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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房是個比預想要耗費時間的工作——走出倒數第二間病房的我如是在心裡抱怨着,並把這個新學到的東西像本科時期記課本上的知識那樣印在腦海里。頭頂電子時鐘顯示的11:37分更是遠超出自己原本的預期,鮮紅的電子燈熒光就像是在嘲笑我的傲慢無能和低效率。

應該是過了探視時間的緣故,醫院走廊過道的人和嘈雜聲少了很多,清凈、尤其是沒有亂跑亂叫小孩子的環境,對我來說是難得能讓心情變舒暢的事物。來探望病人的親屬已經不允許進入了,只剩下稀疏幾個身着隔離服的白色身影在走道穿梭,過道兩側新加了幾張床位,應該是這幾天的事情。

查完最後一個病人差不多就到午飯時間了吧——揉了揉有些作痛的太陽穴,我將口袋中不知不覺已經剩到最後一塊的糖果剝開。為了減少甜味在口中停留的時間,我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嘎嘣嘎嘣地咀嚼咽下,糖塊劃過食管的感觸就像是在吃鋒利的玻璃碎片,一不小心就會劃破喉嚨咯出鮮血。

待口腔中甜膩的牛奶味道散去后,我敲了敲走廊盡頭的房間的門,很久都沒有聽到答覆后,索性直接推開了。

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同層里唯一的單人病房,以前被用作過一段時間的隔離間,後來在重新安排時,不知為何它沒被改成通常的多人病房——也許是位於走廊盡頭偏僻位置的緣故吧,只有它仍保留了原先的布置。

最重要的是,這個單間的花費並沒有比普通病房高出多少。房間大小約莫十五六平米,一張靠着窗戶放置的床鋪,床頭兩側各有一個嬌小但嶄新的儲物櫃,病床再往外有一圈弔掛在天花板上、沿軌道拉開時恰好能遮床一周的床簾,衣櫃和大儲物架在床的正對面,同時在儲物架的中間層還放置着一台有些年歲的老舊電視機。除此外還有一個小單間,裡面是獨立衛浴和洗手間——可以說在性價比上,這個病房絕對是比外面的普通病床要划算的。住在這裡的人要麼是托認識的人走了個關係,要麼是運氣爆棚,住院時恰好趕上這間屋子上一位病人出院——或是過世。

“打擾了……我是今天的查房醫生。”

床簾並沒有拉着,走進病房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一位身穿着灰白條紋衣服的女性正倚着靠背坐在床上,她似乎在忙什麼事情,並且聚精會神到了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的程度。

就在我想要再次開口呼喚她時,視線卻不由得被一件熟悉的事物吸引住了,且久久無法轉移開——病床對面的雜物架上,赫然擺着今早我曾看到過卡其色的畫袋。它的拉鏈已經被打開了,草紙筆筒、各種顏料、鉛筆橡皮和調色盤等等,亂七八糟的雜物鋪滿了整層雜物架。

屋裡空調的溫度開的很低,可能是我反應往往慢半拍的緣故,直到踏進屋子約莫半分鐘后才察覺到這不符合季節的寒意,如果來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年紀大些的醫生或者親人家屬的話,她恐怕少不了挨幾句責備。

床邊靠牆位置擺放着的果籃、鮮花,也證明了剛才確實是有人來過——畢竟是她入院的第一天,今天又是周末,來探望的大概率是親人或朋友吧。儘管挨了幾句責備,但在探望的人走後仍舊會把空調調回原來的溫度,她執拗的個性在這點上也是可見一斑。

“抱歉來的有點晚,我是今天的查房醫生……今天剛轉來的林小姐,對嗎?”

女性聽到我的聲音后緩緩抬起眼睛,一頭束起的長長黑髮隨之流瀉在她的肩膀與前胸。

她的年齡應該和我相仿,眼神沉穩,看起來非常文靜,留海修剪得很整齊,讓人一眼就聯想到富豪之家的千金。腰肢和肩膀肉眼可見的孱弱,即使是最小的病號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有些寬鬆了,身形明明風姿凜然,卻散發出彷彿花莖即將折斷的脆弱。

五官端正的嬌小臉蛋長得很可愛,卻有着精緻銳利的輪廓,那種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人偶或蠟像那種略帶矛盾和違和的獨特美感——外在上無限接近正常人的存在,卻又缺失了作為人來說最核心的某些事物。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和糾葛,使得她整個人的氣質顯的虛無縹緲,彷彿面前的人並非是切實存在的實體,而是某個瞬間就會化作裊裊雲煙消散的幻影。

藉著這個拉近距離的機會,我也終於有機會看清她手中忙活的事情——是畫板,上面貼着剛起稿構圖完的素描紙,她沒有紮上留置針的右手此刻正握着一支通體墨黑的炭筆。

“————————”

她似乎微微地、難以察覺地倒抽了一口氣,輕柔又迅速地將畫板扣在胸前,似乎很不希望被除她以外的其他人——更準確地說是突然闖入的我看見。

“下次進來的時候記得敲門。”

“我剛才其實有敲過。”

女子皺了皺眉,用冷到冰點的不屑眼神瞥了我一眼——這份突然展露的、與柔弱纖細第一印象氣質截然不同的凌厲神色,着實令我吃了一驚。

她一言不發放下了手中的炭筆,卻仍舊將素描畫板抱在胸前,小心地維持着力度上微妙的平衡——既不會被外人看到內容,也不會將畫紙抱的太緊而摩擦到畫面、使線條陰影變得模糊。

咳嗽了幾聲后,她艱難地挪動起身子,用還能活動的纖細右臂支撐住床面,似乎是想要朝着我的方向坐起來。

這幅掙扎着想要坐起來的身姿,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了想掙脫蛛網的蝴蝶,如雪白的薄翼一次又一次地奮起着。

“需要幫忙嗎,額、如果你不希望的話,我不會看的。”

鬼使神差下,我率先開口詢問,而在心裡意識到‘這麼主動的搭話真不是自己的風格’則是後知後覺的事了。

“……算了,幫我放到雜物架上吧,擺放畫具的那層不要動。”

“我剛才也想問來着,不收拾一下么?”

“嘖……”

看着我困惑不解的表情,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將畫板和炭筆遞到了我的手中。

“條件有限,手又不想閑下來……就隨便給自己找了點活干。”

我看了一眼畫板,是一幅乍看有些簡陋的靜物素描,參照物便是那些橫七豎八擺放在正對病床雜物架上的畫具。

顯的簡陋並不是說作者是個畫技拙劣的傢伙,主要是因為整幅畫的進度有些緩慢,也就是還沒精修。當然,作者過於自信和不羈的風格也是原因之一,沒擦乾淨(或者說是根本就是懶得去擦)的殘留草稿線條讓畫面有着像是裝修前毛胚房似的粗糙,但細看勾勒完的部分,結構輪廓、透視角度、明暗關係、以及交界線的定位等等,都把握的相當準確,甚至成熟到了不像她實際年紀的程度。

“畫的不錯啊…藝術專業的嗎?”

“嗯,隔壁美院的油畫系,如果不是身體突然出了點意外,這時候應該在準備畢設。”

她垂下眼將視線投向窗外,流露出了幾分落寞的神色,語氣也變得有些飄忽,彷彿在和她交談的並不是一旁的我,而是並不存在於這裡的某個,虛妄構成的空想幻影。

不知為何,我的心中首先萌發出的感情,並不是基於“專碩研一規培住院醫師”這個身份標籤應有的悲憫或同情,而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嚮往或憧憬,甚至是一縷蒙上陰翳的嫉妒。

直到她刻意咳嗽了幾聲的提醒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拿着她的畫出神了很久。

“啊,抱歉,忘記查房的事情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應道,匆忙將畫板和炭筆放到雜物柜上——同樣尷尬的事情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或者說,自從遇到了那個卡其色畫袋后,我整個人的節奏就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打亂了。就像突然出現了裂痕的水晶球,表現的越來越不對勁,越來越……不像原本印象中的自己。

“走神走的那麼厲害,醫生難道都是晚上不睡覺的嗎。”

“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還是有的……稍微抬下胳膊,要測血壓了。”

她點點頭,配合地捲起袖子,我也來到床邊的看護椅坐下,嫻熟地為她捆上血壓儀綁帶——果然,屋子裡空調的溫度實在開的太低了,儘管只是輕輕地觸碰了幾下她的肌膚,卻已經能透過醫用手套感受到她身上的冰冷觸感了。

“你學過繪畫嗎?”

就在我轉頭填寫病歷卡時,她突然開口,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嗯,小時候的事情,現在已經很多年沒碰過了。”

“版畫,油畫,還是中國畫?”

“只學過素描,我的色感很差,爛的慘不忍睹,只要是跟色彩有關的東西往往都不太擅長,也因此沒有堅持下去。”

隨後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病房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靜,只有開到最大風速檔的中央空調和血壓儀發出工作的聲響——這或許就是話題的終結了吧,也同樣會是我和她的終結。

那時的我如此錯誤地、天真地想着。

明明終於能夠不用再繼續這個我太不願意回憶的話題,我卻並沒有如自己想象那般如釋重負。

血壓儀的震動音和綁帶的收縮突然停止了,在同步心臟跳動節拍的滴滴答答幾聲后,繃緊的綁帶隨着報出測量結果的機械人聲響起鬆弛了下來。

“你有完成的作品嗎,我想看。”

就在我為她取下綁帶時,她卻再次出乎意料地開口了。

雖然仍舊沒有繞開這個頭痛的話題,我卻並沒有感到厭煩,反而是她的聲音——或者說她仍舊存在於這裡的這件事,令我感到安心。

“有,不過已經找不到了吧……大概扔到什麼不知名的地方了。”

只是對於她的期待,我能用來回應的東西只有謊言。

“說謊。”

果然是相當拙劣的謊言。

一劍封喉、一矢中的,如果這是什麼格鬥的戰場話,恐怕我已經是倒在血泊中的那個了。

她不帶任何雜念的清明眼眸直直盯着潰敗的我,在一瞬恍若有了手持長槍的女武神瓦爾基里的身姿,亦或是正在解明審判的福爾賽提——以至於讓我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幾步。

“……被我燒掉了。”

“全部?”

“嗯。”

不愧是藝術家的靈性與直感,強壓平靜的我在心裡叫苦不迭開來了,這種被逼到無處可退境地、剝去皮肉被人從身體內側窺視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而且同樣的遭遇在今天也已經是第二次了。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聽到這個回答的她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隨後緊緊握住床被的一角,並且用着我遠超我料想和她纖柔外貌的力度,似乎她手中攥住的並非是布料棉花,而是被他憎惡至極、想要撕碎的某個事物,或是某個差勁的傢伙。

當然,我也沒有敢再去看她的反應的勇氣,只能默默祈禱手中的記錄能快些寫完——說實話,對自詡‘不太會被外界干擾’的我來說,這算是相當罕見的窘況了,要是在往常,‘沒皮沒臉毫無自尊心’的我一定是不會顧忌、也不會在意這種無謂的,所謂其他人的感受和評價。

“……差勁。”她似乎是咬着牙將這兩個字吐出來的,“明明是好不容易畫出來的為什麼燒掉,畫的不好?還是什麼其他理由?即使留着也不會怎麼樣吧,你在燒的時候一點想要去阻止的感覺也沒有?”

完全是充滿火藥味的逼問。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確信曾經的我——準確說是八年前做出這樣事情的我是有深深思考過的,並且為之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可現在再次想回憶時卻覺是相當久遠的事了。痛苦也好糾葛也罷,都隨着八年間的歲月流轉倏然消逝了。

這大概也是我現在能如此坦然將其接受的某種,必要的自我保護手段。

所以——

“沒什麼感覺,那種垃圾沒有保存的必要。”

如泥沼般沉寂、不帶半分的感情波動,可以說是相當冷血,卻又相當符合我的性子的答覆。

“……這樣啊。”

我微微愣了一下,因為本以為會得到她暴風驟雨般的責罵,結果她這過於的平淡的反應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就在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用力拽住了我的衣服,瞪着我的眸子里幾乎要燃起火來。

‘扎着留置針的手請不要劇烈運動’這樣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聲清亮的脆響已經在我的左耳畔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左側臉頰傳來的刺痛。

電光火石間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罪魁禍首’,她此刻正不住地咳嗽,並在間隙竭盡全力平復自己的呼吸。

她的右手有些泛紅,而且仍舊止不住地顫抖着,要是她的身體狀況沒有這麼糟糕、手邊恰好又有趁手的東西的話,恐怕下一秒就會朝我扔過來。

“這幾天應該會以做檢查為主,放射樓在西側,因為患者的數量實在很多,那邊的人一般卡預約時間卡的比較嚴格,千萬不要錯過。中央空調溫度別太低,受涼刺激或者劇烈運動都盡量避免,如果頭痛噁心得很厲害就去找護士站要止痛藥……或者在我值班的時候直接來找我也行。”

像機器人報幕時發出無機質的音節一般,我刻意避開了她的眼睛,垂着頭收起她的病歷資料。不論是她劇烈的喘息聲還是臉頰傳來的刺痛,彷彿都在緘默中漸漸從意識里遠去。

可在我起身還沒走出幾步時,背後卻再一次傳來了她的聲音。幾近微不可察的細語,此刻卻穩噹噹地傳入我的耳中,擲地有聲,震耳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