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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

一臉明媚笑意的死黨接過了甜品袋子,三下五除二就剝掉了包裝紙。這時的他已經脫掉外套換上日常的白大褂了,黑筆和名牌也整整齊齊掛在胸口的左兜,唯獨醫用帽還撂在桌子上——大概是想多保留幾分鐘他好不容易打理的髮型吧。

“這次買的是新開甜品店班戟,奶油、抹茶、還有芒果,阿瞳想要什麼口味的?聽說奶油的口味稍淡一些,沒有加特別多的糖。”

“不用了,我實在是吃不慣甜的東西。”

“是早飯吃太多所以現在不餓嗎?”

“也不是……我沒去吃早飯,”一邊回應着死黨的話,我簡單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後走向值班室的辦公桌,從囤積在桌上的蘇打水箱中拿起一瓶喝了幾口。

“一聞到早點的味道就會感到噁心,早飯時間不管吃什麼都會吐出來,我從小就是這樣。”

死黨換上了一副更加不可思議的表情,手中咬了一半的班戟差點掉到了地上,盯着我的眼神彷彿在看新發現的外星生物。

“你這也太……不正常了吧,要連着工作一上午誒,身體能撐得住嗎?多少也得補充點糖份吧!”

“這倒是確實,小時候因為低血糖暈倒過好幾次,所以後來就養成了隨身帶着點糖塊的習慣。”

我摸了摸口袋,把昨晚剩下的幾塊玻璃紙糖翻出來向他展示了一通,順帶幾張沒來得及扔掉的糖紙。

“誒——不過你不是不喜歡吃甜的東西嘛。”

“是啊,我也沒說喜歡吃,只是頭暈的時候不得不這麼做,就像生病吃藥一樣。”

“這根本就是兩個不能混作一談的概念吧!”

我聳聳肩,隨後便在死黨彷彿看外星人的目光中撥開糖紙,將糖果像吃藥一樣含在口中后,就着蘇打水咽了下去。

在咕嘟咕嘟將整瓶蘇打水一口氣喝完后,我才注意到死黨的表情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從剛才的無語和驚愕,扭曲成了某種彷彿受到重大精神衝擊般的折磨。

“你還好嗎?”

我在他的面前揮揮手,順便將空掉的塑料瓶投進垃圾桶里。

“說實話不太好——可能是受到刺激了,大到幾乎要懷疑世界存在合理性的那種。”他在聽到我的話后稍微打起了些精神。“就是覺得……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多少要懂得怎麼照顧自己吧。”

“我也沒把自己照顧的很差啊。”

“不是,本科階段總該有營養健康之類的選修水課吧,就算再摸魚也該聽幾句?還有內科消化系統疾病那章的……”

“只是不習慣吃早飯而已吧。每個人習慣不同,幹嘛要上綱上線到這種程度,而且——”

而且我怎麼樣也和你無關吧——在猶豫了一下后,我並沒有將這傷人的後半句說出口。

可死黨的反應就像是完全看透了我的意圖,他向靠近了一步,更加拉近了和我的距離。

對這種過於親近距離感到不適的我下意識想要向後退去,卻在不知不覺中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值班室的死角。

雖然死黨的個子的確比我高出接近十公分,但也請不要把這畫面當成什麼俗套都市言情小說中的瑪麗蘇壁咚情節,畢竟在那些小說中作為主動者的一方,絕不會是一副像面前的死黨那樣——強壓怒意的表情。

“是我說錯話嗎……?額,如果有的話非常抱歉……”

我有些心虛地率先開口,自欺欺人似的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你,真的應該好好學一下怎麼去愛人,不只是對別人,更是對自己。當然這不是戀人之間的那種愛情,而是更為廣義的愛,也可以理解為情感的表達與傾聽,對某些事物或者人產生感情的能力。”

“……誒?”

“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說法好了:不懂得愛自己的人,一定也不會發自內心地去愛其他人;不懂得珍惜自己、把自己看作工具的人,多多少少同樣會在潛意識裡把別人看作是同樣的草芥——這樣的傢伙其實要比它們自己想象的要冷漠和虛偽。”

他的話彷彿一柄染血的鋥亮利刃,抵在脖頸處隨時可以取走我的性命。而比這更加絕望的是——我完全沒有辦法反駁。

因為他的結論完全正確。

像數學公理、太陽東升西落的常識那樣,不需要任何證明程度的正確。

不愧是死黨啊,雖然增添給人粗枝大條的印象,卻在審視周圍某個人品性的時候眼光一點也不含糊,甚至說是尖銳的可怕。

我強壓着自己不露出秘密被發現的難堪,但心裡已經止不住地苦笑了。

“……所以呢?”

“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只是好奇罷了。”在我終於有勇氣抬起眼睛時,卻發現死黨已經沒有先前的怒意了,反而是多了些悲憫的意味。

在對我嗎?真像是那種老好人才會做出來的事。

這時候反感、厭惡之類的感情才更加合理吧……為什麼?

“都說「世界是一個人自我意識的投影」,你眼裡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

沉默,滴滴答答的秒針轉動聲在耳邊無止境地縈繞在耳邊,一次又一次地作響着,綿延中變得嘈雜,迴響中走向緘默,意識也像是陷入了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流沙泥潭,沿着螺旋樣的軌跡被不斷扯向什麼都不存在的深淵。

我確實不是那麼會重視自己感受的傢伙。也許是覺得那些東西對我而言過於奢侈,也許是覺得——沒有必要。

必須要依賴着什麼東西才能生存,必須表達自己的感情表達給某人並渴望得到回應。

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或者說,我不需要。

——可這樣拒絕一切的生存方式,是否過於苛刻了呢?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

明白死黨這樣的想法后,也不難理解為什麼死黨會露出這樣的悲憫了。

他不想看我沿着那種自我毀滅的道路走下去。

而我卻連該怎麼回應他這份感情都搞不明白。

“哈……算了,看來我昨晚也沒休息好,腦袋到現在還有些不清醒,所以才會做些不清醒的事。”

明明不過幾秒的沉默,對我而言卻像是過了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死黨長長地嘆了口氣后鬆開了我,做出一個投降的手勢,轉身準備向外走去。

“對了,你是今天是白班的嗎?”

“嗯……”

“聽說咱們科今天要轉來個新病人,之前醫院的檢查資料和病歷你有空的話整理一下吧,或者在門診多磨點時間,中午交班后撂給下一個接班的吧,我今天恐怕要跟一天手術。”

“啊、好的,我處理完門診那邊事情就——”

對話結束比我預想的還要快,我的後半句還沒來得及說完,身後就已經傳來了死黨關門離開的聲音——明明距離正式工作還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可能是他確實找不到什麼能緩解尷尬的話題、以及願意和我共待在一間屋子裡的理由了吧,在這點上我倒是和他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被討厭了啊。

儘管我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心中卻並沒有迫使着我抓緊去做些什麼的惶恐,或者惋惜,或者不甘,或者埋怨。

沒什麼感覺。

平靜的就像濺不起半分漣漪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