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因為父母工作上的關係,不得不離開之前就讀的小學。當時還有一個月才放暑假,但名為夏天的猛獸到得比往年都早。即便如今仍能清晰回憶起,汗衫緊貼後背的粘稠觸感,以及空氣中時斷時續、似乎又永無止境的喧囂蟬鳴。

正是在這樣無趣的背景下,我和鈴音夏相遇了。

那是轉校的前一天。當我收拾完課桌抽屜時,已是落日時分。看着同班同學贈送的花束堆成了小山,我不禁擔心能否帶着這厚重的贈禮擠進地鐵。

找個地方扔掉吧,於是我抱起花束向中庭走去。可剛踏出教室的剎那,便察覺到有人站在門框的後邊。我若無其事地抬起頭,努力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意圖。

眼前的人既不是值班巡邏的老師,也不是中途返回教室的同班同學。

「拓真君,方便一起回家嗎?」

鈴音夏剛說完就垂下了頭,兩股貓尾巴似的麻花辮耷拉在肩上。我有些詫異,畢竟我們以前都沒怎麼說過話,頂多是「走廊上遇到會打招呼」的交集。可是想不到理由拒絕,我只能點點頭作為回應,一邊加緊了腳下的步伐。她立馬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像小鴨子跟着母親一樣,小心翼翼地走在我身後。

那時的我沒有現在這般健談,同女生走在一起已經足夠害羞啦,更何況是和並不熟識的女生。我們就那麼一言不發地走着,可當我打算將懷裡的花束扔到花壇後邊,鈴音夏突然發出了輕微的、如同小動物的悲鳴。

「怎麼啦?」

「扔掉的話,同學會介意的吧……」

過於正確的正論。也許是想掩蓋心虛,我的語氣有些冷酷。

「帶回家的話,沒過幾天就會枯萎吧。就算不扔掉,也沒有任何意義。」

「既然如此,能送給我嗎?」

鈴音夏抬起頭,黑色圓框眼鏡背後透着認真。我毫不客氣地回看過去,可那眼神反而使我心神不安。有點像嫌疑人接受着刑警審訊,難為情與慚愧的情緒湧現而出。

「如果你真的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太好啦。」

鈴音夏迫不及待地接過花束,臉上露出珍惜的神情。

「你真奇怪。明明不久之後就會枯萎。」

「枯萎很重要嗎?」

突如其來的反問讓我不知所措。

「那是當然。枯萎以後整束花蔫黃蔫黃的,像是掉光了牙齒面色蠟黃的老太太。那種狼狽的樣子你也喜歡嗎?雖然有些附庸風雅的人聲稱『生命在凋零的剎那才是最美的』,但在我看來那簡直是虛偽無比,只不過是憑空的自我感動。真要讓他們摸一摸枝葉那粗糙如同砂石的觸感,聞一聞花朵那噁心如同腐殖土的氣味,他們大概是一百個不願意……」

竟然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鈴音夏安靜地聆聽着,臉龐平靜得恍如滋賀縣的琵琶湖。

「是嗎、拓真君不喜歡花朵枯萎的模樣啊。」

「啊啊,倒不如說相當討厭。」

「但是,直面花朵的枯萎,在我看來可是相當重要的哦。不論是多麼難聞的花朵,曾經也一定像這樣綻放過。只要想到這點,就感覺有必要看着它慢慢枯萎。」

可能意識到自己說了難為情的話,鈴音夏的臉頓時有些微紅。不知該回應什麼,我同樣保持着沉默。

在那寂寥無言的時間縫隙中,我終於認識到,身邊的少女要遠比外表堅韌得多、強大得多。但那時的我還不曾想到,未來某一天,我和她成為了——如輕小說描述的那樣——形影不離的青梅竹馬。

是信的緣故嗎?過去的種種總是在腦內浮現。

我伸了個懶腰,支起有些睏乏的身子。畫室里漂浮着魚腥味,那是油畫保存不當發生氧化、顏料中亞麻籽油揮發的氣味。我打開窗戶透氣,天空中飄零的櫻花花瓣應景地襯託了我的無聊心情。

自「戀愛實行委員會」創辦以來,已將近一周。拜訪者的數量不能說是「稀少」,只能用「慘淡」二字來形容。

對於沒有通過學生會審批的社團來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過社團活動竟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容我細細闡述這幾天來所取得的成果:修好了畫室里時不時熄滅的電燈泡、實在拗不過結城櫻陪她進行幾次塔羅牌占卜、耐心傾聽結城櫻發表某部少女漫畫的半小時觀后感。

…剛剛說的是反話哦。解釋自己講的笑話,總感覺有些悲哀。

「什麼時候才能步入社團正軌啊」,原想那麼詢問,但看到結城櫻本人都蠻不在乎的態度,便感覺沒有探明的必要。說到底,「戀愛實行委員會」的前景未來,只是和我無關的事宜。願意陪結城櫻進行這般過家家似的遊戲,也只是為了尋求原諒。

一旦時機成熟,我會毫不猶豫地退出社團、斬斷辛苦建立起來的羈絆,一如我以前做的那樣。

「秋原同學~秋原同學~」

結城櫻小跳着過來,作搖旗狀將手中的紙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搭理她總覺得怪可憐的,所以我還是假裝饒有興緻地問道。

「那是什麼?」

「哼哼,是我為『戀愛實行委員會』設計的Logo哦。」

結城櫻將紙放在我面前,身後的尾巴在興奮地左右搖擺——不知為何,我就是想象得到。

「嗯,幹得不錯。快去玩吧。」

原先想用哄騙小孩子的方式敷衍過去,但是看到結城櫻得意作的瞬間,組織好的言語停在了嘴邊。圖案中心是一顆大大的愛心,周圍則纏繞着意義不明的綠色線條。圖案下方歪歪扭扭寫着「戀愛實行委員會」,片假名與平假名相間,反倒像是形跡可疑的組織。我揉了揉右眼處的太陽穴,頭痛的癥狀稍稍緩和。

「這個就是『戀愛實行委員會』的Logo嗎?」

「是的呦。」

結城櫻叉着腰,露出得意的神情。

「……所以,是用來幹什麼的?」

「哼哼哼,秋原同學等會兒就知道了。」

結城櫻抓起紙朝門外跑去。雖然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生存本能提醒着我,接下來准沒什麼好事兒。

「如果發生什麼事情,記得回來找我啊!」

「秋原同學就放一百個心好啦。」

空氣里只留下那麼一句話,輕飄飄的,彷彿沒有實感。真的沒問題嗎?彷彿應了我的擔心,二十分鐘后就傳來「咚咚」的敲門聲。開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像河豚一樣鼓起雙頰的結城櫻。

「果然有人啊……喂,你在這裡幹什麼?」

說話的人是教務處老師牛山內野,他像拎小雞一樣提着結城櫻的校服后領,另一隻手還拿着結城櫻的繪圖。

啊啊,是做錯事被抓住了吧。

為什麼偏偏是牛山呢?頭痛的感覺愈演愈烈。「堪稱尼祿暴君再世的男人」、「被他盯上的學生全都延畢了」,只要是關於他,類似的傳聞就層出不止。雖然真實性有待考證,但看到他滿臉橫肉不怒自威的神情,一切傳聞都似乎變得合理起來。

「假裝沒有聽到嗎,同學?」

我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能矇混過關,就不止是被趕出畫室那麼簡單。結城櫻滿懷期待地看着我,眼裡彷彿閃爍着星星。那一刻,我感覺身體中湧現出名為「勇氣」的神奇力量。既然如此,就只好——

「牛山老師,請問學生會辦公室該怎麼走?」

「嗯?這個嘛,出門左拐上樓直走,第二個房間就是……」

「謝謝,那麼恕晚輩告辭。」

我背起書包向牛山微微鞠躬,然後側身朝門口走去。

對不住哦結城櫻,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正當我為逃離非常狀況暗自欣喜時,腳底卻失去了實感。

——不是誇張化的修辭,只是對現實的最佳描述。

我正騰空着。

突然失去了重力,我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這才發現是牛山拎着我的校服后領。

「你是姓秋原吧?」

「是、是的。」

「過來的路上,那位小公主一直在吵着說『秋原同學會替我解釋的』。既然如此,好好地解釋下前因後果再走也不急吧。」

「可是我有事情要找學生會會長呢。啊對了,是關於社團的事情,我的書包里還放着入社申請書呢。」

「學生會辦公室五點半關門。在此之前,我們有的是時間。」

牛山眯着眼微笑,那樣子比生氣時還可怕。

果然、沒有後路嗎?

「我明白了,我會解釋的。不過,請先告訴我結城同學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