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任何问题进一步深化后,就会产生全新的问题。我一度因为苦恼向紫荆求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最终自食恶果造成了现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到现在,我开始疑惑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严重——也就是形成了更难概括的新问题。

绝对的错误与绝对的正确。

自认为的错误与自认为的正确。

究竟怎么做——才能让自认为的正确成为绝对的正确;自认为的错误成为绝对的错误。如果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多半就能过上一路顺风的人生。既不会犯错也不会做无用功。我会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做着正确的事。

“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你这种想法可真无聊透顶了!”如果是李少辉的话,现在肯定是一副什么都看穿的模样这般嘲笑我吧。

在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任何事件的参与人物的行为都会被无限放大,在这之中既存在着明显的善意善行也存在一目了然的恶意恶行,但更多的是出于善意而做的恶行,出于恶意而做的善行。后两者并不是混合物,而是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现象,想要把善意和恶行,恶意和善行剥离开是愚蠢透顶的事。妄图寻找“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的我显然就是在做这样的蠢事。

我不否定自己的愚蠢。

倒不如说就是因为有这份偏执的愚蠢才让我成为了我。

叶馨园永远是一个愚蠢至极,不知变通的白痴。

唯独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当犬守魂对我说“向别人求救对你而言是可以允许的事吗?”时,我第一个反应是离谱的“否定”。我不希望别人救我——并不是逞强,而是不希望别人因为我的事而卷入事件。这并非是理性分析后得出的正确,多半也离正确的道路遥不可及,但第一时间拒绝别人的帮助,的确是我的选择。

眼下的危机才是燃眉之急。为了解决这种危机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允许的,况且犬守魂本身就已经被卷入进来了,再向她求助也绝不会是错误的事。然而,笨拙且愚蠢的我始终觉得没办法向她开口求助。

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虽然我评价自己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害怕把别人卷入进来的。我也有过不知廉耻地向别人索取信息寻求帮助然后再想办法用其他方式回报别人的时期。

那个时期突然结束——宛如恐龙灭绝一样的终结的时间,多半是在那天下午的楼梯前,说出那句话的时刻。

想拯救每一个能拯救的人,

所以要尽可能地减少事件的受害者。

但是,这样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是错误的呢?

我已经不明白了。

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解决现在的危机。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扬眉吐气,让监狱里的那个前人民教师乖乖闭上嘴巴。

光知道目标,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

空想家,

妄想家,

幻想家。

这样一来,和只会满口说白日梦的小鬼一点区别都没有。不,说不定连他们都不如,至少他们有满腔热血,即使原地踏步也不会因为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而气馁。而我仅仅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没人教我该怎么做就变成了没有脑袋的苍蝇。

要是有别的人在——

要是有其他人能帮我的话——

我……大概就不会这么迷茫了吧。

“学姐,学妹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喔。不过,比起在原地迷茫,还是先动起来比较好。虽然我也不介意久违地活动筋骨,但身边一个人在发呆,很碍手碍脚的。”

她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投入到看似无止境的工作去了。

那当然不是工作。外表年龄只有十三岁左右的女孩,正挥舞着匕首于人偶群间穿梭。脚尖点地,身体浮起,小小的身体做出各种姿势,有的像是芭蕾舞,有的像是踢踏舞,还有的像是瑜伽。她的表情轻松自在,手法与身姿都过于自然娴熟,以至于让我误认为她是在做不知做过多少遍的工作。

“就算我看起来很轻松,学姐你也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啦~所以说,学姐你一直不动,会很碍事的。我一点都不擅长保护静止的目标喔。”

静止的目标,

那是指我吗?

“就算不打算逃跑,也不要站在原地发呆嘛。学姐可真笨,这时候不是发挥学姐你的才能的最好时机吗?”

“……才能?”

“诶~学姐你忘了吗?是观察啦。不是有句话叫作‘孤独的人都擅长观察’吗?学姐有的噢,观察的才能,比谁都能先一步察觉到事情本质。因为学姐比谁都孤独。”

言下之意是我是一个孤独的人吗?

“有才能的人——天才都是孤独的哟。”

乍一听没问题。联系上面那句话,这不是变成了鸡生蛋蛋生鸡的因果悖论了吗?是因为有才能还是成为了孤独的人,还是正因为是孤独的人所以才有了才能?

“任何事情分太清就没意义啦。”

就像对与错一样,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我不太想接这个话茬。目光缓慢移动,几乎是片刻间将整个教室的场景纳入眼里。我的本意只是不想让对话进行下去而转移注意力,结果却因此注意到了之前未曾注意的事。

老实说,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之前的自己会忽略它们。除非它是刚刚才出现的,不然我没有理由没看见它们。

场景是教室,假设我和坐下的人偶们扮演的是学生,刚才背诵课文的集体行为意味着正在上课的话,那么一定会有它的存在。

它——扮演着正在授课的教师的人偶,是存在的。

它就站在讲台的正中央。那个人偶比其他人偶都要来得高一些,五官的轮廓也更加清晰。当我看到它身上的衣服时,一切也就清楚了。让我确信它扮演的是教师角色的,是它左胸上写着的字。站在正中央的人偶的左胸上,写着的既不是“致谢”也不是“谢谢”,而是“老师”。

这不是解谜而是解释。

它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它的身份,我却现在才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哪里有什么观察的才能,眼睛可能连高度近视患者都不如。难不成非得让它亲自开口我才能发现吗?

“不是学姐的问题哟。我也是现在才发现它的存在。它不像是一直都在那里,更像是刚刚才出现的。”

不是一直都在那里,

而是刚刚才出现的。

“学姐也差不多慢慢接近核心了啦。唔嗯——别看我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我对于现在的情况还是一知半解。想要解开这些荒谬场景背后的谜团,学姐你只能依靠自己。”

“核心……”

“不过现在不是慢慢交谈的时候。学姐,你差不多已经想到该怎么离开这里的方法了吧。”

要是再继续耗下去,我也会撑不住的,犬守魂虽然没说,但语气和表情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情况的确不容乐观。犬守魂收割人偶的速度的确快得出奇,这一点让我更加在意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如果换一个场景,我大概会穷追不舍。可现在不行。尽管犬守魂在拼命地斩断人偶、切断人偶、摧毁人偶,但人偶的数量一直没有减少。

倒下一个便会出现新的。

无穷无尽——应该说是没办法改变它们的数量。

一旦一个消失,立即就会出现新的。人偶的数量始终维持在“十九”,不多也不少。到了十九便停止增长,低于十九则会立即增加。

这是绞肉场,

是绞烂肉体,绞尽体力的场所。

“你会撑不住的……是这样吗?那么能从教室的后门——或者前门离开吗?”

从距离上后门离我们更近,可也不能因此抛弃前门的选项。

“不行喔,在学姐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时候,我就已经试过了。和玄关时一样,那不是什么出口或者前进的路。那里通往的是地狱。”

堕入深渊的地狱。

“虽然这里本来就比地狱还像地狱。”

“…………”

“怎么样,学姐?有想到离开的方法吗?”

她脸上再度浮现戏谑的笑容。

先前那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随着事情的恶化而死去了。

她——恐怕早就已经知道方法了。

“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学姐你自己才知道……恐怕,也只有学姐你才能做到。”

只有我才知道,只有我才能做到。

有多少真实姑且不论,但我确实明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打破僵局。

我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我不需要任何复杂的思考就能想到这个办法。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都能明白这个道理。被饲养的狗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吸取经验。

吸取经验——也就是教训。

接下来,我要用自己得到的教训,已知的“错误举动”来打破僵局。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取出了不知为何依旧待在我口袋里的笔记本,翻开了第三页。接着不负众望地陷入昏迷。

如果还有机会醒来的话,我一定要咒骂想出这种设定的神明。

02

事不过三,佛也只能忍三次。这句话可以被解释为能够容忍的次数仅限于三次以内。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是可以理解为“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三次”,“只需要三次就能找到正确的做法”吗?

不过这也只是谬论吧。

要是失败三次就能找到成功的做法,那么说出“失败了九十九次”这句话的爱迪生多半会羞愧地钻进地洞。只需要三次的失败,最多不超过三次的犯错就能找到成功的途径,那样的人既非天才也非鬼才,而是怪物。

不经历失败也能成功的更是怪物中的怪物。不是依靠一时的侥幸而是得以让自此以后面对同样事情的成功率升华为百分之百,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怪物中的怪物吧。和这样的人比起来,只需三次失败就能成功的怪物也会变得渺小吧。

我当然不是怪物中的怪物,甚至不是怪物。同样的事情即使失败成千上万次我也无法自信自己下一次不会做错。别说是“三次就一定能成功”,就连同样的事情发生三次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习惯。我只不过是一个庸人——这样的想法逐渐从皮肤表面下方慢慢渗出。

一点点地,并且以不可逆转不可倒流的渗出。

就像是坏掉的水笼头,

即使转动笼头,水也不会就此停下。

回到正题。

虽说是生硬的转折,但姑且当作是女孩子的自我保护手段多多见谅吧。一个劲地剖析自己的构造,即使是精神媲美钻石的人也会受不了的。我只认为自己有钢铁般的精神,当然会承受不住这般苛刻的折磨。

总之,

虽然已经是第三次触碰日记本,第二次翻开日记本,第三次陷入昏迷了——但我果然还是无法习惯这种感觉。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不习惯。在这里如果说出“习惯了”总觉得自己的人设会变得奇怪。普通人类是不可能习惯荒谬的连续昏迷吧?如果是患了重病还好说,可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的身体健康得有些过分(去掉尚未痊愈的伤口的情况下)。我为了强调自己的正常性,必须要声称“自己不能习惯”。

“那说到底,学姐到底是习惯了,还是不习惯呢?学姐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不正常人呢?”

学妹犬守魂如是说。

“我拒绝回答。”

“小气鬼。”

“因为没有回答的价值。”

如果是紫荆的话就会这么说。正经的回答我会自己觉得很蠢;插科打诨的答复则会让别人觉得我很蠢;要是浪费时间去想一个两边都能讨好的回答那也太麻烦了。综上所述,我不只是一味地模仿紫荆,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才说出这句话的。

“只要说出真实的想法不就好了嘛。”

学妹对我的犹豫嗤之以鼻,

“你说得轻巧。就算是真实的想法,也不代表是对的。这样一来说出真实想法一点意义都没有吧。”

“……啊?”

学妹惊愕地看着我。她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进刚才那些人偶的拳头,眼珠子似乎都要快要化作液滴一骨碌掉出来了。仿佛我刚才那句话,对她来说是一件比现在的情况还要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啦?”

我受不了她这幅表情。被她这样盯着,像是自己变成了熊猫一样的濒危动物(对了,熊猫现在好像已经不是濒危动物了)。

“我说的话很奇怪吗,有必要这样看着我吗?”

“学姐你刚才的话,一点都不像个十七岁的女生会说的话。”

“的确有人常常说我不大像个女生——我也知道自己不太可爱啦。”

那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非得让周围的人觉得我可爱才行。就算别人觉得我不可爱——我也不觉得自己身上会少块肉。

“不是学姐想的那回事啦。我觉得学姐任性一点比较好……”

“任性一点……已经有很多人说我任性了呀。”

难道是说任性的程度还不够吗?

“唔嗯——我是希望学姐能对自己任性……还是说放纵?纵容?这样绕弯子的解释行不通么?可是直接说出来也太没意思了!”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

这种扭扭捏捏的说话方式只会让人一头雾水。我真想让学妹好好去上一堂我们语文老师的课,最好去写一整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这样做才能解决她说话的问题。

“有问题的人是你呀!是学姐你的脑袋呀!”

呜哇,

犬守魂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大声。要是把之前的比作是车喇叭,那么现在就差不多是现场演唱会的级别了。从音量到情感都和先前不是一个量级的。

我被吓了一跳,毕竟根本想不到学妹会这样严厉地呵斥我。

“学姐想听听我对你到目前为止的表现的评价吗?”

虽然是插科打诨的戏言——但听到这句话,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寻找“是”的选项。

要保存目前为止的进度吗?是/否

脑内不自觉就浮现出这种景象。

“当然要保存……”

“我可不提供这种功能喔。”

“为什么你自然而然地接下我不小心吐露的心声呀……评价?我倒是不介意。不过现在可以吗?我不觉得现在是说这种话的好时机啊。”

现在虽然比刚才要安全——但诡异程度更甚。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学妹对我的评价能保留到事情结束后。在这种诡异的场景侃侃而谈,还不如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不。在这种场合下才更该说出来。不是现在的话,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戏谑的笑,

不,应该是从容。

犬守魂于此刻浮现的笑容绝非是戏谑或嘲笑。无论是戏谑还是取笑又或者是讥讽,对她而言都太过深入了。她根本无需用嘲笑来强调自己的正确性。她的存在从未接近过我,她的情绪也没有强烈到那般地步,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的。

那是从容的笑。置身事外,无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样,都不会影响到她。

那是外人——完完全全站在旁观者角度的人才会露出的笑容。

“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可不止我一个。”

她说,并且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学姐,依我来看。从进入这片空间——不,从你看到那些‘奇妙景象’开始,到现在为止的全部表现,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学姐——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