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走上楼梯,曾经的邻居看到我完全没有反应,隔壁的同龄人已经抱上了儿子,我们竟曾一起坐在沙发上玩《忍者龙剑传》。

拿出生满铜绿的钥匙,扭开几乎没怎么掉色的防盗门,打开说不定能遇上疯兔子。

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内部的陈设几乎没变,好像斯科特留下的南极小屋。

扳上空气开关,打开那台索尼电视,屏幕上放映着不知道哪个星球上的飞雪。

防盗网上爬着文竹,这些年没人浇水呵护它却能顽强生活下去。窗户后面空荡荡一片,某药厂十多年前把后面那块地买下,空放在那里升值。

客厅茶几上放着三根SDRAM,和一旁的药片一起被一层灰尘覆盖着。

走进房间,穿衣镜上映着对面楼上孩子们坐在电脑前上课的实像,衣柜里的衣物散发着樟脑球的气味,闻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像茉莉花。

另一个房间里,书柜上的书与CD掉在地上,我就像看一座坟头一样凝视着这堆东西。摘下眼镜,我放下手上的包,撩开脸上沾上的发线,坐在梳妆台前看地上捡起来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上写着“谢谢你”的字样,这是唐璐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可那字体分明是我的。

在提起最后那两天的故事之前,我们先来说说她离开之后的事。

那时候父母吵着要离婚,我逃到这个中立地带避难。正值暑假,没事可做,整天在外面闲逛,喝啤酒,看湖边的老头钓鱼。

然后这天我没带钥匙,先去网吧呆一晚上,明天再另外找办法。

看到开往市中心的最后一辆双层巴士,我急忙跑过去,就像是被雨淋得浇湿的猫。我是唯一的乘客。

我站在驾驶座旁,看着七月的夜晚与霓虹色的街道。

“这么晚了,出来有什么事么?”司机大叔这样问道。

“哦,我太爷爷生病了,要过去看一下。”

我的太爷爷十年前就过世了,他生前一直嘟囔着让我长大当个数学家,可我不大领情。

“那真是幸苦了。“

“的确。“

“你多大了。“

“十七。“

“在哪读书啊。“

“怀隶中学。“

“哦,好学校。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他在十四中。“

“也挺好的。”

“以后你想考哪里?清华还是北大?”

“复旦,”我随便给了一个回答,“比较喜欢复旦。”

“嗯,真能干,我家孩子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了,这家伙,一放学就往网吧跑。你在哪里下车?”

“市中心。”

我却提前三站下车。

“你不是要到市中心么?”他问道。

“啊,我要买点东西回去,毕竟空着手回去不大礼貌。”

然后我装模作样走向一旁的点心店,等公交车开走后才过马路,走进网吧。

一股烟味,混杂着汗水味扑面而来,想到我胡乱捏造的一系列谎言,以及这些天所发生的种种,我在网吧门口吐了一地。

“开张临时卡,再来一瓶矿泉水。”我擦干净嘴,递过钱,拿到写着身份证号的烟盒纸条,然后一口灌下一整瓶矿泉水。

我玩了一整晚《传奇3》,大概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一个男性,十六七岁的样子,拿着一把刀走了过来,我认清这是我的儿时伙伴,他却认不出是我。

“喂,老子没钱上网了,给点孝敬孝敬老子。“

我掏出五块钱甩在桌子上。

“操你妈,就这点?当老子是乞丐么?骚货。“

“是,你这傻逼倒是拿钱走人啊?“我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文明抢劫,谢谢。“

他一把掀翻我的椅子,我摔倒在地,急忙起来把新买的一整瓶运动饮料泼到这混蛋脸上。

过了不久。

“你他妈还敢嘴硬?”

喉咙深处被填满,全身不剩任何力气,我所能做的只有看着墙壁上的镜子。

我分明看见了唐璐。

“操他妈的,还挺爽。”

我瘫倒在地上,一个家伙站起来穿起裤子,另一个家伙对着我撒了一泡尿,然后掏出刀。

我被扶起来站在镜子前面,你有看过剥香蕉么?那玩意看上去现在像是被拨开的香蕉。

身体的最深处再一次传来灼烧,黏着透明的液体沾附在镜子里唐璐的小腹上,我还能看见身后男人狰狞的表情。

之前没有提到,在这些行为发生的过程之间,先后有五个人走进厕所,却对此熟视无睹。在这之后又有三个人进来,刚才的行为一再被重演。

我倒在市中心网吧的男厕所地面上,闭不上眼。无意识间我摸到了裤子,钥匙放在后方口袋最浅的位置。

挣扎着爬起来,把内裤扔进便池旁的垃圾桶,然后直接穿上裤子。血没流多少,伤口很浅,只是被划开了四道红线。

让我想起了某部二战片,美国人同日本鬼子在太平洋岛屿上互相屠杀。

我的日本女友自杀了,或许她是对我,一个中国人,表达歉意。

二十多年来,我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离别,亲人过世,朋友遭遇车祸,罹患癌症死去,我杀死过无数的实验动物,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的母亲或者兄弟姐妹面前。

小白鼠的新生儿多可爱,白得就像是隧道后的雪国。心肌细胞怎么来的?哦,用大头针,把小白鼠的四肢钉在解剖盘上,把头一拧,它死了,之后开膛破肚,拿出血淋淋热乎乎的心脏,放在含有钾离子的培养液里,之后再用胰蛋白酶之类的东西把组织解离,再放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

M1898式步枪的子弹、大贝莎的炮弹和芥子气倾泻在俄国人的阵地上,血肉之躯与钢铁一同在空气中腐烂散发出无可救药的气息。

我觉得或许在这些美国人与日本人,德国人与俄国人,医科学生与小白鼠的例子之中,我的日本女友之死是唯一具有形而上学性的意义的。

 

在盥洗池前两根手指抠喉咙,我感觉自己甚至能吐出培德贝尼阿斯唾弃尼禄是“世界上最蹩脚的诗人”并割腕自杀之前那餐喝下的葡萄酒。

浑身的白色粘液已然干了,身上闻上去就像是一战东线的战壕。我一文不名,只能走着回家。

街上很冷,几近冬至日的奥斯维辛,冷得深至骨髓。经过日常上学两人所要路过的湖畔。我不禁想跳下去再也浮不上来,可是我答应过唐璐什么,于是作罢。

把衣服丢进家里的垃圾桶,走进浴室,用冷水一遍遍冲刷皮肤。

我想象着唐璐的身体一泄而出。

然后我坐在马桶坐垫上抱头痛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一个人躺在书房的木地板上,饿了就吃饼干,渴了就喝矿泉水,脑子里空空如也,精神起来就玩玩《光环》。我不想,也不敢报警。浑浑噩噩一周很快过去。

周末突然饿起来,比得上春天苏醒的熊。于是我跑到麦当劳吃下了八个巨无霸汉堡,然后吐了个上下两空。从那时开始我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暑假很快结束,这期间我做出了出国留学的决定,母亲那边也同意,于是我一年后坐上了开往美国的飞机。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这里下起了大到说不定把帝国大厦埋住的雪,我和家人最后一次在湖边拍下一张照片,我带着一副红色半缘眼镜,手上是一只黑色的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