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水世界以及濼源大街

 

00

 

現在想來,我之所以會落入小清的陷阱之中,全部是父母的過錯。

 

 

我第一次聽聞【父母】這個概念,是在綰死後1年多,我剛剛開始上初中的時候。被某個樣貌出眾,但是似乎沒什麼器量的男孩這麼問:「難道你父母沒有帶你去看過病么?」

我當即表示出疑問:「父母究竟是什麼?」大家都嚇懵住,沒有人回答我。因為這在他們的世界是毋庸置疑的常識,是在使用筷子,認識漢字,甚至於蹣跚學步之前就已經通曉的常識。

但是,我卻沒有。這究竟應當怪罪於誰呢?我想偏過頭去向綰尋求答案,然而綰的聲音已經太過微弱而時斷時續,根本聽不到了。大概已經離開了稱為人世的服務區,在其他的地方逍遙快活了。

高中三年,我拚命地補習各種從來沒人教授過我的常識,我想這應該是父母的過錯。可是父母在哪裡呢?

 

——可是,父母在哪裡呢。

 

01

 

7月14日。

「該不會是有什麼童年的陰影吧。」

坐在我面前的少女夢陽從辦公室另一角堆放着瓶裝水的角落中抽出一瓶。

「沒有這回事。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是正因如此才顯得心虛,我雙眼輕眨,給眼前的少女一個精美的臉部特寫。然而轉眼之間,眼前的傢伙就變成那個我極度厭惡的小清,令人頗為不爽。

「那不是顯而易見的事么。」

 

 

「唉?怎麼是你?夢陽呢?」

「她兩分鐘就走了啊。瞧你那熊樣,被迷的神魂顛倒了?」

慢着,原來剛剛跟我對話的是小清啊?這是那傢伙的什麼催眠術么?我盯着笑嘻嘻的那張討人厭的臉。

「關你屁事。」

不過,小清所說的確沒什麼冤枉我的。我自從那一次的初遇之後,腦子裡就已經沒有除了夢陽以外其他人的空間了。這聽起來很噁心,但是是事實。

「哈哈哈。不過話說回來,綰究竟是誰啊?」

「關你屁事。」

「別這麼冷淡嘛,好歹也做過三個月的室友不是?」

「……」

「從今以後還要跟你這傢伙做室友——」

「那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吧。」

「請別逼我動粗。」

「開玩笑啦。」

 

 

夢陽似乎很擅長調節糾紛。在社團里也基本扮演和稀泥的角色,似乎在這方面得心應手。我和小清之間的矛盾,在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勸說之下已如暴晒於烈日之下的乾冰一般灰飛煙滅。我之所以勉強選擇和解,正是看中了她通情達理的特點,絕不是由於臣服於胸部和大腿的誘惑而漲得滿臉通紅才這麼選擇,這一點還請讀者們對我報以最起碼的信任。

於是次日,我便拎着手提箱搬回了半年未曾涉足的那個罪惡的宿舍,礦泉水摞成的小山依舊如故。

 

 

有人在我話音剛落的當口敲了敲門。我和小清同時喊道「請進」,是因為除了夢陽之外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的人會造訪這個教室。

夢陽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幾乎可以被稱作夢幻一般的太陽,雖然很少展露笑顏,但世上的瑰寶正是因為難得才會顯得珍貴。我不知道為什麼小清會對她這樣可愛的少女表示無感,據他本人所說「因為太普通了,我本以為加入放棄社的少女都是些思維方式奇特的人,不過現在看來似乎失算了」,而我則是對小清的差勁品味嗤之以鼻。

「學長好。」

這兩人似乎是放棄社碩果僅存的兩名成員,在當下由於我的到來而開始蠢蠢欲動,也就是小清對於【放棄「濼源繭居症」計劃】的重啟。我本打算嚴詞拒絕,然而在看到夢陽祈求的彷彿在說著「我很好奇」般的澄澈雙眼,我沒有任何抵抗地舉了白旗。因貪戀美色而毫無意志力可言的我,必須恬不知恥地承認這一點。

 

 

「也就是說除了濼源繭居症,還有水分恐懼症?」

夢陽像只美國短毛貓般地張大了嘴打了個哈欠。然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然正襟危坐起來,

「啊……那時候真是抱歉!」

「唔,沒事的。再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的雙手抓着椅背,雙腿纏在一起。一旦這麼與夢陽四目相對,我的體液平衡調節就容易出現紊亂,很難讓自己回到穩定優雅的狀態之下。

「不過相對而言,這兩者之間是否毫無聯繫可還不是定數,沒準內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夢陽有什麼好的想法么?」小清問。

「唔……我在想,學長是不是曾經差點溺過水?」

我搖頭。

「沒這回事。我差不多六七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熟練地在五龍潭的池子里游泳了。從沒有過什麼不知所措被水淹沒的經歷——只不過現在我不喜歡罷了。」

「那學長——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覺這個毛病的?」

夢陽突然越過桌子探身過來,甚至能夠看清皮膚上延伸出來近乎透明的絨毛,不知道該將這一行為比喻為犬科還是貓科的我,本能般地向後略退了一點。

「你是說濼源繭居症還是水分恐懼症?前者是在08年的時候發覺的,至於後者……我也記不很清楚了。」

「是07年吧?」

小清的聲音陡然出現在我們兩人中間。

「07年的7月。」

他似是很確定這一點,在07年後面又加了具體的月份。

「……」

我略帶厭棄地看着他。

「你又知道什麼。」

小清只得無奈地攤手。

「結果最後還是要我來做惡人么?那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哦。」

「你口中的【綰】是什麼人?無論是因為水還是離開濼源大街,你在暈迷期間念叨的詞雖然雜亂無章,但是這個字的復現率卻高得奇怪。」

小清沒有給我任何準備的餘地,直擊要害地這麼問道。

「我倒也冒犯地四處託人查過關於你的一些信息,但是你的親戚,同學,甚至於父母的名字裡面都沒有出現過【綰】這個字,這個人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綰。

「……」

求你。

「拜託了,學長——這說不定就是關鍵。」

「這……」

拜託。

「果然,跟她有關么。」

求你……不要讓我去想。

喉嚨充血,雙手緊緊抓着已經濕掉的衣襟。

「……抱歉。唯獨這個——」

簡直如同溺水一般。

 

 

「唯獨這個,不行。」

 

 

好不容易擠出的拒絕言語落在地上,在摔得支離破碎之前,我推開凳子奪門而出。最後一面見到的,是夢陽略帶焦躁,不解和同情的神情。我拚命地咳嗽,試着把喉嚨中那團莫須有的水花咳出來,然而吐出來的除了空氣和唾液以外,還有些許帶着血漿的胃液。

 

 

唯獨這件事,是我不想記在這篇手記上的。

 

02

 

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究竟如何記述有關於綰的任何細節。正是因為這個人,才使得剛上初中的我沒有半點的常識可言。相對應的,是因為這個人的常識與社會普適的常識相悖,我才會陷入今天的狼狽之中,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正是萬惡的根源。

但是,就如同身為哺乳動物的鯨無法在沒有水的環境生活一樣,我卻無法阻止自己愛她。

話說回來,究竟什麼是愛呢?

升上高中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於很多事物的定義,與大家普遍的定義存在巨大的偏差值。一般來說,不同人對於不同的事物,定義存在偏差是正常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但是,我的偏差值實在過大,以至於我根本無法如常人般地存在下去了。正因如此,我才會拋棄原則般地追求正常的大學生活。

 

15日。

 

我用毛巾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準備拉開浴室門出去的時候,發現門外站着小清。那張寫滿了笑星演員特色和戲劇化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把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嚴肅氛圍全給擊碎了。

「慢慢慢慢着!」

我砰地一聲將門合上,開始麻利地換衣服。不瞞各位,我在這三個月里從未讓任何人——包括我的室友——見到過我自己一絲不掛的狀態。這並非出於羞恥心。衝破常識和感性束縛的男人絕不會因為被陌生或者熟悉的同性看到裸體這點不足掛齒的小事而覺得多麼難為情。

我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回事。

門外飄來小清的聲音。

確切來說,我從未聽到過他發出那種聲音——一直以來這傢伙都以旁觀者的身份嘲弄這些有趣的現象並冷靜以待,然而從這聲音里聽不到任何戲謔的成分,反倒是有一絲看到一時難以理解的事物的困惑在裡面。

 

「喂……你身上那些傷疤和瘀青……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理會小清,出了門。

 

 

 

濼河的河水不知為何開始瘋漲起來。被水花拍在河底卵石的聲音搞得心煩意亂的時候,某陣陰風從北方的某處吹過來,沒有站穩的我差一點被這股邪風卷到橋底下去。

「16號傍晚,在泉城廣場見面。夢陽承諾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小清的短信上這麼說道。

「我可以拒絕嗎?」

「誰知道,放棄社不會替別人做決定。在這點上我必須向你道歉。」

壞笑着的小清這麼說著溜出宿舍。

選擇權握在我的手中。

仔細想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之中為數不多的,能夠自己選擇做一件什麼樣的事,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的機會。與之前狂風暴雨般的強制和逼迫相比,此刻我擁有向後退卻的權利。本應是遊刃有餘的境地,我卻為何在此處徘徊逡巡呢?這隻能歸咎於人性的淺薄。

「學長有拒絕的權利。」

夢陽那纖細卻頗有張力的聲音突兀地在背後響起。本應約定16號見面,此時卻出現在我的背後。不知該作何行動的我,只得敷衍地這麼問道:

「這也是放棄社的決定么?」

我不敢回頭面對那名少女。

「這是學長自己的決定。放棄社從不幫委託人做決定。能夠促使一個人放棄什麼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想起小清說過的話,說著:

「我只是想吃腰花而已。」

「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敢轉身直視夢陽。

原本無比期望着注視着那綺麗的雙腿和身姿的我的雙眼,此刻卻連半分也無法挪動,只是定定地盯着下方的河流。

 

只要不去看。

只要不去看她,就沒問題。

只要不去看着綰,就沒問題。

「因為被溺死的話實在太難看了。」

夢陽這麼說道。

但是。

「你就打算這麼躲在自己的殼裡過一輩子?」

小清這麼說道。

「混蛋。」

「你一點也不像他。」

綰這麼說道。

假若。

「請在那之前殺了我。」

假若沒有綰的話。

「請不要離開我。」

綰這麼說道。

「抱歉。」

 

假若那時沒有出生就好了。

 

 

暈眩。

視界模糊。

「我愛你。」

 

我這麼說道。

毫無重量的,不過是單純的,誰都能說出來的敷衍的話。

但,

「究竟什麼是愛呢?」

一刻不停的流淌着的濼河從我的腳下穿過。

 

 

「我會赴約的。」

 

【觀眾朋友們,本氣象台今日下午6點發布暴雨紅色預警信號,預計三小時內降雨量將達到100毫米以上。7月16日。】

 

 

 

03

「你知道角色認同防衛機制么?小清學長。」

「那是什麼?」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應該算是其中之一。那是通過大量的心理暗示馴養人類的原理。」

地下的銀座超市。我提前跑進銀座超市內部,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偷聽。小清和夢陽就站在那裡閑聊關於我的事情——老實說,這種偷聽別人在背後談論自己的過程透出奇異的無法言明的快感,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笑。

 

「總體來說就是那樣。」

「你覺得他有可能是因為那個?」

「學長的身上遍布傷痕和瘀青,如果說不是在高中時期受到欺負留下來的印記,另一種可能就是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結果。」

夢陽說。

「他說不定很久以前被虐待過,而且可能是被摁到水裡?幼兒時期這種過於強烈的體驗給他留下了類似的陰影,導致他懼怕水——」

「那麼無法離開濼源大街又是怎麼一回事?」

夢陽僅用一個問題便否定掉小清的猜想。難不成夢陽背地裡其實是名偵探?我開始佩服起自己識人的眼光了。

「學長在碰到水的時候,與離開濼源大街範圍時的反應如出一轍。我不覺得這是巧合的體現。」

這我知道。——但是……

「我倒是挺好奇……你打算對他做什麼啊?」

「啊——這個嘛,方式上肯定比小清前輩要溫柔多了。」

看不清夢陽的表情。不過我敢拿自己的肝臟擔保,那絕對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方式。

「另外,受到家庭暴力的人如果過於年幼,有可能在遭受親人虐待的常態中,將這種暴力的行為識別為愛。以至於走入社會之後仍會不由自主地對他人施暴。」

「但是,他完全不是那種人啊?溫順得像只羔羊一樣……難不成那傢伙其實是抖M?」

「雖然我不太了解心理學的部分,但是學長的情況似乎相當複雜,現在關鍵在於那個名叫【綰】的人。對么?學長?」

……

 

 

 

搞啥,原來一早就被發現了?

「你這傢伙可以收拾收拾出道了。名偵探夢陽,絕對能拍到劇場版。」

我雙手插在口袋裡,盡量保持紳士風度地從轉角走進來。儘管如此也不能掩蓋我此刻狼狽萬分的表情。

「特地選在這鬼地方,看來你是知道綰是誰了?」

「我想聽學長親口說出來。」

我把視線移向天花板,吐出一口濁氣。

「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

小清理所當然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是夢陽卻踏前一步追問道:

「她是你的戀人?還是母親?」

 

 

「兩者皆是。」

 

 

我盯着夢陽胸前的項鏈如是答道。

「哈啊?【綰】是你的母親?可是名字對不上啊?!」

小清大驚失色地說道。

「那是她的小名。她從沒讓我叫過她一次【母親】,【媽】,【娘】之類的話,如果我要稱呼她的話,只能用【綰】這個字。」

豪雨的嘩嘩聲被狂風搖晃得支離破碎。即便在地下一層也一樣能聽的到。

「為什麼?」

夢陽問。

「因為那是我父親稱呼她的方式。」

 

 

我究竟在說些什麼呢?明明打算逃避至今的事實此刻卻如同遭到催眠一般地向夢陽悉數坦白。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被美色吸引而放棄原則的人,但是此時此刻這幅欲拒還迎的醜陋姿態是怎樣?

「你的母親是在十年之前去世的吧?那該不會就是……」

「我說的差不多了,結果你的妙計究竟是什麼?不會就是為了套我的話吧?」

「並不全是。那些都是學長你自己說出來的。」

這麼一想似乎有道理。

「啊啊啊,那些事不重要,你到底要做什麼?」

「唔嗯……就是這樣,可能會有些難受,但是請你接下來盡量回想有關綰的事情。」

夢陽於是做了一件簡單的事情。

關於這件事情的過程其實乏善可陳,鮮有能精確描述的細節或者異彩紛呈的人性的閃光點——她只是從背後抽出了一個普通的水瓶。一個普通的水瓶為何會引起我如此之大的恐懼呢?我困惑着這點,目視着帶着和善的微笑向我走來的夢陽,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

從瓶蓋打開的塑料瓶中,湧出平凡無奇的水,從頭頂開始全數灑在我的身上。久違而強烈的眩暈,將滿載着既視和困頓的沉重感隨着水流傾瀉入大腦,記憶區被紊亂的體液沖得七零八落,縱使有無數碎片化的段落無法扼抑地從我眼前呼嘯而過,我亦無法攫住其中任何一片。

尚未學會如何在記憶的洪流中揮動手腳的我,只能任由自己慢慢下沉。

 

 

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被綰親手毀掉了。我聽不到綰的笑聲。我被當做自己的父親出生的時候,我無法理解那樣的事情。

綰用父親的名字「清」來稱呼我。「清」並不是父親的本名,如同「綰」也並非她的本名一般。

綰無法接受不能理解父親的概念究竟為何的「我」,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她愛着「清」。但我並不是「清」,她並不愛着「我」。我是「清」在人世留下的唯一痕迹,正因如此她才愛我。

我沒能理解。

那樣的常識對於我來說,實在太過難以理解。

沒能了解的我,只能溺死於自己的過去。

因為我是人偶,所以我並不是「兒子」。

我是我的「父親」。

我在扮演我的「父親」。

我的視線定格在夢陽脖頸之上的項鏈,沒能看清楚她的臉,視野便以如同珠寶店的玻璃一般砸成粉碎。

在玻璃鏡片的另一頭,是純粹的黑暗。

沒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會失去愛。

銀座超市的地下不知為何便已經陷入昏厥的我,自然無法聽到擊穿雲層的炸雷,也沒辦法得見銀座超市的堤壩被水漫過的壯觀畫面,陷入深沉黑暗的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十年之前的景象再度重演的畫面,僅只是單調的重複。

沒法聽到夢陽擔憂的呼喊。

如果我能如「清」一般地完美的話,說不定可以被愛。

聽不到小清最後的低語。

如果我沒有與「清」那樣相似的話,說不定可以逃脫。

聽不見浸泡在水中的濼源大街的沉吟。

但是。

說不定,

我從來沒有逃脫過綰。

 

 

「濼源大街,今日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