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晨第一次到指揮官辦公室挨訓是因為鬥毆。

不知是年輕身體的加持還是因為他對什麼事情的偏執,蕭晨的感冒康復得很快。或者說,他強迫自己康復得很快。左峰親眼看着蕭晨體溫還未徹底恢復正常就跑來參加訓練,給剛被分配進新兵醫療室的小護士急得直跺腳——關於各區域的中立機構——新兵訓練營,包括大總統閣下在內的巴別塔眾一致通過的新規:若在醫療室就診后新兵的身體健康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負責臨時處理的護士會遭到記過的懲罰,後果嚴重者視具體情況給予處分。

不過左峰覺得,小護士如此擔心只是杞人憂天。畢竟剛剛歸隊那天蕭晨就和同班的王勉打起來了,並且還把後者的胳膊打骨折了。左峰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玩笑,他記得王勉這孩子個頭不小還格外壯實。教育部門過來當參謀的那個的地中海特意囑咐過左峰要多注意那孩子,提防班內出現霸凌行為,所以左峰對他是有些印象的。

王勉傷情嚴重,只好被送去新兵訓練場外的醫院治療,沒辦法過來。所以就只有蕭晨一個人背着手站在左林面前,在鬥毆中被揉亂的茶色短髮還未來得及整理,白皙的臉上掛着些許灰塵,還粘着大概是自己貼上去的、看起來皺巴巴且可憐兮兮的創可貼,一副準備好挨訓的模樣。

“聽其他人的轉述,你是在軍理課上就突然抬手打他?”左峰挑着半邊眉毛,坐在辦公桌的邊沿,微微揚頜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只用沉默回應他。

“說吧,為什麼打架?”

“打架不需要理由。”

“長官。”

“……長官。”

左峰的目光反覆審視着眼前這瘦削且表面看來弱不禁風的身軀。在這之前左峰一直以為蕭晨的角色應該是班上總會有的那個總是一聲不響、認真訓練,不太會和人交往過於親密卻也不會與同學起爭執的安靜孩子。

“你知道在教室內鬥毆的惡劣性。”

“是的,長官。”

蕭晨的聲音一直很冷靜。和其他一旦挨訓就委屈得彷彿給他按了莫大的罪名的新兵不同,蕭晨的語氣好像發生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不管是鬥毆還是被處罰。左峰不理解這一點,也很討厭這一點。不過好在這樣省了左峰不少力氣去跟他廢話擾亂紀律的壞處。

“從今天開始,你的訓練量加倍,每天再加兩組一百個俯卧撐。現在就去做。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你和誰打起來了的消息。”

“是,長官。”

蕭晨轉身剛要離開。

“等會兒,”

左峰又把他叫住了。

“額頭上那個是什麼?”

“創可貼,長官。”

“揭下來。”

蕭晨愣在原地。

“叫你揭你就揭。”左峰有點不耐煩。

蕭晨乖乖把創可貼接下來對摺兩次揣進兜里。創可貼下,白皙的額角上突兀地掛着一塊帶着淤青的血痕。傷口離了創可貼的壓制竟似乎仍在微微滲出血液來,觸目驚心。

“怎麼弄的?”

“不小心撞到桌角了,長官。”

左峰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曾見過各種傷口,經驗告訴他這種程度的創傷不像是無意間磕碰出來的。

“去醫務室找之前給你開病假條的護士,讓她給你重新包紮一下。”

“可……”蕭晨好像想說點什麼。

“叫你去你就去,別那麼多廢話。”

左峰好不容易把蕭晨從辦公屋裡趕出去,林青便踩着中跟皮鞋發出的嗒嗒聲,敲敲門進來了。

“這孩子又是因為什麼?”

“打架。”左峰長舒了一口氣,把自己摔進辦公桌旁的皮質座椅里。

“畢竟是年輕人,天天都有朝氣。”林青笑道。“對了,你之前讓我找的檔案,我幫你拿來了。”

左林接過林青遞過來的文件袋。

“你怎麼突然對32邊境守衛隊感興趣了?之前不是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

左林沒說話,林青自覺得沒趣,嘆了口氣。“你看完之後記得送回檔案室。”說罷她便推門離開了。

左林在那一摞厚厚的成員檔案中找到了之前在蕭晨的相框里出現的黑髮男人。

“顏真……”

32邊境守衛隊的隊長。根據他的履歷,隊員和領導均對他提出很多正面評價。曾經在從反叛軍手中奪回T區的舊城山之戰中作為指揮官立下頭等功勞,甚至獲得了受邀和大總統閣下一同進餐的殊榮,卻沒有接受升職調回安全區中心的安排。他選擇回到邊境,隨即在一年後的T區防衛戰中和自己的戰友一起英勇犧牲。

他和這個男人有過一面之緣。左峰還記得自己當時給他的評價:浪漫過頭的優等生。

檔案里詳細地記錄了他的身高,體重,甚至生日和卒日。

這麼算來他好像還比自己年輕幾歲——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左峰發現,他親屬的那一欄是空着的。

這麼說來,蕭晨難道是……?

但是這些不過只是推測,只是沒有意義的想象。左峰要想了解更多,只能找機會親自去問問經歷過那一切的人,問問蕭晨本人。

如他所願,幾天之後,蕭晨又到了指揮官辦公室。還是因為鬥毆。左峰看到舊傷又疊上新傷的蕭晨有些哭笑不得,顯然某些菜鳥並沒有“吃一塹,長一智”的概念。只可惜那位新上任的護士小姐的工作量不幸地增加了,左峰彷彿能聽到下班后她和姐妹哭訴153班有個木頭腦袋還總喜歡打架的笨蛋。

好在這次蕭晨下手輕了一些,被打的那個孩子的傷沒有像之前一樣嚴重到需要離開訓練場就醫的地步。

“你們到底怎麼回事?給我一個解釋。”

左峰沒指望蕭晨能開口,他是看着另一個男孩說這話的。

“我、我不知道……他下軍理課的時候就突然攔住我…”男孩低着頭,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用儘可能委屈的聲音闡述着自己受害者的形象,倒是和旁邊背着雙手面無表情撇開視線的木頭人形成鮮明對比。

他不願意輕易給蕭晨安上“劣性”的標籤,但僅從另一個男孩的視角了解情況確實很難明晰全貌。左峰的視線在兩人的神情之間反覆跳躍,認真思忖着究竟如何才能問出個所以然。

“那之前,他和王勉打的時候,發生什麼了?”

男孩一怔,他扭頭看看面無波瀾的蕭晨,然後又扭頭回來看着自己的腳尖,下意識地頻繁眨動眼睛,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軍理課講到舊城山之戰的時候,提到了聖瑪麗中學大屠殺事件…王勉在課上接老師的話,說不就是死了幾千人而已嗎…之類的,他就突然站起來,之後就…”

“好,之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男孩的陳述,多少驗證了左峰心中的猜想。然而眼下尚有問題沒有解決。

“王勉那臭小子,胳膊斷了但是腿沒斷吧?你去通知他,以後的訓練,每天再多跑8圈,加三組深蹲。”

左峰說出這話時,語氣平靜得讓男孩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主語。他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沒聽見嗎?叫你現在去通知王勉那小子,給他加訓,讓他以後記住給嘴巴找個把門兒的。”左峰提高了聲調。

“好、好的,我知道了,長官…!”

確定了自己沒有聽錯,又見左峰一副馬上就要發作的樣子,男孩逃也似的扭頭奔出了指揮官辦公室。房間里再次只剩下了左峰和蕭晨兩個人,寂靜在兩人之間瀰漫。

左峰退回到辦公桌前,把自己摔進辦公椅裡面。猶豫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抬眼看看那個一直避免和自己視線相交的少年,率先打破了靜謐。

“這次也是那個理由?”

蕭晨沒應聲。左峰權當他是默認了。

“你難道以為揍他們一頓,他們就能意識到生命的重量了?”

左峰注意到他偏在一邊的眼睛裡隱隱約約有些水光閃爍。

左峰嘆了口氣。再抬頭看他時,打轉的淚涌了出來。雖然蕭晨還竭力保持着之前的面無表情,但劃過臉頰的晶瑩淚滴還是在這面容上增添了一絲委屈的神色。

他都忘了,蕭晨還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突然遇到這種情況,左峰一時間慌了神。他從未嘗試過應付流着眼淚的人,何況對方還是個不願和別人交往的問題少年。在心中手忙腳亂一陣,左峰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如果現在站在這裡的人是那個浪漫過頭的優等生,他會怎麼做呢?

之後的動作,左峰沒有經過大腦。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把那個瘦削的身軀攬在懷裡,笨拙地揉着他後腦柔軟的頭髮了。

好像有淚水打濕了自己的衣服。左峰不是很在意,他正生疏地試着用沉默表達自己對眼前這個纖細少年的關心。他本想問起更多關於蕭晨身上發生的事情,但覺得不合時宜,便又將話語咽下肚去了。

但是到最後,左峰也沒等到那雙背在身後的手抱住他。

等到蕭晨不再掉眼淚,左峰稍微有點失望地將他放開了。

鞠了一躬,蕭晨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左峰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自己會感覺有些失落,大概是因為他以為蕭晨會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事吧。

不過令人高興的是,蕭晨沒再想着辦法把指揮官從散步小道上摔到草叢裡了。至少左峰可以在吃過飯後安安靜靜地在訓練場遛會兒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