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树已经十六岁,快到该出嫁的年龄了。这个女孩儿面容姣好,身材窈窕,一头秀美的黑发扎成了细长的马尾,但是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她发育良好的胸部,开医馆的爷爷经常开玩笑说让她找个人家嫁了,不过,这个医术高超的老头子始终舍不得把孙女送出去,总改口说这些个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你娘就是眼光太差,看上了我这个混球儿子,他要跟我学医多好,偏偏跑去逞英雄。”

柳春树的父母都死了。男人去了战场,再没有回来。消息传来后她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但她不敢明面上哭,只敢私下里掩面哭泣,后来得了顽疾,也去世了。爷孙俩相依为命,老头子卖了原先的那家小药店,合着儿子的抚恤金一起在燕京搞了个医馆,救了不少人。

天色渐暗,医馆准备关门了——最近太平不少,于是医馆也提早关门了。

“春树啊,你有没有心上人啊?”老头子摸着胡子笑问。

春树嗔了爷爷一眼,没好气的说:“我都说啦,我要学医,不然以后这医馆怎么办啊。”

“老头子我还有力气的很,”老头有些生气的骂道,“我名里可带着半仙两个字,命硬着呢。”

“搞得和算命先生一样。”春树小声低估。

就在爷孙俩聊着天准备锁上医馆正门时,看见几个带着刀的男人正向着这边赶来。这阵势让柳半仙吓得腿软,但是孙女还在呢,要是她出了什么事,这条老命也活不下去。当柳半仙再定睛一看,他发现了这些人正抬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少年。

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血染红了整件衣服。

“交给你们了,”一个人说,“费用你们自己记账,自有人来付。”

又交代了几句,锦衣卫们便隐匿于黑暗中。

柳半仙最先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来搭把手,赶紧把人送进去。他的包裹也捎上。”

柳半仙拍了自己还在走神的孙女的额头,吓得春树轻叫一声。忽然间,暗夜里一道白光映入春树的双眸,那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剑,墨色的剑鞘在月光的照射下隐隐闪光。

“爷爷,那是……”

柳半仙看向春树所指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眉头一紧,又松了:“一并拿进来吧。”

不该是这样的。

腐烂的气味腐蚀着他的神经。他的眼前是堆在一起,失去头颅的尸体,仿佛在教训他原来人可以像这样死的毫无尊严。

他无力地双膝跪地,眼角抽搐。

不是我干的,我早说了,不是我干的。

他嘴里碎碎叨叨,却又静静捂着了自己的口鼻。他憎恶自己的鼻,因为血的腥味在他闻来居然有些芳香。

有什么从地面上淌了过来。

是从刚死去没多久的人身上流下来的血。

他惊恐地地下头来,在这漆黑的夜,他竟然能清晰的看见那血泊中倒映的自己的脸庞。

那个样貌——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朱墨君惊叫着睁开了眼,额头满是冷汗。

缓过神来后,他直起身,发现自己正躺一张床上,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自己上半身还缠住绷带,很不舒服。

这是哪?

带着疑问,墨君刚想要下床,半掩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你醒——啊,别乱动,伤口可能会裂开的!”

春树看见墨君要下床,连忙上前制止。

墨君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你好,小女子唤作柳春树,柳树的柳,春天的春,大树的树。唔,这里是半……半仙医馆的一间病房啦,别担心。”

春树非常讨厌爷爷给这家医馆取的名字,以后自己继承这家医馆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摘了门外的牌匾,改名!

考虑到墨君是在昏迷时被送来的,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所以柳春树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算是打开了话题。

“一群人把受伤的你送来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不过倒是让我给你捎句话,好像是什么人没事,叫你别担心。”

“哦。”

墨君轻轻点头。

他分了神,刚才梦境中出现的景象犹然历历在目,于是他索性去思考些其他的什么,正巧,右肩的痛痒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事。

‘恩人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呢?送自己来这里的人大概都是她的保镖?’

本来他们就是不会有交集的人,但墨君还是想,若有一天再见面时,就一定把欠下的饭钱还给她。

“那个,如果我说错的话还请见谅,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身上都冒着冷汗呢。”

“啊,没,没有。”

被说中了,可墨君还是心虚的摇头否定。

“这样啊——”

柳春树脸泛着微红,她拿出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你,你能转过背去吗?伤口打湿就不好了,而且还会着凉。”

墨君挠挠头,还是照做了。

春树目光落在墨君没有被绷带缠绕的右半身,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体,脸颊更红了几分。可她以后好歹也是要当大夫的,怎么能被这种事情唬住。

手帕,接触到了墨君的皮肤。

春树红着脸,轻轻擦拭着他背上的汗珠,两人并没有说话,墨君也一直保持姿势,一动不动。

“咳……咳,绷带也湿了啊。”

春树的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

“呃,是,是吗。”

背上传来少女指间的温热,虽然只是拆掉绷带而已,可这种有些焦躁和害羞的感觉让墨君感到奇怪,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春,春树小姐?”

“怎,怎么了?”

“我爹好像说过,那个,男……男女之间授受不亲。”

空气,有一瞬间冷了下来。

“才才才才没有这种事,啊啊,不对不对,是这样没错,但但但但是大夫是例外啦,例外,没错,因为要治病所以就算碰碰碰摸摸摸到也没关系的!”

春树慌里慌张的说了一大堆话,她还能怎样,她也很难办啊!

“是,是这样吗?”

“当当当然啦。”

墨君有点尴尬的点着头,不再说什么。

春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并继续拆下白色的绷带,偶尔她的手指会碰到墨君的背,当他们都当没发生过一样,谁都不说。

当墨君左肩的伤口出现时,春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春树小姐,怎么了?”

“好,好奇怪,怎么愈合的这么快?就算是爷爷调的药效果也不可能强啊。”

“我从小就是这样呢,受什么伤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墨君的目光黯淡下来。

春树微微蹙眉,用手帕蜻蜓点水般的擦着伤口周围。

“疼吗?”

“没,就是有点痒。对了,我睡了几天?”

“嗯——如果从你被送到这里来算的话,已经有两天半了,啊,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朱墨君……你叫我墨君就好了吧,爹说最好不要喊姓。”

“和皇室同姓啊,唔,肯定很不方便吧。”

恰好,于此时,有谁走到了房门前。

“春树,他醒了吗?”

柳半仙说出这句话后,呆立在门口。他看到了什么?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和一个正为他擦背的女孩儿,而且那个女孩儿还是自己的最疼爱的孙女儿。

“好,好,好。”柳半仙气的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从哪搞来一把鸡毛掸子,直接冲了进去。

“好你个臭小子,胆子还真肥,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勾引我的乖孙女?!”

“等等,住手啊爷爷!”

墨君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窗外,夜幕降临,城中灯火万千,墨君痴痴地盯着观看,在乡下,入夜就是漆黑一片,只有月亮如霜般的光亮洒在地上,像这样无数灯火照亮夜晚的景色,墨君从未见过。

蜡烛燃烧着,这是照亮这间房屋的唯一光芒。

“已经过了两三天了吗。”

墨君从床上下来,穿上衣服,出了房间。他看到一个女孩儿,正在大堂里摆了张小桌小凳,挑灯夜读,女孩儿的肌肤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加红润,她端坐着身子,一双明眸时刻盯着书籍。

“啊,墨君先生,你还没睡吗?”

“有点睡不着,想去外面走走。”

墨君看着春树,她应该已经洗过澡了,所以没有再扎起马尾,一头秀发笔直的垂下,还有几缕披在肩上。春树望来担忧的目光,墨君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

“可是,伤口还没有痊愈啊。”

“不,不打紧的,其实我经常受伤,也没什么大问题。”

墨君支支吾吾地说。

墨君家穷,吃到的肉食很大一部分去村边山林间打猎得来的,受伤真的是家常便饭。

“对了,春树小姐,请问我的剑在哪?”

春树合上了书,墨君才看清书名,大概是讲药草一类的书。春树站了起来,她微微扭头望向墨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墨君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让这个女孩儿的眼神变得失落,他知道那样的目光是人不高兴时才会流露的,父亲过世后,墨君母亲就常常这样。

“请稍等,我去拿过来。”

“哦,好的。”

很快,春树便拿着剑回来了。久违的,墨君再次摸到这把父亲的遗物,他轻轻的抚摸着剑鞘,一如多年的好友相见,熟悉的冰凉触感让墨君感到安心,但他却并未察觉春树的目光也渐渐冰冷。

“墨君先生。”

春树忽然说。

“别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墨君一愣。

“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次,而死是很恐怖的事情,死了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不能和人聊天,再看不见想念的人的脸,亲人也会为之伤心流泪的。”

春树低着头,让墨君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手拿先前还在读着的医书,轻轻抵在墨君的伤口旁。

“疼吗?”

墨君不做声,其实是不疼的。

“再偏一点的话,”春树把书移到墨君的心脏,“你就会死了哦。”

心脏,砰砰的跳动。

墨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紊乱了。

他忽然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那是禁忌,无论对谁都不能谈起,可为什么却突然想对这个女孩儿倾诉?

“墨君先生,我不会问你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干危险的事了。”

春树抬起头,凝视着墨君的脸庞,美丽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在翻涌。

“再,再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大夫啦,关心病人也是应该的。”

“春树小姐……”

很久,墨君才挤出一句话。

“能带我去外面看看吗?”

春树点了点头,她把书放下,转瞬间好像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她。

“大门已经上锁了,我带你去后院。”

墨君紧跟着春树,来到医馆后门的旷地,这里四周都是空荡荡一片,晚上更没什么人,不过却不时传来猫或狗的喊叫。

“春树小姐,京城的晚上一直都是这样吗?”

天上,群星闪耀,地下,万家灯火。

春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当然啊。”

“铮。”

八方汉剑出鞘,月光照耀着剑身,刺出白芒。一旁的春树顿时惊呆了,连忙叫停。

“没事的,我就练一会儿剑,要是有什么不适我会停下来。”

春树坐在旷地的石椅上,她有些困了,所以拖着腮帮子。然而当墨君拔剑以后,她的睡意一扫而空。

“那……你可千万别勉强自己啊,要是伤口裂开了,爷爷会骂我的。声音也小点,别把他吵醒了。”

“嗯。”

一斩,一刺,一劈,少年的剑术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对刀剑从不感兴趣的春树安静地看着他练剑,渐渐也被那闪烁着寒芒的剑所吸引住目光。

过了很久,墨君才停了下来。

而春树抬起头,凝望着星空。她忽然笑了,笑靥如花,墨君呆呆地看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不知怎的,那笑容里有些寂寞。

“父亲以前每天晚上都会陪我数星星呢,”春树摇摇头:“但他不在之后我就很少去看了,果然不敢一个人在大晚上出来啊。”

“我娘和我讲过,她说夜晚是妖怪的舞台,妖怪总是会夜晚出没,人类惧怕妖怪,所以久而久之,就惧怕黑暗了。”

墨君利落地收剑,望向天空中的残月。

“你也怕吗?”

春树突然问。

墨君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可能怕,也可能不怕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春树想。

“哎,好了,墨君先生,回去了,你还有伤在身呢。”

“啊,好。”

多亏了春树给墨君擦汗这事儿,柳半仙说什么都要把墨君赶出去。过了没几天他就把墨君揪到了医馆大堂,随便检查了下墨君的伤口,几近痊愈,便赶狗似的催着墨君赶快滚蛋,就差没在他屁股后面踢一脚了。

‘去找些人问问征兵处在哪吧。’

墨君背着他空空的行囊,握着剑,踏出医馆的门。

燕京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

就在墨君准备离开时,他发现医馆门口来了一位二十来岁的男人,衣着朴素但显得文质彬彬,他的左手上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画面,大概是山水画。

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啊。

虽然墨君这么想,但他还是转身就走。

“啊,那边的那个少年,喂,等等,别走啊!”

一把折扇,敲在墨君的肩上。

墨君猛然回头,在他背后的是之前站在医馆门口的男人。

“有什么……事吗?”

墨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男人赔礼笑道,“少年郎,你刚刚是从那家医馆出来的吧?”

说着,男人用折扇指向半仙医馆的牌匾。

“嗯,没错。”

“我猜猜,你是受了伤而非生病,而伤口,在这里对吗?”

男人又指了指墨君的左肩。

墨君犹豫了,可最后还是给予了肯定。

男人笑了笑,撑开折扇,遮在嘴边,小声道:“那你,可是在石桥上斩了妖的少年?”

墨君一怔。

“哎,放轻松放轻松,你好像需要很多钱,又没有工作是吧,既然如此,要到我这里来吗?”

“谢谢你,但娘说过,在外不要相信可疑的人,也不要去做些奇怪的事,”墨君说,“而且我决定去参加关宁军了。”

“呀,真是让人头痛啊。我看起来那么像坏人吗?”

男人用折扇敲了敲额头,又说:“不过你还不知道么,今年的征兵期已经过了。”

“诶?”

征兵,还有期限的么?

墨君呆住了。

男人眯起眼摸了摸下巴:“不过我想还是有办法的哦,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请告诉我。”

无论是那个陌生旅人的话,还是欠下的债务,都要求墨君在这诺大的帝国首都中立足,然而若是没有工作,没有金钱,墨君就只能流浪街头一辈子了。

折扇再次被男人撑开,宛如孔雀开屏。那上面画着的是从前朝不断流传至今的建筑——长城,一轮红日悬在折扇中央,画旁有用毛笔所提的两行苍劲有力的诗。

“容我介绍下自己吧,我是关宁铁骑特别巡查组组长千宁。我们组的情况有些特殊,但正因此任何时候都可以招收新兵那么,你既然能以一己之力斩妖,实力就足以得到认可。”

“特别……巡查组?”

墨君眨了眨眼,他只听说过关宁铁骑,却从未听闻关宁军中有这样一个部门。

“怎么了,考虑好了吗?”

没什么考虑不考虑的,只能做了吧。

“那,我干。”

“好,”叫做千宁的男人说,“少年郎,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为你付药钱。”

“请等一下。”

墨君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问道:“需要多少钱?以后我会还给您。”

千宁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皮纸,上面写了五十两白银。

这是流行于大夏帝国内部的纸币,大夏宝钞,由朝廷印制,并受到严格监管。

不过在大夏国力日益衰微的现在,宝钞已经算不上是硬通货币了,有一段时间甚至与废纸无异。改革后,反倒成了朝廷发售的借贷凭证,空有其名。

如今的宝钞可以拿去朝廷管理的钱庄,兑换面额相等的白银,也可以用白银兑换相当的宝钞。因为便于携带,所以商人们在结算大笔订单时常常会用宝钞付款,但宝钞面额都挺大,数量稀少,所以在民间交易中很难见到。

墨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稀奇之余又被上面写着的五十两白银吓个不轻。

“等我付完了再告诉你吧,哦,你不用向我还钱,把账记到那个女孩儿名下吧,就是你救的那位,这钱是她给我的。”

“恩人小姐吗。”

“恩人……小姐,你是这么叫那位大人的啊,”千宁无奈的苦笑,“那我去了,很快就回来。”

“谢谢您,千宁先生。”

千宁跑去推开了医馆的大门,而墨君则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恩人小姐的脸庞和背影,那时他觉得她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并不是因为记忆中那个女孩儿的关系。

‘以前,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呢?’

怎么可能啊,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