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映画都市到底是什么?」

 

01

 

听说【放弃社】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大学生活一年有余的夏天了。那时的我还未完全脱离漫画研究社各种令人烦躁的事端,仅仅只是从楼道里闲聊的学生口中听到过它的存在。这社团的名字很怪异——一般来说给社团起名字的时候都应当是有个简明扼要的称呼就行了的,但是这社团却反其道而行之,从表面的称呼上来看,压根就不知道是要做些什么。这样的社团真的能吸引来什么有能力的新生吗?不过相应的——由于这故弄玄虚的社团名称,加上各种耻度爆表的宣传单和公告板前面的招新会,居然在第二年仍未落到废部的下场,不得不说年轻人的猎奇心理有些时候还是会占据主导,引诱他们做出各种各样欠缺理智的行为。

是故,我亦曾一度为这强烈的猎奇心理所不忍,打听过这社团的事情。结果听到的全是些令人扼腕的传言。什么接受委托砍断情侣之间的红线啦,帮助成天妄想不务正业的大学生走进所谓的美好大学生活啦,更有甚者还说化工学院的化学品爆炸是这群家伙弄出来的。当然细节部分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据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同学透露的消息来看,这社团似乎无恶不作,有时好像也做些好事,只要能跟【放弃】这概念扯上一点关系的话,这些家伙就会收钱办事。虽然如此,但是这不就是跟黑社会没啥区别么?事实上,从收集情报再出卖,帮学校做劳工或者临时教师,这些似乎都是放弃社的活动,不过后者是收钱的。

总而言之,呃……这是一个,嗯。

这社团是搞毛的啊?!

即便是理性负责如我,也没能最终弄懂这社团的核心或者主轴究竟为何,至于【放弃】这个一看就充满负能量的词汇是如何被当作社团的行为准则的,我就更没有任何头绪可言了。

话说回来,刘谥似乎是唯一对我的无聊举动有兴趣且向我询问放弃社的加入方式的。当然,加入这个鬼社团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故而我也没有想象过这个玩世不恭的哥们,有一天竟然会站在这个社团干部的立场上跟我对话。

「so?所以你就想这么赶我出去?」

「大哥,自习室那么多空座,再不济还有图书馆呢,为啥非得在这学啊?」

索性翘着二郎腿,一脸有恃无恐的样子坐在原先的座位上与刘谥和安和枫对峙。我自承并不是什么刻薄的人,只不过由于刚刚磕完【philocraft】,又被如此轻易地打断了福至心灵的过程。玩心和些许的抱怨促使我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你还想妨碍我学习?这教室我用得好好的为啥要换地方?图书馆一堆上网的不说,自习室那破教室跟下油锅一样,空调压根就不管事。我告诉你,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拉倒吧。你吃错药了?都是兄弟连个教室也不能让出来了?」

「这是原则问题,亲兄弟明算账。」

 

 

「你们俩差不多闭会嘴吧。」

安和枫大概是终于忍受不了这智障般的拌嘴,总算出声打断了我们,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话题。她掸下久置不用的椅子上的尘土,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

「那个什么——抱歉我没记起来你的名字——啊对,周瑜伽。」

「……周毓均。」

「差不多一个意思啦,总而言之,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不妨碍到我们活动,你乐意怎么学习怎么学习。我们不拦着你OK?」

我有点慌神。事实上我对这教室并没有半分的依恋,只是对这两个不速之客予以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击而已。本以为跟哥们闹闹然后被顺理成章地扫地出门完事的剧本,谁知道这女人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开始宽宏大量起来。

「大姐,」刘谥凑过去,「让均子呆在这不太好吧……」

「就这样决定了,既然人家这么执着于学习,我们也没法逼人家走不是?你看俗话说先来后到嘛,不管这家伙呆在这合不合法,咱们是后到所以本来就理亏,还有什么理由赶人家走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哥。」

……

怎么回事情,胡言乱语的家伙又多了一个。

「……好。」

不管怎么说只好先答应下来了。 颜面扫地不说,现在背起书包走人的话绝对是最怂的表现。郁闷地戴起耳机正欲回到作业上的时候,看见安和枫阴谋得逞般地冲我邪魅一笑。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踩进这家伙设下的圈套了吧?

「OK,你写作业,我们活动,就这么定了。」

 

 

 

最后一个字在钢笔的笔尖变得滞涩失活之前,勉勉强强地算是落在了纸张上。我拧开钢笔的笔头,浓得发臭的墨香残留从已经库存为零的墨囊里飞奔出来,大类于久困樊笼的知更鸟。还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作业没能搞定,而明天正是开学的日子。不过实话实说,关于放弃部二位所做的事情,我还是稍微有一丝好奇的——并非没有一丝的好奇落在心尖上。

然而这好奇所得到的回应却尤为冷淡。我不止一次地偷偷抬头观察这二人,然而从始至终都只能从口形的变化辨认出他们只是在小声谈话,并没有要做点什么的意思。我开始变得无聊,在炉心融解和俄罗斯套娃,妖怪之山和众神眷恋的幻想乡的交响之间摇摆不定,吐出浊气,在草稿纸的每一页画上只有神明才能理解的涂鸦,钢笔没水故而被弃之一旁,我开始转而使用铅笔,倒不是为了赶作业,而是为了打发没什么乐趣又漫长得令人心碎的时间,在课桌和纸页上胡乱地划拉着。

「有点想吃煎饼卷大葱了。」

我嘟囔着。

这时候,耳机外那一点窃窃私语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一首歌曲放完正欲随机切换下一首的空档,我听见安和枫冲着我的方向说了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显得过大了一点。沉浸于耳机世界里的人很难判别自己所说话语音量的大小,在忽快忽慢,上下浮动的单独世界里面,大喊会变作低喃,低喃将归于缄默。我扯下耳机。

「你刚说啥?」

「我是说,煎饼卷大葱这种东西应该被世界抛弃。」

安和枫挑动眉毛。

「就算不喜欢吃,也用不着用这种毁天灭地的口气表达自己对食物的厌恶吧。」我摊摊手。

「真要我说,除了莱芜烧饼以外所有的主食都是邪教。」

「偏执得要命。」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说得没错,无法理解煎饼卷大葱的美妙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懂得爱的,根本不需要对这种家伙客客气气。

「那个,呃,我插一句……」

刘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其实马蹄烧饼也勉强能接受不是么?」

 

「那种口感像驴皮一样的东西真的能被当作食物吗。」

「要我用那玩意当主食我宁可去死。」

在马蹄烧饼这个问题上,对面的女生和我的意见显出某种惊人的一致性。

刘谥的世界观仿佛遭受莫大的冲击,呆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似乎他有点难以理解马蹄烧饼会被否决这件事。

「哈啊?我说大姐,呃……均子,咱别在主食的问题上计较这么细吧?马蹄烧饼那么有嚼劲又刺激,虽说比不上煎饼卷大葱,但是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吧。」

我和安和枫的统一战线于此时正式确立。

「闭嘴,异端。」

「闭嘴,异端。」

 

 

02

由莱芜烧饼和煎饼大葱引起的争论很快被接下来层出不穷的新争论所打破。从麦当劳和肯德基的兴衰存亡讲起,最后推导出汉堡王终将为王的结论;一直到关于化学反应和心理疾病之间的必然联系;审判,城堡还有芬尼根的守灵夜这些著作哪个更具文学价值——一些现在的人不会有事没事谈论,以后的人也不太可能轻易涉足的荒诞话题。等到我意识到自己为三人之间时不时蹦出来笑料而开怀大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一天之中最高的位置。

「均子你还看过芬尼根的守灵夜?挺有逼格啊。」

「甭提了,那破书除了逼格啥也没有,根本就不是给人读的。就算有什么普世价值,也不是我这种凡人能读得懂的玩意。」

「詹姆斯明确表示了那是【夜晚的语言】好吧?像你这种就知道分析问题得出结论的理工男能理解才有鬼了。」

安和枫将鄙视的微笑随意地抛掷给我。

「姐你这地图炮轰得也太广泛了吧?我得为全世界的理工男鸣不平啊。」

「不不不,我不是说【理工男】理解不了,而是说【你这样的理工男】理解不了,并没有针对其他人的意思。这一点希望你理解。」

「边玩去。」

 

安和枫绝对是我见过最有个性和豪气的女生,咄咄逼人出言不逊,手足纤长身高拔群,差不多就比我矮半公分左右(我的身高约有177)。加上虽不尖利却也不显得粗犷的声线,本应是极具压倒性和威严的女王形象,然而这大姐的语言却偏偏透露一种诱导和亲和的暗示。或许是发声方式,肢体语言以及可爱的侧脸和放肆的发言两下对比起了作用,就连我这样含蓄纠结的人都能在她的引导下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我们明明才结识不到一个钟头,竟然已经能够以如此随意的口气开着陌生人来看稍显过分的玩笑了。

「啊——时间差不多到了,小周,你想吃啥?煎饼大葱我可不奉陪。」

「我无所谓。刘谥呢?」

「嗯?均子你要跟我们一起吃吗?」

当我意识到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为时已晚。我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这女孩的语言绕着走进她的节奏里面,一面感叹这就是社团领导者的才能,一面立刻警觉地猜想是否这女孩对我有什么企图。

不过这些瞎猜都没什么实际的价值,我们走出因数月未曾使用而蒙尘的活动室,在门口的时候犹豫该用谁的钥匙锁门。一番争执下来之后确立了安和枫对这教室的掌控地位。我无暇考虑这些,仅仅只是跟着两个人跑去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饭馆。

「这地方卖的是正宗的山东菜,而且最重要的是价位不高。」

我转动玻璃圆盘,让盛满滑炒里脊丝的盘子对准刘谥的位置。

我不喜欢这滑溜溜的东西,不过口味异于常人的刘谥倒是对它很感兴趣。夹了一根蒜臺,问刘谥这种奢侈是否是放弃社的常态,他回答说只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才破例下馆子。

「平常我们都在食堂打发就完事的。」

「哈?但我只是个顺路的吧……」

「小刘的哥们就是我的哥们,别废话了快吃吧。」

见我的疑虑仍未完全消退,安和枫又摆出高傲而阴险的姿态补了一句话:

「不要质疑你被赐予的一切,那最终会让你失去他们。」

「你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某个中二反派似的……」

「这不是榭尔·塞普提诺斯说的么。」

「呃,这我清楚啦。」

虽然已经惊讶过这家伙的知识面涉猎的广大范围,但是安和枫一字不差且丝毫不害臊地说出壳中少女里的台词 ,还是让我有一点想要发笑。

「话说回来放弃社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么?」

我一面往嘴里扒拉米饭,一面装作不经意般地问道。

「山东大学分社的话,有一个大一的新生最近在家里养病,所以现在严格来说有三个人。」

啥?这种鬼社团居然还真有人傻乎乎地加入啊?

「我明白了……这前景还真是有点惨淡啊。」

「今年算不错的了,我记得应该是有六个人志愿加入,结果通过面试的人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已经咽不下去口中的米饭了。我放下筷子捂住口鼻,避免饭粒从其中的某一个孔中喷出来。

「不过这还算多的。去年的面试者只有一个人,」她伸出手拍了拍刘谥的肩膀,差点把他嘴里的甜沫拍出来,「就是你这不靠谱的哥们。」

「咳咳大姐你轻点。」

【面试】是什么东西?难不成要加入这不干什么实事的破社团还需要通过测验?难掩想要大声嘲弄这位仿佛在逗我笑的山东大学分社长,想了想还是在笑出声的最后一刻忍住了——因为突然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我盯着安和枫略带赤色的马尾继续问道:

「莫非这社团在其他的大学也有?」

「Bingo。」

「放弃社可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日渐凋敝的社团。虽然每年招收的人数少,但是我们也绝不需要酒囊饭袋。能进入放弃社的,都是在残酷的面试中真正留下来的精英。」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谥的确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个命题并没什么需要质疑的地方。对不起,请原谅我笑出声了。

「均子,笑笑就得了。不用当回事。」

连刘谥自己也乐起来。

「你们两个严肃点啊!虽然我们意义上的精英跟普遍意义上的有点区别,但也没好笑到这种程度吧?!」

「抱歉抱歉……哈哈抱歉……」

虽然这么说着,笑意却不受控制,不停地从喉咙眼里冒出来。

「……那个面试都是测试些什么内容啊?」

「莫非你有意向加入放弃社?」

「岂敢岂敢。」

她一口把甜沫粥喝干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切。那么没诚意还想从我嘴里骗到面试题目?做你的美梦。既然没有加入的意向,就算你是小刘的哥们也没门。」

……

 

我开始有点同情刘谥了。假若这女生是不开一点玩笑地向我说出那么一番话的话,那这位分社长的脑回路已经奇特到可以在中心医院做切片研究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没有接着发问,而是喝着微微发烫的甜沫粥,思考为什么不想参加面试的人不能被透露题目,而想参加的人却可以这件事的逻辑性。

我盯着被灯光照得晶莹剔透的炒腰花沉思,听到刘谥和安和枫又开始聊天,欢乐和脱线的感觉被慢慢沉淀下去。

一旦让注意力脱离开人格,潜藏的,伺机而动的冲动便会冲进大脑皮质占据有利地形。蒜薹柔软而紧绷的表皮反射的光芒,穿透甜沫散发出来的热气搅扰我的视线。

虽然没有开始变得不耐烦,但是被打断的感觉,每每回想起来都像是在戳我的肺管子。蠢蠢欲动的心态一直持续到膀胱神经传导向大脑的一刻。

「我去下洗手间,一会回来。」

 

 

 

洗手间里播放的音乐像是流行钢琴曲。

我提起裤子,舒畅的感觉一并消失,感觉整个人的重量被抽走了一半。被残留的愉悦弄得苦不堪言的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镜子。

由于窄下巴而显得略圆的脸庞稍有些棱角,正是平凡无奇的大学生应当具有的正常外观。可能唯一的区别是凸显出黄种人特色的淡黄肤色,大概是遗传自家系的高胆红素所致。

 

「没想到你还挺自恋。」

刘谥的声音伴随着啪嗒一声关上的门扉飘进来。

「今天我可算认识你小子了。」

「啥?」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调侃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如果说被把也算一种才能的话,那你小子可的确算是个精英。」

「你说安大姐啊?得了吧,人家那样的我这种小角色可高攀不上。如果真有的话就让宇宙人,未来人或者超能力者上吧。就算人家真对我有意思,我也不要。」

他撩起水花抹了把脸。

「说的也是。不是每个人都想娶个凉宫春日当老婆。」

我背对着镜子,等着他放完水,突然听见他喊我。

「……均子,」

「啥事?」

「不是我抬杠,你可以考虑一下她。」

「哪远滚哪。」

我可不愿意一天到晚都活在某人散发的强烈气场中,这是对生命的亵渎。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过多的时间,我漫不经心地抛出我的疑问。

「诶你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你们平常就干这个?躲在教室里聊天吹牛?」

「当然不是……额,只是回答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就莫名其妙被安大姐招用了。就是刚刚跟你说的【面试】。」

「我不是问这个。你为啥会想要加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二社团?」

「嗯……最初是因为好奇吧。不过现在的话——我也说不太好。」他傻笑着挠头。

「藏得还挺隐蔽的——一年了我只知道你对这组织有好奇,都不知道你这家伙不光加入了还当了干部——虽然这社团就三个人吧。」

「因为猜到了均子你肯定会像现在这样嘲笑我啊。」

「我猜你是想独吞这妹子吧。」

我不怀好意地冲他乐。

「她也能算妹子?别逗我了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此时,安和枫的声音透过门板,从洗手间外面瓮瓮地传过来。

「两位能别在里面聊闲天么?不嫌味啊。」

 

 

03

 

指针指到两点多钟的时候,谈话才初次显出乏味的态势来。我趁着话题与话题切换的间隙打听了一些关于放弃社的消息,但没放在心上。对于我而言,刘谥能够有事可做自然再好不过,总强过在这家伙有意无意的监视下冷不防露出马脚。

刘谥对于【philocraft】的警惕性似乎不如往常一样敏锐。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抖落食物碎屑的时候不经意间把包裹着药丸的纸片抖落在地,刘谥却没能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并没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或许是由于他正努力把餐桌上没有吃净的菜肴扫进打包盒。

午餐结束的时间太晚,其他桌子基本上都是摆得整齐的餐具,或者未经收拾台风过境般狼藉的杯盏。我跟放弃社共享的时间实在太长,于是在走出名字叫城南往事的饭店的大门时候与刘谥和安和枫各自分开,脑子里全都是给钢笔灌上墨水,【philocraft】,未完成的作业,

「对了小周,如果你想帮身边的人放弃点什么的话,联系我们就好了。」

还有安和枫临走之前丢下的话语。

试图反复琢磨几遍这话语的内涵和意义,但是想到安和枫和刘谥那不靠谱的模样,旋即抛诸脑后。酒足饭饱的实在感冲淡了药物的影响,慵懒和倦怠浮现在脸上的同时,我搭上公共汽车去往山东大学的方向。

我有点疑惑刘谥为何在洗手间里的时间没有提及【philocraft】。猜测大概是害怕安和枫躲在门口偷听,不过这不对劲的感觉从那时起就没能从脑中抹去。胡思乱想之际,杨缮协的电话突兀地响起阻断了令人烦躁的思绪,我接起电话,对面却半晌没出声。

「喂?」

「……」

「喂喂喂?」

「……」

「再不出声我可挂了。」

「均哥。」

「嚯。这么客气。求我帮忙呢?」

「……算是吧。」

「有话你直说啊怎么跟被人侵犯了似的。」

「现在宿舍里就我一个人,能尽快来一趟么……?我这恐怕出了点事。」

「有啥事在这说不就得了。」

「这事比较不好说……总之你来一趟就清楚了。」

啪嗒。

「喂?这人真是……」

嘟囔着,瞥到山大站到站的提示语在公交车车头顶上的电子横栏上显示出来,我背着装满作业的书包下了车。

「莫名其妙的。」

 

 

杨缮协,我的四名室友之一。技术宅,游戏控,饮料控,糖分控,生活品味不知道比刘谥高到哪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最佩服的几个人之一,除了经常熬夜导致人丑了点找不到女朋友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能被称作缺陷的地方。品味吓人到令人发指的刘谥自不必说,徐维温虽说憨厚老实,但是相比之下有些循规蹈矩索然无味。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刘谥忙着泡他泡不动的妹子,徐维温在这种宝贵的时光一般选择挤进自习室赶作业——也是我认为最无趣的学前活动之一。只有杨缮协这种早早赶完作业不必为此发愁的人,才会选在这种时间里闷在宿舍打游戏。

而我?我吃药都不在宿舍里的。

跑上二楼的时候,我得承认当时的我是有一点心慌的。我害怕杨缮协其实是有什么突发的疾病,此刻已经倒在地上抽搐或者甚至一动不动了。大概此时唯一能够庆幸的,是我的反应力和想象空间都得到了某种长足的提升。

穿越水泥地的走道。

不……应该不是。否则在电话里早就应该说了,何必大费周章地让我到宿舍来一趟?

推开不知道推开过多少次的门扉。

杨缮协完好无缺地站在门口。

「你杵在那干啥呢?」

稍稍松一口气。

「……」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回应我的发问,而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宿舍的内部。因跑步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楼道里,杨缮协的表情像是在宿舍里看见了克苏鲁邪神,目光呆滞面容惨白。我挤到他旁边往宿舍里看,想要一口气满足从公交站以来积攒的好奇心。

但是……

 

「你看什么呢?」

宿舍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不……均哥,没什么。」

「你搞笑呢。神经兮兮地叫我过来,吓得我还以为宿舍里发现无头尸了呢。」

「……真没啥事……我可能是搓炉石搓出幻觉了。」

鼻翼耸动。一股莫名的香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什么幻觉?你看见你上传说了?」

「当然不是。呃——我也不好说,总而言之就是我刚刚看到非常奇怪的东西,很难形容。」

「哥你这不是跟没说一样么。」

我小心翼翼地进入房间,确认没有触手或者眼睛之类的东西从角落里钻出来降低我的SAN值。

「可能只是我看花眼了吧……」

「你看见幻想乡了?」

「——像,但不太一样。」

「像??」

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了看他引以为豪的外星人笔记本,炉石传说的游戏中界面,象征等待时间的绳子一节一节地烧完,直到屏幕砰地一抖,跳进对手的回合里。没有人操作状态下的对局也只可能变成这样的结果。

杨缮协打的是天梯模式,就算他是想逗我玩一回,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拿他的天梯排名开玩笑。如果真有人能装出瞳仁缩小面无血色,甚至挤出几滴冷汗只为吓唬吓唬室友的话,我肯定要在他脚下拜服。

「有点像空间折叠或者滤镜,但手机的相机是没法拍到的……说不准,但应该是在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房间的一个角落,我的铺位紧邻着窗台,而他所指的那个屋角就在那附近。

「得了得了,去洗手间洗把脸忘了这回事吧。我估计啊你就是太长时间盯着电脑了。有事没事出去溜达溜达,哪天搓游戏搓出精神衰弱了,我们还得把您抬到精神病院去。」

我故作轻松地聊笑着想要安抚一下他紧绷的精神,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瞄向他所指出来的屋角部分。快速跑步带来的气短早已经消退,尽管如此,怦怦地涌动着的心脏却没法被如此轻易地安抚下来。

「……好。」

杨缮协恍惚地走向过道上的洗手间,而我则是静静地把房门关上。

某个听上去不切实际但是却不断胀大的预感开始加剧心慌的严重。我将手伸进裤袋死命地摸索,直至掏出那个决定性的,曾经在刘谥眼皮子底下从口袋里掉出来的纸条,我才意识到里面尚存唯一的一颗药已经不翼而飞。三四个不甚清晰的预感一下子重叠在一起,此刻的我只想证实一桩必要而且十分不妙的猜测。

右手抓住支撑床铺的立柱,左手则扒紧窗台认真地向下看,乍一看仅仅只是一片漆黑,窗外的光亮并不能顺利地抵达这里。我掏出手机,滑动屏幕解锁,然后就只剩下调出手电筒功能了。

「但愿只是错觉……」

轻微的呢喃伴随着手电筒被打开之后所带来的震惊感所打断——虽然早有预谋,但依旧期待着这件事情未曾发生过的我,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冲击得心里一震。

 

【philocraft】。

 

破碎的包衣已经被一些流质的,半粉末半粘液的物质掩埋,软趴趴地摊在地上像一团史莱姆。在乳白色的光亮照射下非但没能变得亲切,反倒令人反胃。

然而只是这样缺乏魄力的现实场面,我却为眼前的事物震慑住了。不是因为药物的泡沫已经由于不知名的化学反应膨大到令人联想到虫卵或者某些脏东西,而是因为这催化人类快乐的药剂仅仅只是破掉溢出来的挥发就可以引起人的幻觉。

这事实令人后怕得脊背发冷。

当机立断用之前用来包裹药物的纸片将这遗迹清理干净之后被证明是正确的选择。我刚刚把包起来的纸张扔进垃圾桶,杨缮协就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眼盯着我背后的空白出神。

「好点了么?」

他点点头,抓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杨缮协愣了愣。

「均哥你真想知道?」

「我真想知道。」

「……让我想想。」

我打开窗户让房间里那不易察觉的气味顺着热风飘散出去。虽说正值夏日的尾巴,热气蒸腾的状况仍没在这个三面环山空气滞顿的小城里显现出丝毫的缓解。猜测着是否由于过热而引发药丸胀破的我陷入自责之中。

这时候,抓着头皮的杨缮协猛地抬起头,冲着我嘀咕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

「二维图像。」

「哈?」

「刚刚那个角落上,好像是三维空间被折叠成二维的平面一样——感觉挺微妙,好像有人在肚子上挠痒痒。但是一盯住了就有很强烈的不适感,想吐,我想用手机拍下来但是相片里是一切正常的……我猜应该是幻觉吧。」

我笑了。

「那没跑了,肯定是幻觉。」

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咯。」

走出宿舍的时候,我依旧保存着那个微笑,直到我把背影抛给杨缮协,拨着老潘的电话,飞快地奔出宿舍之后,那故作虚假的,令人恶心的笑容才从我的脸上褪下去。

 

 

 

04

 

 

故事开始变得奇怪的日子是9月1号。首先是上午的遭遇。我想我应该是在翻身下床的时候让药片从兜里溜出来的,在没人使用的社团教室享受的第一天就被名叫放弃社的社团打断,聊天扯皮到下午两点多。

杨缮协声称见到了不可名状的幻觉,而这一切都是由我在早晨不慎遗落在屋角的【philocraft】膨胀破碎所导致的。

在那个下午给潘默林拨出去的电话没人接听。我想起他留给我的那张纸条,便从上衣的一个小口袋里找到他留给我的地址。心理咨询室位在山大的某栋教学楼内,我几乎是仅凭着直觉摸到那栋楼宇所在的位置,爬上二楼,大门紧闭的心理咨询室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敲门砸门或者瘫坐在地上皆是出于冲动或本能,尽管如此也没能停下房间的紧锁对我意识和愤怒的嘲弄。

于是我跑出教学楼,在闷热无度的旭日下像僵尸一样游荡。我扶着岸边尚未开始落叶的垂柳,死死地抓住柳条一根一根地捋下来,直至见着柳叶像断翅的绿蝇般茫然无助地坠落,我双手只抓着柳叶,毫无生气的眼睛又开始捕捉美得令人出神的色彩,捕捉诗一般的世界向它倾泻的幸福感。本应当不厌其烦地陷入享受的我此刻却只想呕吐,但是干呕了半天所能吐出来的却只有巨大的空虚,跟医院那天一样。

我想我应该是药瘾犯了。

药瘾发作的时间恰到好处。假若能够在一旁偷偷观察的话,我绝对无法将那个面带微笑,一边偷偷将让好友产生难言的幻觉的罪魁祸首藏匿起来,疯魔一样地胡乱地将莫须有的情绪发泄在一扇当下不会打开,以后也不会打开的门扉的暴躁青年,和以往那个行为得体,懦弱忧郁的人联系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晌午迷醉的残片,我之所以痛苦,懊恼,愤慨,并不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是因为药物让我这么做。药物赋予我正常的情感,允许我做出非理性但却无伤大雅的事情,唯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像一个人类,而不是一台计算器一样做事。

松开手指让柳叶顺着无风的岸边悉数洒落,一种熟悉的不同于荷花的香味开始在空气中蔓延。肌肉酸软无力的症结并非在身体,而是神经已经无法很好地传递消息了。【philocraft】一般来说两天只需服用一颗,但这空穴来风般的渴求宛若一棵狗尾草在胳膊内侧挠搔。

我听见脚步声,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求感官的蒙蔽,渴求模糊和朦胧,渴求不受外界打扰的心灵状态,但是脚步声非但没有顺着心意消失,反倒越来越近。

停住。

紧闭着双眼蜷缩在路旁,感知到有人在我的眼前站定。浓烈的香气让我的神经甚至已经无法固定颈椎,只能徒然地耸动着。

「你怎么了?」

「什么?」

对方沉吟了一会。

「是不是哪不舒服……?」

我没有推测来者究竟是谁。虽然讲话的声音,仅仅出现在我视野里面的纯白衣裙不具代表性的一角,从衣裙和短靴的缝隙间露出来的白皙泛着银光的纤细脚踝,熟悉的香气不断地试着唤起折磨着我的记忆,我仍旧没法想起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我」

话未完全出口,三根柔软的手指捏着什么东西将它送进我的口中,我通过舌头的触感,判断那正是【philocraft】。我活动舌尖让药丸的包衣在舌苔上孵化,难言的呕吐欲顷刻消失,久旱逢甘的精神触角兴奋地痉挛起来。

每一次空虚被填补瞬间的体验都比以往所享受到的全部总和要密集。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持久而绵长的感官放大,我猜测大概是由于早晨刚刚吃过一粒所致。流淌在血液里的香气迸发出来,与周身的环境融为一体。

「嗯。这样应该就好多了。」

意识恢复了清醒。什么负罪感,肿胀感,压抑感统统顺着这药丸的吸附而从胃部消失。此时才意识到刚刚的我由于呼吸分配不均而产生了腹部的疼痛感。

我抬头,看见熟悉的美人的正脸,霎时间有一丝难为情。赵澄若略带欣慰和担忧的娃娃脸展现在我面前,药物尚未完全淡出的效应,给眼前的女孩披上一层绝妙的纱幕。

「澄澄?你怎么在这?」

「恰巧路过而已……我看你好像不是很舒服?」

女孩的羞涩仍未完全褪去,但已能与我正常对话,不至于在讲话的过程中吞吞吐吐。

「没这回事。老潘呢?你能联系上他么?」

「潘叔……怎么了?你联系不上他么?」

「电话没人接,而且他的办公室也没有人在。」

「那我也无能为力——如果潘叔不想让别人找到他的话,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少女略带点惋惜地摆弄侧脸处长到脸颊的的一束刘海。

「这老混蛋……!」

我干脆放弃了这个天真的念头,扶住栏杆,暂且借助药物所提供的短暂的安歇站立起来。没有了酒吧昏暗的暗示人拉低心理警戒线的灯光,四点左右温度适宜的斜阳更加清晰地提醒我自己正在和一名理想中的女性交谈。赵澄若的身高并没有在酒吧里初遇时期印象的那么低,大概一米六出头的样子,由于长裙的遮蔽而显得比实际身高要矮。

「总之,多谢你了……不过你给了我那一颗,那你怎么办?」

「啊,我这边还有一颗。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杨缮协苍白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混乱而恐惧的情绪在片刻的安详之后,顺着药效的褪色而慢慢上浮。

「……澄澄,老潘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现在还瞒着我?」

【「来,小周,咱们上个厕所去。」】

我想到澄澄在酒吧里寂寞无助的剪影,想到神色仓促的潘默林在映画都市的问题上跟我闪烁其词,想想到他在谈话就要触及核心的时间恰到好处地把我拖拽进厕所的场面。

巧合巧合巧合。

巧合个屁。

即便我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正视一件在明显不过的事情。

「澄澄。」

「我遇到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

讲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从早晨我把其中一枚【philocraft】遗忘在宿舍的一角讲起,一直到杨缮协面色苍白地坐在我面前叙述房间局部二维化的荒唐场面。

「你以前有没有托人查过这药物的成分?」我问。

「从来没有。不过你朋友看到的东西我倒可能知道点什么。」

「以前出过这种事么?」

「不……我甚至不知道这药丸放置在温度太高的空气下会胀破。但是他看到的东西——我也曾经看到过。」

「你是说那什么二维的图像?」

她微微点头,但却没有立即解释,而是继续问道:

「小周……你服药多长时间了?」

「三周左右——问这个做什么?」

「有没有感觉随着时间变化,服药之后的体验也有细微变化?」

「……是这样没错。」

「虽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但是随着服用者的沉浸深度越来越深,最后达到的境界就是——认知的二维化。」

「我怎么突然听不太懂了……」

「啊啊啊……!抱歉,是我表述不清楚。」

有一刻我甚至觉得少女挥舞着手臂慌张地道歉的样子可爱至极,如果不是因为接踵而至的疑问的话,我恐怕会忍不住开始捉弄她。

「总,总之,你舍友看见的,应该是映画都市的一部分。」

【映画都市】?

突然跳脱出来的名词在一头雾水的我看来显得更加晦涩。潘默林讳莫如深的一个概念,仅仅只是在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听他有所提及。尽管如此,稍稍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还是轻微地在心底爆开。当初从赵澄若口中听闻的,关于曾经造访过【映画都市】的事情,与杨缮协的亲眼所见相称。

「他有什么大碍么?」

她抿着嘴半晌没说话。

「没有。映画都市不是克苏鲁,他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女孩的话说到这里似乎还有下文,但是后续的部分全都变成自言自语的呢喃。刚想要追问她接下来说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就变大了。

「他不让我接触你。所以以后你见着他也别告诉他你今天遇见过我……」

「谁?」

「潘叔。」

「为什么?映画都市跟他有什么关系?」

「……抱歉,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但他似乎不想太多人知道映画都市的事。」

一节一节地稳定增长的,对于潘默林这个人的怀疑,将大量的疑问积压在舌底。除了赵澄若一个人以外,我至今没有见过任何其他服用这药物的。使用【philocraft】的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philocraft】究竟是如何制造出来的,为什么老潘会免费提供;我没有一次亲眼见证过【事物的二维化】,这一离奇的现象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还有,

映画都市究竟在哪。

 

【「不要质疑你被赐予的一切,那最终会让你失去他们。」】

 

我盯着眼前化着淡妆,略带羞涩,迟疑和恐惧的少女,准备了好久的逼问没能说出口,只得吞吞吐吐地提出交换电话号码之类的请求。等到我想起应该问问关于映画都市的事的时候,情势只给我余下说一句话的空闲。我说出那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逃往夕阳的余晖无法照射到的方向。

 

 

「谢了,你帮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