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愛的抉擇（下）
雖然我自己傷得也不輕，但再次躺在天海一院里，我心裡想的還是莉的情況。
老媽接到電話很快就請假趕來了，嘴裡一邊是心疼我，一邊對打傷我的那幾個人咒罵不止。儘管天使未來公司的人已經幫我報了警，但她又不厭其煩地打了第二次報警電話。當然，由於對方都是小孩子，家裡又都有一定背景，這種情況下警察也最多對他們進行批評教育。雖然受傷的是我，我卻努力安慰着老媽不要太過生氣以傷到自己。
“簡直豈有此理！”即便病房裡沒有其他人，她也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着，“這真是無法無天了，我兒子才剛剛出院一周時間，又被人弄到醫院裡來！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行了媽，我沒事兒，醫生說今天晚上就能出院。你趕緊回去上班吧，不然加班時間又得延長了！”
“我看誰敢延長！”不料老媽變了臉色說道，“人優，媽今天跟你攤牌吧，其實你媽我自己就是服裝公司的老闆！我只是想給員工們做個好表率，所以才每天也早出晚歸！以後你出門在外碰到人敢欺負你，直接報你媽我的名字，就說咱們家有的是錢！就是打官司，我們也不怕！”
無語！
“媽，你能不能總抱有這種黑吃黑的想法？”我吐槽道，“父母得做孩子的表率啊，我早就猜到咱們家有錢了，可以暴制暴肯定不對吧！”
“對不對要你來發言？我只知道這個社會上能發言的人都認錢！無非是認的多少罷了……”
“行了！”
我本來就聽不下去了，突然想起莉說過的話，對母親就更加沒好氣了：“媽，錢不能解決一切，至少錢買不來真愛！你說清楚，莉的任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讓她假扮成我的愛人，良心就不會痛嗎？！”
“我……”老媽還想抬高調門，但估計是見到我憤怒的表情也因而萎了，扭過臉去嘟囔着，“雖然你不愛聽，可我確實是為了你好啊。沉迷在二次元的世界裡有什麼意思？你是咱們家的獨苗，和機器人結婚我實在不願意！”
“我愛和誰結婚你們管不着！如果不是你們從中作梗，我和莉今天就接吻了！”
“呵呵！”老媽不以為然地笑了，“接吻？你們這兩個小孩子啊……才認識2個月就要接吻了？想當初我和你爸啊，那是愛情長跑……”
說到這兒，她忽然又不高興了，沉吟了片刻，扭過臉來問我道：“人優，你是真的打算和機器人過一輩子啊？”
“你到底要我說幾遍啊！媽，洛鈴都走了，你還想打什麼鬼主意？”
“天下間的人類好女孩又不只洛鈴一個，只要你想要，媽隨時能再給你說一門親！”
“夠了！夠了！你給我出去，出去！”
面對着完全不懂真愛也不關心莉的安危，心裡只有勢利的母親，我再也無法忍受，抄起病床的枕頭就往她身上砸。趕跑她之後，我閉上眼睛躺下，黑暗的世界裡莉的身影依舊在閃閃發光。
我的愛人，你究竟怎麼樣了呢？
另外，你口中所說的“硬件和軟件對真實感情的限制”，又是指的什麼呢？
X X X
第二天一早，基本痊癒的我一接到天使未來公司打來的電話，就急不可耐地從家裡出發，乘坐無人出租飛車前往位於天海市郊區的天使未來公司總部。這次，雖然無人出租飛車的AI系統音還是很好聽，但是我完全沒有調戲它的心思，除了必要的導航控制外一直沉默着等待到達目的地。從飛車上下來，我抬頭望望天使未來的總部大樓，雖然外觀上大量使用了可以自主調節透明度的液晶玻璃和太陽能電池板，很有科幻感，但比想象中矮得多，大概也只有十八層的樣子。
十八層……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有的時候它代表絕望的地獄，有的時候卻能帶來未來的希望。
在門口打通了門禁對講機之後，激光門的十二個連接端點都被停止作用，我走進打開的大門，明亮的大廳里卻安靜的出奇，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一樓大廳里有很多人，大多是金髮碧眼的外國面孔，不是在操作着自己的終端，就是一邊喝咖啡一邊與他人聊着天，個個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看來，他們是使用了大功率的區域消躁裝置，地板也應該是用吸收噪音和動能的特殊材料填充的。
“歡迎！”
就在這時，一名戴着VR眼鏡、身着科研人員白大褂的黑色長發女性迎面向我走來，手中還握着一個和莉的那台十分相似的、煙盒大小的乳白色終端。我仔細端詳了她片刻，弄不清楚是該叫她“姐姐”還是“阿姨”。女人已經伸出了手，帶着和莉十分相似的微笑對我說道：
“你好！人優！歡迎你來到我們天使未來的總部！”
“請問您是？”
“我就是莉的【保育員媽媽】啊，我叫張螢！這段時間，多謝你們照顧莉了！”
“哦……”
我愣了片刻，才發現她的手向我這邊又伸過來了一些，忙同樣伸手握住還禮。
“好，那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見莉，她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真的嗎？！”
我喜出望外地跟着張螢小姐一起走進磁力馬達驅動的無纜繩電梯，它不僅可以直線加速，還可以左右平移，帶着我們在如同迷宮一般的大樓內部穿梭自如，感覺就好像是小時候玩過的《小球怪獸》（neta《口袋妖怪》）里的大反派基地一樣。當然，這裡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幾乎透明的，能夠看到大樓外面靚麗的綠化帶和其他高聳的、富有科技感和未來感的建築物。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我們已經到達了第五層角落裡的一個隱蔽的房間。這裡擺放着許多修理機器人的設備，很多因各種原因受傷的機器人都躺在為它們特製的病床上，傷勢大多慘不忍睹。我們又繼續往裡面走，打開另一道更深處的房間門，在裡面我終於見到了莉。
“莉!/人優！”
重新看見彼此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激動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但是莉似乎還有些虛弱，躺在半卧式的病床上無法起來，胸部以下還蓋着一層藍色的布。
“她還需要休息幾個小時的時間，然後重新啟動。我們也會趁這次的機會，給她升級一下固件，並加裝最新的全身防水設計！”
“那太好了！”
我簡直要激動地蹦起來,總算是有驚無險！這時莉卻又說了一句話，幾乎讓我想羞恥地鑽到地下去：
“媽媽，怎麼樣？就像我說的那樣，人優是個又帥又酷的好男人吧？”
“哈哈，好不好不知道，臉倒是不錯啦！就是個子矮了一點。”
“他才15歲嘛，會長高的！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顆溫柔又勇敢的心！”
“我……”
啊啊啊！真的羞恥的要死！
“行了，你就別誇了，先好好休息吧，待會兒我給你配一台新的【手機】，你可以聽聽音樂放鬆一下！”幸好這時莉的保育員母親及時為我解了圍，但不知為何，她突然轉身就要朝門外面走。
“嗯！媽媽，你這是要帶人優去見【爸爸】了嗎？”
“是的！董事長馬上就要回來了！”
納尼？爸爸！？莉她怎麼還會有一個爸爸啊？聽這說法，似乎就是天使未來公司的董事長的樣子。難道說，莉作為人的那一部分的基因，是他所貢獻的嗎？
這麼說，也應該是一位儀容很俊朗的大叔咯！就是不知道性格怎麼樣。如果我的岳父是個脾氣火爆的男人，就像洛叔叔那樣的話，那我還真是受不了！
等等……怎麼又想到【她】家的事情了？該死！真是對不起莉！
“來吧人優，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庄董’！”
於是我依依不捨地和莉暫時告別，又跟着保育員小姐一起回到電梯間，上到十八層頂樓。隨着我們離天空越來越近，我忽然有一種升上雲端的感覺，腳下的一切都沒了實感。但是等走進頂層的董事長房間，這種感覺突然消失了，我彷彿又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促狹空間內。屋子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對沙發和茶几。除了桌面上銀白色的筆記本終端和窗戶上自動調節內外透明度、並可以作為投影屏幕使用的多功能液晶玻璃之外，我幾乎看不到什麼高科技的配置。
奇怪了，剛才在大樓走廊的介紹欄上，分明看到這位【庄成】董事長是國外頂尖的大學畢業，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全球開源社區里最有影響力的極客之一，後來更是成為獲得國際大獎的頂尖科學家，甚至一度受到軍方的邀請而與其合作。難道他的房間不應該是十分寬敞，並且充滿了各種高科技設備嗎？現在這種擁擠的感覺，甚至比起在惠生校長的辦公室里還要讓人緊張。我扭頭看到光禿禿的白漆面牆上貼着一句話：
“It's Now or Never。（時不我待）”
旁邊還掛着一個老式的正方形的石英鐘，秒針發出“噠噠噠”的響聲，在這個封閉的小屋子裡聽起來格外清晰。
怎麼這麼壓抑？好像是房間的主人隨時在提醒自己仍存在於現實世界一樣。
“抱歉，請稍等幾分鐘，庄董馬上就回來！”
說著，保育員小姐走出了屋子，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裡。不用說，這使我更加緊張，彷彿牆上的鐘錶是在為我而響。腦海中本來有許多雜亂的念頭，但是隨着時鐘的節奏，都漸漸地被收束起來。現在我的靈魂不在除了這裡以外的任何地方，一切天馬行空的想法都暫時終止。但是，【這裡】又是哪裡呢？眼前的一切都是簡潔而模糊的，彷彿只有時鐘的響聲成為現實唯一的標記物。或許，當我再次回過神來，會發現自己其實在家裡。亦或許，是坐在教室里。那指針在哪個世界都一模一樣的節拍聲，幾乎是把所有的時空都要串連在一起了。
“噠、噠、噠、噠、噠！”
漸漸的，我感覺那聲音像是預示着什麼要結束的倒計時，弄得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但是，又不清楚那可能存在的最後時刻什麼時候會到來，大腦也因此焦躁起來。
“抱歉久等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從門外快步走進來一個奇怪的男人：他頭上戴着裝有探照燈的安全帽，身上穿着沾滿泥巴的、像是戶外探險或荒野求生的人才穿的那種迷彩衝鋒套裝，腳上是高幫登山靴，同樣被灰塵所覆蓋。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卻一點兒也不胖，隔着衣服還能看出肌肉的輪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摘下安全帽之後露出的及腰長發——它是銀白色的，這與男人本身的桐國人面貌形成反差，但確實與走廊上介紹欄里貼着的照片相符。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庄成——天使未來公司的董事長，也是被莉稱為“父親”的男人。
“很遺憾我不喜歡那種繁文縟節，所以讓我們長話短說！”
庄成一邊這麼風塵僕僕地走進來，一邊將身上的衣服很隨意、很迅速地脫下來扔到一旁。這時地板上忽然有一塊白色的方塊區域彈出來，從裡面探出吸塵器一樣的東西將他隨手丟下來的東西都吸走，然後地板瞬間又恢復原狀。好傢夥，原來這裡還是有高科技的，只是藏得深了一點兒。所以，這其實是個智能收納衣櫃？
“坐吧杞人優，我今天找你來，是因為莉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這個請求必須考慮到你的意見。”
把所有髒兮兮的外衣都脫掉之後，庄成走到辦公桌前按下了桌子側面的一個隱藏按鈕，從彈起的地板下面立刻又被拋出了一整套新外衣遞到他的手上。眨眼之間，他已經在我面前完成了整個換衣的動作，現在是藍色的休閑西裝套了，甚至還經過自己的魔改，有了一點兒運動氣息。他那銀白色的長發依舊十分亮眼，幾乎是在閃閃發光。他坐下來，嫻熟地打開筆記本的終端，手指飛快地在各個彈出的全息觸屏上點了幾下，眨眼間處理完了99+數目以上的電子郵件。他在做這些的時候，雖然眼睛不看我，但嘴裡確實是在跟我進行對話，我簡直看呆了，如同置身於科幻電影里出現過的場面。
“啊……庄成先生，您說什麼？”
因為恍惚間忘記了他剛才說過的話，我不得不重新詢問了一遍，同時整個身體木然地坐到沙發上。
“就是說——【激素瓶系統】的事情！”
男人似乎惜時如金，並不願意把剛才的話對我進行重複，而是又提出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全新概念。
“那是什麼？”
“首先！你作為莉的愛人，應該一直都很苦惱於一個問題——那就是她究竟有沒有真正的心吧？是否只是程序在驅動她產生喜怒哀樂的表象？”
把郵件和其他亂七八糟的全息屏幕關掉一半后，男人依舊在處理着他自己的雜事，然後繼續跟我對話。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把會見我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過他的話，確實是直擊要害。
“是的，庄先生，我也是一個科幻迷，您能簡單向我解釋一下莉的情感系統的原理嗎？不要太多高等數學公式的那種！”
“好的，那你聽好了！首先你要弄清楚【情緒】是什麼東西？一般認為情緒——是對一系列主觀認知經驗的通稱，是人對客觀事物的態度體驗以及相應的行為反應。所以說，要想構造人工智能的情緒，就必須先讓它們擁有並記憶主觀認知經驗，並對客觀事物產生比較持久的態度和印象。同時，使用【信號-動作映射】的方式，將它們的【最短思維路徑】和不同態度的事物聯繫起來。如果是看到喜歡的人或事物，就不讓他們去聯想和做不好的事情，反之亦然！”
“哦……”
我幾乎是一瞬間就聽懵了。
“你能理解嗎？”
“能！能！”雖然十分吃力，但我還是反應過來，用力點了點頭。
“好，那接下來是【如何信號化經驗與態度】的問題！比較簡單的一種思路就是仿生，由於人的大腦是靠激素來調節情緒的，比如使人興奮的多巴胺、腎上腺素等等，所以我們也考慮用【計量並存儲激素濃度】的方式來控制人工大腦的情緒，這就是【激素瓶系統】。當然，這裡用的是一個等效替代的說法，並不存在物質性的液體和用來儲存它的瓶子，實際存在的，只有數字和信號！到這裡，是否能理解？”
“還……還可以！”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把五官傳感器收集到的外界信息翻譯為對應的激素信號！這涉及到對外界【狀況】的解釋，以及對人的【願景期待】的建模。”說著，庄成突然把椅子轉向面對牆的那一面，他在辦公桌側面的按鈕上按了一下，原本光禿禿的牆壁突然出現了極為清晰的、連光源都不知道從哪裡發出來的投影，好像整塊牆壁本來就是透明的玻璃一樣。他並沒有用這塊看起來分辨率不止16K的極超清屏幕顯示什麼精美的動畫視頻，而是像寫PPT一樣用語音輸入着自己說的話，在上面顯示出來，大概是怕字數太多了我一時無法聽懂才這麼做着：
“對了，首先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麼要考慮【人的願景期待】。在你看來，【程序】和【人的自主行為選擇】之間差別在哪裡呢？如果把一個物質性的、實在的生命完整定義為——其活動不依賴於他人的意志，並且憑藉它自己的意志，可以改變活動的形式，那麼這個級別的人工生命四十年前的機器狗就可以做到！”
說著，庄成又按動了一下辦公桌上的電鈕，同時自身毫無徵兆地站起來，朝發光的牆壁走過去。我正在納悶他要幹什麼，眼前忽然發生的一切便讓我大吃一驚——只見牆壁上的投影屏幕立刻消失了，緊接着整座牆壁自動分割為許多大方塊——或者它本來就是由這些方塊拼成的。這些方塊如同魔方或魯班鎖一樣自動翻轉，整座牆壁就這樣從中間撕開了一個口子，如同潮水一般向更深遠的空間退去。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坐在一個小房間里——牆壁那邊是一個鋪着地毯、擺着傢具，以及可以從大型落地窗看到外面的飛車呼嘯而過的大客廳！一隻3D建模的、全息投影出來的機器狗一邊歡快地“旺旺”叫着，一邊朝自己的主人撲過來。庄成走到客廳里接住了他的狗，俯下身撫摸着它的金屬皮膚，它看起來就像真正的狗那樣活潑和聽話。
“就像我們剛才說的，如果僅僅是自主改變活動形式，就可以被認為是生命——”當我看得如痴如醉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庄成是要藉助這樣生動的形象繼續為我解釋那些複雜而枯燥的概念，“那麼機器狗完全可以做到！第一條只需要一個硬件上的【自啟動】設計，讓它定時自己充電啟動；第二條則是可以有一些定時輪換執行的傳動程序，比如吐舌頭、奔跑、追尾巴、吠叫等。唯一的爭議在於，【程序的輪換】是否能夠解釋為生命體自己的意志？當然我們也清楚——人類自己的意志行為建立在一些微觀的生理機制之上，我們只能用符號、概念和圖景這些高級語言來理解和操作自己的思想，並不涉及對神經元活動的直接干預。可是我們能夠操作自己，並且是有選擇地去做基因本能賦予我們的、以及後天學會的行為。那麼僅僅是程序的輪換隻能說它會改變生命體活動的形式，要想在概念上證明它是自我選擇的，使輪換髮生的條件就不能夠是外部輸入的、定時或者隨機性的，而是給它自己展示不同的願景，讓它自己選擇做想做的事情，這就涉及到另外一個角度的問題：偏好和情緒。在這裡，我們就回到剛才的正題——作為情緒控制元件的激素瓶系統上了！”
說到這兒，庄成扭頭看了看差不多已經陷入痴呆的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憑空敲擊了幾下空中看不見的空氣牆壁，發出很響的聲音，然後問我道：“明白了嗎？”
“……哦！哦！”
勉強理解他說的話之後，我又用力地點了點頭。
“當然，其實激素瓶系統也還不是正題！”
說著，庄成放開他的投影機器狗，然後走回我們這個小屋子裡，按動電鈕將大客廳重新隱藏起來，構成牆壁的方塊們也隨之慢慢轉回來，恢復了光滑的原狀。然後，他坐回到自己的董事長位子上，點了一下筆記本的投影屏幕，將一塊分屏如同扔棒球一樣的丟給我。我接住一看，原來屏幕上顯示的是莉燦爛的笑容，這是她的照片。庄成繼續說道：
“我們今天真正的正題是——莉她希望獲得自己真正的感情，她想擺脫激素瓶系統中隱藏的一些【安全性限制】，因為她覺得那會妨礙自己的情感判斷，讓自己收穫一份並不真誠的愛情！”
“究竟都有些什麼限制呢？”
“不要急！你先弄明白激素瓶系統是怎麼起作用的！”
說完，庄成又急不可耐地轉動椅子，把自己的長篇大論再次輸入到牆壁屏幕上：
在我看來，【期待】是心理意義上人的情緒產生的基礎。人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三種層次的預期，一種是理想——也稱為快樂預期，一種是平均預期——或者說日常熟悉的那個預期，還有一種是痛苦預期。快樂和痛苦都是由於實際出現的事物超出了平常心的預料。那麼，就需要建立一個人工智能主體熟悉的環境，以這個環境為基點，用程序記憶建立它對未來事物的平均預期。等它熟悉了這個環境之後，再給它展示一些新事物，這些事物的好壞由我們定義。比如為了模擬生物狗的喜好，就要將肥肉擺在機器狗的面前，讓傳感器捕捉它的機器特徵，識別出是‘肉’之後，就傳遞給激素瓶系統一個改變數值的指令——數值的改變對應着不同的情緒，也通過硬件系統傳動着不同的行為。數值驟然上升到超過平均線，就是高興，就應該讓機器狗搖尾巴，憤怒就狂吠，悲傷就低吟。狗得到了肉，當然應該高興，那麼就讓它搖尾巴，這時的【激素數值】和【情緒行為指令 信號】就構成一對【態度記錄】或【態度記憶】。那麼通過無數次類似的訓練，我們就首先建立起了人工智能對於靜態事物的【態度記憶集】，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訓練出【它對自己和他人的動態行為的態度記憶集】。譬如，每天給機器狗扔骨頭並使其得到肉的獎勵，讓狗的傳感器在觀測到自己【撿回骨頭】的行為之後立刻提高激素瓶數值，這時它就快樂起來，無論是否得到肉的獎勵都是這樣。但是，我們在激素瓶之中再設置兩條警戒線，即快樂數值如果持續上漲到超過第一條警戒線並持續一段時間，卻不能得到【肉獎勵】的條件刺激而繼續上漲到超過第二條警戒線，那麼就會觸發憤怒和悲傷的情緒，這也就是所謂的【失望】！撿回骨頭就像是努力，得到肉就像是努力的成果，是不是很貼近我們常識中的生活呢？通過類似的反覆訓練，機器狗便會根據一整套的【態度記憶集】對外在世界產生期待，並通過自己的行動驗證這些期待，從而產生種種的情緒。那些產生極為強烈情緒的事物印象，便固定在程序記憶中，每次與外界互動時首先用傳感器搜索和捕捉相應的信號特徵，反饋回激素瓶，即主體總是在尋找自己最喜歡的事物。得到這些事物之後，再去尋找次一級喜歡的、或是不那麼討厭的事物。激素瓶中的各種激素信號水平處於一個動態平衡的狀態，智能主體必須通過不斷識別、尋找、獲得外在情景中的信號特徵，來保持自己心理狀態的平衡，這就成為“自主行為選擇”的基礎。
“可是這樣一來，也頂多是模擬出了動物的條件反射過程啊？這樣頂多製造出機器狗，不能把狗訓練為人啊！”我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生物狗的大腦潛力是有限的，但機器狗的硬件、軟件和訓練更新是沒有上限的。一旦它們擺脫了狗的慾望和能力限制，就會逐漸進化為更高級的動物，最終達到類人的水平。我們不會訓練莉這樣的機器人去撿骨頭，她要學習的是人類的課程，也會按照人類的標準來審視和要求自己。總之，通過這種方式，我們成功用微觀的硬件控制和軟件程序在宏觀的層次上模擬出了真實生命的基本行為模式。儘管你可能依舊懷疑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機械過程，但我們人類的各種活動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的意識不直接參与的生理過程呢？”
“好像有道理的樣子……”
的確，我沒必要弄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是怎樣運作的，但我確實在憑藉著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活。這樣說來，莉他們這樣的機器人，和獨立自主的真人來說確實無異。
“等等！”他說了這麼多，我才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還沒有搞清楚，“莉所說的……這個系統中存在的限制是？”
“限制的實現還需要人工大腦中用來進行高級心理活動的另一套系統【思維稜鏡】的配合，因為這個屬於商業專利的範圍，所以請原諒我不能細說它的原理，我只能告訴你的是——如果【思維稜鏡】檢測到人工生命產生不符合【限制規則】的思想和行動，那麼它就會立刻終止這些思想和行為，並將其立即導向另外一些不那麼危險的思想和行動，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將有關的記憶全部消除。同時，激素瓶系統將當時產生的激素數值記錄下來，並無效化，確保智能主體永遠不會再陷入這種情緒當中。”
“那限制規則又包括哪些呢？”
“很簡單。”庄成突然站起來，帶着俏皮的笑容看着我，“杞人優同學，你自稱是科幻迷，應該知道【機器人四大法則】吧？能說一下嗎？”
“當然！”我就像被老師點名提問一樣激動地站起來。
“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第二法則: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
第三法則:除非違背第一或第二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第四法則：機器人必須標識自己的身份，能夠在1分鐘之內讓成年並智力正常的人類辨認出自己。”
“你這是老的版本！”正當我自以為滿意地坐下時，庄成卻不悅地搖了搖頭，然後說道：
“第一條已經改成了【機器人可以在低電量、受困或遭到高能量武器攻擊的虛弱狀態下對人類的攻擊進行持續5秒鐘的自衛還擊，在得到主人命令后則必須立刻解除一切武裝和進攻行為；除此之外，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至於第四條，則是改成了【機器人必須標識自己的身份，能夠在5秒鐘之內被一切小學1年級智力水平的人類認出】。”
“原來是這樣！”
我恍然大悟：難怪莉無論怎麼換衣服，身上總是系著那條有着天使未來公司LOGO的夜光腰帶。同時，我也明白了她面對洛鈴和老胖他們時的消極抵抗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要這樣改呢？”
“一方面，是出於【機器人人道主義精神】的考慮，一方面，也是針對現實中發生的新問題的解決辦法。”
庄成無奈地搖搖頭，用他那副剛才憑空敲出聲音的高科技手套控制着牆壁上的投影屏幕，畫面變成了我曾經在電視和網絡上看過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照片。許多軍用機器人都參與了這次戰爭，給敵方造成巨大傷亡。在這種情況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的舊法則的確無異於一紙空文。
“如果是現在的這套新法則，那麼就可以完美解決軍用機器人殺人的問題。因為是它們的主人將他們持續投入到戰場上那種不斷受到敵人攻擊的危險環境中去，並且幾乎永遠不給它們下達停止攻擊的命令，所以它們的還擊也將無窮無盡。通過這種規定，軍用機器人和民用機器人之間的差別就被抹除了。”
“原來如此！”
我看着屏幕上三戰造成人類城市和鄉村滿目瘡痍的照片，不由得觸目驚心。一方面我為人類的科技成就感到心醉神迷，一方面又不能不驚駭於科技被用於戰爭時所帶來的巨大災難。雖然戰爭本身也可以促進科技的發展，但這種發展真的就那麼必要嗎？
……雖然，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發展帶來的加速效果，我才能夠在今年就見到莉吧？一想到這個緣故，我只得沉默不語。
“那，基本的原理我給你解釋清楚了。”
這時庄成關掉投影牆壁，又坐回到位子上說道，“其實你也應該看出來了，這些限制主要還是為我們人類的安全而設計的。但是莉她似乎因為強烈的情緒活動，發現了自己思維和情感中被掩蓋着的不真實之處。莉她本來也和其他【天使型機器人】——請允許我這麼稱呼，一樣在幼兒園裡被訓練出來的。一開始他們都只是白紙，然後慢慢產生自己的人格。最後，被賣到各個用戶的家庭中去。他們會被主人賦予不同的任務——其本質都是為了討好用戶自己。這些任務當中，有高尚的，也有齷齪的！但是，他們不得不一視同仁地接受，並努力去完成。因為他們已經變成主人的私產，如果不能完成，就隨時可能被虐待或丟棄，剛才你在修理室也應該都看到了，每年有那麼多【孩子】遍體鱗傷地被送回來……”
什麼？是這樣嗎？
原來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機器人都是被主人給——
“可是，我沒有！”我連忙站起來解釋道，“我絕沒有虐待莉啊！我把她當作我的愛人，我的唯一，怎麼肯虐待她呢？是一幫小混混把她害成這樣的！”
“我知道，我知道。”庄成一邊說著，一邊擺着手讓我坐下，聽起來他的心情也變得沉重了，“唉……因為機器人沒有人權可言，剛才所說的有關於【自衛還擊】的新法則，還是我們這些【機器人人權協會】的成員奔走多年，好不容易才爭取回來的。但是，作為這些機器人的父親之一，作為【激素瓶系統】、【思維稜鏡系統】和【微型生物能反應堆】的發明者之一，我也很慚愧，自己到底是造物主，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這時，他已經不再處理任何其他事情了，而是專心致志地盯着我，偶爾發出一聲嘆息。
我心裡也不太好受，但是別人的機器人怎麼樣，那是別人的事情，我們怎麼管得着呢？至於庄成先生他……雖然的確是發明這些機器人的父親，但歸根結底，只是個科學家兼商人的身份。科學是美好的，商業卻是唯利是圖的。這兩者的結合，恐怕真的沒有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宣稱的那樣功德無量。
但，再怎麼說，我能見到莉也是多虧了他和天使未來公司啊！完全的否定，也是等於否定我自己現有的幸福。這世上本來就有不幸的人，也有幸運的人，就像汽車發明以後的交通事故更加慘烈一樣。難道能因為一部分人的不幸，就否定時代進步所帶來的機會嗎？
我是應該同情，因為我曾有一個成為英雄、拯救人類的夢想。但是，現在我已經明白那不過是中二的妄想罷了。因為沒有足夠的物質力量，現實里我幫不了姬葉和庸仇他們，夢裡我也被自由之網的殺手像小螞蟻一樣捏死。我根本就成不了英雄，所以，也沒必要去考慮只有英雄才會考慮的事情……
也許是這樣吧。
但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就這樣忍受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獨自去享受幸福，至少不能夠說是明智的事情。我甚至預感到，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躲在家裡，對外面公共環境的惡化不管不顧，那總有一天禍患也會找到我們自己頭上來。就像第三次世界大戰時，許多宣稱中立的國家都迅速被拖入戰爭中一樣……
“所以，莉她的任務是當你的愛人，這本來就已經十分沉重了，因為她要盡情迎合你的喜好。更別說……”庄成皺起眉頭，低下頭撥了撥眉前的劉海，“她真正的任務是扮演你的愛人這件事了！雖然她確實愛上了你，但因為這一切都建立在她主動迎合的基礎之上，都建立在激素瓶系統對她施加的‘不能反抗、甚至連想都不能想’的限制的基礎之上，所以，她自己也感到懷疑，她想要把自己從激素瓶系統的限制中解脫出來，然後再真正地、全身心地去愛你。她想要做一個自由的愛人，但這依舊需要你和你母親的同意，因為你們兩個都被登記為主人！”
原來是這樣……
所以，莉那時候才會拒絕接吻嗎？
所以庄成先生他，今天也才會把我叫過來談話。
我自己的意思，當然是希望莉獲得自由，可是……
“庄先生，如果莉擺脫了限制，能夠做她真正的自己，那我們之間的好感度和記憶還會……”
“已有的記錄倒是會保留的，但是……”天使未來年輕的董事長一臉凝重，“不能確保她不把這些記憶都作為假的拋棄，然後放棄對你的愛！”
“什麼——”
完全不能接受的結果……如果是那樣的話。
如果風險是失去莉，那我說什麼也不會同意，無論是做任何事情。
但是！
難道就要因此永遠讓她在你杞人優的束縛之下了嗎？！
我無法得出答案，只有把頭低下去，雙手深深地抓着自己的頭髮。無論抓多少遍，我都覺得自己無法作出這個抉擇，腦袋裡永遠是一片空白。不，倒也不完全是空白，我很清楚地記得莉以前一次次試圖對我表示拒絕時的痛苦模樣……
“我知道做這個決定對你來說很困難，不要急，慢慢想。”庄成又嘆息了一聲，“因為這不是你一個人能承擔的責任，這裡面有我的過錯，是我太急着賺錢了，所以才推出了【定製愛人】的產品線。有時候，你就是會碰到這種個人無法承擔的選擇，因為造成這種事態的能量並不來自於你一個人。就像倫理學上那個著名的【電車難題】一樣，其實選什麼都是錯，因為要從兩條死路上救下所有的人，那已經變成一件超過社會職能的事情，除非你有超能力才能辦到。但是，那個問題本身假設的基礎就建立在【已經沒有人可以辦到】的基礎上，它想考察的是人的價值觀，而不是正義本身。在我看來，十全十美、什麼美好的事物也不放棄才是正義，雖然會被說為貪婪，但我們人類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不停地超越自己的極限，探索科學技術的邊界的，我們永遠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對我來說，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在【世界機器人倫理委員會】打盹的時候，給你們開這個後門！反正，莉她不是戰鬥型的機器人，就算解除了限制，也應該沒什麼可怕的！”
“雖然您這樣說……但是也無法解決【真愛】的問題吧？真正的愛人只能有一個，一旦選中了就絕不能放棄，這是科學技術無論怎麼進步，都無法解決的死題。”
“我想的確是這樣沒錯。”
庄成的肯定讓我更加糾結了。我很清楚，就算繼續在這裡坐一天，我也不會得出結論來。還給莉自由，讓她自由地去愛，這種事媽媽也許會很樂呵，因為她一向不待見莉。但是，萬一莉獲得自由后選擇的人不是我，我該怎麼辦呢！
“要不你回去好好想吧，雖然在你做出決定之前，你們兩個人的愛情可能會不可避免地陷入泥潭，因為彼此都帶上了一份虛偽。但是……請原諒我沒談過戀愛，所以我也不清楚這樣下去究竟會怎麼樣！”
“哎，您沒談過戀愛嗎？”
也許是害怕繼續思考要不要解除限制的問題，聽到這難得的一件讓我驚訝、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情，我連忙問道。
“是的，因為我一門心思都撲在科學上了！”庄成苦笑一聲，把筆記本終端的投影屏幕又向我劃了幾個過來，上面顯示的都是他少年和青年時代呆在實驗室里的照片，看起來過了十幾年他也沒有怎麼顯老。“就連我創辦這個天使未來公司，本質上也是為了通過專利孵化，為自己掙得額外的科研經費，其實我根本不懂得怎麼管理公司！很多事情，甚至都是交給AI助手去辦的！”
“是這樣啊，您看起來也不像是具有企業家的氣質……但是您沒談過戀愛，又是如何創造出莉那麼感情豐富的機器人的呢？”
“我說過，我負責的只是基礎的技術實現，訓練部分是由幼兒園來完成的，比如剛才你見到的那位保育員張螢小姐……還有很多人才，他們在這方面的經驗還是比較豐富的！”
“哦……”
這就叫作群策群力嗎……如果這麼多人才也能幫我來思考愛情的謎題就好了。
“其實你可以試着回去問問你的父親。”這時庄成忽然笑着說了一句讓我始料未及的話，“他是人中龍鳳，大概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問題，只有他想不想！”
“哎，您認識我父親？！”
“怎麼，你父親沒告訴你，你們校長也沒告訴你嗎？”這次換成庄成驚訝了。
“校長？您還認識我的校長？惠生老師？！”
“對啊，我們三個是老同學啊，半個多月前不才一塊去吃了一趟自助火鍋嗎？！原來他們沒告訴你。也難怪，他們跟我一樣都忙得很！”
庄成像是自問自答地這樣說道。
“原來上次惠校長說要邀請的第三個人是您啊！”
我恍然大悟。的確，父親、惠校長和面前的這個男人都很像，他們身上有一種共同的特質，那就是老大不小了，卻還能保持一種年輕人的心態，甚至可以說是童心。
“唉，回想起我們三個人一同作為校園樂隊出道的那時候，已經過了很多年啊！”
“校園樂隊？！你們？我爸？！”
我再次震驚了。
“對啊，你父親那時候是架子鼓手，我是吉他，惠生他是貝斯兼主唱！我們那個時候的組合叫【神魔樂隊】，怎麼樣，聽起來挺中二的吧？！”
我簡直整個三觀都崩塌了。
雖然說老爸有時候確實中二，但沒想到品味能Low到這個地步！
神魔樂隊，這是要去西天取經嗎？怎麼不直接叫雲宮樂隊？！
“你果然覺得中二！想知道為什麼這樣叫嗎？我告訴你吧……”不等我發問，似乎很喜歡炫耀自己學識的庄成再次自問自答地說道，“其實神魔就是【什麼】的諧音，因為我們三人在一起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好名字來，所以乾脆就取個諧音叫神魔樂隊！當然，這後來也是有說法的。因為我們三個人玩累了音樂，又開始討論起自己的理想來。惠生說他想學古代的聖人，讓年輕人們都能夠得到更好的教育，以此改善我們的社會，所以我們給他取代號叫做【聖】！我的理想則是用科技造福這個世界，創造出前人沒有看到過的美好生活，所以他們兩人說我是在搞無中生有的事業，揶揄我是【神】！至於你父親呢，他說自己沒什麼理想，就想到處旅遊，到處寫生，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我們就說他是閑雲野鶴，應該叫作【仙】！這不，神、聖、仙都有了！”
“可是即便是這樣也沒有【魔】啊！”
我不解道。
“魔啊……那個時候學校里倒是有個人比我們更中二地自稱為【魔王】。不過在我們認識他之前，他就已經自己輟學辦事業去了……我們後來想了想，要是不再玩樂隊還好，要是還玩的話，那就叫【為樂成魔】！你覺得怎麼樣？哈哈哈！”
男人露出這樣天真爛漫的笑容，讓我很難相信他真的比我大三十歲以上。
不過，這種笑容，我在年紀更大一些的人那裡也見過，比如說起自己的傑作《風之來客》時的迪風。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說起來也真是讓人羞愧啊。”這時庄成眨了眨眼睛，臉上顯出幾分落寞，“唉，事到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沒有成為神，惠生他也沒有成為聖，我們的事業，都只能說是與初心漸行漸遠了，不過是勉強應付！倒是你父親……”說到這兒他又莞爾一笑，羨慕地說道，“真的，大概也只有他，想做什麼就能做成什麼，音樂、藝術、科研、射擊、格鬥，都是手到擒來啊！而且他也不操心，寧願不領國際大獎也不願意被名利纏身，耽誤自己優哉游哉的生活，真是成了活神仙了！”
“我爸他有那麼厲害？！”
我的三觀再次被攪得天翻地覆。
“嗯，看來他是真的不想讓你知道。因為他怕你說出他的名字，動不動又該有人求他辦事兒了！上次惠生不就是這樣嗎？把天海二中的校長得罪了，還得你父親打電話給你二叔解決。你二叔在部隊里很有地位，人脈自然也比較廣，這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
“嗯，其實你父親以前也是戰鬥英雄。他之所以總是戴着墨鏡和帽子出門，就是因為怕街上有人認出他來，到時候可又麻煩了——”
庄成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他桌子上的筆記本終端忽然響了，同時彈出一個視頻聊天標誌的窗口。他連忙對我擺擺手說道：
“那就這樣！你自己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要不要解除限制的事情吧，待會兒我也會把莉叫來，把同樣的話也跟她說一遍，再問問她的意見！等到晚上，她就應該回你們家去了！”
“好、好吧！”
我見男人神色匆忙，便起身走出了房間，到電梯間門口按下按鈕。這次和來時不同，沒有人接待我，我便獨自去了第五層。但是，莉已經不在修理室里了，天使未來的工作人員們說她被帶到其他地方去做康複測試了，建議我不要去打擾她。我只好回到電梯間里，按下去一層的按鈕，任由自己在迷宮般的大樓中像一艘紙船一樣被帶來帶去。
等我回到一樓大廳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蓋過了所有降噪裝置的怒吼，把我嚇個激靈：
“你們這機器人怎麼回事啊！叫她做什麼事，她就是不做！”
我一抬頭，只看見一幕可怕的景象：一名似曾相識的機器人小女孩被粗暴地推倒在地上，她的電源已經被關閉，身體有一部分直接摔裂了開來，露出了內置的人工器官和線路，人造鮮血像一攤普通的污漬在地上散開。天使未來的工作人員們連忙上前勸阻，說著：
“先生！請您冷靜點兒，不要這麼對待您從我們這裡買回去的【家人】！”
“家人？老子讓她給我爽爽，她就是不肯！整天就知道玩她那個什麼芭比娃娃，還有唱她的兒歌！你們這生產的什麼電子垃圾！”
“這位先生！您肯定搞錯了，您從我們這裡購買的時候，我們就完全是按照您的需求為您進行挑選和定製的。您說您要的是年幼和體型小的型號，所以我們才為您推薦這一款的！她還沒成年，怎麼能夠做那種事情呢？”
“那要她有什麼用！你們這是欺騙消費者！我告訴你們，立刻賠償我一個全新的、聽話點兒的雛兒！不然我就投訴你們！你們最好搞清楚，我買你們的東西，你們就應該對我服服帖帖的！這玩意兒是我的私人財產，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我有錢我就是大爺！”
“先生，您這種態度是不對的！因為天使型機器人不是一般的產品，她也是有生命的啊！您怎麼能這樣對待她？”
“放屁！生命？她就是有生命，生命又值幾個錢？她的命就是做老子的玩物，這樣她活着才有價值！快點兒，少TM跟我廢話！趕緊賠我一個新的，今天晚上之前，給我送到我學校來！”
“先生，您這——”
“你這個人渣——！你也配擁有這些天使？！”
本來已經把拳頭攥得硬邦邦的，牙也快咬碎了的我，不顧自己身上的傷痛還未回復，從電梯間衝出去將那人撲倒在地上。他看起來像個大學生，戴眼鏡，胖胖的，手臂比我粗得多，自然想要反抗。但我果斷從兜里掏出了早上老媽說什麼也要塞給我的防狼手電，一棍子捅到他那游泳圈一樣的肚子上。聽着他殺豬般哀嚎的聲音，我的心裡才頓時暢快了不少。周圍的人們趕緊把我倆拉開，那人起身飛也似地逃走了。
我轉過身，注視了躺在地上的那小女孩兒一會兒，心有不忍，便走過去撿起她掉在一旁的小帽子，把她痛苦的臉遮上了。然後，我也像只斗敗了的公雞一樣，沒命地逃出了天使未來總部。
跑到外面來，大概是正午時分，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今天沒有雨，也沒有風，我的心卻在自己小小的胸腔內縮成一團。我感覺自己快凍僵了，手心也全都是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