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01

 

大学二年级的秋天,迷惘而恼人的九月伴随着一系列令人费解的事件正式拉开序幕。从九月1号傍晚时分开始,一直到九月28号结束的整个事件,可以说辉煌而彻底地给人生轨迹一次翻天覆地般的革命,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化,只不过平添了一段不能跟旁人吹嘘的苦难经历而已。

杨缮协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自己的宿舍。9月1日那天的夜晚夜不能寐的其实有两个人,我因恐慌而颤抖的躯体整个缩在床铺的一角,然而当我偶然间翻身回头时才发现杨缮协亦是如此。只不过一个是为看到的不可名状的现象所震慑,另一个则是出于窥见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而因此生发出来的渺小脆弱的不齿,一种深海恐惧症般的心理。

尽管这些分析在我颤抖之余都能随便做出来,却没办法抑制恐惧的蔓延。我意识不到何时在睡觉,梦见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清醒——两粒【philocraft】也没能避免我再一次陷入失眠。

失眠中的朦胧异常地难熬。夏天的余温尽管还在房间里滞留,却没有一丝能渗进我的皮肤之中。如堕冰窖的狂飙感觉大概持续十秒钟,而接下来的时间基本都用被用来熬过难解难分的冰冷囚笼了。然而最大的痛苦事实上并不在于自己必须忍受从骨头缝里穿行而过的寒冷和刺痛,而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清醒着这个事实。

封闭在体内的寒流并没有给我带来除清醒以外的事物。当我终于无法忍受地从床上抬起上半身的时候,刘谥的鼾声将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完好地覆盖住,距离我躺在床上睡觉仅仅只过了2个小时。我发觉了造成这悲剧的罪魁祸首——也就是傍晚时期那颗药丸的服用。

恐慌静静地延续着,提醒我可能再也没法沉入梦乡的泡沫中。虽然从心底冒出无数的声音表示安慰,然而那些残响如同游走在血管之间的寒气一样,在涌出皮肤的一瞬间便化为乌有。

「shit。」

我低声咒骂着,不想下床的倦怠感一直拖拽着我,但是明知无法入睡却还要待在床上的理由也想不出。于是我就在这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下发愣,直至时针指向半夜两点半。

【「只有世界完全二维化,才能够消除高度的差异所带来的无趣和荒诞,而持续呆在三维的世界是没有乐趣可言的。」】

睁眼度过的时间反倒比闭眼要快上一倍,我忍不住嘲笑自己,索性死死地盯着屋角。然而,奢望看到什么常人所无法看到的事情,这想法的天真又让我再次被惰性所主宰。现在的我反倒开始期待起宿舍的床底下能不能爬出来个鬼魂了,起码那可以让我熬过磨碎精神的漫漫长夜。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一股嫉妒般的恼恨无缘由地从脑中升起,那好像是在抱怨为何服药两周的我不能看到映画都市,而只是闻到气味的杨缮协却能一眼勘破。我在床上翻滚,动摇,渴望药物能为我带来进一步的下沉,渴望狂躁和疯癫将我吞没,卷进色彩音符和文字的广袤大洋中,任凭自己被压垮,任凭自己被同化成扭曲变形的图像。

但我做不到。我的内心越是渴望狂野,理智便越发显露出强大而不可摧毁的顽固,在疾风怒涛般的渴望冲击下,被理智的城墙包围的我没有任何接触外界的出路,只有静静地躺在干燥如死灰的沥青地上无言地哭泣。

尽管再怎么无法接受现实也必须承认,我并没有随便放弃理性思考的能力。我与老潘,杨缮协,澄澄之间,存在某种坚不可摧的,令人悲哀的坚实障壁,这道仅仅为能够放弃理性从而达到至福的人所敞开的通道,于我而言是一个近乎无法逾越的瓶颈。或许寻求放弃社的帮助会奏效,但这毫无疑问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我的内心依旧平静似水。

一片死水。

 

 

 

第二天蒙蒙亮,杨缮协拖室友请了病假。我跟剩下的两个人说我可能会晚一点到,刘谥只是略带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答应后便走出宿舍没再说一句话,而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最后直到徐维温也背着必要的文具去上暑假结束后的第一节课,宿舍再次变成晚间般寂静一片的恐怖,我才听见睡在相对我处在宿舍的对称位置同样蜷缩着的杨缮协出声讲话,颤音严重得像个声带受损的残疾人。

「周哥。」

「怎么了。」

他清了清嗓子。

 

「我昨天晚上就睡了三个小时,越来越觉得昨天看见的不是幻觉了。」

 

身下的床铺一震。是条件反射般的抽动所致。

「没有的事。」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

我翻身下床,把上衣套上。

「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强,别想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

T恤不仅被左右穿反,而且还里外翻转了。但如果不是因为勒得脖子差点窒息,我甚至懒得脱下来重新穿一遍。走出宿舍门的时候,我想着【philocraft】,想着昨夜没有打通的老潘的电话,想着赵澄若。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到现在为止仍旧没有给钢笔灌水,没有注意到自己把根本不需要的书籍装进背包,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只听见杨缮协仿佛从腹部发出的低沉话语。

 

 

「周哥……我觉得我看见了天堂。」

我没再说一句话,径直出了房间。

 

 

 

「你昨天给我手机打了17个电话,结果就因为这个?」

老潘觉得有点好笑。

虽然背着书包,但是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或是在气恼什么。老潘的电话在我走出宿舍楼之后的空闲打进来,并且解释说昨晚有些事情要办的时候,我再次确信自己大概是被这个人到中年仍旧精神焕发没有任何怠惰之气的老狐狸摆了一道。

「废话。遇上这种事不找你找谁?你就别瞒这瞒那的了。要卖关子咱卖到这就差不多了。」

「我不告诉你又不是为了害你。现在时机尚未成熟,相信我——告诉你这些东西除了满足你那点好奇之外,有害无益。」

「得得得,这话从我爸那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你给个痛快话,到底能不能告诉我?」

「你要是执意想知道,我也没法拦着。但是我有个条件,一定要当面说。电话或者短信里我不能说。」

「你现在在哪?我这就过去。」

「诶诶诶,你这暴脾气……你真想知道?」

「我真想知道。」

「那好吧。拿你没辙。」

他沉默了一小会。

「老地方,我在酒吧。」

 

 

于是我再一次踱出校门,跑到离那不远的地铁站门口。空调的冷气从地下室深邃的洞口里传过来,宛如深夜间我深陷的那种刺骨。头一次,【philocraft】没有为我带来安然的睡眠,只是在阴冷而寂寞的空间里渐进加剧那本不明朗的顾虑和惘然。

地铁里挤满了上班族,高中生,还有送自己的小孩去上学的老头老太太。站在车门口,漆黑的墙壁让被灯罩柔化的光线在玻璃幕上反射,我看见镜中的那个眼窝深陷,毛发凌乱,深色可悲的年轻人挤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微笑——微笑并不蕴含什么深意,却显出凄凉荒废的错觉。

门打开,影像被密集的人群阻断,而我被下车的乘客挤出车厢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是我。

周毓均,

 

「你在浪费你的青春。」

 

 

02

 

「你看着有点像鸦片战争里走出来的人。」

我再一次在那个令人晕眩的酒吧,看见老潘像第一次那样坐在原来的位置。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喝酒。周一上午的九月二日,常客中的白领和农民工都不在,酒吧里仅剩下几个不务正业的人,从二手烟的云雾里穿过的过程颇费了一番功夫,尤其还要当心谈话过程中的唾沫溅到衣料。我大概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面对他赤裸裸的调侃竟连回击都忘了做,只是茫然地坐在他相邻的位置上,想着脑中不胜枚举的疑问。

「so,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我今天有的是时间。」

「事实也差不多。」

我嘟哝着,出于习惯点了一瓶啤酒。

「你看起来很萎靡。但我敢担保不是药物的作用。你是在怀疑药物的效力么?」

惊讶于他的敏锐,我抬起头,看见他充满戏谑和怜悯的表情,仿佛在审视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你怎么敢担保?」

他流露出苦涩的微笑,吹了吹酒杯里的浮沫。

「因为见过太多这种人了——明明都接受了这药物的恩惠,结果反过头来怀疑药物的真实性——疑药不用,用药不疑,小周。你对这药物的抗拒会引发的后果就是这样。再这样下去你的精神非但不会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善,反倒会比服药前还差。」

「……」

服务生用右手拖住啤酒的瓶底,送到吧台前面来。

「如果实在受不了的话,就停止吧。」他的眼神流露出怜悯的信号,「下周开始,我不会再给你供应这种药物了。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不出一周这药物给你带来的影响就会完全消失。」

设想中的劝诱或者威逼全部落空,老潘一边说出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一边娴熟地揽过酒起子撬开瓶盖。

「我没那个意思。——我并不怀疑【philocraft】的效用的真实性,而是在怀疑你。」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自己的顾虑重重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对药物本身的怀疑,而是对无论如何也不能窥见二维化的至福一角的我的不甘,还有在映画都市这个问题上屡次三缄其口的潘默林本人的质疑。

瓶盖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选择性筛除掉周围的人大声谈话的骚乱后显得尤为明晰。

「【映画都市】跟【philocraft】究竟有什么关系?」

苍蝇落在酒瓶口上歇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出来。」

他扬手赶走苍蝇,给我的空酒杯里一点一点地装满淡黄色的啤酒。我盯着他做完这一切,静静地等待答案的到来。

「我本想等你亲眼看到再做解释,因为这件事情并不能单纯用语言来描述,如果说出来就会丧失神秘感。」

「哈啊?所以你还是不想说咯?」

「不是不想说——小周,我是怕你没法接受这东西。」

我对他的陈词滥调嗤之以鼻。就在我以为他又会用模棱两可的概述性语言搪塞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把啤酒递给我,脸上没任何笑意。

「好,如果这样就能打消你的疑虑的话——我就答应。不过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我得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你质问我这么一个问题?」

「……没有。我只是单纯地感到怀疑。」

「你没有诚意,那只能恕我无能为力了。」

我盯着他但却看不清楚表情如何。他只是喝酒,连瞟都没瞟我一眼。

「我室友。」

「嗯?」

「我室友。」我重复了一遍。

「他怎么了?患了艾滋病还是梅毒?」

「他说他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就在昨天我给你打过去十七个电话之前,半个小时。」

「有意思。他看到了什么?」

潘默林的酒杯长久地停留在嘴边,遮住了下半边脸,还有那令人不快的嘴角拉出来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到了……我一直想看到但却看不到的东西。」

我接着问道。

「老潘,你见过【philocraft】破掉时候的样子么?我室友,它破掉之后涌出来的气味让他看到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而且里面的内容物也膨胀得让人联想到某种生化病毒。」

 

「那就是你要的答案了。」

「那算什么答案……」

「【philocraft】,」

老潘突然用几倍于之前的音量高声说道,

「是映画都市的碎片做成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那药丸会被弄破,但是破掉以后的它涌出来的绝不是膨胀的物质那么简单。」

「我一直以为是【philocraft】里面物质挥发的气体让他坐立不安产生幻觉……」

「完全错误。」

他说着搭住我的肩膀。

「你听好——我清楚这很难让你接受,但是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没必要再接着隐瞒下去了。看着我。」

我瞪着他的眼睛。里面除了真诚以外并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杂质。

「【映画都市】不是幻觉,也不是一群药物成瘾者产生的集体无意识,它是被我们现在的世界覆盖住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你朋友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看见的东西就是【映画都市】。」

「那我吃的是——」

「你一个月以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都在咀嚼另一个世界的残片。」

 

 

 

 

我没能领悟这充满隐喻和指涉的定义,所以也一时难以理解为何在听完那番话的一瞬间,涌上喉头的干呕和阵痛几乎是顷刻便席卷过来,我撑着吧台的桌子跳下高脚桌,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重蹈初次相遇时的覆辙一头栽倒,因为这一次没有朋友会把自己背回到宿舍。然而这一努力纵然成功,也没能支撑我走到咫尺之外的洗手间。脑子里全是稀里哗啦的回音和变调的古典乐,还有杨缮协残疾人般颤抖的声音。酒,煎饼,和豆腐脑尚未消化完全的混合物从口中难以抑制地拱出,一滩状若解构主义形体艺术作品的呕吐物出现在酒吧吧台附近的地上。

「没关系。」老潘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这种时候吐出来会好受很多。」

酒吧服务生似乎视此为司空见惯的事情,当我洗好脸漱过口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侍应生娴熟地将呕吐物清理完毕。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吐出来。」

「那就是我一直以来不太愿意将【映画都市】的本质给你解释清楚的原因。」他这次没给我要冷饮,而是要了一杯热水。

「尤其是没有碰到过【映画都市】边缘的人。那种蛮横的既视感会给人带来强烈的不适,你压抑的东西太多了,小周。」

「我吃了一个月,可我还是没能体会到【二维化】的过程。明明没有任何关于这事情的实感,为什么我会呕吐?」

我踩着刚刚还覆盖着我呕吐物,现在已经光亮整洁如新的地板,坐回到高脚凳上。

「这种东西因人而异,不过可以归咎于本能。你的抗拒心太强——或者说你拒绝把大脑的控制权从理性的手里夺过来。【philocraft】虽说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的影响,但是精神或者说意识则完全不一样。你对它某种程度的抵抗会给你植入一种条件反射,而外化出来的东西,就是刚刚的现象了。」

「但我不知道怎么控制我的理性。它太过根深蒂固了。」

他一摊手。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映画都市】这世界的本身并不是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因此也没必要迎合人类的理解能力。如果没有【philocraft】来度过一定时间的适应期,太过鲜明的色彩,观念和变化会让你的精神状态遭到冲击,甚至有可能无法进行社会活动。」

「那我室友……」

「你最好让他服用【philocraft】。这仅仅只是一个忠告,但是没有办法。一旦接触【映画都市】,便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一些不同程度的影响。但是你或许不会变成那样。」

「我?」

热水送到嘴唇的时候,我被狠狠地烫了一下。条件反射的缩手让我的皮肤上也沾上高温的热水。酸爽的疼痛感给我有些恍惚的意识来了一针兴奋剂。

「对。你是我见过没有接触映画都市的,服用时间最长的【philocrafter】。这样的话,等到你进入【映画都市】,情况会变得稳定。」

然而很快我便意识到兴奋剂并不起到什么实质作用,之前听不懂的东西我依旧听不懂。但是不知为何,只要听到老潘喋喋不休地解释说明,便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回荡在放空的胃部里,填满由于呕吐而抽干的酸性空间。

「好。到目前为止还有什么问题么?」

「还有最后的一个。」

吹了吹冒出热气的水杯,仿佛能看到热量被空调的冷气和酒杯表面上细小的水珠吸走。

「究竟应当如何抵达【映画都市】?」

「只要服用【philocraft】就行。」

「抵达之后,那里面又有什么?」

老潘头一次猛地抬起头,显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问题问得好。不过之前的问题不是最后一个么?」

 

我一下子无语凝噎。

老潘只是笑着把一瓶啤酒喝完,然后向前一推杯子,叮铃铛啷的声音随即响起。

 

「无穷无尽的至福。」

 

「结帐。」

 

 

03

 

事实上,九月中旬所发生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件,早在我从酒吧里获知我朝思夜想的真相之时就已经显露端倪。

根本没办法在呼啸的地铁车厢里思考什么其他的事情,脑中充斥着有关映画都市的各种妄想。等我满身酒气地跑在从地铁站飞奔回学校的路上,偶然间撞见安和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无故旷课了一节。

「小哥,你看起来迷失了方向。」

我一听这贩卖人口般亲和而粗犷的招呼声所辐散出来的气场,便能辨认出那是安和枫极具识别力的杰作。

「安和枫安大姐……怎么换了副算命先生的调子?呃,而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本正经说出来的中二台词到你嘴里就变成算命先生……真是难以相处啊你这人。我又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为啥需要上课?」

「哈?也就是说你是从外校被邀请来当这放弃社的分社长了?」

「放弃社的分社长都是总部直接任命的,没有一个是现役大学生。」

她打量了我一番。

「这些事怎么样都好……我现在比较没空,如果晚了的话就赶不上第二节课了。所以说,先走一步——」

「慢着,小周。」

安和枫顺势揽住我的袖子。

「你看你都已经旷了一节课了,现在赶过去不光啥也听不懂,而且还会白白让刘谥给你答的到付之东流。」

「有道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旷了一节课?」

「我记得没有一节课的教室设在校门外吧?而且你身上这气味——工业啤酒的筛选和分类?」

「要真有那种课我倒愿意去上一上,总比电力系统分析好上一万倍。」

我耸耸肩。

「so?您这是大早上起来借酒浇愁去了?就算是失恋也得是在晚上喝得烂醉如泥一头扎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然后被基友捞回宿舍这种情调才对吧?」

「总觉得你对男性怀有什么莫大的偏见……」

「都说了我只是对你怀有偏见而已。所以说为啥要大清早跑到酒吧去?」

……

「非要举出个理由来的话,早上的酒吧比较安静更适合喝酒。」我说。

「这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如果我是刘谥的话搞不好会信。」

「拜托大姐,这属于个人隐私的范畴吧?我可以说一句无可奉告吗?」

「那是你的自由咯。不过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刘谥那成为呈堂证供。」

我一愣。

「你想威胁我?」

「岂敢岂敢。只不过是尽朋友的义务而已。」

假若让刘谥知道了我依旧在出入那个酒吧的话,很容易就会让他推断出我没有听从他的忠告,依旧在服用药物。如果再加上安和枫的添油加醋——

「好吧好吧。我认输,举白旗投降。但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要让我帮你隐瞒这事的话当然没什么大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一点我们正在调查的东西的情报而已。」

「情报?」

「嗯。我们一般是通过成员的打探和向外售卖情报来获取资金,小到学校里某一个你暗恋女生的档案,个性偏好,大到城市事件的始末因果。」

「这听起来怎么感觉有点像黑社会……」

我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穿着火红色T恤和牛仔短裤的高个女生。虽说确实有点像不良少女给人的印象,但是眉宇间却缺少一般叛逆的社会青年所带有的戾气。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活泼大姐姐,虽然我倒没见过这么毒舌的活泼大姐姐就是了。

「放弃部可绝不是你看见的就这么一两个人组成的同好会。怎么样?要是有兴趣的话咱们找个咖啡馆什么的地方慢慢聊。」

「那好吧,我能再提个小条件吗?」

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要看合不合理了。什么条件?」

 

在口袋里摸索的手停下了。我从钱包里搓出仅剩的一张皱皱巴巴的五毛钱,还有几枚一角硬币。

「你请客,行不?」

 

 

 

逼近正午的烈日头一次显得没那么不近人情。安和枫认定那是秋日即将卷走夏季压抑的酷热的征兆,然而我却没什么好心情,只觉得缺少了强烈的日光和流动的空气,雾霾便会趁虚而入,像去年秋季那样迅速攻占整个泉城。等我被安和枫拉着走进这个洋溢着柔和而绵软气氛的咖啡厅,看见仅有的几对男男女女坐在软质的沙发里面各干各的,我才明白有些时候【随便】这个词是不能没有原则地任意虚掷的。

「你喝什么?」

「先不说这个……这是情侣咖啡厅吧?」

「废话我看得见招牌。你都大言不惭的让我请客了还挑挑拣拣,这就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不知道安和枫这话里有没有刻意拿我找乐子的成分,就事实而言,这里的情侣打折确实可以完爆大多数号称价格便宜的咖啡厅。

不过就算这个染了淡红色头发的欧也妮葛朗台确实所言非虚,我也着实无法完全接受咖啡厅店员像注视普通情侣那样对我们投以友好的眼神。

「怎么样,你要点什么?」

在店员的注视下立时换上一副反差强到恶心的微笑,从半睁的眼角处流露出来的眼神朝我传递,似乎是在示意着我别摆出一副葬礼司仪一样的冷淡表情。但我并不是演员,更不是安和枫。

「随便。」

「OK,就要那个最便宜的奶茶。」

我真想抽自己一顿。

安和枫这一次投向我的除了露出稍显轻蔑的表情之外,甚至还在这种戏弄的眼神里加入了同情的成分。

「这可不怪我咯,钱是很宝贵的东西,能省点是点。」

我被她气得甚至有点好笑。

「你这人真有趣。」

「彼此彼此,没你有趣。」

她接过托盘递到我手里,除了那个看上去卖相还可以的奶茶以外,还有一杯没有任何泡沫浮在上面的咖啡,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调味用的东西。

「你喝不加糖的咖啡?」

「对。个人喜好。」

「难不成你吃巧克力也要100%纯黑的?」

她瞟了我一眼,干脆莞尔一笑无视了我的回击,选了咖啡馆里比较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不扯淡了,聊正事吧。」

 

 

挤在山东大学拥挤的校园网里面查找有关映画都市的消息,是连绵不断的雨季尚未停歇期间的事了。那时的事态还未变得如此令人乏味,仅仅只是出于好奇才进行查找。理所当然地,百度前两页里面没有搜索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唯一一个看着还算贴点边的信息,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所杜撰的脑洞,贴在知乎某个问题下排名很靠后的答案里,赞数只有二。

「好了,你要问些什么呢?」

「很多。包括你为什么选择吸食【philocraft】,如何接触或者说获取的它,还有映画都市和【philocraft】之间的关系,你对这药物的了解程度。」

奶茶顺着一公分粗的吸管小心翼翼地滑进嘴里。这种吸管加上冷饮,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喝完了,因此得格外当心才行。安和枫显然已经想好了说辞,一等我落座就提出接二连三的问题。

但是……

「诶诶诶,稍等等一下……你知道我有……?」

问题问到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这样一副事情败露慌慌张张的样子很蠢。我早该意识到,既然刘谥加入了放弃社,那么这个分社长就有可能知道有关于我的事情。

「这我首先得给你致歉——毕竟刘谥没能履行他保守秘密的承诺,但我们真的很需要关于这个映画都市的情报。」

「你们为什么会调查映画都市?」

「原因是这个。」

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约20秒后,一个WPS的文档被推到我眼前的桌子上。

「这是三个月来整个济南城失踪人口的名单。一共27人——失踪者在消失前夕均呈现出某种宗教狂热或者精神失常的征兆,并且都是在这座城市里神秘失踪。」

「你是说——?」

「有好几个受害者的家人均透露,死者经常在梦里念叨一些难懂的名词,复现率比较高的词汇,一个是【philocraft】,另一个就是【映画都市】了。从几个服药者口中所透露的提供者的名字全不相同,但是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药物免费,定时供给。」

失踪。

「那些失踪的人是不是说过曾经看到过什么匪夷所思的图像?二维之类的?」

「……二维什么的听不太懂,不过我记得应该是有人看到一些怪奇的幻觉。那些人应该是受到某种新型药物的影响,甚至是毒品——」

失踪。

「如果你愿意的话,放弃社愿意帮你戒掉这药物,查清楚是什么让你受苦,也为了防止你人间蒸发。」

反复咀嚼着这暧昧的危险词汇。

 

 

「我看你的精神跟其他的那些受害者相比起来要正常很多……是因为成瘾不深吗?」

安和枫略带担忧地看着心不在焉的我,然而此刻我却无暇顾及这些问题——在木质积木般堆砌的情报混乱中,思路被眼前的赤发女子反复地打断又重建,我终于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成瘾深不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受够了。

「我他娘都想见见映画都市好知道那是什么玩意,有什么义务陪你在这玩文字游戏?」

都滚一边呆着去吧。

重重地把塑料制的杯子甩到桌子上。一滴咖啡滴溅在袖口的衣料边,但我已经没工夫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任凭平静的怒火肆无忌惮地蔓延。行将走出咖啡厅之际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走书包的我,又折返回来,对着懵圈的安和枫补充了最后一句话,接着便冲出正门扬长而去。

 

 

「我很健康。」

「用不着你们来治。」

 

 

 

04

 

 

记不太清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只能想起自己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躲在宿舍的床上像筛糠一样发抖,跟看不见的自己抱在一起打滚还有不厌其烦地抓挠头皮抖落一床头屑的场景,我想那个时候的我应该跟精神幻灭的怨妇一样令人目不忍睹。直到同样躺在床上的杨缮协以一种显然是受到惊吓的语气询问我时,我才认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是与安和枫闹僵的缘故,而是十九年来待人接物一向平心静气,几乎从不与人发火的这个叫周毓均的人,竟然有一天会变成如此喜怒无常,性情乖戾的家伙。不知究竟该将其识别为成长还是倒退的复杂情绪涌起,我停止了自己躯体因沉郁的怒火肆意蔓延导致的颤动痉挛,转而以一种更加直白,用不上那么多花里胡哨形容词的方式来宣泄默然的情绪:哭泣。

杨缮协静静地看着我像以撒的结合里面的主角一样无法抑制地抽泣。大概也是清楚努力既然徒劳无益,本来就没必要做什么,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口干舌燥的我由于疲惫而被迫停止哭泣之前,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或者制止我哭泣的话。

宿舍归于沉寂,我除了抽动外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翻下床把湿透了的床单换下来塞进柜子,有条不紊地拖出备用的那条整齐地铺在床垫上。迈着和平时一般无二的脚步走进洗手间,把脸上的泪痕、唾液、鼻涕、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黏液全都冲洗干净。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盯着镜中平稳如常,没有任何异样的微笑,胸中立时一阵反刍般的酸涩,想要呕吐却已经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早饭和啤酒在酒吧早已吐了个干净,午饭没来得及吃,而此刻胃中剩下的东西,只有哭泣时因气管被大量透支而吸进去的泪液,还有些许的鼻粘膜分泌物。

「均哥。」

眼珠如同被固定般地艰难转动,门口站着杨缮协,提着麦当劳外卖的白色塑料兜。

「中午买的午饭,还没吃呢。一起吧?」

 

迟疑了一刻。

「你看起来很压抑。」

我也是那时才开始意识到,他苍白的脸色从声称见到幻觉的时候开始,就未曾变过。

 

 

「你看起来心情稳定了许多。」

这句话并不是从杨缮协,而是从我的口中跑出来。看到他的脸,A4卡纸般的面色依旧如初,但是表情却稳定了不止一倍,我微微有些放心地把手伸向可乐,却被他拦住了。

「先吃汉堡。空腹喝冰饮等于找死。」

折服于他认真的眼神,我只得照办,一边思考是否应当给他【philocraft】来服用,思考着该如何组织语言向他解释有关映画都市的事情,安和枫凝重的表情漂在可乐的倒影里,转眼间便从泡沫里消逝。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药丸,那是老潘给我的,杨缮协一周的用量。

失踪。

「周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在压抑你的人格。」

我有点好笑,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心理医生一样的腔调的,但是却看见一对深邃如黑珍珠的眼睛。

「你虽然得到了解放,但是那解放却不是真实的解放。压抑自己的情绪,掩盖真实的自我。你被理性洗脑了。」

你是从哪听到这堆东西的?

在我这么问之前,他像是提前猜出我的表情一般,把最后一根薯条塞进嘴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思考了一大堆东西。脑子快炸了,但是炸掉一样的感觉后面又是新一轮的轰炸……然后我看到有关你的直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这些废话顶不顶用,但是均哥……」

他重复道。

「现在唯一让你苦恼的东西就是压抑你人格的理性。」

我咀嚼着汉堡,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的回应。良久才又想到重新开口,但是用泪腺的分泌液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大脑勾回仿佛被填平了,什么理性的分析都懒得做出。

「不……不对。」

角色反过来了。

「不。你听着——别在想那些东西了,否则你会……」

「会怎样?」

「……我不知道,总之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他感到有点好笑。

「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我见到的东西更让人恐惧?我敢保证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一个可以被称作【伟大】的东西。只有亲眼见过它的人才能明白,我们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全都被浪费了,仅仅只是那个二维世界的一角窥见的东西,就足以抵得上我打排位打上王者一样的幸福。比起那些东西,咱们全都是趴在井底的蛤蟆,在看见那种幸福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敬畏感,让我不敢拥抱这份幸福。」

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相处了快一年的玩伴说出狂热信徒般的话语,我想起潘默林在酒吧里说的话。

【「【映画都市】这世界的本身并不是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因此也没必要迎合人类的理解能力。」】

映画都市里有些东西超过人类的理解能力,但这并不是关键。

「你——你不再害怕那些东西了?」

「怕。怕得连发抖都快忘了怎么抖了。你能理解山顶洞人看见二十一世纪全息投影时的那种感觉么?」

我摇摇头。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单纯的二维图像会让你有原始人面对高尖端科技的感觉。」

然而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映画都市究竟有什么样的神力,将那个能在人前随意讨论川菜和湘菜之间的区别,还有昨天晚上和自己的辅助之间完美配合拿下胜利的阳光少年,一夜变成这么一副孤僻遁世,像大彻大悟的智者又像是中二病突发的模样。

「没关系——我猜到你无法理解这些东西了。假若看见的那些东西能够用语言如此简单地叙述出来的话,我也就不会陷入这种深沉的恐惧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困惑丝毫不减。

「还能怎么办?我别无选择。」

「该怎么办怎么办。」

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杨缮协在谈到他所见的东西时流露出来的那种并非出于故意而是自然而然毫无自觉的的轻蔑和优越感。我看见他因苍白而显得越发瘦削的脸上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紧握在手中的药丸几乎被汗液润湿,收拾麦当劳的塑料袋的时候我只想到一件事:决不能让杨缮协服用这药丸。尽管知道这东西对于他来说恐怕是迟早的事,但是我——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你知道,均哥你一直都知道点什么,只不过迫于各种理由不说而已。我看出来你很焦虑,你迷失在自己构筑的迷宫里,并且乐此不疲地想要冲撞迷宫的墙壁……」

我敲着桌子,最后所有的快餐盒和小塑料袋全都被压扁扔进那个最大的袋子里。杨缮协说完下一句话之前,我努力想要把屋子里其他的垃圾全都塞进去,压扁揉搓,变成原来的体积数分之一,最好变成原子级别。

「什么墙壁?」

我问道。

「迷宫的墙壁。」

手中的塑料袋滑落到地上。

「你看见什么了?」

「你说哪个?」

「除了幻觉之外的。」

他仍旧对我苦闷的质问报以微笑。

「幻觉之外的哪个?」

我抬眼。

「你自己清楚。」

「包在纸里的那个?」

这是我在他变成这副德行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噗哧一声笑出来——对着我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表情,我不知道从他那自命清高般的微笑间能见着多少自豪或者窃喜,就好像偷偷做了数年的好事突然被电视台发觉一样,羞赧而沾沾自喜。

 

 

「看见了。还吃了。」

「吃了?」

「对。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打开那个纸包,然后就着房间角落的积灰全都吞进去。就好像你舔干净咸鸭蛋里剩下的蛋黄一样。」

「你,吃了【philocraft】?」

「原来那东西叫这个名字。」

我差点没能从这些不堪入耳的词句中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除了令人反胃的描述之外,某种更加深刻的情感似乎是趁我不备便浸入了思考回路,一时间我有点难以正常地保持平衡,杨缮协的话语在理智变得歪曲之前将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大不了的。均哥——我不过是想更好地享受生活而已。」

「……我看你快疯了。」

他仅仅只是抬着头,凝视着除了盘旋的飞蛾以外空无一物的宿舍半空保持缄默,当无意间看到我捎带着担忧和些许诉求的眼神的时候,他仅仅只是付之一笑。

 

 

「不,我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