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黄昏下的小旅馆中,诺兰德拦下刚打扫完厨房的母亲,将一支精美的龙舌兰酒交给了她。

“母亲节的礼物,虽然还早了一点。”他斜身扶着门框,哂然笑道。

阿比盖尔盯着那映着辉光的剔透瓶身,不由感慨道:“看来你终于长大了,在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净是给我康乃馨和拙劣的手工艺品。虽然我也感动地保存着,但果然还是这个好啊。”

“呃,是吧。我也觉得礼物还是对方喜欢的更好。话说你就不能改改喜欢揶揄人的毛病?”诺兰德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带弥撒回赛农去。”

“说起来,赛农,到底是座怎么样的城市?”

“就像所有正在发展途中的城市一样,”诺兰德摸着下巴思忖道:“她有萧条和荒诞的一面,在东区,尽是萧索的旧时代工厂,我们住的西区,人们生活清贫拮据,又有繁多失去主人的陋屋。而城市的中心,新建的摩天楼突兀地耸立着,在沿街商铺上空投下阴影,周边的人们都涌向那里,富人和穷光蛋相映成趣。”他长出一口气,耸了耸肩道:“废气带来了有油味的雨,天空也灰蒙蒙的,就生活而言,没有一处比的上这里……”

“但是——”阿比盖尔撇嘴。

“……但是那里有我的朋友,和生活。”诺兰德无奈地说道。

“祝你一切顺利,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阿比盖尔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挽留的话语。

而诺兰德也并未邀请她一同前往赛农。

这间陈旧的汽车旅馆积淀了太多的回忆,而人们总会沉湎于过去的时光,无论是喜是悲,那都是镌刻在魂灵深处的印痕,人生的锚点。

翌日清晨,在怡人的海风和晨曦中,他带着弥撒坐上了车,向着道路的远方开去。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眼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向着送行的阿比盖尔不停挥手的弥撒,不由笑了。

这次旅程,他心中多年来的疑惑得以解开。尽管他的人生之中,父亲的缺席是件令人遗憾的事。但在那座小教堂中,尽是有着相似缺憾的伙伴,他们还可以彼此慰藉,共同迎接明日。

“弥撒,回去就别那么匆忙了,如何?”这样想着,他提议道。

“呃,还是尽快吧。”后座的弥撒说道。

“为什么?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吧?”

“莎拉还被扔在家里呢,老实说,之前从波兰回来看她那副样子,真是令人担忧。”弥撒摸着下巴,神色略显忧郁:“而且不管她的话,她又会强迫罗伦给她当小弟……”

“…………”诺兰德不由汗颜,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一觉睡到正午的莎拉翻下了床,抄起一支水粉笔便趿拉着毛拖鞋向着客厅走去。她挥舞着那根笔,就像挥动着指挥棒,顽皮的罗伦服服帖帖地抱着晾好的衣物跑了过去,而唯唯诺诺的贝德正将饭菜从厨房里端上餐桌。

还有其他的孩子,在扫地,在擦拭橱柜,在给她收拾书包;而当她懒散地在餐桌前坐下,孩子们一窝蜂地跑了过来,颤抖着高呼:

女王陛下!

“她以后上了大学,住在宿舍可怎么办啊,不会被室友撵出来吧?”一念及此,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加快了车速。

两天后的正午,他们已驶入赛农西侧的市郊,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穿过原野的铁架桥,还有那座小教堂。

当诺兰德把车停在教堂旁边时,起居室的座钟隐约响了十一下。

“哦,你们回来啦!”教堂门口,恰好回来的莎拉正叉腰叼着半个汉堡。她只穿着淡薄的衬衫,袖子撸起,外套系在了腰间,随着短裙的裙摆随风飘动,显得青春飒爽。

诺兰德循声望去,发现她穿的是运动鞋,衣物上也沾着些草屑和泥土。

“看你还挺有精神的,早知道就晚些回来,一直开车可累死我了。”他面露疲色,撇了撇嘴,“你这是跑去干什么了?搞得灰头土脸,下午不上课了?”

“学校今天检修线路,我一时兴起和朋友踢球去了,给你们。”莎拉说着从斜挎的书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两个汉堡,一个扔给诺兰德,一个拍在了弥撒的头上。

“谢谢、好香啊。”弥撒缩了缩脖子,双手将汉堡捧了下来嗅了嗅。

毕竟归程的这一路上,他吃的尽是袋装饼干。

“你竟然在学校里也有朋友了,刚认识的时候还觉得你是个孤僻的家伙。”诺兰德故作诧异。

“还好啦,倒是你,快点考虑找个女朋友吧,都一把年纪了。”莎拉气势高涨地迫近了。

“……你这么说,可就一点都不可爱了啊。”诺兰德挠着头发,随意地挥着手示意她一边去,径自开门进了礼堂,“好了好了,赶紧进屋,我要休息了。你这臭汗和泥味,赶紧去洗澡。”

“什、什么?!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啊!”莎拉羞愤地一跺脚追了上去。

他们穿过礼堂来到起居室,莎拉径直奔向浴室,诺兰德直接仰面倒在自己那张床上打着哈欠,而弥撒则拿来扫把开始打扫房间,生活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在擦拭书桌的时候,弥撒手中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他打开抽屉,细心地将那条本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发带收进了口袋,又来到座钟前,吃力地搬开一条缝隙,取出了封存着《大河之歌》曲谱的老旧木匣。

他打开木匣,将那条发带轻柔地放置其中,低垂的眼眸有些许迷离。

刚沐浴完毕,穿着睡衣,湿漉漉的头发上还盖着条毛巾的莎拉伫立在门口,不解地看着弥撒的举动。

“弥撒,那不是你母亲留下的发带吗?”她略有疑惑。

“………不,并不是这样的。”弥撒摇了摇头,瞥了眼已然阖上双眼的诺兰德,上前拽起莎拉的衣袖,将她带到了礼堂之中。

在圣像之前,在穿过彩色玻璃窗的朦胧光辉中,他以平淡的口吻为少女讲述了一段故事。

关于一位神甫在大战时期,为了维系友人们的希望,而编织的谎言,以及因这谎言而度过了虚幻的人生的少年;被时光掩盖的日记,还有缄默中呐喊的忏悔,以及十数年间静立于华沙波瓦兹基墓园中,镌刻弥撒·托尔莉雅之名的墓碑。

莎拉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神色从震愕到茫然,一句话也未能说出。良久之后,她强颜欢笑,打破了尴尬的寂静,并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黑色的橡皮发圈交给了弥撒。

“别、别沮丧,你看,你还有我们不是吗。”莎拉强作镇定,张开双臂道:“来吧,尽情哭出来吧!”

“噗、是啊,”弥撒莞尔一笑,给了莎拉一个拥抱,又摸了摸她的头:“像你这样没办法照顾自己的孩子,可让人不放心。”

这个时候,因阳光太盛而难以入睡的诺兰德,拖着疲惫的身躯飘忽而来。他本打算看会电视,一抬眼却看到在圣像前,莎拉正弯着腰将脸埋在弥撒身上狂蹭。

——拜托,他又不是你妈妈,而且你都十七岁了。

他暗自腹诽。

弥撒注意到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片刻后,轻声说道:“诺兰德,知道我对你书中,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句吗?”

“……?”诺兰德挑了挑眉。

“‘漂泊的旅途总有孤独的时刻,子夜华灯却无一隅栖身’,在你离开那寒冷的山峰后,如此写道。”弥撒轻轻推开了莎拉,“仿若无名的旅人,边沉醉于他人的故事,边追寻着一生的归处,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你……现在,我向你保证——这里会是我们永远的家。”

在阳光落下的空旷礼堂中,他的告白清晰地回荡着。

那话语一半来自书中,一半来自心底。

当瞳孔被他纯真而温柔的笑颜所充实,诺兰德得以确信——他坚持从事的写作,以及他所做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意义。

…………

这一天的夜深人静之时,诺兰德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弥撒的床前,轻轻拍了拍熟睡的他。

“呜呃呃,别再……偷吃了,诺兰德。”少年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不满地竖着眉毛。

“我说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啊,圣餐日偷吃饼干的事这么遭你记恨么。”诺兰德不由汗颜。低声喃着戳了戳弥撒的鼻子。

“……不止一次,而是每一次,增加我的工作量。”弥撒幽幽转醒,苦闷地扁了扁嘴,揉着眼睛,“你干吗?这大半夜的,我很困的。”

“我在想,这些事该不该对罗斯特说。”诺兰德挑明了意图,“他的状态,你也清楚。是让他知道真相,还是维系这个谎言,约瑟夫和弥赛尔说了不算,终归要由你来决定。”

听着他的话语,弥撒惺忪的睡眼逐渐清明,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放在枕边的银白十架。

诺兰德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再一次说道:“由你来决定,别回避。”

弥撒沉默地眨了眨眼。

即使不愿承认,他也清楚地知道,以罗斯特的情况,已然时日无多。

此刻,对他坦白一切真相,无疑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这是个很艰难的抉择,但…我还是想让他知道。”半晌,他低声说道:“这一切掩盖的事,隐瞒的事,重要的是,他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翌日的下午,当弥撒结束了礼堂的打扫,便与诺兰德一同驱车前往东区的“114”百货店。

当他们抵达时,看到弥赛尔有些落寞地坐在收银台后,见他们来到,也只是慵懒地挥了挥手。诺兰德注意到,有些货架上的商品都没有补充,还摆着“促销”的卡片。而玻璃橱窗也不再是被擦拭得通透明净了。

这间一直都被悉心照料的顽强的小店,终于还是不抵东区的萧条,与周边那些工厂一样,渐渐失去了活力。

约瑟夫还在上班,诺兰德将那把没派上用场的M1卡宾枪和子弹放在了里面的房间中,向弥赛尔交代了一句,就带着弥撒离开了。

他们一路开向了市中心,在距离中心医院不远的租车处,诺兰德归还了这台租来的吉普车。

当他们穿过街道,来到医院时,已经放学的莎拉正伫立在大门口。

“好慢啊,你们。”她叉着腰撇嘴。

“什么啊,是你来的太早了吧。”诺兰德还嘴道。

“没办法,红石高中就在这附近嘛。对了,你没忘了带探视证明吧?不然可白来了!”

“在这里呢。”一旁的弥撒在上衣内袋中一阵摸索,翻出了一张叠得整齐的纸。

于是三人结伴而行,来到住院部的四楼,向值守的警员出示了汤姆·哈蒂森开具的证明,分别进入了罗斯特与阿姆斯丹所在的病房。

当弥撒推门而入时,一股衰败的气息率先扑来。

在病床上,身缠绷带的罗斯特形容愈加枯槁,他双颊塌陷,紧闭的双眼让两个眼窝看上去就犹如幽深的洞口。在一旁,滴滴作响的心电图机上起伏的荧光线条,证明他的心脏还在搏动。

他曾是个很注重卫生的人,如今却任凭那绷带染着污迹,这说明他的神智与现实的联系已然衰弱。

“弥撒,你回来了。”良久,罗斯特睁开了眼睛,艰难地侧过头来,望着伫立于门边的少年,“旧日的痕迹,你已见过了吗?”

“是的,”弥撒点了点头,轻声讲述所见的一切事物:“在英国,我见到遍布疮痍的港口;在法国,我见到化为刑场进而消逝的村庄,那墙壁上仍留着干涸的血;在德国,人们如坐针毡;而在波兰华沙,我见到从废墟中苏生的一切……以及——‘我’的墓碑。”

诡异的寂静席卷了狭小的病房,罗斯特不解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恍惚之中,有一种从熟稔渐渐变得陌生的怪异感。

当他看到弥撒从口袋中掏出了那条母亲留下的珍贵发带,缓步向他走来时,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挣扎着弓起身体,向着床的一侧瑟缩。

“爷爷他为了维系希望,使我们得以跨越时代,忍受着灵魂的煎熬,留下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弥撒将发带放在他的床头,轻启双唇,缓缓地将真相讲述,“而那就是我……”

这种不安化作巨大的震愕,罗斯特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想要支撑起身体,几乎要崩断插着的输液管。但最终,他只得无力地又躺了下去。

“是吗,原来是这样……掩盖的事,隐瞒的事,他希望被人知晓的,原来是这件事情。”罗斯特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我本以为那是对我所行之事的问责,原来却是他于缄默中的呐喊和忏悔吗?亦或是,两者皆有?”他转过头,凝视着弥撒,幽深的双眼中蕴藏着一抹踟躇:“加亚曾告诫我,真正的善良并无大小之分,因为他知我要行恶。可我却利用他的信仰,在告解厅里告诉他我将贪污水坝工程款,并挑起祸端的事情,使他不得不守密……我很想知道,最后,他是怎么看待此事呢?”

弥撒回忆片刻,坦言道:“爷爷他曾对我说,‘如果有朋友在告解亭中向你倾述苦恼,请尽你所能去帮助。我曾面临这样的抉择,直到现在……也因遵守教条后悔着’。”

“呵呵,是这样啊。”罗斯特眨了眨眼,忽然,酸涩的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浑浊的双眸中流露出悔恨,甚至穿透了蒙覆其上的风霜。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嘶哑地叹息:“他还是太天真了,太天真了……他这种人啊,总是相信着灰烬中的余火,深渊底的光亮,相信着那样虚无缥缈的话语,相信人性始终存在一丝一毫的良善。一个神甫,又怎能想象恶魔的手段?”

小小的病房之中陷入了沉默。

加亚神甫早已在告解厅中倾听了罗斯特的计划。

但他应该未能料到事件会发展至黑帮暴乱,夺走许多无辜的生命。

“得知这一事实,他的良心想必会受到煎熬吧,所以才这样忠告你。”良久之后,罗斯特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弥撒,谢谢你付出的一切。”

“直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都是被一条虚幻的锁链牵绕着。”弥撒微笑着摇了摇头,“当它崩断的那一瞬,我曾彷徨困惑,亦曾因未来的生活而摇摆不定。但是……我已接纳这一切,无论是虚幻的寄望,亦或失去对象的寄言,我会铭记。”

他如此说着,一手握住胸前的十架,一手悄然攥住了诺兰德的衣角。

“我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弥撒。”罗斯特看着两人说道。

“什么?”

“出席我的审判吧,”他微微一笑,神秘地呢喃道:“戈多也会来的。”

闻言,诺兰德抬眼打量起病床上的罗斯特,只觉他双眸深处酝酿着某种疯狂而炽烈,难以言喻的事物。

——戈多会来吗?还是不会呢?

他仍记得,这个男人让自己给那个叫哈维的年轻人寄信时,曾如此感怀。

他深知《等待戈多》直到终幕,‘戈多’也始终没有出现。

那么他何以断定,‘戈多’会来?而‘戈多’又将是什么呢?

诺兰德看着病床上这个虚弱的男人,按捺下从心中迸发的疑惑,并未对此深究,转而与他聊起了一些当下新闻。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病房中,莎拉正坐在病床的床沿上,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

与她使用画笔时的灵巧相反,那苹果被削得布满了一深一浅的坑,活脱脱变得像个几何体。

“话说,你的朋友们也来了吧?”阿姆斯丹盯着那逐渐变得神奇的苹果。

“嗯,是啊。”闻言,莎拉手中的动作一顿,眉头微蹙,踟蹰着说道:“不过诺兰德可不会想见你,因为你之前可是拿枪指着弥撒来着。”

“你们还真是喜欢那个小神甫。”阿姆斯丹扶额,“你打算一直住在那破教堂里,不回家了吗?你应该有好好在上课吧?”

“你真啰嗦啊,西街教堂虽然破旧,但家里也没好到哪里去吧?上课我当然是有好好努力啦,我可是以大学为目标呢。”莎拉撇了撇嘴,“说到家里,早就想问了,为啥花大价钱买了台彩电?因为和阴暗又满是杀机的房间格格不入,我把它搬到教堂去了。”

“……怎么说呢,就是心血来潮吧。”阿姆斯丹苦笑道:“不切实际地期望着一片黑白的生活多少还能有些色彩。本想买回来看看拳击比赛,谁知连彩色信号都没有。”他的思绪又飘向另一边,“大学吗?给你留的钱,应该足够生活和学费了吧……”

他留给沙拉的钱,主要来自于过去作为检察官的薪水,以及参军后的工资和退役金,还包括后来辞职之后作为法律顾问的收入。而他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欲望,因而度日节俭,让这笔钱达到了一万八千美元之巨。

“绰绰有余…即使是哈佛大学,一年九百元的学费也足够了。前提是我能考得上。”莎拉眼神闪动,郁郁说道:“叔叔,不要担心这些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一定…会为你保留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话到末了,她紧握手掌,攥住了袖口。

她的语气变得极为坚定。就像想要说服自己,哪怕那很可能只是一个幻想。

她的理智在告诫她,将转机的希望全盘寄托于汤姆·哈蒂森的调查,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她能做到的事了。

阿姆斯丹看着侄女的模样,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小的时候那样。

此时,这个将要接受审判的男人并不知晓,在赛农西区的一幢公寓二楼的不起眼的律师事务所中,他仅存的同伙正做着最后的努力。

被布置成洽谈室的客厅中,弗朗西斯·伯明翰将一份封装在档案袋中的资料拍在了办公桌上,释然地长吁一口气。

“搞定了?”已然舍弃“MR.A”这个代号的前法官德莱克,将一支冰可乐递给了他。

“以前的旧报纸,那些与水坝工程牵连的公司财报,当年那些黑帮成员的供述,以及……决定性的,罗斯特收受贿赂和赌场消费的证据。”伯明翰仰起头将可乐一饮而尽,畅快地打了个嗝,一贯轻佻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肃然,“‘为了正义’可不是说说,如今,审判将至。”

德莱克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光,微微愣神。

——可你只是个律师啊。

一滴冷汗从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双唇翕动,却没能把心中所想说出。

曾作为法官的他深知伯明翰的思想,从律师的立场而言有些问题,但那也正是当初组织会接纳他的理由。

况且他自己也早就将法徽丢进了下水道,还踩了几脚,因而对此并不好多言。

与此同时,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华盛顿,捷西·帕维尔基金会总部办公室中,也正酝酿着针对这场审判的变故。

罗斯特的原下属,现任基金会监事的哈维,正与担任理事长的卡维亚院长在办公桌前对峙。

“哈维,罗斯特不希望他倾注心血的基金会,和面临审判的他扯上任何关系。”卡维亚院长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座椅上的青年,双眸中满是急切和质疑,“在这时候,你却要委托律师去为他辩护,这很容易就会追查到我们的。”

“即使没有这么做,我是罗斯特先生旧部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这是没有办法隐藏的。”哈维毫不退让地与院长对视着,语调平缓地指出了事实:“这一切都是我的独断,所有后果我来承担,我还有办法。”

“你应该知道,他的牺牲正是为了这基金会,为了那些孩子,为了…她的意志。”卡维亚没有放弃。

“够了,你曾爱过他,而我也视他为导师一般地尊敬着,不是吗?”哈维摊了摊手,毫不退让,“我无法就这么看着他入狱,却什么也不做。”

“……现在也还爱着。”卡维亚院长落寞地呢喃道,语气复又变得无比坚定,深沉地凝视着眼前的青年道:“但是,比起这一点,别忘了我们真正的任务。”

“我不会忘记。基金会的初次行动已迫在眉睫。”哈维严肃地颔首。

“那就好。”

卡维亚院长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而哈维终于舒了口气,双手撑着后脑靠在座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片刻,他又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着华盛顿繁华的高楼、街道与车流,沉默地伸出手去,按在透明的玻璃上。

他低垂的双眸微眯着,变得凛然,悠长地叹息:“黄金时代……”

罗斯特的话语,以及在创办基金会的计划中所见的,那一个个孤儿院中凄凉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在这五十年代,美国的黄金时代中,人均收入达到一千八百美元一年,即便一个普通的机修工人,只要工作数年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而孩子们无需贷款,就能进入大学获得良好的教育。

除了可能降临的毁灭,这确实是一个好时代。

但是,贫困和苦难绝不是这完全逐利的社会所能消除,它们如影随形,似附骨之疽缠绕着许多人的人生。在大城市那如疮疤的贫民窟,因为旧工业的衰落迹象,失业的人们,破碎的家庭,被抛弃的孩童。

他想起罗斯特对赛农的描述——萧条的东区,破落的西区,以及渴求转型,挣扎的中心区。

毕竟那座小城所处的威斯康星,多少也会受到工业衰退的影响。

从来没有永恒的黄金年代,但这庄严富饶的国度却似永远掌控在少数人的手中……

在等待委托的律师前来的这段时间里,任由思绪发散飘忽。

他不由地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吸毒发疯,时常殴打他和母亲的烂人;他也想起了儿时欺负过他的那些人,还有破败的社区学校。

那就像一个贫乏的漩涡,为了在灰色的日子里得到些许麻痹,人们不断地追逐着短暂的刺激。

如今,他已从这桎梏中解脱,明悟到罗斯特先生所做的,与自己将做的事情的本质——对抗苦难,留存希望,哪怕这意味着牺牲与承担。

想到这里,他回头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画作。那是罗斯特曾经珍藏的捷西·帕维尔肖像画,在淡金色的阳光中,画中的少女永远微笑。

“捷西·帕维尔的意志……我们的意志,将被贯彻。”他低沉地呢喃着,瞥了眼办公桌上扔着的计划书。

即使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但从它结束的那一刻起,战争的余火根本就没有停歇。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战宣告结束的时刻,法国就迫不及待地为重新殖民越南而挑起冲突,至今仍在持续;一九五零年六月,美国入侵朝鲜,而今,这场战争已行将结束。

在朝鲜,有多少曾痛击纳粹的二战老兵被征召,重返战场,却迷茫于这实质侵略的战争意义何在。甚至于,相当数量俘虏开始反对这场战争,麦卡锡主义肆虐下魔怔的调查局却宣称他们受到所谓“心灵操控”。

哈维认为,精明的联邦调查局并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是用一个蹩脚的借口,去掩盖这场战争在道义上的满盘皆输。

也正因为这种失败,在未来,不敢直视的他们注定试图掩盖、歪曲这场战争。

为了能在谎言漫天飞舞的荒唐未来,仍有人记得真相,基金会将组织记者,医生前往朝鲜,去拯救一批战争遗孤。这初次的行动符合基金会真正的宗旨——必须要留存下记得这场战争伤痛的孩子,虽然无法全部拯救,但绝不能让这一切消逝于时间的长河。

哈维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闪动之间,只觉遥远的天边隐约有光芒,穿过华盛顿高楼大厦的阴影,照落在前进的道路上。

当墙边时钟指向下午三点的时候,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请进。”哈维将视线转向门边。

一名约莫三十岁的女性推门而入,她身着黑色西装和一步裙,凸显着匀称的身材,一枚律师徽章在她的领口煜煜闪耀。

这位流露出冰冷和沉静气质的女律师,有着柔和的脸部线条,一双淡蓝的瞳眸平静无波。她淡棕色的秀发干练地盘起,连鬓角都梳理得十分整齐。

“你好,维罗妮卡·西蒙妮女士,坐吧。”哈维向着办公桌前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手从抽屉里抽出一份履历,边在指尖转着钢笔边说道:“从你的履历上来看,你曾加入法律援助协会,为那些穷苦的人提供法律帮助……后来又服务过多家律所,早年在威斯康星,后来在华盛顿。经验很丰富。嗯……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你刚从法学院毕业就选择加入法律援助协会?”

“……”名为维罗妮卡的女律师低垂着眼眸,双唇微抿,似乎有些抵触这个问题,但她最终还是回答道:“因为我觉得那能让专业素养得到更好的锻炼。”

啪嗒。

哈维手中旋转的钢笔摔在了桌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

这明显敷衍的回答令人尴尬,但哈维也并非不识趣的人,于是收好了钢笔,说道:“好吧,总之,我给你的材料你看过了吧?”

“是的,我觉得可以尽力争取从轻量刑……如果那些材料属实的话。”维罗妮卡斟酌着说道。

“很好。”闻言,哈维点了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请你尽力保全罗斯特先生,我会做好安排,让你以法律援助的形式介入这场审判。”

此时,在一九五三年的五月,审判的时刻又近了些许。

人们似乎已经隐约听到那钟声,萦绕在命运的路途中,在历史的帷幕后,在时代的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