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日期:7月23日 星期三

终于放假啦。

可能是因为我放假了吧,爸爸脸上总算比以前多了点笑容。

爸爸今天带我去了一个奇怪的大屋子,里面有好多哥哥和姐姐,好厉害。

只是爸爸说以后我要经常去那里……我不开心。

那里的大家虽然都是笑着的,但是我却觉得没办法跟着他们一起笑出来。

我才不想去那里呢!就算去奶奶家也不愿去那!

08

小时候,住在家附近的老奶奶曾说过类似“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话。大概意思根据我年幼时的种种表现就推断出我未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说是老年人的经验之谈也好,封建迷信的遗留物也罢,总之就是这样的东西——事情吧。

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就连说出这句话的老奶奶也早已享尽天年在家人的簇拥下安然去世。唯一记得的是她对我的评价——或者说结论。

“这孩子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学的人。”

慈祥的老人笑眯眯地说,

“只是性格不太好,以后可能会吃点亏,会经常犯同样的错误。这一点真让人担心。”

我并非刻意针对老人的智慧,旧社会留下来的经验。只是我从小就离人们心目中的“勤奋好学”的理想形象相去甚远。我既不会特意花时间在功课上也不会为了解开一道难题而废寝忘食有些时候甚至连主动去问老师都耻于去做。虽说在市重点高中上学但那也并不能证明我有多好学充其量只能说其他人太懒太蠢罢了。现在想来那些老人的智慧,经验之谈一类的指的并不是看人的眼光,而是指懂得在公共场合下说出讨人喜欢的客套话吧。

不过就算是客套话,也会有说对的时候。歪打正着,误打误撞,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在人的预测里出现不算奇怪。那时的我固然不是一个好学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过“不会犯错”的时期。

即使是已经成为高中生的现在,也没有变化……不,变化是有的。在犯错上,我的情况变本加厉了。我会时不时犯下一些不该有的错误;在错误离去有一段时间,它改头换面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能辨认出是它,于是又犯了同样的错。总之,我的错误史就是犯下新的错误和与过去的错误重逢的记事簿——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说是笔记本比较合适。

客观地来说,如果我是一个懂得吸取教训的人,就不该接近李少辉。与他的相遇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如果可以回到两年前,我真想掐住那时的我的脖子,勒令她禁止靠近那个像流浪犬一样的男人。我明明在那之前见过不少社会上的人渣,却还是没有避开他,真令人费解。

更加让人费解的另有其事。即使是被我一直在贬低的李少辉,似乎也是一个不会犯相同错误(他认为的错误)的人。连他都能做到的事,我却做不到。

要是我能像他——不,要是我能像紫荆一样该有多好。既不会犯下拙劣的错误,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如果能成为这样的人,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把坏人当作好人,上了当后还觉得对方是好人接着上当的蠢人。

这样的人也除了我也没谁了吧。

我本该知道的。那本笔记本在我第一次触碰时就使我陷入昏迷,带我来到了这——那片奇妙的空间。那么第二次触碰时会发生什么,我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不停地犯下错误,

就连犯过的错——也会再次犯下。

就结论而言,我怀着懊悔的情绪再度失去了意识。

09

意识很快就复苏了。

这一次没有做梦。

李少辉没有再度闯入梦境的机会,这无疑是件好事。我不需要梦里的幻影来教训我,尤其是那个幻影是我最讨厌的人。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我多半会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欢呼,庆祝我的胜利。

“如果说这是梦的话,那真是一个媲美李少辉的噩梦。”

李少辉会让我心理上和生理上同时起厌恶反应——说句不可爱的话,看到他的时候我可能内分泌都会失衡。而眼前的场景则是让我心理上感到反胃。

眼下的场景——姑且当作是教室吧。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待在教室的学生,这一点和大多数学生相同,和周紫荆相反。不过教室并不是让我难受的原因,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能够看见的桌子与椅子分别有二十张,以整齐的方式排列成五组的正方形;正方形的前面是不管哪所学校都能看见的讲台;讲台和黑板的材质不是我熟悉的白色金属与白色复合材料,而是颇让我怀恋的染色木头和黑色磨砂玻璃。上次见到这样——这些东西,我还在上小学。

即使如此,久别重逢而产生的情怀未能冲散那份心理上的反胃感。破坏感人重逢的氛围,不知好歹的罪魁祸首则是人偶。对,引起我反胃感的正是之前见过的人偶。

人偶——人形的玩偶。

光溜溜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是滑腻的白蚯蚓,精致得会让人错以为是真人的可怖外貌迫使我想起了传闻的恐怖谷效应,这样的东西几乎每个都披上了人类才会穿的衣服。

和桌子数量几乎一致,总共有十九个人偶。

我则填补了最后的空缺。

当一名朝气旺盛的女生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十九个人偶的中间,你很难让她不觉得恶心。

没有尖叫出来就已经让我想要赞叹自己的冷静。

这像是在做梦,但比任何一个梦都都要来得真实,并且让人无所适从。它无疑能够勾引出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绪——恐惧。

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

我不清楚这写在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上的话是否正确,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教室里几乎是一无所知。

但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凡事不能坐以待毙。

我必须要逃出这间教室。这间教室弥漫着能让我心脏扑扑直跳的异样气味,那名为惊悚。如果再这样直视这些令我倒胃口的恶心人偶,我的精神便会受到严重的污染——无论如何,我都要逃离这里。

“再在这里坐下去,鸡皮疙瘩会掉光的……对了,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我碎碎念着,并且愈发决定要离开这里。虽然我不不知道教室外面会是什么样子,但应该不会比现在差到哪里去。这样想着,我立即从椅子上——

“——怎么会?”

动不了——身体无法动弹。

这很奇怪。我身体上有着旧伤,不过已经几乎痊愈,况且也不是会影响身体行动的伤势。若是我的身体存在着什么不对的地方,早在睁眼前就察觉到了。心跳正常,呼吸正常,身体一切机能都很正常。这样的身体就算让专业的医师来检查也找不出不能行动的理由,但当我低头时,一切就释然——

——才怪。

不可能释然,而且我想要的不是释然而释放。

长度无法用肉眼目测,因为是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我和椅子身上的;可以确定的是正体不是绳子而是尺子——卷尺;表面是黄色的,让我想起了写着keep out的警戒线,这一联想莫名让我觉得有趣,但笑不出来。

一言以蔽之,我正被一根长长的卷尺绑在了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快点放开我!”

想要被释放的心意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卷尺绑在椅子上,这已经不是悬疑而是猎奇片了。

我已经焦急到失去了刚才的冷静。控制不住发出来的咆哮着实破坏了我刻意为自己塑造的沉着少女形象(尽管我知道我的内心一点都不冷静)。之前一直能勉力维持的从容之所以能够建立正是因为能够自由行走。

人一旦失去自由,就会发疯。

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梁启超说过这样的话:不自由,毋宁死。不管官方的解释是如何,我到更倾向于这句话的含义是:失去自由实际上比死亡还要可怕。

当然我不是说为了自由我宁愿去死。

我才不想死。

我不能死在这里。

所以才会害怕。

失去自由的害怕,面对危险时的恐惧。

过度的恐惧使我失去了冷静。我本该明白自己之所以一直没事的理由应该归功于我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当我控制不住发出声音的下一刻,真正意义上的危险终于来临。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语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鲜有人不知出处。我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记忆力才特意提及这句话的出处。要说的话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我听到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自然而然会想要思考这句话的出处。然而,我虽然想起了这句话出自哪,也几乎本能地立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固然我推崇过孟子的学问,但那不过是一时的戏言。我压根都不了解孟子究竟说过什么话,他提倡的是性恶论还是性善论,他关于儒家的学术研究有什么我也不清楚。要说的话,之所以觉得他很厉害只是单纯地因为人们提到他的时候常常会和孔子放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情形下说出这种话。鼓励自己安慰自己苦中作乐抑或是此情此景回忆起初中背诵课文的青涩时期——当然不可能是这些理由。

理由——答案相当简单。

我是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

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的不止我一人——纠正,是不止我一个。

像是某种邪教仪式。“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也好,人偶也罢。坐在这间教室的椅子上的所有东西(我把自己当成了“东西”)都开始一齐背诵这段几乎快要掩埋在我记忆深处的课文。声音嘹亮整齐,没有个人的情感,没有不协调的地方,像是机械一样——就连我,也惊讶于自己能够发出这般协调服众的声音。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些人偶居然会说话。

不,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我要逃离这里。

天知道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

既然已经开始跟他们一齐背诵课文,那么接下来——我的身体也变成人偶,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人和人偶没有多大区别。决定性的区别——说不定就是自控。能够自己控制自己的是人类,而被操控才能行动的则是人偶。匹诺曹(尽管它是木偶)的故事历历在目,人和人偶的区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样一来——我和人偶也就没有多大区别了。

“救——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

不行。我想说的是“救救我”,话到嘴边却改口成了一度背过的课文。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的身体。

回忆以前的课文固然是件较为有意义的事。但在一间陌生的教室里陪着十九个人偶一起背诵课文绝对不会是一件能让人保持平常心的事情。这种诡异怪异荒谬绝伦的事情逼得我想大声尖叫——遗憾的是,我连尖叫都做不到。

万事休矣,我冒出丧气的念头。

“放弃得太早了啦。学姐你连最后一关都没到,谜题也没解开。要是在这里就结束了,那不管是游戏体验还是节目效果都太差了。”

说是鼓励也太过轻浮,若是讥讽那也太过温柔,总之是既能让人不快,也能让人获得少许安心感的声音。

言而总之,学妹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太好了——虽然有些羞耻,但我不可避免地对之前自己埋怨过,抱有戒心的学妹的登场产生了庆幸——不,“庆幸”一词并不强烈。要说的话,应该是庆幸幸幸幸幸——在幸变成辛之前我都不会觉得它的数量过多。学妹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这样高兴的事。

“学姐这么高兴,是想向我求救吗?唔,不过这样好吗,向学妹——别人求救,对你而言是可以允许的事吗?”

仿佛看穿了一样——

仿佛看穿了我卑劣的想法——

对我而言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此说道:

“学姐怎么想我是不知道的。学姐你觉得向我求救是对还是错,都跟我没关系。学姐觉得这是错的,我还是会救你。”

不然就没意思了,她这么说着,接着释放了我。

用释放来说也太温柔了。她根本没有顾及我会不会一并遭殃,只是用那匕首从肩膀到双脚,一一把身上的卷尺斩断,切碎。当我获得自由并且注意到脚下的那些碎屑,回过头看到女孩笑嘻嘻地举着匕首,我才明白她采取的是相当粗暴的救援手段。

不过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

虽然释放了,可不代表就平安了。注意到我这边的异常,读书声立即停止。人偶们一个接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用多说,它们自然是开始朝我这边走来。距离我最近的人偶,甚至已经朝我伸出滑溜溜的手臂。

“我不讨厌热情的追求手段,但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暴力。”

学妹怀着强烈的憎恶情绪盯着那手臂说道,

“人类的话可能会有道德问题。毕竟在学姐面前我也不想做多么血腥的事。不过既然是人偶,那就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是指什么没问题——我甚至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只是一瞬。我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偶被切成了连人形都算不上的条状物。当我重新开始呼吸时,伸出手的人偶已经停止不动了。

何止是不动。它失去了“人偶”这一对它而言过于奢侈的称呼。它完完全全地变成了散落在四周的碎片。

“对吧,学姐?”

斩断挂锁,斩断卷尺,自然也没理由斩不断人偶——学妹以“还有解释的必要吗?”的戏谑表情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