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峰醒來的時候外面正下着雨。時間尚早,如果還能看見太陽的話,應該正是日出的時間。雨滴暫時沖刷掉了夏日的悶熱,好聞的雨的氣味從半掩着的窗子外飄了進來。

   左峰披了件只有他私下裡才會穿的白大褂,站在窗邊。

   天亮時起床的習慣的養成可以追溯到他剛剛加入軍隊的時候,那時的倖存者們還不需要蝸居在椎體的保護範圍內苟且偷生。相較一整天的訓練計劃和對那群新兵發火,起床之後喝着食堂為指揮官提供的免費咖啡是左峰最享受的時刻,這也是他身上總帶着咖啡味的原因。

   享受這一時刻的不只有左峰一個人。

   左峰瞟見了在操場上繞圈跑的蕭晨。那孩子從入伍那天開始就堅持着晨跑了,真是令人意外的積極,不知他以前是否也有這個習慣。雖然菜鳥比自己起得還要早這點很令人不快,但別人問起時,左峰也只是拿自己已經過了每天都充滿朝氣的年齡段作為借口來搪塞。儘管每次都會被比自己小兩歲的檔案管理員林青揶揄“你不是還沒到40歲么!”

   不知道那個菜鳥跑多少圈了。左峰抿了一口咖啡,對自己最近無端在意起菜鳥的事情沒有任何懊悔之意。

   被雨淋過的沙土跑道有些泥濘,但蕭晨沒有放慢過腳步。可能是為了鍛煉自己的體力,也有可能只是純粹地為了發泄什麼。他跑的速度很快。一腳,沒站穩,蕭晨摔進早就和了泥的沙土跑道里,濺起一排小泥花。

   左峰是沒心情笑的。一整杯咖啡已經見底,杯底餘下的數滴咖色液體也早已散盡了溫度。快到新兵訓練的集合時間了,可操場上還沒見到那群新兵的影子,即使外面還在下雨。左峰最終決定不再看菜鳥跑步,而是去新兵宿舍把那群懶鴨子一個個攪和起來。

   在左峰把鴨子一隻只趕出宿舍扔在淅淅瀝瀝的雨裡面之後,他就像其他指揮官那樣對那群打着哈欠的新兵們訓話:

   “你們以為你們是在幹什麼?開學軍訓嗎?”

   沒有新兵再敢打哈欠了。

   雖然之前跟蕭晨比試的時候,指揮官確實一直在防守,可那不意味着他就不會進攻。他能當上指揮官自然有他的道理,盲目地惹他生氣肯定沒什麼好下場。

   “雨停之前不許解散。”

   新兵堆里發出了哀嚎。

   “報告長官,我來晚了。”

   跑過來的是蕭晨。他臉上的泥點已經被雨沖刷了下去,變回原來乾淨白皙的樣子,與星星點點掛着泥土碎屑的被雨水粘在臉頰上的茶色頭髮、被泥巴染上一大片臟污的白色T恤和鬆鬆垮垮系在腰間的制服外套相襯顯得十分違和。新兵堆里傳來了聲音,不知道是笑聲還是耳語聲。

   “你……先去把自己打掃乾淨,然後歸列。”

   左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兩圈,最終做出了一個他覺得比較合適的決定。

   “是,長官。”

   蕭晨走進宿舍樓,新兵堆里傳來了竊竊私語聲。只消左峰迴頭白他們一眼,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但是第二天蕭晨就沒有來訓練。

   其他的新兵們吃了淋幾個小時雨、站幾個小時軍姿的教訓,誰也不敢再晚起遲到。左峰問起時,跟蕭晨同寢的蘇楊站出來。

   “他讓我給您帶個病假,長官。這是蕭晨的醫療證明。”

   左峰內心抱怨着年輕人的身體素質,只接過那張紙頭就揮手放那群鴨子做他們的訓練。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左峰總是覺得不妥。

   既然是自己隊伍里的菜鳥病了,怎麼說也得去看一眼才是。

   左峰拿根本不存在的屬於指揮官的責任心當借口。

   反正他要是睡了我就走,他醒着我就嘲笑他的體質就好了。

   左峰還是知道自己隊伍新兵的宿舍在哪的,但是他要找到蕭晨的就費了點勁,畢竟每次他來趕鴨子都沒見到過蕭晨。不過好歹他還是趕過蘇楊的。只消幾秒鐘進行簡單的邏輯推理,他就找到了蕭晨的宿舍。

   門是掩着的,左峰直接推門進去了。

   “我記得我叫蘇楊幫我帶病假了。”

   背對着門口蜷縮在鐵架床上的一團茶色說。

   “我沒收到,以後請病假自己過來交假條。”

   左峰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兒對不起那個叫蘇楊的孩子,但他懶得找些其它的解釋來糊弄這個矛盾。

   雖然找宿舍的路上左峰想了很多嘲諷蕭晨體質的話語,可真到了他身邊,左峰反而覺得那些話沒趣,就全咽回去了。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病,醫療部的人怎麼說?葯吃了嗎?”話音未落左峰就已經想給自己一巴掌了。語序邏輯混亂音調奇怪、乾巴巴地突兀發問,這張嘴在很自覺地排斥關心類型的話語。左峰暗地咋舌。

   “只是着涼引起的感冒,有些發燒。不會影響到之後的訓練進度。”

   用被褥將自己包裹成夾心牛角麵包的人作出一副無須擔心的模樣答應着,但其因為感到寒冷而輕顫的發梢和帶着厚重鼻音的沙啞嗓音不得不讓左峰質疑他後半句話到底能不能實現。

   但有了剛剛的先例,左峰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關心菜鳥的語言蹦出齒外了。

   於是又是一段沉默。

   “那件衣服是誰的?”

   為了緩解尷尬,左峰抬眼望望四周試圖找些話題來聊。而救命稻草適時出現,他注意到貼着蕭晨名簽的衣櫥門是半開的,銹跡斑斑的櫃門陰影里隱隱約約能看到一條軍裝的袖子,上臂縫着一個不太起眼的臂章。左峰覺得這臂章的紋樣有些眼熟。

   “入伍的時候拿錯尺寸了。”

   左峰當然不信這種爛理由。看起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身體情況也好、身世故事也罷,蕭晨這孩子都不喜歡對人坦誠相待。真是問題少年。左峰心想。之前那個給指揮官培訓的地中海說過這樣的孩子應該怎麼相處來着…找共同語言嗎?於是左峰四處環顧,想再從這幾乎算得上是徒存四壁的房間里找出什麼能和這少年產生些交集的東西。最終他發現蕭晨的床邊柜子上有一個扣着的相框。

   左峰放輕腳步踱過去,拿起那個相框,翻過來。照片裡面是一張熟悉但明顯稚嫩更多的臉,還有一個穿着軍裝的黑髮男人。兩個人的表情略顯僵硬,但都還是微笑着的。

   “這個人是誰?”

   “……”

   躺在床上的人沒有回應。

   “親戚?哥哥?……戀人?”

   左峰做出一大堆靠譜的,不靠譜的猜測,但那團茶色一直沒有反應。

   “我們都是失去過某些人的,菜鳥。”

   左峰擺出一副勸解年輕人的口吻,湊到床旁邊。

   他發現蕭晨的眼睛是閉着的。

   睡著了嗎……?真沒禮貌。

   心中小小抱怨了一下,左峰輕輕將相框放回原位,探手去試試少年前額的溫度,順手幫他掖了掖被角,便轉身離開了蕭晨的宿舍,走之前還不忘幫蕭晨把宿舍門帶上。

   鏗鏘一聲門響,房間中的空氣再度沉寂,只剩下掛鐘的秒針一如既往地移動,時間流逝的聲響重新充斥了這間有些昏暗的宿舍。蜷縮着假寐的茶色緩緩睜開眼睛,望着被褥里肩頭撐起的一塊黑暗靜靜地發起了呆。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才支起身體,扭身落下雙腿,輕飄飄地踏在地上。他拖沓着羸弱的步伐走到寫着自己名字的衣櫃前,掀開櫃門,輕輕取下那件尺寸顯得格外突兀的軍服,抱在懷裡,將臉埋進那衣物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軍服袖子上的臂章,是兩年前在T區防衛戰中,16名隊員全部犧牲的、32邊境守衛隊的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