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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通常是不允許外賣直接送進來的,再加上疫情的影響,原本零零星星分布的快遞和外賣點便被集中到一起,為了便於管理索性在西側門處設了個新的菜鳥驛站。

當然,這也導致了我拿快遞比平時要多繞過幾棟門診和住院部的樓,也就是多走接近五六百米,想到這裡還是很難開心起來。

外賣點在整個快遞區最靠里的位置,也是和沿街馬路離得最近的地方。因為第一次來加上對這個新地點不熟悉,我沒能從外面找到直達外賣點的捷徑,所以不得不從內部穿過整個菜鳥驛站。

在破舊到隨時可能會倒塌的貨架中穿梭的我彷彿一隻無頭蒼蠅,周圍瘦弱的木質櫃架被大包小包的沉重蛇皮麻袋壓得喘不過氣,生鏽的鐵皮底座吱呀吱呀發出哀嚎——新設立的快遞點居然能修成這個樣子我也是懶得吐槽了,無非就是把早該淘汰掉的破鐵皮架子挪了挪位置吧。蛇皮袋中裝的東西幾乎也都大同小異,床單被褥杯子暖壺類的生活用品居多,畢竟這個快遞站設立的目的除了方便住院的病人寄收東西外,也沒剩下什麼其他的用途了。

任由視線和思維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遊離着,對於這幅司空見慣、而且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的光景,我多少感到些茫然無措。

直到一個長方形模樣的包闖入我的視線。

寬八十厘米左右,長約莫一米三,被放置在櫃架的最頂層;材質大概是塑料布吧,因為這種材質比起純布料不僅造價便宜,又牢固防水,帶着它四處行走的時候可以少去很多顧慮。

布料底色是讓人感到舒適的卡其色,上面凌亂分布着各種馬賽克風格的色塊,不像是拜占庭時期牆壁地磚那種古樸的風格,甚至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被人用顏料胡亂塗抹上去的,大膽鮮艷的用色彰顯着誇張與不羈的現代感。說實話,它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如果很多年前的我在超市或學校門口的攤子看到的話恐怕只會快步走過的,絕不會多看兩眼的那種。

只是現在,一種遙遠到幾乎無法追思的懷念像是蘇醒了一般。這種無名的情愫緩緩抽枝生芽纏上了我的腳步——最終,我的步伐逐漸變得如同那段記憶一樣沉重。明明自己也只經歷了滿打滿算不過23年的人生,回憶起來卻像上個世紀的故事。

隔着彷彿地獄和天堂間落差似的天塹。

“醫生?麻煩讓一下。”

陌生的聲音將我重新拽回現實,我扭過頭,一個約莫五十歲出頭、穿着藍灰色工作服的大爺正在對我笑着。

“這邊的貨架實在是排的太擠了,過道又窄貨件又多,您在這站着我的車就推不過去了。”

老人笑笑,用沾滿污漬的積灰的工作服袖子擦去額頭滲出的汗滴。

“抱歉,打擾您工作了。”

“嗨,沒事沒事,我就是來幫忙收個快遞,一會搬到住院區那邊。”他沖我擺了擺手,輕快的語氣中到完全看不到刻板印象里中年人特有的頹靡感和嚴肅,順便一提,這份刻板印象的主要來源是科室的主任和護士長。

“搬到住院樓那邊?”

“嗯,賺外快嘛,快遞只寄送到門口,有的人行動不方便沒法親自下來拿,我和其他的夥計就幫忙送到病房門口。”

“住院區的樓,應該不經常開放吧?”

“所以要趁着現在的探訪時間趕緊搬過去啊,嘿咻,真是夠沉的——”老人一邊說著,試探性地捏了捏他右手側貨架上、一個幾乎要趕上他個頭大小的灰綠色蛇皮袋,似乎在確認裡面究竟裝的東西。

而後,老人便放心地用力向外拉扯,隨着一聲沉悶的響聲后,袋子重重掉在推車底板上。

“咳咳、好多灰……”

我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老人卻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的樣子,接着用同樣的方法將另外一個蛇皮袋“搬”到了車上。

“衣服被褥類的東西摔不壞,一會還要推着來回好幾趟,能省一點力氣是一點……好了,還差最後一個。”

老人已經完全不在意我的反應了,他的目光在手機熒屏和四周的貨物櫃編號牌間遊離,最終——

他的視線停留在了長方形的卡其色方包上。

那種掃描儀般打量貨物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慄。

“額、那個,我來幫您拿下來吧,是放在貨架頂層的那個包嗎?”

就像是發自本能,我的身體比大腦先做出了反應,並上前一步擋在了老人面前。

“那就麻煩醫生你了,是你的東西嗎?”

“其實並不是,只是……那包看起來像是個畫袋,就是,各種影視劇中畫家們或藝術生會背着到處寫生畫畫的那種,裡面裝的畫筆、顏料盒等等都是些比較精細的東西,拿放的時候一不注意就弄壞了。”

我手足無措地比劃着,直到對視上他詫異和困惑的目光時,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莫名其妙。

“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多虧你的提醒,那我送去的時候可一定小心點。”

“嗯,麻煩您費心了。”

老人明顯是為了緩解氣氛中的尷尬,強撐着輕快的語氣嘿嘿笑了幾聲,只是他一直點着地板的腳倒是在無意中暴露了他未說出口的不耐煩。

我愧疚的向他點點頭,向對着病人家屬道歉那樣擠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薄薄一層的畫帶卻比看起來要重得多,在我踮起腳才能勉強摸到貨架頂層的情況下,只能一寸一寸地艱難將它挪出可拽住的一角。

將畫帶挪到推車上耗費了比我想象要多的體力,完成這一番工作后,我默默在心裡鬆了口氣。

隨後我便向老人頷首道別了,稀疏平常的話語作為這稀疏平常日常的結束。也許是醫院這種低對比度的地方格外缺乏鮮亮色彩吧,即便走出了很久,那個卡其色畫袋的樣子仍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是不是應該多囑咐幾句輕拿輕放?是不是應該在最後多拍打幾下外袋上的灰塵,是不是應該確認沒有壓折到畫紙后再放在推車袋上——總之是這樣對無所謂的、對自己應當做的更好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