼻腔,咀嚼着颗粒分明的米饭,将使人无比满足,就像海风和阳光。

只是吃上一口,弥撒就觉得心都要化了——当然这也有吃了两天碱水面包的缘故。

而多汁的牛排,以及酥香鲜嫩的炸牡蛎,都令人欲罢不能。

填饱肚子后,阿比盖尔示意诺兰德和她上楼。弥撒好奇地注视着,见诺兰德微微颔首,便也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阿比盖尔的房门外,向内看去,在略有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件宽带而破旧飞行夹克。在旅馆女主人的房间中,它显得有些突兀,但看得出来,被很好地保养过。

阿比盖尔来到靠墙的衣柜前,拉开了下层的抽屉,将一件蒙覆着灰色薄布的事物小心翼翼地捧起,走向充满疑惑的诺兰德与弥撒。

她每踏出一步,神色就沉郁一分,她微微低着头,本来并不太显老的容颜蒙上了淡淡的阴影,就仿佛落满了时间的尘埃,让每一丝细微的皱纹都明晰可辨了。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诺兰德揭开灰布。

薄布飞扬,一件被叠得有棱有角的白色海军礼服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摆放着数枚勋章,以及一个封入老旧相框的黑白照片。

这是一张男人的全身照,他身穿海军飞行员的服装,洒脱地斜靠在一架战斗机上。他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有点下垂的眼角略突出的下巴与诺兰德颇有几分相似——弥撒看了看照片,又偷偷瞄了瞄诺兰德,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你的父亲,查尔斯·莱昂哈特,是一名军方的试飞员。”阿比盖尔的声音有些颤抖,蕴含着浓浓的悲伤,“因为工作的保密要求,他一直都未能回家,我们也鲜少联系。”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在你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1942年,他…在试飞新型战斗机时出了意外,因为脑溢血而去世。”

诺兰德默默地听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愤慨,有疑惑,但他选择保持沉默。

“呵,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阿比盖尔幽幽说道:“他年纪大了,本来打算退下来,用时间来弥补那些缺失的时光,但……日趋激烈的战争拖住了他,最终我收到的只有他的遗物和履历。我本来想对你坦白这一切,但你说想要外出游历,去尝试走上创作之路……我不想打击你的热情。没想到,这一拖就是九年。虽然,这其中也有我逃避真相的因素。”她深深地叹息,黯然的神色带着几分向往,“我们在年轻时相爱,能够在一起的时光却那么的稀少……稀少到这段情感还来不及乏味,就永远地成了回忆。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确实骑着摩托,戴着一个帅气的头盔……”

诺兰德怔住了,所有尚未发出的质问都在无形间消散。直到弥撒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阿比盖尔将查尔斯的遗物重新收回了抽屉,而诺兰德则有些恍惚地拖着弥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直接倒在了床上,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弥撒打破了沉默。

“诺兰德……你以前是不抽烟的吗?我看你的桌子上没有摆着烟盒、“

诺兰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没错,我是在结束游历之后才学会了抽烟……”

“你还记得来教堂里告解的奥兰多先生吗?其实我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呃,帮人戒烟的办法,他对我说,只有感到苦闷烦躁的人,才会吸烟。”弥撒思忖着说道。

“你说的不错,我现在就想来一根。”诺兰德无奈地撇了撇嘴,起身点燃了一支香烟。

微苦的烟气萦绕满屋,又被穿过窗棂的海风拂去,就像诺兰德心中那不太真切的愁思。

坦白地说,即使知道了关于父亲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多的触动。他曾经的生活里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但那个男人所留下的,布满这间旅馆的思念的痕迹,以及一个已然无法兑现的美好承诺,对他的母亲来说想必非常珍贵。

“弥撒,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无处可去,我会欢迎你来到这里。”良久,他低声说道。

“不,我有预感,”弥撒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在这里,你会比在西街教堂抽更多的烟……抽烟,终究对身体不好。”

“是啊,你说的没错。”诺兰德想了想,掐灭了香烟,将烟盒收进了口袋里。

弥撒开始翻看着书桌上繁多的书本,而诺兰德则安静地闭目休息。

“……我会试着开始少抽烟的。”他突兀地嘀咕了一句。

闻言,弥撒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当夕阳沉入海平线,夜幕降临之时,他们用过晚餐,离开了旅馆,向着一公里外的海滩走去。

诺兰德带上了一个挎包,里面装着一只手电,以及加亚的日记。

两人静静地走在静寂的夜幕下,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留下两行足迹。

湿软而疏松的海砂,还残留着傍晚的温暖,一深一浅地踩踏之时,脚底会传来颗粒的磨砂感。

浩瀚的海面上,潮湿而微咸的海风吹散了漫天云霭,平缓的波浪映着星月斑斓的光辉,在沙滩上碎散成煜煜飞沫。

诺兰德抬起头眺望着漫天阑珊星斗,伸出手轻抚身边少年柔软的头发,坦然地开口说道。

“……在我被无数次的退稿所打击,又迷惘于不知该追寻何物时,我曾经问过自己。生命,难道生命就是一场走向死亡的,苍白的苦旅吗?随风越过广袤的土地,也仅仅是随波逐流,走马观花于喧嚣的尘世。”

弥侧目凝望着海面,撒安静地聆听着,任由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你很久前就问过我,《路》究竟通往何方呢?我找了很久很久,”他轻笑道:“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小小的,小小的道路,时而雨雪泥泞,时而黄尘飞舞,尽头却总是有守候的灯火常明。那是一条归乡之路,通往……有你和莎拉在的,赛农西街的小教堂。”

“归乡之路……”少年轻声呢喃着。

“你体恤他人,又诚实而正直。能拥有这样的品格,证明你是被爱着而长大的。”诺兰德伸出手,捋过弥撒凌乱的鬓发,肯定地说道:“心灵就像杯盏,只有被爱充满,那爱才会盈溢而出,也流向他人。你并非白云浮萍般无根的生命啊,加亚神甫他一定是……给予了你全部的爱。”

珍贵的话语伴着涛声与风声,久久地回响。

少年的双眼也倏然一亮,仿佛满天星辰亦随之焕然。

他想起了爷爷曾在床边为自己读过的睡前故事。

想起了拮据的生活中,生日里点着蜡烛的,小小的奢侈的奶油蛋糕。

也想起了,那一天爷爷因为心脏病而倒在地上,冷汗直流时亦坚持嘱咐的话语。

“弥撒....就算一切真相昭然若揭,也不要迷惘和悲伤。”年迈的神甫仿佛用尽最后的力量,摘下了胸前佩带了一辈子的银白十架,将之交给了自己,“谨记,这十架……并非束缚,而是祝福。”

一念及此,他不禁泪水长流,颤抖的双手攥紧了胸前闪耀的十架,就像攥住亲人的手。

“弥撒·托尔莉雅,这份宝贵的意志和希望,将由你传承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爷爷话语中的含义。

在一旁,诺兰德从挎包里取出了手电,以及加亚的日记。他将日记从第一页翻开,让手电的光芒照耀其上。

“我把它带来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回顾一遍。”他说道:“而且,因为后面都是空白的,我也并没有翻到最后一页……我想你也一样。之前,我们都害怕面对它。”

弥撒擦了擦眼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们仔细地翻看了每一页,却不再为之惶然。

直到日记在宁静中,来到最后的两页。

上面记载了这样的话语: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晓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许多秘密,每个人也渴望着理解与救赎。

若有朝一日,当你看到这页笔记,我想——我大概终于得到了救赎。

你是我留下的一个希望。

之所以给了你,以及那个逝去的孩子,一个相同的名字。

是因为,是因为我注定会将你们培养成拥有相近品质的人。

如果那个孩子仍然在世,也许你们会拥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但面临抉择时,你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温柔待人,心向良善,保持谦卑。

正因如此,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有着许多,无与伦比的朋友吧。

过去的故事就像一本书,而当它结束之时,就该合上。

而你,要自由地去谱写属于你的,崭新的故事。

知晓过去,活于当下,面向未来。

这是我对你的祝福与希望。

他揭过这一页,在日记的最后,粘着一张已经发脆泛黄的信纸。

上面的文字,是来自遥久以前的寄语。

致未来的你:

你好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吗?人们又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了吗? 公园里是否又有了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的身影,以及孩子们的笑语?而学生们仍然奔跑在街道上,却是向着学校与迟到赛跑,而非向着防空洞与生死竞速?

那是我一直梦想着的景象,希望在你的时代,都已成为现实。

加亚神甫、特蕾莎女士、约瑟夫、弥赛尔,以及马克.....就在几天前,我们借着加亚神甫私藏的最后一点干金酒,在一刻难得的平静里怀念了曾经和平的日子。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成了弥足珍贵的回忆。那太过珍贵,让现在的我们不敢去细想,和平究竟会不会到来。

但看到襁褓中熟睡的你那纯真的面庞,我们就愿意去相信。

谢谢你给了我们希望。

希望在今后的时代里,你能自由地活下去。

捷西·帕维尔 1939 于华沙

………………

在良久的沉默中,日记本被永远地合上了。

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渐渐填满了少年的心,一如月星璀璨的辉光照亮了灰暗的大海。

他所有的愿望,在此刻都已然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