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被方形遮蔽那一剎那,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

「姊姊,妳有聽到奇怪的聲音嗎?」

翠絲特有些不安地看著被關上的入口。

往下一點的螺旋狀樓梯之間,艾拉像是捧著貴重物品似的,將眼鏡小心翼翼包裹兩層手帕收入腰部口袋裡。

艾拉知道那是結界被打破的聲音,主教青年老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和整個神殿的人都擬好了作戰計畫。

除了翠絲特,她對此一無所知。

據神殿流傳的傳說所述,被選為鎮魂姬的少女是拯救世界最寶貴的存在。倘若鎮魂姬消逝,世界將完全落入魔王手中,永無安寧之日。現在不能讓她承擔任何風險,必須按照傳說將她護送至九位大精靈眼前尋求幫助。

以艾拉自身觀點來看,那是相當浮誇的說法,如此簡單就會毀滅的世界簡直脆弱的不可思議。若以另一角度來看,所謂的傳說故事差不多就是那種調性,倒也不算異常。

但主教青年對於傳說的態度卻是格外認真,和祭司團謹慎擬定以鎮魂姬為中心發展的計畫。自從兩年前踏入神殿那一刻起,翠絲特便不再是艾拉天真可愛的親妹妹,她同時也是世界僅有的微弱希望。

真的嗎?

這樣真的好嗎?

我們……只能靠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故事來自欺嗎?

位於下方階梯的艾拉牽起表情懵懵的翠絲特。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也沒辦法開門確認。現在還是走吧,先下去祭壇看看。」

艾拉低頭沉思。

不會的,主教青年並不是會隨著童話起舞的愚者。這麼做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計劃執行之日,也就是今天便能見分曉。

前方的世界是破滅或被拯救,或許只要往下走到祭壇就知道了。

「說、說的也是,姊姊很冷靜呢,不像我還想著要把洞挖開之類的蠢事。」

翠絲特握緊了艾拉伸出來的手掌,只是這樣的動作就讓她安心不少,在階梯上的兩人互相點點頭便往下步行。

地下通路相當安靜,這是為了讓翠絲特能安心祈禱吧。據主教青年所述,包覆神殿的結界被打破之後,他和祭司團會負責拖延魔王軍的腳步。

只管前進就好,將翠絲特引導至祭壇,那是艾拉被賦予的任務。

螺旋狀階梯四周暗濛濛的,只有牆上掛著的火把帶來些許微光。隱藏在地下的主祭壇並沒有埋在相當深入的位置,艾拉和翠絲特稍微加快腳步走了幾下便看見透出光亮的圓弧入口。

這個神殿是起點。

這裡是初代鎮魂姬永眠之地,也是傳聞中的第九位大精靈護守之地。

但是,曾和鎮魂姬並肩作戰的第九精靈——伊萊,根本就沒有在這個神殿裡出現過。作為災厄代表的魔王毫不留情肆虐人間,反抗方的九大精靈和鎮魂姬卻是毫無作為。

伊萊神殿的主廳,一直是空空如也的狀態。

大小和女神像所在的大廳沒什麼差別,一個不明所以的方形祭壇矗立在中央,沒有任何立像,不知究竟是在祭拜誰的主殿。儘管身為鎮魂姬的翠絲特在兩年間不斷努力祈禱,祭壇的回應總是一片虛無。

「這、這是?」

那樣永無止盡的虛耗僵局,在結界破碎的今日有了變化。

艾拉僵直在入口處,隨後而來的翠絲特將小臉從艾拉背後探出。

即使是自認觀察力薄弱的翠絲特也能一眼就看出視線所及的祭壇,和昨日相比有了相當大的差異。

「繭……?」

翠絲特脫口說出了她直觀體會到的感想。

渾黑的泥團霸佔著原本空無一物的祭壇上方,四處遍布濃稠的果凍絲將整個神殿纏繞成蠶繭似的空間。

一日之間,光明的祭壇就轉變成灰暗色彩濃烈的異狀。

「姊姊、姊姊,裡面好像有人!」

翠絲特指著祭壇上方,那團明顯是網狀果凍絲中心的漆黑蠶繭。由於黑泥有些透明,肉眼可以稍微辨識出蠶繭裏頭的狀況。

那是一位穿著長袍的男性,渾身捲成一團蝦球似的姿勢。靜靜的沒有任何動作,站在大殿門口的艾拉無法確認那個人是死了或是活著。

「難道他就是伊萊?不,哪有這麼剛好的事。」

艾拉想到了主教青年,那個人應該早就確認了這裡的情況。仍然讓她們下來的目的,是想要翠絲特對那顆詭異的繭做什麼嗎?

「姊姊,讓我進去看看,一直待在門口也無濟於事啊。」

翠絲特試著撥動堵著入口的艾拉腰間,但艾拉並沒有讓出通道。

「我進去,翠絲特在這裡等。」

神殿結界被打破的現在,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突然出現的漆黑泥繭有可能是魔王軍設下的陷阱。艾拉暗自想著沒必要讓毫無戒心的翠絲特冒險,需要承擔風險的事情她來做就好。

「咦?可是……」

艾拉沒等翠絲特說完,逕自向前渡步。她拉起腰間裙擺,從裏頭抽出一把銀色小刀,順手將擋在前頭的軟泥切斷,烏黑透明的果凍斷條發出啪啪聲響掉到地板上。

「……我到底算什麼啊。」翠絲特有些落寞的低語。

「翠絲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呦,不是什麼世界最後希望這麼浮誇的角色。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我寶貴的妹妹,身為姊姊的我自然不想要妳那麼輕易踏入危險之中。雖然這麼說有點狡猾,我還是希望翠絲特能諒解。」

艾拉動作相當迅速,談話間已將阻擋在前的軟泥清除了八成以上,輕快的步伐距離墨色泥繭只剩一步之差。

翠絲特沒有跟來,安分地在入口處等待。艾拉輕呼一口氣往上方跳躍,兔子般輕盈的身姿立刻就在滿布黑泥的祭壇上找到空隙落腳。

半透明泥繭表面有微弱的上下起伏。

「好像在呼吸一樣,這是活的嗎?」

轟隆,整個大殿突然搖晃起來。似乎還能聽見咚、咚之類硬物撞擊的聲響。

「地震?希望上面的神殿沒事,姊姊有聽見嗎?」

「糟糕,這裡沒辦法浪費太多時間了。」

知曉計畫內容的艾拉認為那是主教青年正在奮戰的聲響,但她被交與的任務只到這裡。將翠絲特護送至地底下的伊萊主殿究竟能做什麼,無論艾拉怎麼質問,主教青年都沒有告知她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身為天選之人,也就是鎮魂姬的翠絲特自然能夠指引下一步。如果她辦不到的話,代表這個世界也就這樣了。』

主教青年總是如此打哈哈帶過艾拉的疑問。

……就這樣是哪樣,那個混蛋自閉男,總是在奇怪的地方莫名堅持,既然知道解答就說出來啊!這不是攸關世界存亡的大事嗎?算了不管了,出去之後我一定要狠狠揍他!

艾拉將心中的怒氣直接轉化成暴力,將手中小刀豪不留情瞄準繭裡面的男人頭部,使力甩出。

鏘,碰觸到表面的小刀發出不自然的金屬音。鋒刃整個橫向扭曲,一字流線外型的小刀變成了歪曲的凹字型。

「什麼啊這個,外表明明就只是果凍那樣軟綿綿的,居然能硬到把我細細打磨的刀子給碰歪了?呃……奇怪,明明就蠻有彈性的啊。」

艾拉將右手掌貼上表面,夾起的手指能夠像捏黏土那樣讓表面突起一個小丘,難以想像磨利的刀鋒居然無法穿透這樣的物質。隨後她試著將手指往裡面戳洞,卻感受到非常強烈的阻力,指甲端無法沒入軟泥內部,再加大力道的話指甲可能會和刀子一樣歪曲。

「姊姊,請您退下吧。」

在艾拉專注於搓弄奇怪的黑色黏土時,翠絲特不知何時已繞到她的身後。

頭上戴著一片奇怪的羽毛。

確切的說,是漂浮著一片奇怪的羽毛。散發著金色光芒的羽毛被圓形的泡泡包覆,飄在翠絲特梳理整齊的褐髮上方。

看起來有點像是城裡常見的藝人,為了逗樂小朋友而利用魔法固定的擺飾。翠絲特似乎有意無意頂著泡泡邊緣,努力讓泡泡別落至她的視線底下。

「那是什麼?」

比起翠絲特擅自行動,羽毛泡泡帶來的衝擊更大。艾拉伸手想要將泡泡拿下來,卻被翠絲特往旁跳躍閃躲開來。

「姊姊,希望妳別亂碰。這是她的東西,等等就會歸還了。」

翠絲特的語氣不太像平時那樣畏畏縮縮的樣子,比起平時要強勢許多。

「妳……是誰?」

艾拉將雙手張開,不讓翠絲特接近泥繭。

翠絲特的樣子明顯就是被誰給操控了,這是艾拉的失策,她不應該將毫無防備翠絲特留在原地。有危險的地方四處都是,她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

翠絲特露出角度詭異的微笑,緩緩開口:

「供奉我的神殿祭司啊,不需害怕,我只是引導鎮魂姬來到她該負責的地方。此地並非妳這樣的人該來的場所,只有鎮魂姬有資格喚醒正在沉睡的此人。」

「供奉,伊萊?」

「是的,我是曾和初代鎮魂姬並肩作戰的第九精靈,伊萊。大精靈們和前代魔王一戰後, 實力皆被削減的大不如前。舉例來說,我只剩意識體還附著在這個廳堂,真身早已灰飛煙滅。恐怕過不久便將和世界永別。」

「那太慘了吧,難道你們沒有做些什麼來預防魔王再次入侵人間嗎?只有魔王能復活未免太不講理。」

「所謂的前代魔王,在我那時代被稱為混沌的終焉之主,我們都是抱持著最後一戰的心情奮鬥,最後也順利將魔王和魔界完全封印。照常理來說,不可能會有第二任魔王的誕生。」

「但是現在……」

「對,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許多參與過前次戰爭的盟友也知道,所以這個男人被送過來了。他是代替我們大精靈的關鍵戰力,現在因為複雜的原因不太穩定,能不能好好利用就看現任鎮魂姬的本事了。」

翠絲特(伊萊)撥開了阻擋在前方的艾拉,她只是輕輕推了下腰間,艾拉的身體就飛出祭壇的範圍。

「翠絲特!」

艾拉並沒有完全信任自稱伊萊的異物,她試著呼喊妹妹的名字,希望能喚醒那副瘦弱身體原本的主人。穿著修女服的身體突然變得異常沉重,她想站起來,卻被不明的力量箝制在原地。

「姊姊。」

翠絲特轉頭面對艾拉,臉上是以前未曾看過的堅毅笑容。

「沒事的,姊姊。我知道喔,我都知道的。神殿裡的大家都在奮鬥啊,早上嘲笑我的大哥哥也好、趁著姊姊不注意時對我豎起拇指偷偷鼓勵的人也是、還有晚上陪我一起看星星的人們。大家都為了沒用的我在戰鬥,只有我一個人躲在安全地點豈不是太狡猾、太不公平了嗎?所以,請等等我吧,姊姊。」

翠絲特將手伸向泥繭表面,艾拉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侵入的軟泥,翠絲特的手腕輕易沒入其中。

「不、不要!」

黑泥突出的果凍條將翠絲特包覆起來,將她往內部推擠。

「姊姊也同樣是我最重要的寶物啊。」

撲通一聲,動不了的艾拉只能眼睜睜看著翠絲特被泥繭吞噬。

艾拉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表情呆然的坐在原地。

「那孩子,什麼時候變得能夠露出那麼堅強的表情了呢。唉,其實我也知道啦,身為姊姊的我可是每天都看著呢。我只是無法接受……我的話不行嗎?為何非得是翠絲特不可?回答我啊!伊萊——!」

回應艾拉的只有一片靜寂。

「即使離開了那個村子,也無法獲得幸福嗎……」

之後,地板開始震動。

黑暗道路上,視線可見的光亮只有間隔不遠的一盞盞水銀燈。

眼下沒有水,緩緩移動的腳下卻傳來啪達啪達的水聲。路燈照亮的範圍只有一個小小的圓弧,猶如墨水傾灑的天空看不見星星或月亮,自然也沒有所謂的太陽。

「……」

翠絲特試著開口,聲音卻傳不出來。接著在腦中呼喚大精靈伊萊,也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這裡開始,是只有她一個人的戰鬥。

話雖如此,附近是連隻鳥都看不見的荒郊野外。翠絲特只能聽著奇怪的踏水聲,不斷往前走。

「停下。」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之中,傳來男人的聲音。

翠絲特不疑有他,停下了腳步。

「……?」

「米莎,是妳嗎?」

「……」

不,我不是。

翠絲特搖搖頭,張開的嘴巴卻只能像金魚那樣上下開闔雙脣,依舊發不出半點聲音。

「算了,大概又是幻覺吧。幻覺也好,幻覺先生,或者該稱呼幻覺小姐?我不曉得我在妳眼中是什麼樣子,但妳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團黑影而已。妳可以聽聽我心中的牢騷嗎?」

我連你在哪裡都看不見呀……

發不出聲的翠絲特只能苦笑,她將雙手放上耳朵仔細聆聽,希望能藉此靠近聲音的源頭。

「那動作是在鼓勵我嗎?真是可愛的幻影呢。」

男人似乎誤解了翠絲特的舉動,翠絲特靈機一動,單手插腰,另一手伸直做出了「請」的動作。

「好,看來幻影先生……」

翠絲特將雙手交叉,不斷重複搖頭的動作。

「呵、呵,原來是幻影小姐啊,真不好意思呢,幻影小姐。」

翠絲特點點頭,再次做出「請」的動作。

「那麼我就說說吧,我來到這個空間已經不知道是幾百或幾千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關於以前的記憶,卻還是鮮明的像是昨天發生過的事情一樣,很不可思議對吧?我總是一個人徘徊,精神似乎到達極限了,現在才會造出個幻影小姐來聆聽吧。」

男人話匣子一開便滔滔不絕,對翠絲特來說,那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故事。有歡笑、也有淚水,越往後就越哀愁的故事。

原本專注於尋找男人音源的翠絲特,聽到一半便對故事情節深深著迷。雖然漫長,男人的敘述確實就像是在談論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那樣清晰。

他曾試著淡忘,在這個一無所有的世界裡,忘卻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

但忘不了,不論是開心的記憶,或是難過痛苦的悲戚。任何一樣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中,那是屬於男人和曾經一同冒險的同伴的經歷。儘管換來許多痛苦,卻也令他感到驕傲。

「……以上,雖然不是全部,不過也夠打發時間了。我有好好的把握起承轉合,幻影小姐聽了應該能理解吧,我為何放棄世界的理由。」

咦?原來那些不是全部嗎?確實說得很好,完全聽不出省略了哪些部分。深受故事影響的翠絲特,回過神來才發現。

她的臉上已經覆滿濕潤,熱熱的淚水在臉上不斷產生。

但是,這樣就放棄世界什麼的,未免太過悲傷。

男人承受到許多莫須有的痛苦,然後崩潰了。

擁有力量的他最後只是選擇了逃避。

真是相當溫柔的勇者。

實際上是迷惘的勇者。

分不清該做什麼才是正確,最後逃進了同伴給予的避風港。

但這裡,終究只是一片虛無的世界。

「即使如此,妳也想要勸我出去戰鬥嗎?」

翠絲特眼前出現刺眼白光,將原本灰暗的四周照亮。

「我……咳,可以說話了?」

原本黑濛濛的道路變成整片牛奶般的純白,卻沒有令翠絲特感到刺眼,反而還有些溫暖。

「妳好呀,幻影小姐,本人長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可愛許多呢。」

一名穿著白袍的黑髮青年,站在翠絲特不遠的面前。

即使因為光源而能夠看清四周的景物,眼睛卻更花了,四周皆是無限延伸的空白,看不見所謂的盡頭。

如此背景倒是令僅有的兩人清晰無比,翠絲特注視著青年,青年也回望著她,除此之外的視野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東西。

「真是惡趣味啊,是叫做伊萊的大精靈嗎?那個傢伙還是太嫩,想要利用這個術式的特性讓妳感化我。可惜這裡早就被我摸透了,怎麼可能讓她在我的領域放肆。」

翠絲特看著眼前的青年,頓了一下才慌慌張張的用手袖擦乾眼淚。

「難道那些故事……是假的嗎?」

青年對翠絲特的反應感到意外,看來翠絲特是很認真的聽完了他的故事。既然如此,自己也得拿出相應的態度才行。

「是真的。我讀取了伊萊的思想,,從而知道妳進來的理由。所以想做個小測試,即使妳明白我打造這個蛋殼的原因,也想勸我出去面對那所謂的魔王軍嗎?」

青年表情嚴肅的在半空中單手比劃,被畫出來的魔法陣形成一面鏡子,鏡子裏頭是外頭的景象,金髮飄搖的艾拉有些慌張地看著天花板,上方墜落的巨石碎塊近在咫尺,再過個半秒鐘或許就會整個砸上去。鏡子裡沒有後續,暫停在這樣的畫面。

即使面臨那樣的危險,艾拉也沒有離開泥繭,依然守候著翠絲特。

翠絲特看了畫面,額頭冒出冷汗。她進行了幾下深呼吸,接著慎重開口:

「不會的,那麼溫柔的您,根本不需要我開口請求。」

「呵,幻影小姐這麼信任我真是誠惶誠恐。」

若青年心思真的被冰冷所佔據,他不會亮出那樣存在希望的畫面。

也不會說出既溫暖又悲傷的故事。

望著翠絲特的青年想要從她身上獲得什麼,是救贖嗎?不,並不是那種誰都能想到的漂亮話,而是更深層的……

「月先生,您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對吧?」

一切消逝了以後,世界已無容身之處。

玖樓月依然存在。

即使閉上眼睛,隔日的太陽也沒升起。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無盡的黑夜之中嘆息。

是該出去了。

但是,能去哪呢?

「放心吧,月先生。外面的世界已經改變了,讓您傷心的事物都不在了。」

「即使是我這種人,也能找到容身之處嗎?」

「可以的!月先生,如果您還是感到迷惘,我可以陪你。」

「陪?我?」

「我、我是說,那個,其實是當朋友啦……畢竟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嘛,月先生會怕也是當然的,應該需要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吧!呃,但這樣說的話我很弱……跟月先生的豐功偉業比起來,我這樣的根本比不上啊……唔……」

玖樓月看著翠絲特緊張的模樣,嘴角不禁上揚。

「真狡猾,幻影小姐。如果我們是朋友了,那就必須幫忙呢。」

「我沒有那個意思……是騙人的,確實我希望月先生能幫我,但月先生不喜歡的話,我不會勉強。另外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做翠絲特,不是幻影小姐。」

「這樣啊,那麼我的名字也只有月,不是月先生喔。」

「月,的意思是?」

「朋友有難,我怎麼可能到一邊納涼呢。請多多指教了,翠絲特。」

玖樓月從背後拿出了長杖,往灰白的上方一指。

蛋殼籠罩的天空,破碎了。如營火般的青色星火點點飄燃,接著映入眼簾的是現實。

時間開始流動,呼嘯的風聲奔入耳中,原本佔據整個殿堂的黑泥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土石崩碎聲和黑泥消失的景象混合,有些烏雲的天空出現在翠絲特的視線。

「翠絲特!」

「姊、姊姊!」

溫暖的淺黃光芒包覆著翠絲特和艾拉,讓神殿上方崩落的碎塊無法傷入毫毛。

「謝謝妳。」青年的聲音。

一片白色的羽毛。

似乎無人察覺,在翠絲特的背上飄落、融化。

「安妮的遺物,確實送到了……希望妳能走向和她不同的道路……」

那是輕幽女聲最後傳達給世界的訊息,可惜被碎石製造的噪音掩蓋。

第九精靈——伊萊,在無人注目的情況下,就此消逝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黑色花瓣,乍看像是燒剩餘燼的枯葉。落下,染黑的小瓣不斷落下。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會聯想到世界樹的巨木,巨木的根部表面堆積著數不盡的屍骨。

悽慘卻又絕美的場景,撒下黑辦的大樹矗立在大陸中央

世界一片寂靜,死沉沉的黑白畫面裡,有人影在破碎的瓦礫之中爭吵。

「安妮,不要去。」

「伊萊,請妳放手。」

看不清,雖然能夠靠聲音分辨是兩位少女在爭吵,但畫面模模糊糊的。

看不清,意識模模糊糊的。

「我們是同伴吧?安妮,貴為鎮魂姬的您,不該如此犧牲。」

只有聲音依然清晰,只能靜靜傾聽。

「同伴,真是美好的詞語。既然是同伴,為何要阻止我?不這麼做的話對現況有何幫助?你們期望世界就此毀滅嗎?」

「您也清楚的吧,我們看重的不是世界。而是妳!安妮,世界可以滅亡,唯獨妳不能消失啊!」

「伊萊,妳……果然是這麼想的嗎?」

「不只我,其餘八名大精靈也是為了守護妳才會跟隨妳,不是嗎?」

「……我知道了。」

黑白分明的世界逐漸淡去,飄落的墨色粉瓣融化、分解。

短暫時間過去,視線所及只剩一片空白。

知道了。

妳是誰?

知道了什麼?

「不要停止思考。」

隨著疑問增加,翠絲特的意識終於回歸現實。

「唔,那是……什麼跟什麼啊?」

不要停止思考。

突然脫離框架的腦海之中好像被放入了黑匣子,只剩下這句話能夠直接回憶。

更深入的內容,想不起來。

就像做了個朦朦朧朧的,短暫的夢。

卻是個非常重要的夢。

雪花紛紛飄落,這是屬於寒冷的季節。

被白色侵蝕的枯樹森林之中有條細細的獸道,蓋著薄薄雪泥的黃土一路延伸到被柵欄間隔開來的交界處,鐵欄桿後方不遠處有座米黃與灰白交纏的神殿矗立。

在神殿周遭的平台上,幾位穿著厚重的男女望著天空,另外幾位則是低著視線互相交頭接耳。

身體膨脹的像熊那樣寬闊的人群之中,有位格格不入的黑髮青年。外表上看來他只穿著黑色的薄外套,具體的形容就像是只有他還停留在涼爽的秋天,絲毫沒有受到冷冽的寒冬影響。

青年推了推上面殘留一層薄霧的眼鏡。

「那麼,探路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如此一來這個神殿的防禦力會薄到和廁所衛生紙差不多脆弱吧。但是考量到將來的發展性,還是讓你們和大精靈們趕緊接觸比較好。」

其中一名穿著厚重的男性舉起了右手。

「主教大人,能否恕我一言。」

「不用那麼客氣,有話就直說無妨。」

「如果我們之中有人因為這個任務死了,您,會為那人流淚嗎?」

「嘿,你還真是問了個不錯的問題耶……」

主教青年嘆了口氣。

「我會的,那是以前的我,但是現在的我不會再哭了。抱歉,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下一滴淚水,必須保留到魔王被消滅,也就是——」

現在的我只會為欣喜而落淚。

「這就是即使你看見整個神殿的人只剩三人存活,依舊不動於衷的原因?未免太荒謬了。」

「我才想說呢,因為我表現的冷漠便拒絕拯救世界的提議,你不覺得冷血的人其實是你嗎?」

在遠離冰崖的小土丘上,主教青年身邊豎立著數排石碑。

玖樓月在離主教青年的不遠處蹲下身子觀察,每塊石碑上皆有著刻好許久的碑文,上頭出現的名字都是在今日因魔神侵襲而犧牲的祭司們。

他們並非貪生怕死的躲在神殿,而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覺悟才會留下。

其中僅有一塊墓碑底下沒有填入遺體。

「這裡原本預定是我的位置。你看,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

克拉倫斯.凱爾。

伊萊神殿的主教,克拉倫斯心裡五味雜陳的指著刻有他全名的石碑。

「原來如此,既然看見了這個墓園,我總算知道你並不如表面上那麼冷血。」

「那麼……」

「但關於拯救世界的提議,請容我再次拒絕。」

「喂喂,果然你才是冷血的那一邊啊。」

「隨你怎麼說,我只想照我的喜好生活。」

「好吧,沒辦法。既然你那麼堅持……唔,好痛!」

克拉倫斯話說到一半,突然低下頭,表情痛苦的摀著腹部。

「主教大人!」

在一旁等候的艾拉和翠絲特聽見克拉倫斯的聲音便立刻跑了過來,克拉倫斯伸出手讓艾拉停下,接著用另一手掀開替換過的白色上衣。

血紅荊棘似的紋路,自繃帶包紮的位置擴散開來,佔據著克拉倫斯腹部的一角。

「是詛咒,希爾維亞那傢伙,居然用這麼陰險的招式。」

克拉倫斯額頭冒著冷汗,語氣也變得不像剛才那麼輕鬆。

艾拉見狀跟著開口:

「該怎麼辦?該不會要殺掉希爾維亞?」

「不,這並不是殺掉施術者這麼簡單就能解除的低級詛咒。但是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據說曾和鎮魂姬並肩作戰的第五精靈吉恩,他是解咒的高手。或許那位大精靈有什麼辦法也不一定。」

「我、交給我去找吧!畢竟我身負鎮魂姬的職責,遲早是要和所有精靈會合的。」

雖然翠絲特自告奮勇,但克拉倫斯只是露出苦笑。目前在場所有人的實力他大致上都掌握住了,冷靜分析一下便能得知。

「太危險了……現在這塊大陸上到處都是魔物,人類都不知道被趕到哪個世界盡頭啦……艾拉再怎麼強,也沒辦法同時保護傷患和妹妹。假如剛好有位強到爆表的好心人能夠護送的話倒是另當別論呢,但是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剛好的事嘛……乾脆妳們別管我,讓我進去棺材歇息吧。」

「那當然不可以!如果你要這樣,我也要留下來。」

「唔,就算妳這麼說……」

艾拉的回應在預料之中,接下來才是關鍵。

克拉倫斯摀著肚子陷入短暫沉思,眼角卻是偷偷的看向翠絲特。

體型纖弱的少女急忙跑向白袍青年那頭,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月、月,我、我、我……們是,算了,朋友的話不會這樣勉強人吧。月好不容易從那個暗黑空間走出來了,我不想讓月又有不好的回憶產生。」

很好,表現不錯,堪稱完美。

克拉倫斯雖然想笑,但艾拉還在旁邊注視著他。因此他維持著抱肚沉思的模樣,並不時發出低聲的呻吟。

玖樓月稍微嘆了口氣,往克拉倫斯的方向渡步。

「你這混蛋,該不會在裝病吧?」

「哈,說什麼蠢話,我這樣子看起來像是裝的嗎?雖然體內的聖屬性魔力剛好能抑制希爾維亞的侵蝕,不過,最多只能再支撐一個月的時間。」

「可惡,雖然我精通了各式各樣的魔法,但這樣的詛咒還是第一次看見,就算你說謊也看不出來。」

「喂!我說啊,你很強對吧?既然有那樣的力量就幫幫忙啊!既然拯救世界這種理由像小孩子的童話似的,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幫忙當個護衛總行了吧?難道你忍心讓我一個弱女子闖蕩魔物盤據的世界嗎?」

一直沉默著的艾拉似乎忍不住了,用力抓住玖樓月的衣領不斷搖晃他那頭黑髮。

即使是在場武力值最高的玖樓月,似乎也招架不住艾拉的攻勢。不一會就大聲揮手喊停,即使跳開了仍不斷咳嗽,再過了幾分鐘才將呼吸調整過來。

「咕……呼……好可怕,感覺差點要死了。唔,等等,別再來了!好啦好啦,我陪你們總行了吧!先說好,只幫忙護送到那名字叫吉恩的大精靈那裏噢,之後的事情我可不奉陪。」

玖樓月話才說完,克拉倫斯便放開雙手鼓掌。

「好啊,大家都聽見了吧!不能反悔囉,說謊的人不只是小狗還要吞千根針喔。哎呀哎呀,能有你這麼強的人幫忙,真的是放心不少啊。是說我們待的有點久了,希爾維亞就丟著吧,魔王軍應該會替我們處理她。」

上一秒鐘的痛苦表現彷彿只是一場夢。

原本用力搖晃玖樓月的艾拉也吐了口氣,露出一副終於解脫的表情。

「喂你……果然是在裝病嗎?」

「說什麼蠢話,愁眉苦臉是一天,手舞足蹈也是過一天,我為何要擺一副欠人幾千萬的苦臉?不過還是請你放心,這個詛咒是貨真價實的,我的壽命是真的受到了威脅。」

「不是裝病,難道、是……故意……」

「啊——好啦好啦,既然確定好人數也決定了目的地,我們就別磨蹭了。其實前不久才剛好有熱心民眾提供線報,我已經掌握了吉恩所在的地點,我們不需要漫無目的在大陸上亂跑。真是太幸運了!對吧?」

「……這個男人,未免太可怕……」

「月。」

當玖樓月陷入自顧自的猜測時,有隻小小的手心拍了拍他的後背。

「嗯?」

回頭一望便能看見翠絲特眼眶下帶著淚痕,勉強擠出的笑臉。

「其實我的心裡很害怕,那麼多人,一下子全都死了……我不像姊姊和主教大人那麼堅強,已經不想再看見有人犧牲。所以謝謝你,能遇見月真是太好了……」

沒有任何偽裝,那份心思真誠純粹。

玖樓月發自內心的鬆了口氣,接著低下身,將偷偷啜泣的翠絲特攬入懷中。

算了,是不是被利用又何妨。

「我才是。」

能夠遇見翠絲特,如此便已足夠。

至少,這次必須守護她。

不再為了拯救世界,僅僅是守護一個人。

曾經放棄世界的勇者,和被挑選出來拯救世界的少女。

旅途,就此正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