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的前一天是周五。

周五的傍晚我站在图书馆的门口等谢梓曦出来时,见到了祝雨晴。

那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大部分的学生这个点已经回到家中,但与她一同走出来的仍有那么四五个熟悉的面孔。只是在其中不见谢梓曦的身影。

她少见的没有穿正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着十字明雪白的校服。大小正好的校服穿在她的身上透露出一股别样的气质,是她看上去便与她身旁的一行人拉开了差距。

在我看到她时,她也注意到了我。

她看到我的眼神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这与我略有不同。看着她们一行人冲着我的方向走来,我的大脑里开始思考该用怎样的话语开口和她对话。

她们一边说笑着一边走来,步子不快。但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拉近,我可无法像她一样脸上还能带着笑意。

毕竟还差最后一步啊……,还差最后一步,我也许就能知道那些真相。

近了。我放下手中的手机,注视着她们。

但祝雨晴和她的朋友在我的注视下,从我的身前走过,没有停步,甚至连步行的速度都未曾改变。她的双眼被她的长发遮住,以至于我都无法知晓她是否还曾看过我一眼。

就这样,我事先在脑中想好的开场白与挑衅就像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被投在一方巨大的湖泊里,却没激起任何水花。连是否确实砸进了这片湖中我都无法确定了。

我看着她们走来,又看着她们走去。直至背影消散在街道的尽头,直到远处大排档的灯牌的霓虹灯灯光把她们的行踪完全隐藏。

当我回过神来时,谢梓曦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

她冲着我目视的方向看去,但却因为什么都没发现而一脸疑惑。

“没什么,走吧。”

我冲她说了一句,提起运动包。

“嗯,走吧。”

“今天也忙到这么晚吗?”

“所以说啊,没有学弟的话,工作效率多少都会下降的吧?”

她歪着头看向我。

“喔。”

我们没再说话,一起走向车站的方向。今日与平常不同,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家,而是和家反方向的商场。提出要去往商场的想法的是谢梓曦,理由则为“学弟的球鞋看上去太旧了,打决赛不穿一双新的战靴可不行”。

虽说我对球鞋的要求并不高,并且不论决赛的成败与否,这都很有可能成为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场篮球比赛。但是我也同样认为若是换上一双新的球鞋,可以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有放下过去,展望未来的寓意。

如此想来,谢梓曦的建议便也不错,索性在决赛的前一天,这个使普通人感到轻松,却让我倍感压力的周五傍晚去市里的大型商场试着能否找到一双跟脚的球鞋。

走出车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熟悉的咖啡店——那是我与谢梓曦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似乎也注意到了那里,她忽然把视线放在了我的身上,与我对视。

我错开视线,开口道:“学姐的弟弟,还在那里帮忙工作吗?”

落寞的神色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便很快换上轻松的表情,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并肩从那咖啡厅的玻璃前走过。

虽说距离上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我还是注意到咖啡店里面的装饰已经有所不同。西方文化里的古典装饰已经被更换为轻松可爱的日式风格,整个店铺的装饰色调也变成了白色与粉色。里面的服务员的着装也与那时的谢梓曦不同,看上去更像是……女仆?

此时我才注意到这家店的招牌上很明显的几个大字——女仆咖啡厅。

不知为何,脑海中竟闪过谢梓曦扮演这家咖啡厅的服务员的画面。

可惜。

“学弟,你在想什么呢?”

谢梓曦忽然凑到我的面前,一双眼睛也看向咖啡店里面的场景。

“呃——,没什么。快走吧,学姐。”

脑袋里的画面让我的脸上有些发烫,为了避免幻想的延伸,我赶忙拉着谢梓曦的衣袖离开了那里。

我拉着她的衣袖,直到走过十字路口,抵达商场的门口时,才松开了手。在这途中,她竟然也没表现出抵抗的意思。

“咳咳——,商场到了,走吧。”

“唔——,学弟方才不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物吧?”

谢梓曦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浮上了一抹红晕,难道说女孩子看到那种东西也会害羞的吗?

“怎么会……,才没有。没有。”

我磕磕绊绊地回复完她,她脸上的笑意却怎也掩不住了。

……

“先生,你看这双球鞋可以吗?”

我接过店员手中的球鞋。这是一双和我原来那双球鞋一个系列的新款,同样也是蓝白的配色。在球鞋的科技更新换代后,它带给我的包裹感明显要好上不少,并且鞋底的气垫踩起来也更加让人感到有力。

我摸着鞋侧的那抹蓝色,是熟悉的位置。

“站起身走走看吧。”

坐在我身旁的谢梓曦说话了。

我起身,在店铺里的空地上走了两圈。这股轻盈的感觉,不只是内心的新鲜感给我的,还是这双球鞋的新科技给我。当我走回到店员的身前,我冲他点了点头。

“就这双,43码。麻烦了。”

“不会。”

他接过鞋,看了眼鞋码与编号,走回了仓库里去找鞋了。

等待的时候,我与谢梓曦又在店里随处转悠了一阵子。

“我还以为喜欢打篮球的男生都喜欢买球鞋呢!”

我们停在那面被各式各样的篮球鞋所筑成的墙上,她伸出手拿起一双粉白色的球鞋,开口说道。

“嗯……,该怎么说呢。这种事情因人而异吧,就像不是所有女生都爱化妆一样。”

“真的会有不爱化妆的女孩子吗?”

我看着谢梓曦脸上的淡妆,平日里她的妆容不会很明显,但一到了各种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妆容却是可以为她锦上添花的事物。

我想到了经常换球鞋穿的曾诚,又想到了从不化妆的祝雪柔。

这种事情,确实因人而异吧。我想。

一只淡蓝色的护腕忽然映入我的眼帘。现在用的那只护腕已经被洗掉了颜色,是否也该把它换下呢。

但我最终也只是把它拿起来看了看。想到今日已经要破费买一双价值不菲的球鞋,便不要再过多消费了吧。

……

抵达家中已经是八点半的事情了,买完鞋后我们顺带在商场附近吃了晚饭。

但即便是在外面吃了晚饭,饭后的闲谈也不会因此而终止。我们一如既往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墙上的挂钟提示我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我随即又把视线放在了沙发旁那个被拆开的鞋盒上,我的旧鞋被放在了新鞋的鞋盒里。两年的时间并未让这个系列的球鞋的外观发生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相反,它的改变更多的是在内在。

于是截至目前,我身上的装备便都是崭新的了。虽说内心有一股止不住的兴奋与新鲜感,但多少也会感到可惜。毕竟就像我之前所说,那一战,即是“崭新的开始”,也是将是我学生生涯里篮球之路的落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穿着新球鞋踏足更多的赛场了。

我并非是个天生的篮球员,篮球的兴趣是后天培养的。这注定了我即便有一日要选择放弃它,心里也不会感到多么可惜。在目所能及的领域里,除了与朋友的友谊,似乎还没有什么我十分珍惜的事物。大部分的东西,叫之即来,弃之即去。

“我一时竟不知是否真心想让学姐到场了。”

我的话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的征兆。

“嗯?这话怎么说呢?”

她挽着自己耳边的长发开口说道。

“若是能赢下固然是好。胜利的喜悦与成功守护了承诺的喜悦交叉融合,可以与学姐分享。但若是失败了,我是该苦笑着和学姐、和队友、和相信我的人们说一句对不起呢,还是该做些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若是失败了,连呼吸都是错的吧。”

“躺在床上时,我也经常想象失败以后的场景。坐在篮球场的地板上,落寞地看着对手捧杯,回过头,再看看同样神情沮丧的队友们的、为我们加油的师生们的脸。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摇摇头,尽量让这些画面不在脑里多做停留。但每当房间里寂静下来,月光透过窗纱照在我的脸上时,这些画面还是止不住的涌现。”

谢梓曦从沙发上站起,抱着靠枕做到了我的身边。

她洗发水的香味扑入我的鼻子。自她来了以后,这栋房子里似乎总是被这样的味道所环绕。

闻着这样的味道,内心的不安好像有所缓和。

“林默。答应我,不管明天发生了,都一定要拼劲全力的去比赛好吗?”

那时候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令人的怜惜的眼神与我对视,使我忘却了她说的话。

那只手上的温度传递给我信息我竟没能察觉出来,那双眼睛里所吐露出的感情我也没能成功的读出来。

——是抱歉。

十一点时,谢梓曦向我道了晚安便回到了屋子里。

现在是凌晨的三点钟,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大概留个小时左右。疲惫的眼皮每每要合上时,那些不好的画面便会浮现在脑海里。我甩了甩头,为自己倒满了第四杯咖啡。

咖啡因没有使我感到一丝精神的意味,相反,无尽的困意总是袭上脑海。

当远处的天空泛出一片鱼肚白,太阳的光芒射进房间里,打在我的杯子上,将咖啡的表面照的铮亮时,是凌晨的五点。

我再止不住那股睡意。

任凭负面的幻想的侵入,我再也止不住那股睡意。再也止不住……。

梦里的我胜利了吗?

战胜邹择天,踩着空华市第一中学的伤痕累累的校队举起奖杯了吗?

当着祝雨晴的面,暴露出自己内心的暗藏已久的那股仇恨了吗?

我抬起头,看到了唐卉的笑颜,看到了祝雪柔的笑颜。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却不见谢梓曦的影子。

在我胜利的那一刻,学姐在哪里呢?

在我守护住那句誓言,得到了当着学生会主席的面守护住你的位置的时候……。

啊……学姐不是在屋子里睡觉嘛……。几个小时前才刚刚与我道过晚安。

想到这里,抱住了我的曾诚与许弄墨忽然远去了。他们伴随着那球馆里的所有人远去了。

并非以走路的形式,而是确确实实的渐渐消失在了我的面前。像攥不紧的沙子,从手心里流逝,落在沙堆里,再找不回了。

惹人心烦的闹铃声从球馆里的大喇叭里传出,我握住耳朵,企图不受他的干扰。

清晨七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我被闹钟吵醒。

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这栋房子里除了我空无一人,桌子上摆放着热腾的牛奶与新鲜剥好的鸡蛋,还有三片我爱吃的烤好的面包片。

我掀下盖在身上的薄被,起身走到餐桌旁。

昨夜喝咖啡的举动是我的错觉吗?那蓝色的杯子正干净的与另外几只杯子被一同放在厨房的玻璃橱柜里。

与早餐一同被放在餐桌上的,还有昨晚在商场里见到的那只淡蓝色护腕。它的包装已经被撕下,一张米黄的便利贴贴在了它的旁边,我撕下。

“加油!”

那位这么写道。

七点四十五时,我已经整装待发,但也不禁感到疑惑自己是否有睡的那么沉。

运动包里的水杯已经被灌满,两条干净的毛巾与队服被整齐的放在包的内囊里,而包的侧兜里,是一瓶罐装的运动饮料。新买的球鞋整齐的被摆放在玄关的地板上。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我睡着的时候。或者说,我没睡着这件事,真的是我的一场梦?

我穿上衣服走出家门,直到走进车站里,脑海中的疑问都还没消散。

……

希望杯的决赛,由空一中对阵十字明这件事情,登上了一周前的空华市的报纸。因此,今天前往场地的观众里不仅有两边学校的师生们,还会有一些得到消息后前来为自己孩子加油的家长。

如此一来,比赛的场地便不再选用区级体育馆,而转变为空华市的市级体育馆,一个最多可以容纳五千名观众的体育馆。每一年,各项室内体育项目的比赛的决赛都会在这里举办。上一次在这里举办的还是羽毛球的杯赛的决赛。

空华市第一中学,作为过去希望杯三届三度捧杯的卫冕冠军,所有人对他们的期望都是再度夺冠,在历史里描写下更多属于空一中的故事。

十字明国际学校,作为上届为私立学校举办的杯赛的亚军,我们在这届希望杯的比赛里披荆斩棘,连斩私立学校的杯赛的冠军与上赛季市级联赛的冠军。没有人对我们报以多大的期望,能走到现在的位置,甚至连本校的师生都不太相信。

虽然走到了决赛的地步,但更多的人们都更愿意说我们胜之不武。育才不用多说,在人们的眼里是一所不论是技术还是管理都比不上公立学校的球队。而四中,冠军之师,因为在八强赛就损失队伍的核心,输给这支名为十字明的学校也无可厚非。

如此看来,得到了充分的理由的人们,便不再收敛自己对于十字明这另一所私立学校的轻视。不论是在日常的口谈里,还是在网络上的讨论里,他们都表明了对空一中的看好,对十字明的看衰。

空前的压力从走进球场的那一刻便已经感受到了。篮球馆里座无虚席,当五千名观众的视线似有似无的放在我的身上,内心浮起的感觉竟不是激动,而是恐惧。

这种被注视时所感受到的压迫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小时候的我看着电视机里的运动员当着数万名观众比赛时也曾想过,他们那时的心情会是怎样。

可以想象的是,当你走进一间容纳了二十五人的教室时,二十五对目光停留在你身上,让你感受到的是紧张。走进容纳一百人的餐馆,一百对目光带给你的,是不安。在这之上,便是恐惧了。

这些目光毫无理由的在我们走进球馆的那一刻从任何地方转移,直到统一汇聚在我们的身上,那种感受犹如被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所照射,仿佛自己顷刻间便要融化一般。

我们走进球员通道,从五千个目光下消失后,方才的恐惧感才一扫而空。

“别那么紧张,被五千个人盯着感觉可还要持续四十分钟呢。”

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曾诚笑着开口。

“你……难道不感觉不自在吗?那种……很心里发毛的感觉。”

我扶着他肩膀的手甚至都还有些颤抖。

“啊……多少会有点。多亏了我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不然现在可能也会撑不住。”

他的头埋在衣服里,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但总比我好多了,起码没有那颤颤的语气。

我突然想起,新年晚会的时候,曾诚就已经在数千人面前表演过了。

“之前表演的时候老师告诉过我,表演的时候把下面的观众都当做大白菜就可以了。就当自己在对着大白菜表演,这样的话,压力便会小很多。”

“所以,一会儿是要在五千棵白菜前打比赛对吗?”

若是这么想的话,心中的恐惧确实变成了滑稽。想象到那场景,脸上甚至都止不住想笑的意思。

“那曾诚……你有想过……输了这一回事吗?”

“不敢想。”

他忽然笑了出来。

“不敢想在支持着自己的同学老师面前输了的场景。”

“我也是。”

许弄墨在一旁说道。

“看起来,谁都是啊……”

啪啪——。

教练拍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苏教练环视一圈已经换好队服我们,抱着胸,脸上的严肃毫无保留的显露在我们的面前。

“这一战……”

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听上去有些嘶哑。

“这一战不容有失。”

这一战不容有失。走到决赛的十字明,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你们身上寄托的是十字明全校上下三千余名师生的期望,但你们对抗的,可能是空华市剩余所有高中的师生。”

“今天,一个小时之后,十字明国际学校将捧杯,然后很狠狠地打那些不看好我们的人们的脸。”

“最后一仗,我不希望看到队伍里有任何的不和谐。”

他说着,看了看我与张潇。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未有过和解。就是连教练都已经放弃了劝说我们二人一事。

“放下所有的负面情绪,你们今天有着共同的目标。”

“有任何的怨言、不爽、愤怒,都留在赛后,在比赛分出胜负的前一刻,你们不准有人自乱阵脚。”

“还有一点。”

“比赛的时候,不管被空一中领先了多少,或者我们领先了多少……在比赛结束的前一刻,在哨声吹响的前一刻,我不准备你们有任何懈怠或者想要放弃的意思。若是被我发现了你们之中有一人产生了败退之心,今后别再走进十字明的体育馆。”

“行了,小伙子们。打起精神,该出发了。”

“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两个月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小时。”

……

坐在偌大的场馆里,五千名观众的视线不再放在某一点上时,心里的不安多少有所缓和。

我看像十字明的学生们所坐在西侧观众席。祝雪柔与唐卉正坐在第二排的位置冲我与曾诚招手,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我与曾诚微笑的回应了回去,我又在观众席上扫视了一圈,没见到谢梓曦的身影。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也许她过会儿便会进来,或者,她坐在了我方才没看到的位置上。

“林默。”

曾诚手里握着篮球,坐在我的身边开口。

“嗯?”

“对于输这件事,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我注意到许弄墨也看向了我。

对于失败这件事,我是如何看待的呢?

“我……”

环顾四周,观众席上座无虚席,而空一中的球员们还没入场。

“拿誓言做赌注,我怎么舍得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