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不想去那个叫二次元的天堂?」

 

01

 

济南的地铁于2019年的12月底正式竣工,我本以为这城市的地下水资源太过丰富以至于根本不可能修造地铁,但现在想来那只是没有常识的外行人妄然作出推测而得到的结论,真要在地铁设计师面前说出这番话来恐怕会被笑掉大牙。

每天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醒来。泉城广场,大观园,西站,遥墙国际机场,文化中心,山大,大明湖,奥体中心西,千佛山。顺带一提,这些都是地铁站名。我的活动范围也就局限于地铁沿线而已。并不需要过分地费力摇动双腿,挤在公交车站,或者坐在出租车里面对两公里长的塞车骂街,地铁提供了真正将整座城市变成小世界的途径。

【花园路 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随身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空调就是空调,我并不觉得它是多么令人避之不及的恶魔,或是什么诱使人堕落的撒旦,如果不想被吹到的话,躲开就好了。我望了一眼在半透明的磨砂灯罩里面胡乱冲撞发出嗡嗡声的苍蝇,向这顽强的昆虫致上敬意,冲出地铁冰凉而被空调抽干湿气的浓稠空间。那感觉很像是刚刚吞服过【philocraft】,但是两者的体验还是稍有不同。

扑面而来的热气膨胀着向车门的方向不断挤压,绕过我的身体然后裹挟住我。紧闭的汗毛孔慢慢舒张,我抬头看了一眼,从B出口刷卡出了地铁站。

10:32。

晚间的最后一班地铁。

 

 

 

 

接触【philocraft】第二周。稍稍出乎意料的是,这药品并不像毒品般具有如此严重的戒断反应——我从星期二一口气捱到星期五,除了周三的晚上出现了类似的失眠症状外,周四的睡眠状况和精神状态甚至奇迹般的变得饱满而健康。不仅如此,我逐渐从那渐渐沉沦的生活方式中解脱出来。

自从周一的那天清晨刘谥和徐维温把躺在文化西路的大街上的我捞回宿舍之后,生活的面貌便开始发生一些转变。电气自动化的作业已不似之前那般面目可憎,棱角和曲线开始跳跃游动,如同升变的棋子般发生了些本质上的变化,模糊但却鲜艳,冲动但却明朗。我开始喝酒。将之前假装禁欲主义者的丑态一扫而空,像一个真正的酒鬼一样感受世界和自我的重叠,从婴儿时期开始便已经黯淡的,自然的精神状态似是已经回到了的我的身上。

「老潘么?」

「嗯?是我。」

「今天有空出来喝点酒么?我刚好把作业鼓捣完。」

「我可没有【philocraft】给你啊,今天可不是周五。」

「我知道,仅仅只是想出来聊个天。」

「小周你最近进步很大啊。老地方?」

我几乎能听见老潘脸上的笑意顺着电磁波传到耳边。他在笑,是因为我也在笑。

「老地方。」

「那回见。」

老潘真名叫潘默林,山东大学心理系助教授。一般不在白天工作,或者黑白颠倒的生活。心理系的学生对于打探他性格的回应,此人是个性格怪癖,出言不逊的古怪大叔,熟读经典百家却反叛不羁,平生最乐做的事情就是批判那些从成功学教授和正能量播撒者的口中冒出来的陈词滥调。从他的论调中总能听到乌托邦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交杂般的言辞,刻不容缓且咄咄逼人。

然而这却并不包含诋毁他的意思。事实上任何一个经过接触过他的人都能从那些语言中找到悲天悯人的情怀。老潘与那些纵情声色的浪荡之徒相区别的地方在于,正是理性而非冲动主导他的言论。他冲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需要冲动。他不抵抗欲望并不是因为无法抵抗,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些唯一能表露出人性的东西的必要性。

「只有世界完全二维化,才能够消除高度的差异所带来的无趣和荒诞,而持续呆在三维的世界是没有乐趣可言的。世界在变化,社会在变化,但这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之一,是巨幅的中国画里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人儿。再怎么巨大的变化也不会让你本人过上另一种不腐朽的生活。」

酒吧的空调,与地铁的空调看似没什么本质区别,然而实际上给人的感觉是天差地别的。后者不论是拥挤还是空旷,总给人以一种凝固死板的凄清,还有比酷暑更令人透不过气的压抑和苦闷。而前者则截然相反——酒吧里的人将不是他们平素的模样,仅剩的一点能够证明他们与齿轮有不同之处的天性,借着酒劲喷洒到流动的空气中。空调的存在恰到好处地将宣泄出来的燥热移走,狂乱和安逸在这个弹丸之地中调和得浑然一体。

老潘今天喝的是泰山原浆,一种稍微比青岛高级一点的牌子。一杯干下去,一番被高度抽象化和理想化的论证便脱口而出。我很喜欢这种没什么意义可言的扯皮,因为对于谈话的意义和价值本身的要求就是对人性的苛责。

「你相信乌托邦的存在?」

他愣了一下,酒杯悬在空中停了一会,嘲弄般的大笑从胸腔爆发出来。他摇了摇头,转动着酒杯看着我。

「相信。」

「假若乌托邦确有其事,那应该会在哪里出现呢?」

我本以为他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乌托邦不会凭空出现,而是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唯一且真正的乌托邦正是映画都市。」

又来了。这个在老潘嘴里玄之又玄的答案,在我看来等于没说。他经常神秘兮兮地仿佛不经意间说出这个名词,但是一旦涉及这概念的中心,他反倒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一句了。

他只说:映画都市是乌托邦。

根本懒得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了。

「那么,究竟怎样才能到达映画都市?」

我打包票,假若他说出什么「映画都市就在我们心中」之类的蠢话,我就得拿纯净的燕京啤酒给他浇浇水了。

「这个嘛……」

他以深不可测的表情说道:

「我也不知道。」

我作势要履行我之前在脑中许下的诺言,他这才补了一句:

「但映画都市是真实存在的。我只能说跟【philocraft】有关系。」

「那还是跟没说一样。」

我苦笑。

「干。」

「干。」

 

啤酒当然也能做到沉醉的效果,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这和【philocraft】所带来的幸福完全不可能同日而语。老潘说,啤酒只不过是两次服药间隙的填充物而已——对我而言事实确实如此。对于那些用工业量产的淡色拉格啤酒所产出的廉价而劣质的快乐来自我满足的人相比,【philocraft】能够给人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则应运而生。

「你能够迷途知返,这很好。但是仅仅停留在这里还有些不够,所谓享受生活,就是要把享受当作生活。小周——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么?你需要变化的生活,你需要用【philocraft】作为驱动,去做那些过去想不到的事情。」

「那是指……」

「假若连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都没有的话,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上过大学。」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他。我笑着摇头,扫视酒吧里穿着大胆,不顾形象地开怀痛饮的女孩们。阴暗的灯光能叩开藏在另一层面里的人性,但酒吧还不是最佳的场所。我看见吧台对面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坐在那里。

「你是叫我去谈恋爱?跟那些理工女?」

「你看不起理工女?我来告诉你,这群人里面说不定就有她们中的一员。」

「不不不,我倒是没那个意思——」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恋爱的感觉于我而言,尚不如一首钢琴曲更能打动人心。我曾经沿着前人恋爱的山路拾级而上,然而除了肌肉的痉挛和汗毛被困在它自己分泌的囚笼里的感觉之外,我没有体验到一点堕入爱河之人所讲述的那番乐趣。我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承认自己从未谈过恋爱。

我向老潘如此叙述着,眼睛却在偷瞄坐在吧台对面的女孩。长袜,位置高到绝对领域的短裙,暴露背部大量雪白肌肤的上衣,口红,展露品味的提包,高跟鞋——找不到一点这些东西在少女身上的迹象。长至脚踝的裙子和短靴的配置令人怀疑她是从上个世纪的宅院里走出来的古典美女,上半身是保守的衬衫,少女将双手的一半羞涩地内藏于袖口之间,乖巧地搭在双腿的缝隙处。

「那也无妨。每个人在他的第一次之前都没跟女人上过床。你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是因为没找到过真爱罢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

「这酒吧里有不少女孩都服用【philocraft】。有兴趣我给你介绍一个?」

「快拉倒吧。就你?」

我只皱起一边眼睛的眉表示不屑。

「你不信?就对面那个,分分钟介绍给你看。」

「扯。接着扯。」

我笑道。

第二瓶酒喝完了。

 

 

「再来两瓶。」

 

 

02

澄澄原名叫做赵澄若。大概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于姓赵的女子总抱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尊重,认为只要这个人姓赵,总会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这当然只是毫无来由的刻板之言,不过这一印象在澄澄这个人的身上却被印证得一清二楚。

「这是小周。」

「唔,你好。」

我看见她怀着娇羞把下巴稍稍上抬,泛着银子和星光的色泽的荧光在酒吧的迷狂之中理智而审慎地从少女的皮肤中迸发出来。我没想到老潘真的认识坐在对面的那个叫澄澄的女孩,更没想到如此拘谨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是【philocraft】的服用者。

「她应该算是你的……学妹?文学系的大一生。」

老潘说。

「你们慢聊,我失陪一下。」

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冲我挤了一下他的左眼皮,便消失在酒吧的人潮之中。

「这人……真是。」

我发着牢骚。

「你也吃【philocraft】?」

少女将我游离的灵魂拉回她面前坐着的这个稍稍有些失态的叫周毓均的人身上。

「啊……呃,嗯,没错,我才刚开始吃。你呢?吃了多久了?」

「大约1个月左右了吧。那个,我该叫你周…?」

「小周啥的都行。你喝点什么吗?」

「果汁就可以。」

进行着单纯的语言交互。我刚想开口打听点关于【philocraft】的事,嘴巴却不知为何像是被不干胶粘住不动了,两个人对视着喝着各自的饮料,无言的沉默降临了。

「对了……你是文学系的?平常有写些文章或者搞点创作么?」

澄澄轻轻点头。她思考了一下我好不容易扯出来的话题,回答道:

「当然有啊,我写点小说……不过写得不好,而且经常有文思枯竭的感觉。」

用起子打开一瓶啤酒。轻轻地吮吸少女的方向飘过来的香气。

「所以才会去吃【philocraft】么?唔,抱歉,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看到少女有一瞬间甚至有点哭出来的倾向,我赶忙改口了。对于从事文艺创作的人来说,这些话的确太过伤人了——其残忍程度连从无意间说出此话的我来看都有些目不忍睹。如果要诋毁一个以视文章或画作为生命的人的话,最便宜也最高级的方法就是讽刺他缺乏灵性。

「是。」仓促地笑了出来。「我从半年前开始其实就已经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剩下的要么情感矫揉造作,要么文辞滞涩空泛。脑子里空有想法却表露不出,就渐渐烂在脑子里了。」

「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天分这东西是有时限的。」

带泪的反讽,苦痛和谎言折射到我的鼻窦上,一种酸液浸泡泪腺的感觉传来。

「……抱歉。」

「但那是以前的事了。」

眼角上扬。

语调下滑。

「那是……我能看到映画都市之前的时候的事情了。」

「what?」

刚要淌到舌根的酒液被这一句话狠狠地呛了出来,部分被直接压进气管,另一部分顺着咽部拱入鼻腔,甜甜的过敏反应在鼻腔深处蔓延开来,渗进皮肤里的二氧化碳让我一下子没缓过劲来,咳了好久才消停。六秒之后,我将从酒保那要来的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正视着疑惑的赵澄若。

「你是说,你去过映画都市?」

她小心地将果汁的玻璃容器搁在桌子上,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什么?呃……能确切地描述一下么?里面有什么?你能看见什么?还有……」

我挠挠头。

「我知道这可能有点过分,但是对这件事我真的很在意。」

「突然这么一问我也……不太好形容,总而言之……是一些绝妙的东西。能够吞噬想象力,把二维从虚幻变成真实,把概念变成能碰到的东西……是不是有点难懂?」

她点着额头。

呃。

「能不能——说的具体点?比如,你是怎么进去的?应该怎么达到?」

我似乎有点喝醉。酒吧的灯光似乎比之前要稍微暗了一点,少女纯白无暇的连衣裙在这个稍显特别的娱乐场所里显得似乎有些扎眼——这个念头一跳出来便迅速在大脑的勾回中占领有利地形,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

「嗯……你想进去的话,就可以进吧。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其他人做不到。」

 

 

「比如我。我就做不到。」

刚觉得有点奇怪,老潘的声音便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背后,音调低沉郁结而并不爽朗。我很诧异地转过身去,他只是走上前来拽住我的手,

「来,小周,咱们上个厕所去。」

「不,但是我还有话……」

搭住肩膀。

「男人一般去厕所不都找一个伴么?是吧,澄澄。」

「呃,好吧。」她说。

「不是……老潘?」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老潘扔进了厕所。

 

 

 

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你怎么搞的?我介绍她给你不是为了让你跟个店小二似的打听这个的。小哥,你是在谈恋爱啊。刚认识就说这么劲爆的话题?」

老潘一脸嫌弃地说道。

「可是除了这个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啊。突然就把这么超凡脱俗一姑娘丢给我,放谁身上谁不懵逼啊?」

「唉……你这人是真没谈过恋爱啊,勾搭女孩子的技巧不会?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我摇摇头。

「没见过。」

「咳,拿你没辙。」

老潘摇摇头。

「钱我给你付完啦,咱们今天就到这吧。」

「那澄澄……」

「不用管这个啦。我会处理好的。你今天都玩砸到这个地步了,也用不着担心其他人的问题了。我送你到门口。」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来找老潘为的不是闲聊。厕所里云雾缭绕,可能是有人在某个坑位上抽烟。我被呛得咳嗽一时说不出话来。楼上好像是几个小孩在地板上胡闹,咚咚咚的声音把水龙头上的一滴水抖落下来。

「老潘,还有件事。」

「有什么事电话再说吧……」

「你为啥这么着急把我从酒吧里赶走?」

他停下推挤的动作。

「……没这回事。你想说什么?」

「你在山东大学的办公室在哪?我以后要是有空能去找你么?」

「就为这事?」

「就为这事。」

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抽了一支夹在那的圆珠笔咬在嘴里,然后从兜里掏出叠皱皱巴巴的便签纸,【嗞啦】一声撕下一页。

「我可不经常坐班。要是到了以后门锁着就说明我不在。」

书写完毕,老潘撕下便签纸递给我。

「这样好了吧?」

「OK。」

卷起便签纸塞进口袋,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池旁边随便抹了把脸,我在晕晕乎乎的视界里好像瞥见赵澄若站在镜子里冲我笑。回过头看见老潘疑惑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那只是幻觉。

但又不仅仅只是幻觉——一时想不出用来形容这种别扭的感觉的词汇,也只好作罢。跟老潘走出门外的时候太阳穴有一点刺痛,我捂住有点发痒的侧脑,隐约听见老潘说「小周有点不太舒服我先送他回去了,澄澄你慢慢玩哈」。我懒得辩解,抬起头想要跟那女孩道别的时候这刺痛反而开始加剧,一下子从幕后跳了出来开始担任主演似地,那人畜无害的白皙面孔在视线里变得重影模糊。

越是想要把视线调整到正常的角度反而越是疼痛。在这种近乎令人战栗的困顿之中,潘默林对我所正在经受的疼痛恍若无觉,一口气将我从酒吧的吧台区拖到散桌区,直到我抓住了一根木质的滑溜溜的梁柱。

「多谢了,我自己走就行。」

一闭上眼睛,诡异的疼痛便散去大半,只剩下些许痛觉的幻象萦绕在骨缝之间。我揉了揉额头,眼前的老潘慢慢由两个变成一个,乱七八糟的视界渐渐回归澄明。等到我确认耳鸣声渐渐停歇的时候,发觉老潘正用忧虑而略带肃穆的眼神注视着我。

「怎么了吗?」

「你刚刚的样子就像只抽风的母鸡。」

「……」

我被豆瓣大的密集雨点吓着了。耳鸣般吵闹的电视雪花般的声效由远推近,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八月的豪雨如期而至,不存在天气预报失误的可能。飓风从北面而来撞在南部山区高耸的环状山脊上,然后四下反弹直到辐射整个泉城。被积雨云压得低低的天空早在昨日下午四点便已经让人透不过气来,但尽管如此昨天依旧滴水未降。在屋里憋了整整一天的我最终决定无视掉天气预报的预警,连伞也没带便出了门。然而昨日的巧合未必能成为今日的常态,这是我早该想到的常识。

「这下好了。」

略带戏弄地看向老潘,他却已经不在身旁了。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来人踉跄地冲进酒吧将雨衣的兜帽摘下,雨伞扔在一旁。我注意到那是刘谥。

 

「我就知道你小子躲在这。」

 

 

 

03

 

一直等到雨稍微暂缓的时候才离开酒吧。刘谥拽着我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在花园路上走着。我惊奇于他能够一路找到这里——我本是以出去吃点夜宵为由偷偷跑出宿舍楼的,他们本应该没人在乎这件事。

「那还用问么。」

他说道。

「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走到一半的时候雨势隐隐有再次扩大的趋向,刘谥不得不选择在一座立交桥下面避雨。他愤怒地掀开兜帽,拍打着身上的水花说:

「自从你那天从酒吧回来以后梦游跑到山大路上以后你就一天比一天奇怪。一会跟个垂死之人一样回光返照,一会又好像叼着个无形的鸦片烟斗一样抽大烟,你是不是在嗑什么药?学习学傻了?」

一拍脑门。我焦虑地来回走着回忆着在脑子里准备好的给室友们的说辞。

「正好相反。应该说,我差点学习学傻了,幸亏我醒悟得早。」

「你说什么胡话呢。一天到晚偷偷跑去酒吧喝酒,迷迷瞪瞪的——均子,这在我们那叫堕落。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了而已,生命这种东西不享受就白白浪费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谎言,而恰好是我当下的客观现实。

「总得有个理由吧?你失恋了?可你这样的闷骚理工男也能找着女朋友?怎么看怎么不信啊。」

「没有什么理由,完全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他一时语塞。

「好,好。就算我承认你是大彻大悟了,我的好兄弟突然有一天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了——但是你能告诉我那个什么费洛克拉夫特是什么玩意么?」

费洛克拉夫特。

【philocraft】。

「你是怎么知道的?!」

实在是难掩被如此尖锐的言语一刀贯穿心脏的惊恐,我扔掉了一直攥在手里的雨伞。刘谥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你看,我就说果然有这玩意。」

「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

「从你的嘴里。」

我哑口无言。

「我喝醉的那天半夜3点多,我有点尿急想起来,就听见你站在走廊里说这名字。等我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你已经从那消失了。我当时没在意,以为你有事要出去,谁知道第二天再找到你就是在大街上了。」

「我以为你只是梦游,但谁TM知道你做梦都念叨这名字,我睡眠比较浅,所以结果就是每天晚上我都得听你洗脑,这名字记不下来才有鬼。」

「……」

暴雨被米粒大小的雹子取代了,刷刷地打在湿透的墙壁和沥青面上,像是一群群乌鸦从天而降。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全是冷汗和雨水的混合物,我本以为自己所享受的东西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

「那是正常的啦。」

「别岔开话题,周毓均。」

「你是不是吃了别人给你的什么药?」

试图掩盖真相,但是目前来看这只是徒劳的挣扎。我只是死死地攥着老潘给我的地址。

「是。【philocraft】。」

我说道。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我尝试向这个叫刘谥的——从高中时代起便是挚友的人解释这两周以来发生的事情。从酒吧的遭遇开始讲起,酒不过半杯的我陷入奇异的眩晕,在老潘的眼前晕晕乎乎地倒地。半夜的失眠,渴觉爆炸,文字游戏。由于心痒难挠而导致的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第一次见到【philocraft】这名词印在药丸上的样子。和老潘的对话。第二次服药。在昏昏沉沉的梦想中结束平淡无奇的一天,在3:58的时候。然后就是周而复始的服药,愉悦,开心地升起每一天的百叶窗的循环。染上色彩的世界里每一件事都值得注意,被忽视的各种事物开始有了棱角,开始有了更加能够刺激感官的现象。我开始喝酒,看过去想看而渐渐没兴趣看了的日本动画片,阅读名著。存在着光彩的生活和世界将活下去的意义进一步延展,喷发出的火花——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philocraft】。

「停一下麻烦停一下。」

刘谥打断了我的叙述。

「这东西我也没真吃过不太清楚,但是据你所说,那个什么老潘每周都会免费给你这东西三颗不收钱?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那是因为……」

「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除非他是什么邪教的狂热信徒,没有任何陌生人会无缘无故给你这种好处,即便这东西不要成本。」

我闭口了。不是因为刘谥打断我的话让我暂时遗忘了那说辞,而是因为这说辞就算在我看来也很牵强。沉浸在过度的精神享受的同时,我似乎放弃了一部分的理性思考作为代价。

是啊。

为什么呢?

「更何况——这东西既然带来如此强烈不讲道理的快感,必然有它本身的副作用。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没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就算像你说的两三次之后就没什么戒断反应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有去医院查过么?体检之类的。」

「……还没有。」

他望着蒙在烟雨织成的薄纱覆盖的山大路。

「算了。均子——找个时间去体检,药的事我可以替你跟宿舍里的哥们保密,听我句劝,暂时先别吃这玩意了。」

我低着头,没说话。

「不过——」

 

 

「映画都市到底是什么?」

恒久不绝的雨洒落下来。

 

 

 

「非常正常……嗯,除了胆红素稍微有点高,全部都是正常参考值的范围。」

我没能说出答案,而那一天的谈话也便就此终止。刘谥究竟为何会答应帮我瞒下这件事不得而知。中心医院的挂号预约是他帮我做的,但是挂号当天这家伙却没有遵照约定出现在那里,而是跟我发了一句【有事】便顺理成章地爽约了。神色严肃地想要帮扶好友,结果体检当天又像没事人一样地把挚友一个人遗弃在医院里。顿感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滑稽的闹剧的我颇为不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干脆糊弄过去。也就是在犹豫的最后阶段捱不住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才会半带犹豫地踏进二楼的诊室。

「基本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

「这么年轻就来例行检查很少见啊。我倒不觉得你的身体有亚健康到需要半个月体检一次,难道你的身体最近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略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有半个月体检一次的习惯……就是简单的检查而已。这难道不可以么?」

「啊那当然没问题,总而言之,你的身体非常健康。胆红素的量构不成什么问题,因为体检的结果就连你早上吃的饭或者先天因素而受到各种影响。」

「这样……那多谢了。」

拿过体检单扶着墙壁走出诊室,不妙的感觉顺势爬上我的肩头,而此时的我还浑然未觉。

人满为患的大厅被家属,病人,氨水刺鼻的气味还有漂浮着的酸液滴围得水泄不通,整个医院就恍若一支蠕动着的蚂蚁军团,看得人心乱如麻,人群的拥挤托扶着我的身体让我不至于失去依靠而摔倒在地面上。

我就着这股浮力般的力量,才勉强走到室外。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行将结束,而我却并未因为体检的报告而稍稍松一口气。我扶着门把手的侧边,急匆匆的人群并没有空注意到我的异样。冒冷汗,帕金森或者口吐白沫之类的吓人可怕的症状丝毫没有显现,只是感觉巨大的空虚从口鼻眼耳五脏六腑喷涌而出,遮住毛孔,包围建筑,吞噬地球,直到把整个宇宙拖进空无一物的边际。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我在医院大门口昏厥。这件事情突如其来而且毫无预兆,医生在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我任何急救措施都没有奏效这件事。我随即做了第二次关于心脏和脑部的检查,但是除了付出了双倍的人民币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就连胆红素的增高都依旧如初,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我起码可以确定那是先天的遗传导致的了。

「没有任何由来的昏厥——照理说如果是癫痫的话起码会在脑部留下异常放电的一点尾巴,但是你没有。唯一有可能的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excuse me?我盯着恰巧也是刚刚为我做体检的医师露出鄙夷的神色。

「以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吧?为何不在刚刚提出来?」

「从未有过。」我摇头。「这事很怪——说不出哪里怪。」

「你可以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排除有些罕见的脑部疾病潜伏在里面,但是以前倒是没出过这样的案例。」

「行了行了,我看你们就是费劲巴拉地想套我钱。」

冲医生挥挥手,双脚落地的一瞬间才意识到空虚感从未真正从心底消失。一种久违的苦闷和头痛向我袭来,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出门。

「真不是这个意思小哥,我们只是……」

「好好好,我知道你的好意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先让我回去好么?」

「但是小哥你看……」

「你不都说了是心理作用嘛,除了那个还能是啥?我会调节心情的。」

往门外走的时候被医生拉住了,我不耐烦地说:

「我不住院,别费口舌了……」

 

「不是,只是这个收费单子需要你拿到楼下交个费。」

「哦。」

 

 

 

04

 

「暑假结束了。」

雨持续了大概四五个昼夜,最终在九月头天结束。我恼怒于雨季的终结被正式宣判这个事实,而拉上窗帘遮蔽漏进宿舍的外阳。透过短信通知老潘通过自习的空档把药送过来,是为了免除了每周五都要托词前往酒吧因此暴露的风险。我提起装满作业和课本的书包溜出美梦正酣的宿舍,躲在隔壁的开水间里喘粗气。

医院检查后的第二天。我在中午吃饭的地方约见了老潘,要到了新的三颗【philocraft】。

我没有听从刘谥的建议停止服药,虽然对我来说想什么时候戒掉都可以。在确认了这药品不会对健康构成损害之后,我最后的一丝顾虑反而打消了。第一次没有伴随着【philocraft】入睡的那个夜晚,我再次陷入了失眠之中,不确定的空洞清楚地提醒自己再次剥夺了快乐的权利。非是精神上的渴觉而是某种自省或者说是自律,在意识到心底那莫大的空虚之后,一种填补的冲动自然而然地取缔了各种怀疑论调。

放下手头的工作呆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在为什么会拥有教室钥匙这个问题上,恐怕要说的话比较长。我曾经担任过这所学校一个漫画研究社的后勤干部,为了一所茫然无措,骚乱躁动的社团忙前忙后,照顾钻头不顾腚的社长和社会青年气息浓重的副社,还有一天到晚只知道对着萌化的人物发情的社员。这钥匙便是那段苦涩时光的祭品,在某次失误中我弄丢了它,借机摆脱掉那群胡搞瞎搞还搞不出名堂的家伙之后,才在床底下一个小箱子里找到这教室的钥匙。

大二,由于短时间内没有配出新钥匙,漫画社放弃了这个活动教室转而投向其他的地方,而这个教室竟奇迹般的没有被任何社团占用而就此闲置了下来,就算于我而言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涮好的抹布在桌椅上一过,有粘连性的灰尘和泥水被轻易地刮下来。如果要选择一个没人的地方享受令人愉悦的小小世界,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我倚在走廊一侧的墙壁上发愣,想象自己吐着泥灰做成的烟圈。

房间里泛着雨水积下的醇厚潮味。假若没有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的话,这里恐怕都没法呆人。我磨叽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不是要干点什么。铺开的作业纸上只写了不到一半,提前的奖赏就从口袋里被掏了出来。

【philocraft】。

带有哲学词汇的一半的药物,用蛮不讲理的构词法拼接起来,此刻在我看来竟具有与平素不相符的美感。药丸顺着指尖滑进喉咙,那庞大得无法尽收眼底的空虚即刻消弭无踪。种种被掩埋般的满足感以一种重生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归来。

回来了。

猜不出究竟是五秒钟还是一秒钟,或是一个小时,我甚至无法用最基本的感官来形容这被补足的慵懒。与以往那种突如其来稍显仓促的快乐不同,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仅仅只在内心的一个小地方停了一小节,就好像在某处皮肤上来了一喷六神。

但是这短暂细小却真切的快乐并不是这一美妙旅行的终点,就在我惊异并忧患于这令人费解、浅尝辄止的体验是否代表药物的效用是否已经没那么神奇之时,一种新的,涌动于周遭万物之内的漩涡和冗杂便出现在感知的原野之上。野牛般的躁动和旋转趁我不备之时彻底吞没了我。我没有任何活动胳臂,或是转动头颅的权力,只得默默地沉溺在这专制而放荡的自由与幽禁之中。

长长的教室开始延展,任何光亮或是能被识别为光亮的特性都变成了宝贵的,晶莹剔透而且命中注定的珍奇。冷与热的情感在这间纠结的教室里相互回流,昭告夏天结束的首片叶子缓缓脱落,而梦境就在这冉冉升起般的光亮中渐渐下坠。寄寓了什么?理会了什么?解答了什么?我尝试保持这来之不易的感性,解读流转到快要遗失的日光,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简直像是追逐着太阳的伊卡洛斯。

我的视线下坠,试着避开这刺眼美好得吓人的光线,然则就在这一动作被付诸实施的过程中,药品的效果仍旧远远没有到消停的时机,不间断地发挥着它的魅力。相对的黑暗一经印入眼帘,我便立刻又堕入另一种无法脱离的自由之中,外界的景象向着高度的敏锐发展,在病态般的清晰和眼花缭乱的鲜艳之中,眼睛仿佛盯着每一个状若无限的花纹。穿梭在笔直的迷宫里面发愣,误会,偏爱,自恃着观念和认知的颠倒,专注着人格的消失和幻想的崩溃再重建。

娘的。

电力系统分析。越是穿过迷幻的旷野,就越会看到更多,更多无限的触手不及的未来旋转螺旋式地向外伸展,或是向内溶缩。我从未见过【philocraft】发挥这一奇异的功效,我原本以为无缘由的快乐和幸福感便是这药品的极致,谁知道在这粗浅的表皮之下竟然还有如此脉动着的血管。

时间的持续是漫长的,更可怕的是这种漫长让时间本身的意义都泯灭掉了。我开始不再关注时间的长短和万物的快慢,每当我的眼神聚焦在某一特定的视点上时都像在穿越一座截然不同的迷宫,一副全息的清明上河图。而正在消解中的潮湿更加剧了这种瘴气般神秘的魔力。

起初的狂乱是短暂且流连的,而此时的延展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刻意的留恋。在药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都未能觉察到自己已经从这种平和的荒诞中苏醒。精神没有在荒唐的狂舞中死去,而是在缓慢且稳定地延烧。

我想,大概正因如此,我才没能注意到本应无人搅扰的门口出现了一丝响动,细腻而微不可查,但却确实存在着的声音,或许是我将这一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扰动整合进了自然和谐的环境,或者说是大脑本身之中。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这里面怎么会有人?你是谁?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然后是,粗鲁无礼的中断。一阵完全可以称作噪音的人声传入我的脑海,轻而易举地阻断了通向至福的道路。我借以舒畅情志的状态骤然消失,无限迷宫的线头暴露出来。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束着单马尾的高挑女生。眼角微微吊起,鼻梁高耸,面部细节经过【philocraft】细致的刻画显得棱角分明,与赵澄若那纯净得如一团湖水一般的安详不同,这个女生的面容虽说也可被划进美女的范畴,但是却截然不同地表露出古代武将般的英气,气场强烈而难以令人忽视。

「这个教室不是没有任何社团占用吗?」

「以前不是。」

她挠着头的左手从发间垂落,甩了一下长长的马尾,然后将提包扔在我刚刚清理好的桌面上。

「现在是了。」

她似乎是独身一人。

「你是什么人?」

「你……」

女生似乎有一丝不快,事实上我也是如此——谁会乐意在美梦的最高点被人野蛮无情地打断还会生出感激的心情呢?但是她的声音很快亦被打断。

被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打断。

「哟?哥们你怎么在这?」

刘谥从门外的阴影中走出来。

 

「怎么又是你?!」

「社团活动啊……我们社团的教室窗户出了点问题,被水泡了。我们暂时只能先转到这边来。」

他一脸无辜地转向我。

「倒是你,不好好地去上课在这呆着干什么?」

「我上午没课啊你忘了?学校自习室实在太吵了,我正好有这的钥匙所以就借用了。」

女生不耐烦的声音中途插进来。

「刘谥,看这架势你认识这人?」

「他我室友,周毓均。」

「室友?这是你室友?」

我不满于这种似有似无的怀疑和轻蔑,反唇相讥道:

「那你又是谁?什么社团的人?」

可能是触动了什么特别的开关吧,她一扫先前的不耐和质疑,以一种平静但是略带自傲的口气凛然宣言道:

 

 

 

「放弃社山东大学主校区分社现任分社长,安和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