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情感,构成我们人格的两块基石。

灵魂好似积木,一次又一次的伤痛与慰藉的积累,使我们得以成长,与世界紧密地联系起来。

所追寻的梦想,铭记于心的初衷,无法释怀的情节,想要弥补的过错——人生之路,总会有历经光阴洗礼而留下的道标,其正是生命的憧憬的底色。

有灵的生命皆如此,唯有程度不同。

倘若失去这些,会变的怎样呢?

我想起过去游历时,曾经在农场主那听来的传闻——虽然那是在阳光明媚的德克萨斯州,但现在想来却令人齿冷。

农场主说,在为了获取皮草的养殖场中,一些动物学会了躲起来产崽,然后亲自将它们咬死,这所造成的损失令人头痛。

归根结底,是因为幽暗的铁笼令它们焦虑,因为它们的未来没有阳光雨露,仅余下苦难——这一切,都不值得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记忆,情感,由此而生的渴望,若将这基石抽走一块,对人而言又会如何?

………………

在月光与涛声充盈的房间里,诺兰德抽着烟,在本子上胡乱地写着。

而弥撒则坐在床上,消沉地翻着那本已经读过无数次的书。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一如夜晚蓝灰色的大海般深邃,藏匿着好多心事。

诺兰德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不由暗暗叹息。

从那以后,弥撒就变得少言寡语。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安静的孩子,但诺兰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又有谁能接受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出设计好的戏剧呢?但愿时间能抚平一切吧。

吃饭的时候,弥撒也一个人默默地躲到角落,晚上睡觉时则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诺兰德。

这种疏离感让人五味陈杂,甚至有点恼火。

总而言之,一行人逗留在华沙的日子,几乎处于分道扬镳的状态,约瑟夫和弥赛尔整天都泡在酒吧里,以一种已经无所谓的态度消耗着金钱和酒精,每天都喝得迷迷糊糊。对于酒的品类,他们也毫无挑剔,将大量廉价的劣质伏特加灌进了肚子里。

毕竟,比起美味的醇酒,他们只是想要一些酒精,来冲淡自己的尴尬和失落。

而弥撒,则每天出去乱跑,然后就到教堂从中午一直枯坐到傍晚,边祷告边积累焦虑情绪。

他们来到这里的动机曾堪称高尚,如今却已沦落成肤浅的“来都来了,不逛逛多可惜”。

这种卑微的小市民心态,可能是三人仅剩的共识了——纵然谁也玩的不开心,但毕竟对靠教区支给生活的神甫、汽车修理工和生意愈发不景气的杂货店老板而言,出国旅行的机会可不多。这很现实。

这帮人是不是都疯了?诺兰德看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不由地犯嘀咕,是不是该早点回去了?

如此过了三、四天,终于,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一天,他尾随弥撒上了街,看到少年走进临街店铺,握着零钱忍痛买了一个小件的琥珀手链之后,他跟上去借机开口了。

“弥撒,是不是该给莎拉打个电话了。”他装作心不在焉,说道:“你想想,她独自在家照顾着小狗摩西,还要去上学,她肯定也不会有时间做饭的,八成是每天啃着冷掉的汉堡,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去呢。”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莎拉凄凉的境遇。

弥撒听着听着,眉毛就悲痛地蹙成了一团——的确,莎拉基本不做家务,休息了就是趿拉着毛拖鞋,直到午饭时才懒散地晃悠到餐桌前,是个没人照顾就无法正经生活的孩子。

“是,所以我才想买个纪念品送给她来着。”弥撒摊开掌心,展示那串手链。

“那不如就早点回去,将礼物交给她。”诺兰德谆谆善诱。

“呃,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就这么决定啦。”

“…………”弥撒只得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诺兰德眼见计划得逞,便快步离去,却没有听到少年几不可闻的叹息。

“……可是我还能回去吗,归根结底,那本来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归宿…”

傍晚,诺兰德又来到附近的酒吧里蹲守,终于在晚上七点的时候,约瑟夫和弥赛尔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坐下就开始酗酒。

酒过三巡之后,听见弥赛尔嘀咕着“不知道店里怎么样了”,诺兰德见机会来了,迅速凑近。

“说起来,我们出来也有半个多月了,”他开始撺掇:“弥赛尔,百货店的货架应该已经落满灰尘,甚至还有蟑螂老鼠出没了吧——特别,特别是,那些临期的食品,如果再不打折促销的话……”

“呃哇、求求你别说了!”醉醺醺的弥赛尔突然像是上满了发条,蹭地就弹了起来。

“所以说,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话说你们这段时间一直躲着弥撒,是想怎样?”

“该怎么说呢、”听到这话,弥赛尔抿了抿唇,支支吾吾地坦白道:“对那个孩子,现在只有愧疚的感觉。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是为我们维系希望的谎言啊……我不敢面对他啊!我现在真心觉得,把那些虚妄的事情灌输给他,是一件不负责且丢人的事情。”

杂货店老板自暴自弃地喝干了杯中的伏特加。

“差不多得了,得缓缓……就算是我这种中年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一旁的约瑟夫正要开口。

“约瑟夫,你也好好想想,没去上班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就算修理厂的老板器重你,但这样下去可以吗?”

“……你是华沙这的人常说的那种‘资本家的走狗’吗?我这就给施芬伯格船长打电话。”

返程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诺兰德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天之后,他们离开了华沙,再次到格但斯克港乘上了施芬伯格船长的散货船。

闲聊之余,诺兰德得知船长的货款竟然是一部分用美元结算,而另一部分直接用矿产,诸如铜、锌、铅之类的结算。这可以理解,毕竟看波兰的情况,宝贵的外汇肯定不多,但以矿产结算——这不又是走私吗?看他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人物,实在是过于狗胆包天。

想起之前在卡特加特海峡遭遇检查的情形,诺兰德一阵胆寒,不由抖了三抖。

所幸,比起来时的惊险,这一路相安无事。在抵达汉堡之后,他们直接乘上航班直飞纽约,又从纽约一路转乘,最终回到了赛农。

在市中的旧车站下车后,约瑟夫在弥赛尔张牙舞爪的催促下,无奈地直接回了东区的店里。弥撒和诺兰德则乘着公交,前往西区。

近一年来,本已杂乱无章的西街显得愈加荒芜了,因主人离去而未得修缮的房屋又多了些许;这些木质结构的老屋在虫噬蚁蛀下早已脆弱不堪,或许仅仅一场冷雨,其中一些就会变成一堆长满蘑菇的废墟。

很多人离开这郊区,去到了城市的边缘,搬进了破旧的公寓楼中;而更多人,则向着城市中心聚拢,整个赛农市就像一台轰然开动的机器,将周边的人们当做燃料源源不断地吞噬,随着所谓的黄金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

小教堂门口,诺兰德用木板钉得歪七扭八的狗窝里,蜷缩着的小狗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伸长了脖子向着小路尽头张望,毛茸茸的尾巴紧张而兴奋地摇摆着。

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它激动地汪汪叫着,一双小短腿飞快地摆动起来,冲了过去。

“嗨,摩西,我们回来了。”弥撒一把将飞扑而来的小狗抱在了怀中,任由它将自己的脸颊舔得满是口水。

他将小狗放下,穿过礼堂来到起居室,推开房门时看到这样一幕:

在房间的中央,架着一块画板,上面是一幅布满橡皮擦痕,经过反复修正仍稍显笨拙的素描。

画面所描绘的,是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老旧花瓶。挺直腰背端坐的罗伦,正挽着袖子,平举着一支铅笔,聚精会神地用单眼测量着花瓶的比例。

而身穿校服,像是刚刚放学的莎拉,则在他旁边讲解着绘画技巧。

弥撒又扫视了一圈,发现整个起居室并没有什么变化——床铺叠的齐整,书桌收拾的干净,角落里的座钟也没有积灰。看来平日有在打扫。

于是,他开口招呼:“莎拉,我们回来了。话说回来……我还觉得你是离开人照顾就无法生活的孩子,竟然整理得这么干净,让人刮目相看。”

“啊!弥撒——!”听到朋友熟悉的声音,少女激动地回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当然的啊!只是区区家务,就算是我,想做还是能做到的!”

“哈?!”闻言,罗伦放下了手中的铅笔,无情地揭穿了莎拉的谎言,“明明是我和贝德帮忙打扫的吧?你自己能把臭袜子和内裤洗了就谢天谢地……好痛!”

“臭小子!胆敢出卖你的师傅?”恼羞成怒的少女脸一红,一把锢住了他的脖子,用拳头狂钻脑袋,并气急败坏地申辩:“我的学业可是很忙的!徒弟帮师傅做这点小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啊!啊!疼死啦!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你这样不可能有男朋友的!”罗伦忍痛叫嚣。

“哼!因为我是狮子座的女生!而且,你这鼻涕小鬼的论断毫无说服力!”莎拉鼓足了力气,一记爆栗敲在了罗伦的脑门上,随着好似敲门般的脆响,一个红彤彤的大包浮现。

弥撒和诺兰德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无语凝噎。

但是,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看来莎拉还是那个莎拉。

当弥撒将作为礼物的琥珀手链交给她时,她又高兴地将弥撒抱得更紧了。

他们再次回到寻常而平静的生活中,诺兰德不由地松了口气。

阿姆斯丹与罗斯特还没出院,这两人所造成的风波,在这不时爆出五花八门的“间谍案”的冷战时代,于全国范围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淡出了新闻栏目。

约瑟夫继续履行了他的承诺,将小教堂的地下避难所建造完毕了。在与他交谈时,诺兰德得知,他和弥赛尔并未将关于弥撒的事情,向哈维或罗斯特透露,他担心那个躺在病床家伙会为此郁郁寡欢。另外,由于东区的持续萧条,百货店的生意变差了。弥赛尔为此很是伤心,光是振兴店铺的活动策划书就写了五六十页。

看上去一切都波澜不惊,诺兰德也开始继续向杂志供稿,开始了一段时间的忙碌。

而这使他忽略了弥撒的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弥撒经常一个人往教堂后的小墓园跑,打扫和做饭时总是心不在焉,也不像过去那样爱惜这些陪伴了他十数年的家具,任凭起居室角落的座钟积灰。甚至是收到教区支给的生活费时,也没像以往一样满脸喜悦地亲吻信封并赞美神。

事实上,对这个孩子而言,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某种扭曲的意识里渐渐变得陌生。

他从诺兰德那收回了加亚神甫的日记,却没有翻到最后一页的勇气,将之深锁在新建好的地下避难所中。

“……这一切,并不应该属于我。这所教堂,这个家。”每当他在心中如此默念时,就感到阵阵惶恐。

隐约地,他暗暗产生了一种感觉——是自己侵占了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位置和东西。这种内疚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在每一次主持活动后渐渐积累,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在月末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

按照往常的惯例,教堂在周日的时候举行了主日弥撒,附近的信者纷纷前来观礼。

在唱诗班的孩子们穿好唱诗袍,手捧唱词本入场之后,站在台上领唱的弥撒,不知怎地,好似有些怯场似地微微退了半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在孩子们与礼堂中的人们疑惑的注视下,约莫过了半分钟时间,他才勉强地唱起了歌谣——声音有些微弱、破碎,中气不足而且跑调。所幸,身处唱诗班中的贝德见机指挥大家提高了音量,将弥撒的声音盖了过去。

按理说他早该习惯了这种场合,不会出现好像紧张的新人一样的失误,诺兰德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原委。而且在后续的活动中,他也显得有魂不守舍。

于是,在晚餐之后,他拉着弥撒跑到了那个新建好的地下避难所中。

“弥撒,你最近怎么好像总是闷闷不乐的,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因为我是冷漠的室女座,大概。”弥撒撇了撇嘴,试图用从莎拉那听来的星相学蒙混过关。

话说,你不是连自己出生的确切日子都不知道吗——诺兰德暗自腹诽。

“你觉得,我会信那种女中学生才会沉迷的玩意吗?”他扶额摇头:“你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也没有!”不知为何,少年有些懊恼地蹙着眉,紧紧垂着头轻吼道:“别管我!”话一出口,他似乎也为自己不太友善的举动稍稍有些诧异,怔了一会儿,难为情地小声辩解:“还是去休息吧,你最近也挺忙的…我只是……稍微有点累了,就这样。”

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咪。

诺兰德看他这幅样子,细细回想,大致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在波兰的圣十字教堂中,自己没能回应他的诘问与期待,故而耿耿于怀地在闹别扭。

青春期的孩子往往多愁善感,再加上他认真的个性,往往更容易钻牛角尖。

“好吧,说实话……最近,我一直在想,这样真的好吗?我不知道,不…实际我很清楚。”半晌沉默之后,弥撒用手指绞着修士服的下摆,沮丧地小声嘀咕道:“不应该再这样继续扮演其他人了。这一切,这个家,并不应该属于我吧?但、但是……如果没有教区支给的钱,和一个能居住的地方……又该怎么活下去呢?果然,想要全部放弃,一走了之真的好难。虽然这种想法很卑鄙,但……”

诺兰德注意到,他虽然惶惶不安,却并未再紧握住那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了。

并且,也开始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了。

信仰——随着对自身存在的疑惑,这根支柱是不是也开始动摇了呢?这正是他痛苦的源泉。

但他的本性并未因此改变,他竟然一直认为是自己侵占了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事物,却没有过多地考虑被加亚利用的自己,甚至为此深陷纠结。

“弥撒,要知道,生命的轨迹是不会完全相似的。如果是另一个孩子,他会醉心于我的书,会在那个冰冷的寒夜里向我伸出援手吗?”诺兰德掏出一支香烟,扫了眼周围密闭的环境,又放下了,谆谆善诱道:“他还会遇到莎拉吗?会邀请她住进西街教堂吗?会义无反顾地卷入阿姆斯丹的事情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弥撒难为情地撇过了头。

“我想说的是,没有如果,选择帮助我们的是你,而非另一个人。”他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与你产生了交集,也许我就会始终浑浑噩噩,而莎拉也将不再这世上;贝德也不会得救,罗伦则只能抱憾终生……”他幽幽说道:“知道吗,无数的小报、杂志,总是在试图告诫你诸如‘三十岁一事无成这辈子就毁了’、‘月薪三百是废物’…他们聒噪地攻讦你的生活,挑起对立,只为了媒体关注度而无需负责。可笑的是,在遇见你之前,我真的相信那些东西。”

弥撒没有回应,而是羞赧地摸了摸鼻尖。

“看看这座莽夫般向前奔涌的城市,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教堂是静止在时间之外的一个,一个归宿。”诺兰德诚恳地说道:“话说回来……即使某一天,你真的离开了这里,我也会给你一个容身之处。马上要到五月了,母亲节我要回一趟老家,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老妈了。”诺兰德长出一口气,向他发出邀约:“你要一起来吗?佛罗里达比威斯康星更温暖,而且我家的汽车旅馆离海边很近。”

良久,少年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