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燕京城的官道上从来不乏马车,朱墨君看着这些络绎不绝的马匹,很是羡慕。可他只是一个穷小子,想去哪只能靠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马上就要到燕京了,墨君离开平坦的官道,在郊外的密林中独自行走。他是个乡下来的孩子,当日落时分,高大雄伟的城池伴随着耀眼的斜阳映入他眼帘时,他不禁心生向往。

在阴暗的树林里,墨君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馒头,因为是夏天,所以这冻得发硬的馒头带着些刺鼻的馊味,但没办法,谁让墨君把本就不多的银两弄丢,只能吃这种东西了呢?

不过就算吃了整个馒头也没填饱他的肚子,饥饿感依旧盘踞在他腹中。

墨君看了眼大半没入地平线的太阳,又从干瘪的行囊中翻出两块石碑,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这是他双亲的牌位,一块刻着父亲朱永胜的名字,另一块刻着他母亲楚墨的名字。

墨君又拿出仅剩的一炷香,插在牌位前,用打火石点燃。香火燃起,一缕缕白烟飘散在空中,模糊了墨君的眼,他仿佛又从那烟中瞧见了双亲的脸。

墨君犹记得父亲是个爱舞刀弄剑的男人,他在腰间佩着的一柄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八方汉剑就是他父亲的遗物。墨君的剑术也是他父亲传授的,他由衷觉得父亲也许是个挺厉害的人,但他并不信父亲那“我是大夏数一数二的大侠”的说辞。

母亲呢,墨君想起母亲的脸。

母亲是个十足的美人,有时候墨君甚至觉得母亲嫁给父亲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他也并不知为什么母亲为什么会看上父亲。母亲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特别是关于妖怪的故事,小时候墨君很喜欢在睡前听这些故事,也常常被吓哭到不敢睡觉。

“爹,娘,我到燕京啦。”

墨君跪在地上,挤出微笑,磕了几个头。

他想起不久前的冬天,那飞雪飘飘的时节正是他母亲撒手人寰的时候。那时有个旅人这么对他说:“你的剑术不错,不考虑去京城么?那里不久就要征选关宁铁骑的新兵了。”

“为什么?”墨君一脸疑惑。

“因为你挥剑的动作里,带着迷茫,”旅人笑了笑,转身离去,“去那里的话,也许你就能找到自己挥剑的意义吧。”

“你是人还是妖,在那里也应该能得到答案吧。”

那个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已经不重要了。墨君深吸了口气,对着牌位低声说:“那个人说来这里就能知道答案的,我想知道答案。”

我是人类,不是妖怪。

少年如此坚信着,可这份信念在他心中有多脆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夜晚,匆匆赶到的行商车队从燕京城正城门排成了一列绵长的纵队。卫兵们一个个检查着运送商货的马车,乘着夜色,墨君动如脱兔般的摸着黑溜进一辆检查完毕的马车。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城里,把少年带进了一片未知的天地。

快不行了……

朱墨君已经浑身使不上劲了,他浑浑噩噩的走进了某个巷子里,靠着一堵石砌的墙瘫坐下去——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丢了钱,又迟迟找不到关宁铁骑的征兵处,混不到吃喝,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肚子好……好痛,我,我不会要饿死了吧?”

墨君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正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胃,明明那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有什么正涌上喉头,惹得他一阵恶心想吐。

父亲,母亲……

我好像要去见你们了——正当朱墨君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少女的低吟,平静,冰冷的似入冬时结了一层薄冰的湖水。

“汝,没事吧,”那是位娇小的少女,一头银发如瀑布般垂到腰间,她低下头,看着瘫在地上的墨君,面若冰霜,“如果想找地方吃东西的话,妾身可以带你去。”

附近刚好有一家面馆,少女领着摇摇晃晃的墨君走进这里。面馆老板的目光直直落在墨君身上。柜台下,他的右手伸向绣春刀刀柄,一丝杀气在空气中晃过,一瞬又消失了。他并非面馆真正的主人,而是锦衣卫,在少女出游时奉命扮演面馆老板,为此也学会了制作面食。

“把这家店最贵的面端上来。”少女在红木桌旁坐下,理了理衣物,墨君也不好意思的坐了下来。

墨君埋着头,不是因为饿到没力气,而是他不敢正视少女。他偷偷撇过那女孩儿一眼,很漂亮,可看上去却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这样美丽的人是无法与自己有所交集的,墨君很清楚,不过他从没有过朋友,也就无所谓了吧。

干等着食物端上来也不是个事,虽然墨君也想过应该聊点别的什么,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对一个小女孩儿,如此焦躁,或许有些奇怪。

好久,他才试着挤出一句“谢谢你救我”,可是他含糊其辞的嘟囔声被老板的声音盖过去了。

“面一碗,好了。”

看着放在桌上的面,墨君不知如何是好。

“吃吧。”

少女淡淡地说。

她想,面的食材都是这家店面原有的,锦衣卫拿它做面,补偿给原老板的价钱应该会由朝廷的户部来出,让那些不愿让自己看见真正市井景色的官吏们多花些钱,也算是小小的报复了。

但是当墨君紧张兮兮地吃完第一碗、第二碗、第三碗面之后,场面有些控制不住了。桌上的碗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把这家面馆吃空。

“再来一碗!”

“请,请慢用。”

锦衣卫端面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好吃么?”少女看了看墨君沾满油渍的嘴,目光又移到被汤汁裹住的面条上。

“啊——挺,挺好吃的。”

墨君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吃了如此多碗,这让他不禁尴尬地抬不起头来,所以在吃完这一碗后,墨君便作罢了。

“吃饱了吗?”

少女问。

“嗯。”墨君轻轻点头。

“那妾身就先走了,你若无事也赶紧离开吧,待会儿会有人来付钱的。”

说完,少女便转身离开了。

墨君也站起身来,可他望了眼一片狼藉的餐桌,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

墨君的心忽然颤栗。

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心,仿佛那时的冰糖葫芦依然被他攥着。他猛然冲出店家,四处张望,寻找着少女的身影,她并没有走远,只是她的背影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追上去。

那是谁的背影?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恩人小姐!”

墨君不知道她何名何姓,但既然她救了自己一命,不让自己饿死街头,墨君就决定这么叫她了。他几乎没有和生人对话过,所以也不怎么清楚这叫法合不合适。

因那呼喊,少女止住了脚步。那一刻,有风吹来,美丽的女孩儿衣衫飘飘,肌肤似雪,她回眸,眼神如潭水般平静,几缕银色的发丝勾在她的朱唇上,宛若九天的仙女堕入尘世。

那一刻的对视,仿佛时间为之停滞。

“汝还有事吗?”

少女轻声说。她能想象到这时所有锦衣卫拔刀待命的景象,如果这个少年并不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居民,而是对妾身有所企图的话,肯定在刹那间就会死无全尸吧。

“恩人小姐,我,我会还上钱的!”

“汝在说些什么?”

“就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饭钱我会努力还上的。”

少女却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汝还是多为自己考虑点好,别又饿晕在路上了。”

她又转过身去了,那单薄的背影,竟又让墨君感到如此熟悉,熟悉到窒息。

心中在催促着,催促着墨君追上去。

他望向远方,那有一座石桥,石块上还有几处绿青苔。桥旁排开的柳树,它们的长枝浸入溪中,荡起一阵涟漪。

太阳的一半已经没入了西山,归家的飞鸟也只剩下离群的寥寥几只。

夕阳照着石桥,照着人们回家的路。少女应该正踏上归途,她走上那座石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

如一副画卷。

大夏帝国,燕京以北地区数十年前突然出现大量不明妖怪,不到三日东北地区全数沦陷,血流成河。占领东北后,群妖迅速南下,帝国危在旦夕。朝廷经过严格筛选,临时成立一支对妖骑兵部队,经过艰巨的战斗之后重新夺回了帝国北方的燕京,但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大夏皇帝决定从金陵城迁都至燕京,并以燕京为中心部下巨大结界。至此以燕京一线为界,人与妖的对抗开始形成相持局面。但是由于结界大致方位位于山海关一线,残留于结界内的妖族亦是一大威胁,原先的对妖军队由皇帝亲自授予关宁铁骑之名,负责斩杀这些结界内仍然作乱的妖怪,并待有朝一日光复河山。

“斩杀妖怪的军队吗。”

某个男人在阴影处低语。

男人看着桥旁的男女,冷笑着。

“可笑,明明杀起人来更心狠手辣。”

让结界崩溃,让妖重新席卷中原,这是这个男人的夙愿。他对这个国家恨之入骨,对率领关宁铁骑的老将军更是恨入骨髓。

“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居然只要杀了这个女人结界就会崩溃,”男人看着白发少女,眼中闪过寒光,“那么,就为这出戏拉开序幕吧。”

正好这桥下有有趣的东西呢。男人拿出了一支短笛,吹奏起低缓的乐曲。

笛音并非天籁,反倒显得沉闷压抑,甚至让听者内心感到不安,这笛声就是有如此魔力,似乎能把人内心的恐惧唤醒,像是迎接亡灵的咒语。

这笛声让墨君感到厌恶,笛音就像是一双从幽冥中伸出的漆黑的手,一只直探墨君内心深处,另一只紧扣墨君的面颊,仿佛要撕下什么似的。

墨君心里,有什么正在低吼。

除了这异样的感觉外,墨君还看到了一团气。

那是从桥下的水面中渗出的瘴气。

妖怪出现的时候,妖气会化作瘴气,用来困住人类,瘴气也会侵蚀意志不坚的人类的心神,让他们心生恐惧。

那股瘴气朝着少女的背袭去,如同一条毒蛇。

冰冷的雨。

不再欢笑,不再会醒来的少女,

躺在地上,如雨般冰冷。

那是谁的记忆?是自己的。

可又为何再浮现于眼前?

“恩人小姐!”

少女轻皱眉头,她已经察觉到了异常。少女对妖气或瘴气的感觉很敏锐,但她的心思全然放在了那异样的笛声之上,一时竟没有发觉背后的危机。

可是,她依然有着绝对的自信,回眸的那一顺她已单手置于身前,准备迎击。

嫣红色的花绽放开来,血溅上了少女清秀的脸,腥味混杂着铁锈味侵蚀着她的味蕾,她就这么呆住了。

总是漠无表情的脸上,有了惊愕之色。

疼痛钻心而来,就像是被毒蛇撕下了一块肉。墨君差点使不上劲,但他还是咬牙紧紧握住了右手间的剑柄。他的左半身仿佛不再属于他一样,失去了知觉。

墨君向着左肩望去,缠绕在一起的黑色丝线聚成了钢针般的模样,毫不费力的贯穿了他的左肩。血的腥味在他鼻腔扩散,他想,还好不是致命伤,如果是的话,就麻烦了,另一种意义上的。

“唔……”

这是……头发。

当墨君的目光从这团黑色物体移开时,他看到了自己面前,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海藻,而脸早已没有了生气,苍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腐烂臃肿的痕迹。

一阵阴风吹来,吹开了女人的发,染血的发丝也从墨君的伤口处收回。

那头发下,露出一只只剩眼白的眼珠,直直的盯着墨君。

瘴气越来越浓,像正在缩紧的包围圈。

对少女来说,这种东西只要挥挥衣袖便可散去,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却在墨君左肩的血洞上。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救了自己?为什么?少女问着自己,得不出答案。诡异的笛声愈加嘈杂,女水鬼低吼一声,缓慢的飘着。她那硬如铁丝的头发再次聚成一团化作钢针,再次迅猛地朝着少女刺去。

杀意袭来,少女正要反击时,一道寒芒闪过。

那是一柄三尺长的八面之剑,剑身平直,刃如秋霜。它就这么平静的出鞘了,在一阵沉稳的出鞘声中它劈断了钢针似得发丝,留下一道剑影,而刹那间剑影也消散了,只留下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仿佛宣告着那么一瞬,有一只猛兽挣脱了枷锁。

“恩人小姐,请赶快逃。”

又一道黑影袭来,向着墨君没有感觉的左臂。

一个移步,墨君勉强躲了过去,但是这却让他的伤口裂的更大。汗珠滴落,他知道不能再做大动作了,让失血量过大,恐怕会再一次招致祸端。

恩人小姐逃走了吗?不清楚。

墨君的眼里只剩下逐渐逼近的女鬼,他拖着身体慢慢往前走去。

少女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不,她根本无需动作,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解决一切。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年与水鬼太近了,少女没法控制住力量,稍不留神就会把他卷进去吧。

这水鬼怕是久远前溺水的女子,冤魂被困在这桥下迟迟无法回归冥间。先前的笛声,可能就是唤醒这怨念的罪魁祸首,如此只需要把吹笛之人解决便可。

少女闭上眼,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有什么从她娇小的身躯中四散而出——是妖气。

阴影处的男人突然一怔,眉头微微皱起:“不会吧,难道是妖怪么……算了,还是先撤好了。”

笛音淡去,男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

“滴——”

豆大的汗珠从墨君眼角滑下,轻吻大地。好静,好静……墨君感觉着持续流走的温热,仿佛浑身的力气也随着流出的血逃跑了。

但他还是紧紧的握住了剑,或许是剑握住了他的手?

水鬼依然没有动作,她就用那双不知是否还看得见的白眸呆滞的盯着眼前的少年。如果是以前的话,墨君也许会很害怕吧,他焦躁的咬了咬嘴唇,可心中的那份空洞仍然存在。

墨君凝视着水鬼,拖得越久越不是好事,墨君很清楚自己身体存在的问题,他已经能清晰的感觉到积压在胸口的杀意与暴躁,鲜血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与喉头,而他也渐渐渴望这异样的气味。

在还保持着理性的时候,务求一击毙敌。

墨君调整起逐渐凌乱的呼吸,他瞥了眼手中的剑,剑身寒芒未减。

此时,少女在思考着。笛声已经消失了很久,可水鬼不受影响,这么看来也许那笛声并非用来操控妖物而是用来唤醒亡灵。

要让瘴气完全散去,还需要时间。在那之前,这个少年能撑住么?少女一边看着少年的背影,一边用手抹去脸上沾着的少年的血渍。她看了看手上的一抹鲜红,明眸深处荡起波澜。

妾身该如何是好。

在少女思考的这几秒钟内,水鬼的耐心似乎终于磨光了,随着一声刺耳的低吼,它径直向前扑去,墨君向后退避。

在水鬼逼近的一刻,白光一闪,剑影掠过。两者的距离再次被拉开,但水鬼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在这个距离上它能够轻松攻击到墨君,而墨君手中的剑却无法触碰到它。

水鬼的头发左右开弓,一缕直刺墨君握剑的手腕,另一缕直插其胸膛。

“呼——”

墨君深深呼出了口浊气,看准时机躲闪,那一缕袭向手腕的发针扑了个空,而剑也顺势已换至了左手,墨君左肩上的血洞仿佛不存在般,疼痛居然不能阻止他紧握住剑柄。

他的步伐轻盈稳健,这个少年如技艺高超的舞女般旋转起来,在毫厘之差间避开了又一道袭来的杀意。

“咚!”

墨君身后的石桥被开了一个洞,黑色的发丝从洞中如水花般喷涌而出,这本是水鬼用来袭击少女的,但却改变了方向,朝着墨君身后冲去。

有什么东西让它畏惧了。

墨君左手持剑,身体仍随着左右脚的交替而旋转,在水鬼的头发即将袭来之时,在这第二周的旋转里,剑刃破空,撕裂这似钢的发丝。

剑刃再次易手。当墨君的右手稳稳握住那漆黑色的剑柄时,寒芒刺入了他的眼,剑刃的两面上映着人与鬼的面,只是水鬼那诡异的面容中似乎露出了恐惧。

它想要后退,但已经太迟了。伴随着这第二周旋转,剑向着水鬼的头颅砍去,留下一道寒冷的残芒,像是一道弧月。

失去头颅的躯壳化作尘埃,不知飘向何处。

强撑着的墨君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少女小跑着赶到墨君身边,轻轻的抱起他,毫不在意血渍污染身上的素衣,她试图将少年背起,却发现根本背不动。

“大人,您无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迈的老头子走了过来,看样子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这个老头子头发花白一片,但眼神中满是坚毅。老人的身后跟着几个锦衣卫,在少女的指示下他们给墨君做了紧急处理,送去最近的医馆。

“无事。”

“是……袭击么?”

老头问。

少女点头。

看样子得加强保护措施了,老头想,锦衣卫也不可靠了,或许是时候信任他了。

“接下来的路就由我来护送大人吧,虽是个老头子,但我觉得自己还能配的上将军这个名号。”

少女依然点头示意。

当锦衣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老将军护送的少女用纤纤玉指抹下一滴还残留在脸上的血渍,热度不减。

她蓦然驻足,扭头回望,只见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抹嫣红色的斜阳中。

“大人,还有什么事么?”老将军对着驻足的少女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一个普通人居然能斩杀妖怪。”

老将军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点了点头。

“也许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