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
泺源大街,今日亦雨。
00
我曾经妄想过很多次终结的场景,但从没想到过会是如此的结局。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应该算是清醒的。
之所以加了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前置定语是有其深刻的原因蕴含在里面的,我认识到自己的清醒并非由于闹钟一如既往的吵嚷。也就是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我才能堪堪意识到,人类原来还可以通过自己身体的生理反应从睡梦中醒来。
但是,我究竟是从哪一边醒来的?
我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无言地咀嚼着梦境的残片。
其中一边的梦相当有趣。
我的世界似乎是被连绵不断的雨水吞没,仅剩下唯一的被称作泺源大街的避风港也难逃厄运,世界最后的一日间,所描述的是我与少女梦阳和小清在最后的世界里挣扎的故事。老实说,如果稍为扩充一番不失为一篇奇幻小说的好题材,然而那个故事的结局令人颇为不适。
另一边的梦恰恰相反,毫无半点趣味可言。
我在刚升上大学之后遭遇了好管闲事的小清,心甘情愿地被他做着名为治疗实则为虐待的暴行,我动用刚刚学到的常识将那人一脚踢开,然而殊不知我所做的只是徒劳的垂死挣扎,我与小清仿佛是被名为梦阳的神秘少女所联系在一起地再度重逢。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更是乏善可陈,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无论哪边的梦境都有个奇怪的现象。明明应该扮演着最重要角色的梦阳,我却丝毫记不起她的面部轮廓和细节,烙印在记忆中的熟人们之中,唯独这个少女的档案照片是被黑色的铅笔线疙瘩覆盖住的。
只要不睁开眼睛,就能永远身处梦境,永远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提议。但是一旦冒出这样的念头,眼皮便仿佛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撑开,根本来不及享受片刻的静谧。
不明的年月日。
我极不情愿地醒来了。
01
投射进视野的阳光有些异样,但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光芒在仿佛具有流动性的空气之间折射跃迁,形成如同滤镜处理一般的奇妙现象。我张开嘴想打个哈欠,但是从口中冒出的却是形状不甚规则的气泡。
嗯……这是怎么回事呢?
腹部发力想要勉强坐直身体,却受到奇怪的阻力而变得缓慢起来。难道我其实是不世出的物理天才,注定要在下半生与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为伴了么?
那当然是自我解嘲。不过,气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睁大双眼,张开手指在太阳的光芒下来回晃动,符合流体力学的阻力在指缝里流窜,我再一次轻轻压出肺内的空气,在眼前的介质中裂成无数气泡。
是水。
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姗姗来迟。
大爷的,居然是水。
我的身体,此刻浸泡在一个由水构成的世界里面。没有什么噩梦比此刻的体验更加真实了。然而像癫痫病人一般没什么意思地自顾自抖了半天之后,我发现一个事实。
泡在水中的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死于过敏反应。我迟疑地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竟然能够自如地在水中呼吸。我不知道这呼出的气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进化成海底人了?或者我的肺里其实装有通向异世界的传送门,一刻不停地向体内输送氧气?还是说其实我是已死的亡灵,已经被埋葬在水缸作成的墓地之中,做着永远不会苏醒的噩梦?
我竭力止住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的大脑,开始认真打量周遭的环境。被称作水的介质滤掉了大部分的光强,此刻仰望天空,所见终于不是恶鬼般的烈日了。然而情势却没有半点乐观,我看向远方渐渐消失的街区,仿佛置身《海底两万里》的拍摄片场。
我所处的地区应该是山东大学与泺源大街相连的岔口。没记错的话,是某个梦境中被梦阳唤醒的地方。
然而,在视野中,看不到人的存在。
没有半个人影的街道,在斑驳的光影下漫反射出谜样的光彩。我拼命地跑着。不知为何,虽然阻力存在,但是浮力这个同属物理定律的规则在这里似乎失去了它的作用。跳跃并不能使我在水波构成的世界里遨游。
笼罩四野的死寂和恐怖压迫和摧残着我的神经。我想起第二个梦境,大胆地做出猜想:说不定暴雨淹没了整个世界,浮力消失无踪,死者的尸体躺在各自的房间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对生命之源弃若敝屣的青年活在最后的水世界里,享受独一无二的孤独。
踏着水波穿过广阔的泺源大街。那个我永远无法踏出的边界外,曾经嘲笑过我的班导正走向名为闫腰子的小饭馆的方向。
水世界外是干燥的空地,只有泺源大街泡在水里。
那是为什么?我冲向边界,然而却被一如既往的呕吐感吞没。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我大字形地躺在街道上。
「小清,梦阳。」
此刻的我只想确认两个人的死活。
我喃喃自语着,被沉重的水压阻挡的双腿向着山东大学的宿舍拼命挥舞起来。
冲入教学楼里放弃部的办公室,桌椅茶杯悬浮在十平米大小的空间里,唯独缺少了人影。我立时转变策略,向另一栋屋子行军。
小清和我的宿舍在山东大学的另一侧。大量的气泡从我的两腮掠过,如果有人能目击到的话,一定会嘲笑我的狼狈。
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仅如此,连尸体亦不存在。
02
我在小清和我的宿舍门前站定。
眼前展开的是令人困惑的画面,原本应当是堆放在屋角的矿泉水瓶聚合而成的团块此时散落在地,组成盲目而庞大的山峰仿佛要吞没某人的灵魂。
有什么人把小清引以为豪的艺术品破坏了。我正疑惑着罪魁祸首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塑料瓶的小山发出响动。
「啊……真TM疼。」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水世界中听到人声。那个音色透过不知何时内部的水分已经被一扫而空的中空塑料瓶,传入我本以为已经被水压损坏的鼓膜。
水瓶山峰被其中住着的可怕的巨怪——呃,准确来说,是被某个男子损坏了浑然天成的形体。小清从似曾相识的农夫山泉地狱中破壳而出,手中还握着一瓶。这个奇怪的男人刚刚从水中出生就兴奋地对我说道:
「喏,其他的都被我喝干净啦,只剩这一瓶了。不嫌弃的话?」
将水瓶理所当然地接过来,我如同看着春秋时期的人一般投去鄙夷的眼光。
「在这种地方只要张张嘴就会有水进到嘴里,矿泉水什么的……」
我在超现实的空间里说着毫无自觉的超现实的话。
「这里的水就像空气一样,喝不到啦。严格来说,那并不是矿泉水。」
「那是什么呢?海水?」
我拧开瓶盖,将其中的液体灌进喉咙。矿泉水与这个水世界之间,形成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分界线。
「唔嗯……应该是羊水吧?」
羊水?
我差一点喷出来。
「哈哈哈……玩笑玩笑。」
从矿泉水堆里爬出来的男子如是说道。
「不过啊,你不觉得这地方很像子宫么?」
「一点也不像。」
男人自顾自地做着猜想,似乎根本不理会我泼的冷水。
「所以说啊,不愿意从自己的壳中出来的婴儿,执拗地躲在名叫泺源大街的子宫之中,你不觉得这设定很带感么?」
「一点也没有,我有些反胃。」
「不过……说这地方像大脑可能也挺恰当的?说不定这里是某人的大脑,我们则是里面蠕动的脑神经?」
「请不要接着恶心我了……你是……小清?」
「可以那么叫我,但是别把我跟真的小清混为一谈。确切来说,我应该是你的父亲。」
「滚你奶奶个头。」
「别这么刻薄啊,我可是你的一部分。」
「我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这么理解就没问题,无论这地方是子宫还是脑子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总而言之,这里既不是梦境也不是现实,是你的所有物。」
小清,或者说带着小清样貌的男人自顾自地朝外走。我被这家伙云里雾里的设定弄得晕晕乎乎,只得随着他往外走。
「这些记忆都是你自己知道的,只不过一直不愿意直接面对而已。」
他说道。
我们穿过宿舍的楼门。
「你的母亲是绾。」
「在生下你的那个晚上,父亲从家里消失了踪影。突然而且没有预警的离家出走。」
「因此你的字典中从出生开始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只能凭借着绾的只言片语编织出的形象进行脑内补完。」
「那个被称作【清】,也就是你父亲的形象,对于你的母亲来说就是全部的世界,像是泺源大街对你的意义一样。而【儿子】这个概念在绾的世界里似乎并不存在。」
不发一语。
「换言之,她并不爱着【你】,而是将你当作清的替代品,像是某个缩小版,某个人格意义上的符号。因此她也从没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育,而是认真地在和你【恋爱】。」
「很恶心吧。」
———————————
「清!」
我听到绾在叫我。那声音不对。
之前还挂着如同蔷薇一般笑容的绾的脸颊扭曲变形,那是平素的温柔的她不可能做出的表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没命地逃。然而仅有10岁的我不可能逃脱身为大人的绾的手心。
疼痛从背部蔓延到全身。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哭泣着,绾只是无言地,默默地殴打着我。
「【清】才不会像你那样傻笑。」
痛殴停止了。
冰冷的脸庞消失在门缝深处,砰地一声关上的门板中止了我的哭声。
仔细想想,这应该是【我】的过错。
因为【我】没能扮演好【清】。
因为【我】无法成为【清】,所以才被绾讨厌。
「【清】可不会像你那样磨叽。」
「【清】可没你那么老实。」
「【清】是这么半死不活的家伙么。」
「【清】……」
……
每次遭到绾莫名的打骂,都会得到这样的话语。10岁的我相当清楚,如果要得到绾的爱,就必须成为另一个【清】。顺着【绾】一鳞半爪的描述,来学习成为【清】。
然而,随着绾喜怒无常的频率日渐升高,遍体鳞伤的我终究意识到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
我并不是清,亦不可能成为清。
————————————
「你大概是讨厌着【清】吧。」
他说。
「因为这个可恶的男人,你的童年开始渐渐崩坏——不,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清】是你永远无法触及的空中楼阁,因此,你才会对各种意义上都与他相似的小清抱有本能上的恶感。」
「但是——」
「那个【绾】口中近乎完美的男性,正是你的父亲。然而,你只能扮演自己的父亲。那个失败了的你站在那里,而臆想中的那个父亲的形象,此刻正在与你对话。」
我盯着小清的脸。
「我不可能崇拜你这样的家伙。」
「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否则你为什么不在小清刚刚开始接触你的时候就逃开?」
……
「 明明断绝了和他的来往,为什么 通过梦阳接触放弃部之后的你,为什么没有坚持当初的决定?」
他盯着我的眼睛。
「不要逃避自己。」
「我没在逃避。」
我答道。
小清哈哈大笑。
「如今的你正是因为无法承认绾对你造成的扭曲的影响,拒绝理解已经深深地被绾所污染的灵魂,所以才会生出如此扭曲的世界。你想追逐平凡的现实生活,这没有任何错。但是不先接受已经扭曲的自己,去追逐什么的话总有一天面具会碎掉。」
「我没有在逃避!我已经正视了绾!她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像恋人一样爱着自己的母亲!」
「胡说八道。」
小清嗤笑。
「那泺源茧居症是怎么回事?」
「水分恐惧症又是怎么回事?」
「梦阳是怎么回事?」
站在银座超市的门口。
我哑口无言。
「为何你记不起她的脸?为何你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喜欢上一个连脸都看不清楚,仅仅只是戴着绾的项链的女孩子?」
我,
我我我——
「那……我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他只是,
笑着说道:
「那谁知道,我只是你的一部分。究竟要做什么,那是你的事。」
「放弃社不会替委托人做决定。」
03
小清消失了 。
或者说,我的父亲不见了。
我独自一人伫立在水的荒野之中。
——————————
2007年7月16日,雨。
我本想逃出银座超市,但是右手却被绾抓住了。
「清。」
「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我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强迫你做这做那,强迫你装作清还在我身边的样子,强迫你……爱上我。」
「我只是为了维持一个泡沫般的梦境,就做了这些混账事,我知道我不值得你爱。」
「是时候让清安息了。」
「……绾?」
我这么叫道。
「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任性的请求。」
她说。
「因为溺死实在太难看了。」
「绾?」
——————————
十年之间。活在子宫中的我,究竟是为了逃离什么才会去追逐不属于我的东西呢?
不需要仰赖空气的我,连气泡也懒得吐了。
这里本来就是我。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着绾的恋人的我,不愿意接受将虐待和暴力那种荒诞的东西识别为爱的自己,而因此盲目地活着。
我躲在自己的壳中。
泡在自己的羊水里,扮演着自己父亲的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作真正的恋人的心愿,而因此混乱地活着。
直至——
沉浸在虚假的恋爱中,注视着缺失面部的梦阳的我,不愿意承认到现在为止,唯一爱的人依旧只有绾这个事实——
我终究意识到自己的愚笨。
无论怎么学习常识,逃避自我,忽略问题,
我不可能成为我之外的任何人。
「妈的,好想吃腰花啊。」
我仿佛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似的——
「快去救她吧!我看到她往这下面跑了。」
我听到带有既视感的台词。
我想,那应该是【我】吧。
「想吃腰花的话,去吃不就好了。」
「想要救她的话,去救不就好了。」
我从银座超市的地下一层一路狂奔下去。
「溺死实在太难看了」
那是我要说的话。
我看到金属的货架。
「梦阳!」
看到饮料区。
「绾!」
看到翻倒的苏打水与水世界混合起来。
无法逃避。
看到梦阳。
欲将那一天和那一天透过天空,
绾。
彻底相连。
「能在那之前杀了我么?」
她微笑着,将项链递给我。
「死个屁。能别撒娇了么。」
我一把抓住项链,紧紧地抱住怀中潮湿冰冷的躯体。我看不到她的脸,但那根本无关紧要。不论抱在手中的是绾的面孔还是梦阳还是别的什么人,
只要抱紧,应该就可以了吧?
我微笑着,说出蠢爆了的台词。
但是——我想大概,
等待那句台词已经好久了。
「玩够了没有?」
「玩够了就去吃腰花吧。」
7月16日,傍晚。
死死地抓住项链,用它勒住梦阳脖颈的双手骤然松开。向后躺倒后半身浸泡在漫过脚踝深度的水中的我,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清醒。
「……」
「你这家伙,在干什么——」
「学长!我……咳……我没事!」
「他为什么会这样?」
耳中传来杂乱没有边际的声音。
但是,与水世界中别扭和压抑的感觉不同。每一个毛孔都饥渴地吮吸着我身下的水分,缺失了十年左右分量的水的干瘪身体,此刻如同海绵一般贪婪着吸收着浸泡着整个银座超市的水分。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
这种感觉很棒。
自己真实地活在这里的感觉。
昏迷之前,隐约听到不知是梦阳还是小清的声音——
「欢迎回来。」
04
闫腰子的店面人满为患,请客的人是我。不论是当作给放弃部解决——放弃的报酬,还是为了差点令她窒息而向梦阳致以歉意,似乎我都逃脱不了请客吃饭的命运。我活动拇指和中指将沾满酱汁的腰花塞进嘴里。
「离奇曲折的故事,也就是说是俄狄浦斯情结么?」
小清行使着作为成年人的权利,将一小杯白酒送进嘴里。
「那是啥意思?」
「你想干你娘的意思。」
「滚边呆着去。」
「不是,小清学长——俄狄浦斯这词用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梦阳认真地纠正小清学术意义上的重大错误,突出一个耿直。
「管他娘的——喝喝喝。」
小清已经露出醉态,开始口无遮拦起来。梦阳举起盛着淡黄色青岛啤酒的玻璃杯,而我没有饮酒的习惯,只能用茶水代替。从未在梦中出现,然而却梦寐以求的画面伴随着酒杯反射的灯光投映在眼中。我将无果的思绪就着咸味的腰花一口咽下,盯着晃动的玻璃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欢迎您收看晚间新闻。今日济南市普降暴雨,傍晚5点36分,济南市泉城广场银座超市的地下由于不明原因被水淹没,在5点40分时银座超市的水灾突然消失,约有400立方米的水不见了踪影。具体情况请等待本台记者进一步报道。】
这本手记的主人公是我。虽然很罗嗦,但是属于我的,离奇而魔幻的经历已到此为止。梦阳确实只是一个有点认真,但是本质上很普通的女孩,并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成为这篇手记的女主角。
至于我与梦阳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后续的进展,这也并不属于手记本身的记述范围,至于后来的某日小清向梦阳告白的事情,那就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不过。
在手记的最后,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在这个乏味平凡的故事中,仍然有着【缺憾】的存在。耐着性子读到这里的读者们,若是有什么人猜出了一星半点的话——
也请您,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