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早上我将自行车停在小区的正门,唐璐早已在那等候。

“老车子,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没关系的。”

大致是后座坐了人的缘故,车子前行时不停摇晃。

“知道刮风的时刻鸟儿怎样在树上保持平衡么?”

“莫不成随着树枝的摆动摇头晃脑?”

“正确。”我握住车把,稳住前进路线。

自行车行驶在路旁樟树深绿色的树冠之下,马路上的标识与高压电线平行,电线杆上挂着的瓷瓶像是吊死在门把手上的白猫。

不久之后离开市区,路边杂木林丛生,离地最近的羊齿向着路面的方向延伸。太阳向天宇中央爬升,阿波罗的马车驶向天穹的最高处,递增的温度函数在此求导等于零。

自行车向前运动,空气不停向后散去。

骑车非常轻松,好像后面搭载的是卡尔维诺笔下的阿季卢尔福。

我把车锁在路旁的桂花树上:“这边是朋友的苗圃,过来看看没关系的,累了直接睡觉也没问题,相当安全。”

“嗯。“

地里可以闻见黄泥与林木清新的气息。蝉鸣声不绝于耳,道旁以固定的间距种植着修成球形的桂花树,地上杂生着羊齿之类的蕨类植物和各种双子叶杂草。

我们顺着林间积着泥与落叶的小道向前走去,跳过一条水沟,便能看见密密麻麻长着扇形叶子的银杏。

“银杏可有性别之分?”

“难道不是雌雄同体的么?”

“嗯。”我伸出手指向一棵尖端高耸的植株,它看上去像是干枯的鲸鱼阴茎,“这种笔直向上的可以称作‘公的’,侧枝向外延伸的一般来说就是‘母的’,其实是结白果多与少的区别所致。”

银杏林旁种着一排排矮小的木本植物。

“这是鸭脚木吧,学校种的那种。”唐璐指着一株长着带有花边的油亮绿叶的植物。

“叶面有花纹的叫做澳洲鸭脚木。”

我一一指明石兰,红叶石兰,红继木等常见的矮株观赏植物。两人走到一些长着红色叶子的林木前。

“这些是?”

“红枫。”我指着远处长有小叶子的红叶树木,“这些也是红继木。”

美人蕉开着不对称的橙色花朵,一旁的植物开着一串串白色的小花,散发着轻微的香味。

“美人蕉的话我还是认得的,那么这个,一串一串的。”

“姜科的艳山姜,也叫花叶良姜,学校里面也有,多年生草本单子叶植物,总状花序。”

林间的风不时吹来,一点也不觉得热。我们走到银杏林中央的开阔地席地而坐,坐在蓬松柔软的黄色落叶上。

“今天怎样。”

“不错。”

“晚上也一起吃饭?”

“好。”

吹着口哨,望着夕阳向远处视线的尽头缓缓下落。

回到市区已是六点,我们径直向咖啡馆前进。

这时坐着不少人,老马坐在吧台上擦着杯子,像是黑人乐手擦拭长号,小薰不在,我独自走向休息室拿起备用琴,调音,熟悉和弦指法,背上背带,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的谱架后面。

以德彪西的《月光》开始,然后到押尾光太郎的《风之诗》《黄昏》。

我向唐璐伸过手,她没有迟疑一把接过。两人走到钢琴旁,并排而坐。

她稍微向我偏过头来:“《Fly Me To The Moon》,Claire版本。”

我飞快地在脑内过一遍旋律,在需要的地方想象出合适的和音。

钢琴声音首先响起,我有节奏地用大拇指敲击着吉他面板,然后加上一些简单的分解和弦。

钢琴上方晾着蛋黄的灯光,亮度不是很高,她的阴影柔和的打在钢琴键盘上。我能从她的侧脸上仔细分辨出睫毛的影子,她的面影在写于混按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柔和,不知她什么时候摘下了眼镜,光滑的颈部上纤细的绒毛随着她有些沙哑的嗓音略微颤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美丽。蓝调和弦从她的指下不断流出。

一曲终了,我们站在钢琴前,牵着手向着台下的观众鞠躬。她拉着我飞快跑进休息室然后不停喘气。我们不顾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低下头,笑了起来。我趁机把吉他放在一边。

“真是太棒了。”

“是啊。”

“一次足够了。”

“夏澄你搞什么,我的天哪,太厉害了。“老马冲进来坐在我身边。

“啊?”

“刚才有录像就好了。”

“怎么?“

“操作两台乐器,可了不得!”

我看着老马的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是秋天树上的柚子望着对面同是芸香科的橘子不知所措。

唐璐早已不在身边。

 

我望向自己的手,自己曾经可有一手,甚至说三只都不为过。可是这双手在这之后只被用来杀死各种无脊椎动物与编写程序。

我在加州大学一所以生物系闻名的院校念书时曾经与两个美国人和一个韩国人玩过一段时间乐队。

美国人都是正统白人,一个英国裔一个德国裔,韩国人的英语说的比他的大多数同胞要来得地道的多。我当时是主音吉他手,兼任键盘手的职责。

那英国裔是我的室友,可以盯着代码写一下午,还可以自己焊接效果器,后来据说去了苹果。

某天下午,他一把盖上我的笔记本,我差点没把电脑砸在他脑袋上。

“我们来玩乐队吧。”他直接提议道。

“好啊。”

谁也想不到一时的头脑发热会带来不错的成功。我们唱AC/DC,唱Bon Jovy,甚至Nirvana。这一年我借此差不多睡遍了生物系一年级的所有漂亮女孩。

有一天,一个漂亮得像玉藻前的日本女孩事后问我。

“我说,你为什么要玩乐队。”

“不知道。”我回复,然后两人又一次纠缠在一起。

大动干戈一番,我想关上灯(我干那事的时候从来不关灯)。

她又问:“我们为什么要干这档子事。”

“不知道。”我茫然地望着她。

然后我们在一起了,每天逃课腻在一起,除开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床上嬉戏。

她二十岁那天死了,尸体挂在一棵树上,像一只风干的兔子。

遗书上明确写着她以前穿过的衣服全部留给我。我穿着她的裙子(因为其他穿不下),完成了最后一场演出,唱的是赤い鳥的《I could give you anything》,然后把吉他用力砸在那英国裔头上,我差点因此被停学。

“你看过三岛由纪夫么?”她曾这样问我。

“《假面自白》《丰饶之海》,这些是看过的。”

“烧掉金阁寺说不定真能让什么保持纯粹。”

“炸掉金门大桥或许异曲同工。”

我正在运行《红色警戒2》,刚刚把恶魔岛炸的一塌糊涂。

 

“对了,这是你爸寄过来的东西。”

我反应过来,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张机票,还有一张信纸,大致写着让我暑假回去之类的话。

“我说,老马。”

“啊?”

“以后我不来了。”

他顿了一下,露出稍微有些惋惜的神情。

“嗯,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背上吉他,走出店门,一个人潜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