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允許張貼海報、毀壞校容校貌、宣傳可疑組織。
——此乃結城櫻的三大罪行。
毫無爭辯的餘地，即便是我也只能這麼想。
我和牛山面對面坐在畫室里僅有的兩個凳子。作為懲罰，結城則被要求站在角落。空氣嚴肅得彷彿凝固着，至少我有這種感覺。
「才不是什麼可疑組織哩！」
儘管結城櫻如此強烈地抗議着，牛山也只是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小公主」，然後瞪了一眼繼續說下去。
這是變相承認了前兩條罪行吧！可惜我的心聲沒能傳達給結城櫻。
「那麼、秋原同學，煩請好好地解釋下吧。我們的小公主可是對你寄予厚望呢。」
牛山的身體重心突然前傾，眯起的眼睛裡隱匿着黑暗混濁的情感。我回想起小時看的電視節目中，獵豹啃咬山羊所流露出過剩的貪婪與殘忍。冷汗直流，寒意升起，四周寂靜得只剩下牛山佩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敲擊桌面的聲音。
「有個地方我沒聽清楚，請問……」
通過追問細枝末節的部分，以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我原先、是那麼打算的。
「喂喂、同學，你該不會打算藉此拖延時間吧？」
結城櫻為什麼要張貼內容可疑的海報？我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本應廢棄的畫室里？必須儘快想到最為合情合理的解釋。
「我差不多知道是什麼樣的誤解了。出於嚴謹還需要……」
要不就把一切老實交代了吧？如果認錯態度良好的話，說不定會被原諒的吧？這在別的教師那裡可能行得通，但現在的對象可是那個牛山。
「是嘛，那就把想好的解釋告訴我吧。」
「啊，但是還有些問題希望……」
「我可是很忙的，最後給你兩分鐘組織答案。」
手心處已經刻着幾道指甲印吧，可是卻感覺不到疼痛。
自暴自棄，腦內不知為何浮現這幾個大字。
說到底，結城櫻憑什麼對我這麼信賴啊？我可是自我意識過剩到以為她要告白的男生啊。僅僅是因為我對她作出過「有問題記得找我啊」的關照？可那也只是客套話罷了。還是說，我以前真的和她有過什麼交集？
「十、九、八……」
餘光里的結城櫻，一直偷偷摸摸地刷着手機。她同樣焦慮着，不時地抬頭看向窗外。
所以才躲進手機里尋求慰藉嗎？心中的絕望如塵埃般積累。
「三、二……」
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像是身處在水底、仰視着陸上的景物。
果然、直到最後仍是無計可施啊。
——就當我那麼想時
「啊啦，牛山老師。每次見到你都在訓斥學生呢。」
門口傳來意料之外的聲音。溫柔的語調中分明帶着銳利的刺，便如同玫瑰。
牛山的臉色一瞬間有些淡白，臉上的橫肉因詫異與憤怒而顫動。儘管他很快恢復至平常的笑容，但升高的語調仍體現出露骨的敵意。
「哈哈哈、我只是在盡教務處分內的責任、耐心地教育學生罷了，區區小事不至於勞煩到筱崎會長您呢。我說哦，有這閑心不如關心下自己的學業。要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畢業，不用說父母了，就算是老師我也會感覺痛心疾首哦。」
順着牛山的視線，門口的女生便是那位「筱崎會長」吧。
僅僅是站在那裡，恐怕就會被當作專業級別的模特。一頭長而直的烏黑秀髮，蓋住瘦削白皙的側臉，如同瀑布般流淌至纖腰。校服則恰好包裹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使她散發出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氣息。聽到牛山自以為高明的威脅，她只是輕哼一聲，撩開長發露出細長清秀的眼睛，然後挑釁般地注視着牛山。
「嘛，我只是順路過來看一下。畢竟接到了學生反映說，四樓畫室里傳來小孩子打架似的喧鬧，身為學生會會長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現在看來，這還真是冒犯的說法吶。您說是吧、牛山老師？」
沉默、無言的沉默、彷彿隨時能將空氣撕裂的沉默。
似乎是病句，但也顧不上了。
這算是、得救了嗎？
我後知後覺，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哥斯拉大戰金剛。
有些無禮、甚至是不合時宜，但我的確想到了這部電影。
突然被捲入怪獸間鬥爭的無辜群眾，也是懷有相同的迷茫與恐怖嗎？
想要尋求共鳴，我看向角落裡的結城櫻。出乎我的意料，她如同海豹表演中坐在第一排的小孩子，正饒有興緻地看着眼前的場景、嘴角還帶着淺笑。
我似乎在哪裡、看到過類似的表情。
對了、女僕咖啡廳里當我說出「為了尋求原諒，我什麼都願意做」的時候，她也露出過相同的、無意識的笑容。
只不過今天，我才真正地理解那笑容中的真實含義。
那是計劃得逞時、標誌着勝券在握的得意微笑。
難道結城櫻早就料到出現這樣的場景？
難以理解、怎麼樣都想不通。
「安靜地看着吧。」
結城櫻沖我眨了眨眼，似乎如此說道。
也可能沒有含義，只不過我希望是這個意思。
「好啦好啦，我也不是那種與學生斤斤計較的老師。事實上，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學生會會長。這張海報、經過學生會審批了嗎？」
牛山作出投降的模樣，手中則展示着結城櫻的塗鴉。
果然、逃不掉最初的問題嗎？
只要咬緊我們的錯誤行為不放，自己就始終佔據着道德高地。也許是認識到這點，牛山才願意像這樣、暫時地擺出合作態度。
不論結城櫻背後策劃了什麼，總歸是不可能有救的吧。
「是我親自審批的哦。」
「什——」
我和牛山一樣，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再說一遍，是我學生會會長親自審批的哦。」
「哈哈哈、怎麼可能。那女生明明親口對我說，根本沒有經過學生會審批！」
「容我確認下。您看到她在哪裡張貼海報的？」
「…綜合樓底樓。」
「那就說得通了。我只允許她在校舍二樓東走廊張貼海報，從這個意義上講，『海報在綜合樓底樓張貼』的確沒有經過審批。」
牛山龐大的身軀蜷縮着，彷彿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玩什麼文字遊戲！這種塗鴉似的胡鬧海報怎麼可能通過審批？」
「不錯，這的確是塗鴉。」
「哈？！」
「因為海報的最終成品三天後才能打印出來。出於維護校容校貌的考慮，但同時必須照顧學生訴求，我只允許結城同學，暫時將海報的底稿——也就是這張塗鴉——張貼於來往人數最少的校舍二樓東走廊。」
誒、原來還有最終成品嗎？我怎麼不知道。
「筱崎雪枝！你該不會想為那女生開脫責任吧？」
「啊啦、怎麼可能？」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張貼海報的申請書、總有的吧？」
「容我確認下。核查學生會審批過的文件，也是教務處的職責之一嗎？」
「少廢話了！因為你根本拿不出來吧！」
「嘛，如果非要看的話……」
牛山上前幾步、一把奪過筱崎剛從身後拿出的文件，然後近乎粗暴地翻閱起來。紙張間相互摩擦着、發出落葉般的嘩嘩響聲，而他的神情從憤怒逐漸變為難以置信。
「如你所見，這就是審批的全部文件。」
筱崎再一次撩起長發、依舊是面無表情地說道。儘管牛山要比她高兩個頭，但那種如寒風般凜冽的氣場卻令人產生，她正俯視着牛山的錯覺。
「不過呢，結城同學在指定地點以外張貼海報，的確屬於學生會的監督不力。根據伊吹學園校規第四十二條，懲罰應由學生會全權負責。我歡迎任何其他人實時監督，牛山老師、之後還請多多關照嘍？」
明明是徵詢意見的口吻，卻給人以不能拒絕的威嚴感。
牛山緩緩地點了點頭，全然不見之前的氣焰。他將文件重重地扔在桌上，留下句「給我等着」便大跨步離開。腳步聲剛剛遠去，筱崎像失去支架一樣、緊緊地靠在門框上，悠長得有些過分的嘆息顯盡她的疲憊。
「雪枝，我還以為自己要完了呢！咕嗚。」
結城櫻敞開雙臂小跳着抱了過去，結果被筱崎揪住了臉頰。
「我說啊、把人叫出來以前好歹說明清楚現場情況啊。」
「沒關係啦。牛山的作風一直有問題，雪枝也算是替學生出頭哦。更何況雪枝已經保送了，根本不用在意……咕嗚嗚，臉頰扯得太用力啦！」
「小櫻是最沒有立場說這話的。」
怎麼回事、這種「只有我多餘」的感覺是什麼？
「昨天才遞交社團企劃，今天就違法張貼海報。小櫻是故意那麼做的吧？」
「筍末壹司？」（←臉頰正被拉扯）
「正常來講，『戀愛實行委員會』根本不可能通過審批。但如果與老師發生衝突，情況又大不相同。『為了幫小櫻減輕罪責，我一定會通過社團企劃』——小櫻是料到這一點，才特意選擇老師辦公的綜合樓下、張貼近乎塗鴉的海報的吧。」
「呼嘿嘿，果然瞞不住雪枝呢。生氣啦？」
「生氣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啦…啊啊、臉真軟吶，真想把小櫻拐回家。」
「咕嗚哇。」（←臉頰正被瘋狂拉扯）
喂、喂~有人看得見我嗎~
如果放在異世界輕小說里，我應該就是那種「絕境中用生命為主人公拖延時間，結果在救援到達的前一秒戰死，最後連名字都沒被讀者記住」的可憐龍套吧。
「所以、什麼時候支付報酬？」
「誒、什麼報酬啊……咕嗚，雪枝的臉色好恐怖啊！」
筱崎一把抓住試圖掙脫的結城櫻。
「啊啦，那麼快就裝作忘記了嗎？」
「誒，誒嘿嘿。」
「『快要撐不住啦，我什麼都願意做的』，剛剛到底是誰這麼發的消息呢？」
「誒嘿…誒誒誒？雪枝你在往哪裡摸啊！」
「不愧是青春期，發育得相當快吶。嗯嗯，腰是不是變細啦，更有女人味了…有點嫉妒，果然小櫻是絕佳的服裝模特…順便一提，小櫻現在的表情很棒哦。混雜着羞恥與屈辱的臉紅，絕對會讓人生出犯罪的衝動。」
「啊啊啊，不要說下去啦！」
嗚哇哇哇、學生會會長竟然是這種性格。
結城櫻，各種意義上辛苦你了。
「咕嗚嗚…」（←時斷時續的抽噎聲）
情況是有點糟糕啦、有點。
要是忠實地記述下來，就算被編輯喊卡也不奇怪。
所以，我撇開了頭。
「中古歐洲式女僕裝怎麼樣呢？比起上次維多利亞式女僕裝，更為簡單與樸素。近代改良型女僕裝也不錯呢，真想看看小櫻穿着弔帶襪時的模樣。所以、小櫻想先穿哪種女僕裝呢？既然『什麼都願意做』，那就不妨把所有樣式的試穿一遍…」
「咕嗚…雪枝。」
「今天很積極呢，已經想好了嗎？」
「秋原、秋原同學還在場…」
「啊啦，是這樣嗎？」
似乎才注意到我，筱崎很快恢復至冷淡的神情。
「冷淡」其實不夠準確，因為那是比「冷淡」還要淡薄的神情。真要比喻的話，應該像是晶瑩剔透的冰塊——比任何顏色都淺淡、近乎於無色的透明存在。然後她像是評估商品價值一樣，精密而理性地、從頭到腳打量着我。
「你就是秋原拓真嗎？」
「是、是的。」
「那孩子、我先借走了嘍。」
「啊哈哈，談不上借啦……」
我微笑着撓了撓頭。
強勢的女生面前，適當地放低姿態更利於博取好感。
「秋原同學，今天很多事都對不起哦。要是提前告訴計劃，秋原同學一定會阻攔我的吧。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告訴…」
「沒關係。我不是拖延時間得挺到位嗎？幫上忙就好。」
「還有哦，今天回家的路上絕對絕對不能踏進女僕咖啡廳！當然以後也不可以。」
「知道啦、知道啦。」
嘛嘛、我可不是那種有着奇怪嗜好的男生。
結城櫻以超誇張的弧度、沖我揮了揮手。筱崎雪枝一旁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們，臨走時表示性地舉起手。
「有緣再會、秋原拓…」
接着、她停頓了下。
「不、還是稱呼你為『小白鼠君』吧。有緣再會、小白鼠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