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你由我来抚养。”

老人站在那,低声说着。那个老人挺直了背脊,有着胜过年轻人的精神气,他的身躯高大如一座山。

“你以后就随我姓周吧,”老人平静地说,“但别忘了你的本姓,别忘你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脉。”

小男孩儿木讷的应了一声,他的眼中浮现的,依然是那日见到的上吊女子的尸体。虽然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可男孩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以后他将会以周海棠这个名字活下去。

老人叹了口气:“去把衣服换了吧,堂堂男子汉,怎么穿些女孩儿家家的衣服。”

“嗯。”

当这个小男孩儿脱下宫女服,换上男装的那一刻起,那一直被藏匿在深宫中,伪装成女孩儿的他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周海棠的男孩儿,是帝国大将军周泰山的养子。

屋外,艳丽的海棠花开,映得朱墙更加红颜。风悄悄的来了,在一片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仿佛夹着往昔一名宫女带着几分欢喜与忧虑的低吟。

“海棠——海棠——”

“海棠?”

“海棠!”

“嗯……来了。”

周海棠揉了揉眼,他昨晚连夜赶工,没有睡好,所以现在依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迅速换好衣装,打开房门,周泰山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晚?”

“嗯,看那边,”本没精打采的周海棠脸上忽然多了一分兴奋,他用手指点着桌上放着的一杆样子有点奇怪的西洋式鸟统,“我稍微改进了一下火药的装填量和统身的长度,威力应该比原来大很多,不过精度不知道有没有受影响……”

“总之,我把决定它命名为不死鸟嘴神统!”

周泰山看着越说越起劲的周海棠,无奈的揉着眉心:“哎,你怎么整天净爱把弄这些西洋玩意儿,还取这么个怪名字?”

“不死鸟,大约是西洋的凤凰,名字很帅,很配这个。”

“少看那些洋人玩意儿,多学些治国之道才是真。”周泰山轻轻拍了拍周海棠的头。

“好吧,我尽量。对了,父亲……您真的决定要带那个人去那里吗?”

周海棠突然的一席话,让周泰山稍微一愣。

“我知道他最近一直在暗中查找结界的来源,虽然那位大人的身份是极度保密的,可我还是担心,”周泰山悄声说,“给他挑明的话,万一出了事,他也就在清查名单上了。”

“可父亲,您心里还是相信他会帮我们保护那位大人吧?”

很长一段时间,周泰山都没有说话,最后他沉默着转过身,走了几步,说:“也许吧。我们先去吃早饭,这事暂且不提。”

“客观您又来啦,还是两碗咸和一碗甜的豆腐脑加豆浆油条吗?”

“再多拿几个包子和馒头,豆腐脑也在加一碗。”

陆渊掏出些碎银,从老板手里买好了众人的早点。因为他是这里的常客,所以老板早早地就帮他把餐点包装好了。

“客官您慢走啊。”

“嗯。”

陆渊打了个哈欠,按原路折返。

路上,他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却毫不在意般地哼着一首小曲儿,与现在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相比,这首曲子竟成了他唯一提得起兴趣的东西,他只要放松下来就会哼,生怕有哪一天没哼,就会永远忘记那旋律了。

不过对陆渊来说,这般平静的日子仅仅就是无聊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下去,直到老去,以往那些刀剑舔血,被人当刀使的日子谁爱过谁去过吧。

没耗多长时间,陆渊就回到了巡查局,但今日的巡查局门前却不同往日,虽然依然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但总归是多了个人。

站在门前的是个女孩儿家家,提着一个篮子,陆渊并不认识。

这女孩儿倒也奇怪,不走开也不去敲门,就在门前来回踱步,这要换成个男人,再长得凶神恶煞点,陆渊八成就把这人当成喇虎之类的牛鬼蛇神收拾了。

如果是很久以前,未婚的女人可是不能随便出门的,甚至有的人家给自家妇女裹脚,不知是以小脚为美还是为了限制女性出行,但自从北方兴起妖魔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做了,毕竟方便跑路嘛,再说那会儿男丁都上战场了,种地啊,维持家计之类的活儿就落到女人头上了,所以现在女子上街的情况即使少,却也见怪不怪了。

话是这么讲的没错,不过随随便便搭话也是不行的,况且这里还是帝国首都,被冠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罪给抓了就够受了。

陆渊默默地打开大门,可一脚刚迈进去,那女子就喊了他一声。

“请,请问!”

可当陆渊扭头看她的时候,这女子就别过脸,默不作声了。

陆渊摇摇头,关上门就朝大堂走去。

“现在的小姑娘啊……唉。”

陆渊自言自语着推开大堂的门,而众人早已等候他多时,陆渊把早餐摆放在餐桌上,待千宁一一清点花费并在账本上记录后,他们才动起筷子。

青竹就要了一份豆腐脑和一杯豆浆,剩下的就由墨君陆渊和千宁平分了。对墨君而言这些东西分量还是太少了,绝对是吃不饱的,不过这又没让他出钱,相当于吃白食,所以墨君倒有些感谢。

墨君舀了一勺豆腐脑就放进嘴里,舌尖感受到的是一股异常的味道。

“为什么是咸的啊?”

墨君抿了抿嘴,他注意到其他三人的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一时有点慌了。

“果然还是甜的好吃些呢。”青竹轻声说。

“小哥,你是南方人?”

陆渊一手拿着馒头边吃边说,吐词有些不清。

“好吧,以后给你带加糖的,哦对了,”陆渊咽下馒头,“外面有个小姑娘站着呢,我寻思着是不是来找你的,你还是去看看比较好吧。”

“有人找我?”

“该不会是你上次说的在山里遇到的那位姑娘吧?”

千宁刚一说话,陆渊就好事地接了一句:“对对对,有可能,我说小哥你没做什么对不起别人家清白的是吧?不然怎么大清早地就找到这来了。”

没可能的啊——大概?墨君忽然犹豫起来,他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初次见到春树时发生的事了。

青竹见到墨君这幅模样,眉头一皱,啧了啧舌,还把凳子挪了挪,离墨君越来越远。

“没……没有!”

“哎,你那么认真干嘛,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如果真有什么事儿门前早就站一大群抄家伙的了,那姑娘就一个人,你快去看看吧。”

墨君点点头,放下筷子,就起身往外走,但门口却空无一人。

是已经走掉了吗?墨君又再次关上了大门,但他前脚刚踏回去,后脚就想到了什么。

墨君迈过门槛,向两旁张望,这次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绾着马尾,提一个篮子,逐渐远去。

墨君朝着那身影试探地问道:“春树小姐?”

女孩儿突然一愣,慢慢转过身来,面露惊愕。

“墨——墨君大人?”

“呃,春树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春树点点头,却欲言又止,她又摇起了头,梳起的马尾在空中摆来摆去。

“啊,我就是恰好路过而已,没有什么事儿的。”

“你要去山上采药吧?”

墨君看着春树手里的篮子问。

“这……这是我用来装在集市上买到的东西的,”春树连忙把篮子藏在身后,“真的没事啦,我先去集市了,墨君大人再见。”

墨君看着一溜烟跑开的春树,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了想决定回去把早餐吃完,毕竟昨天就没怎么吃好,再饿一餐受不了。

只是当墨君刚转身回去时,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就被扔在了他脸上,他好不容易才接稳了。

千宁正站在巡查局门口,像个门神堵在那里,他的脑袋朝着春树跑开的方向摆动,催促着墨君追过去。

尽管舍不得那些豆浆油条,但墨君也只好捧着一袋肉包子去追寻春树的身影。

走到离巡查局很远的街市上,春树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拍拍胸口缓了口气,望着躺在篮子里的雪花糕,觉得有点可惜。这门南方小吃的手艺是春树从母亲那学来的,母亲是江南人,当年柳半仙带着春树的父亲去南方游历,带他识南方药草时,两人才相遇。

雪花糕是春树为墨君准备的,昨天没采到药,医馆的生意也没起色,春树原本打算拜托墨君今日陪她一同上山采药草,她怕墨君没吃早饭,特意花时间准备了这点小吃。墨君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春树觉得做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不愿再麻烦墨君了,也没能请求墨君陪她采药。

‘刚才要是把这个交到墨君大人手上就好了……’

春树叹了口气,那么好的机会,她却不知怎的退却了,这多出来的雪花糕让她直发愁,而恰好这时,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不小心撞到了春树身上。老妇的脸上满是岁月雕刻的痕迹,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但春树却仿佛从她的精气神中,看到了她年轻时的万般风姿。

老妇拄着拐杖,但腰依然挺直。

“哎呀,你这小姑娘,发什么愣啊,快走吧。”

老妇扯着春树的衣角,焦急地说。说着,她悄悄给春树指了指一群身披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男人们,他们是大夏帝国皇帝的贴身侍卫锦衣卫。

这样的阵仗春树也很少见,虽然不知道锦衣卫们来干什么,但她知道这意味着此地不宜久留了。

“无关者速速离开!”

领头的锦衣卫大声喊着,周围的人也都很知趣的作鸟兽散了。

“老人家,我扶您。”

“哎,谢谢姑娘你啦,”老妇感谢着点头,“不过听我一句劝啊,这么好一个姑娘家,没事就别一个人出门来了。”

春树只好对此赔以苦笑。她小心地搀扶着老妇,走的很慢,而此时远方传来阵阵声响,春树偷偷望去,在街道的尽头她看到了被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团团围起的一辆马车。

“喂,那边的干什么呢?还不走?”

“老人家腿脚不方便……”

领头的锦衣卫皱了皱眉,轿子越来越近了,而这边还杵着两个人,这让他十分气恼,于是他又吩咐一名锦衣卫背起老妇,那锦衣卫也没有问老人要去哪,绕过几个路口后,把老妇放下就火急火燎的赶了回去。

“老人家,我扶您回去吧,”春树也试过背老妇,但走几步就感到很吃力了。

“嗨,从这儿到我家必须要经过刚才那个官道,不然要绕很大一个圈子,”老妇捂着摇,不时摇摇头,“刚才那个混小子,就跟个骆驼一样,我这老腰硌得慌。我在这休息会,姑娘,你就去忙自己的吧。”

“不要紧,我不急。”

春树用手帕垫在路边的石台上,扶着老妇坐下。

“对了,老婆婆,您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老妇缓缓点了点头,她问:“你是不是看到了那辆马车了?”

“嗯,有四匹马。”

“老婆子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见过那马车了,算下来也有五六十个年头了吧,而且一直都是这样的阵仗,”老妇停下来思索,不一会儿又突然补充道,“这些锦衣卫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轿子里的人换没换啊,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是老不死的东西。”

“老……老人家,别说这种晦气话了。”

“哈哈哈。”

老妇边笑边朝春树挥着手:“不打紧,不打紧。”

“小姑娘啊,有些事,不该问,有些东西,也不该看,”老妇轻声说,“忘掉那轿子吧。”

春树忽然一愣。

“嗯,我知道了,谢谢婆婆。”

“懂了就好,我们现在过去,到的时候应该就无事了。”

老妇站起身,用拐杖拄着地。春树连忙扶着老妇,她有些惊讶,因为她看到老妇站起来时动作自然,丝毫不吃力,而拐杖好像是站起来后才撑在地上的。

老妇忽然轻轻拍了拍春树扶着自己的手,报以慈祥的微笑:“谢谢你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