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表面看起來似乎是附屬關係,但海茗高中圖書館的歷史其實比學校本身還要悠久。這所圖書館本來是社區所屬的公益機構,在附近的兩所中學合併之時,與建好的新校舍僅僅一牆之隔的圖書館也被劃歸到了學校協理的範圍之內——這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周一到周五圖書館面對全校師生開放,周日則是會有志願者和社區義工負責照管、向一般市民開放的公開日。而在這之間的周六、也就是休館的時候,偌大的圖書館就成了我獨享的聖域。

我不是那種對閱讀上癮的書蟲,但即便只是打打遊戲,坐在那一排排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面前也會給人帶來極大的滿足感。雖說在艾原加入圖書部之後我偶爾也不得不和她分享這一僻靜的私人空間,但哪怕對兩個人而言閱覽室也顯得過分寬敞了。只要沒提起什麼特別的話題,我和艾原都屬於話很少的那類人,大多數情況都只是埋首於自己手邊的事情。我會插上耳機打我自己的遊戲,而艾原則是坐在桌前默默地看自己帶來的小說和漫畫,兩人就這麼從早晨一直呆到華燈初上。

今天也是一樣,我剛剛拉開閱覽室的玻璃門就在櫃檯後面發現了艾原。今天的她與以往稍微有點區別,一向披散在肩頭的中長發綁成了短馬尾,臉上還戴着一副粗大的黑框眼鏡。直到我在她身邊坐下,她才開口和我打招呼。

“早。”

“唔。”

我含含糊糊地答道。艾原一動不動盯着手裡那沓寫滿了字的橫格紙。

“這兩周學長來得都很早啊。”

我把隨身攜帶的小提包放在桌上:“畢竟這裡安靜。家裡實在太吵了。”

我那個之前在本地大學的音樂系做教授的姑姑上周剛從歐洲不知什麼地方的某個公演上回來,家裡又恢復了以前那種雞犬不寧的狀態。我住的閣樓離樓下的鋼琴夠遠了,但每天早上還是會被永無休止的琴聲吵醒。最近幾天我都盡量早出晚歸,而到了休息日圖書館就成了我最後的庇護所。

聽我說完艾原聳了聳肩。

“是嗎。我家倒是正相反。”

沒有營養的話題無疾而終。我本想就勢拿出遊戲機,可艾原手上捧着的那沓稿紙搶先一步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的字跡頗為秀麗,但讓我特別注意的的自然不是藝術性方面的元素。儘管被女孩的手臂遮去了大半,還是能看到冊子的封皮上依稀寫着“初稿劇本”幾個字。女孩的表情看起來相當認真,似乎並沒注意到身旁的我。我不自覺地把上身湊了過去。

“偷窺可不是好習慣喲,學長。”

艾原頭也不回地說道。被戳中的我只好老實地擺正身子:“你手裡的是什麼?”

女孩提起頁腳審視着下一頁的內容:“戲劇部的新劇本。巫帆姐找我幫她們畫張宣傳畫,我就問能不能先拿劇本看看……”

她轉過頭掃了我一眼。

“不過這事兒學長應該也知道了吧。”

這傢伙還真是無所不知。大概是巫帆和她說了什麼吧。

“已經寫完了?”

艾原“嗯”了一聲。我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了。

“……等下能借給我看嗎。”

“不行。”

拒絕得乾脆利落。女孩豎起稿紙在桌面上敲了兩下,轉過椅子面對着我。

“我還沒不近人情到會把別人的東西借出去的程度。她們等下就要排練了,這東西還有用呢。”

說到這裡她忽然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過啊,既然學長這麼感興趣,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戲劇部的綵排?”

“那是無關人士也能隨便去看的嗎。”

“我既然能去,學長難道就不行嗎。再說我也不相信巫帆姐會攔着不讓你進去。”

說著艾原伏在桌面上,撐起下巴望着我。

“就別給自己的懶惰找借口了。本來你也不想去吧?”

……我一向對於“不讓別人得知自己的意圖”這點有着特別的執念。即便被困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方向也絕不會開口問路,去超市買東西無論排隊長短都會選擇在無人值守的自助櫃檯結算。如果在此直白地答覆對方“我想去”,那我等於將自己的意圖完全暴露了出去。

但——沒辦法,這是個來之不易的機會。那女人前幾天的威脅彷彿還在耳邊縈繞,而據我所知她可不是那種虛張聲勢的人。況且比起這個,巫帆當時的神情更令我在意。

那不是能讓我視若無睹的表情。

作出非常規的舉止必將付出代價。從樓里出來走了好幾分鐘了,艾原仍舊時不時地窺伺着我的臉。還好她不是那種輕佻的性格,不然這時候可能已經在那裡偷笑了。

“沒想到學長還真要去看啊。”

“怎麼。我想去看話劇難道就犯了什麼罪嗎?”

“沒,只是覺得不太協調。很難想象學長居然會把休息時間花在遊戲以外的事情上,該怎麼說呢,就像看到一個老酒鬼突然說自己要戒酒一樣。”

給你留下那樣的印象還真是對不起了。再說這還遠遠稱不上是戒酒的程度,至多算是“暫時休業”罷了。

隨着日期朝着月末逐漸迫近,校內的氣氛也逐漸熱鬧起來。不論上學放學我都會經過體育場和社團大樓之間的這條路,每天路上的裝飾都以肉眼可見的幅度變得更加豐富。牆上的宣傳畫已經完成,方塊字上坐着一個懷抱招牌的小熊,畫面居然是出乎我意料的寫實風格。幾天前路上見過的那幅塗鴉畫已經被掛在了禮堂前方的數字屏幕下面,色彩反差極為強烈,直視久了會給人一種自己被吸進去的奇怪感覺。有兩個人穿着只能在漫展或是換裝派對上才能看到的那種舊式歐洲盔甲,在樓前的停車場上擺開架勢,舉起手裡半人多長的武器胡亂揮舞。其中那個帶着三角盔的人握着一把花花綠綠的戰斧,而另一個人則是像舉耙子一樣端着一把棍子似的長劍。

“那叫什麼來着。”

“什麼?”

艾原依舊直直地望着前方。就算路邊發生爆炸也沒法把她的視線吸引過去吧。

“那個。”我舉手指了指,“是研究那種刀劍格鬥術的吧。我記得有個專門的名詞來着,叫HUME?HOMO?”

我聽到身旁的學妹大大地嘆了口氣。

“HEMA,歐洲古武術的簡稱。一共四個字母能記錯兩個,最後還錯出了個了不得的結果,學長你也是厲害。”

又不是人人都有你那麼好的頭腦。

“還有研究這個的社團啊。”

“比這冷門的社團多着呢。”

艾原看着路邊逐漸聚集起來的人群,忽然換了個口氣。

“不過估計也就到這學期為止了。今年開始所有社團每學期必須拿到一次校級比賽以上的榮譽,不然到學期結束就自動廢部了。”

這又是什麼新花樣。

“全國都沒人舉辦這種項目的比賽吧。”

艾原聳聳肩:“所以啊,他們只是想找個理由撤掉大部分‘沒用’的社團而已。升學率才是唯一的考察標準,像田徑隊和合唱團這些能去參賽拿獎、多少拿出點兒實績的社團,發展發展還能被上面的人誇一句‘多元化’,其餘的那些不僅對升遷仕途毫無幫助,反而會引發家長大規模的不滿。”

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情緒。我把視線從女孩臉上移開。

“然後呢,難不成你覺得這樣就合理嗎。”

“我不知道。這既不是我決定的、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事情。”

擔任着社團聯合會秘書長的女孩乾脆地回答道。走到花壇旁邊的樹蔭下時,她又突然說:“誰讓學習以外的事情都叫‘不務正業’呢。”

出於和女孩相同的理由,我也不會對這件事作出評價。

戲劇部排練的地點在禮堂二樓的大報告廳,從室外樓梯上去顯然要比走和教學樓相連的天橋繞過來快得多。但因為早上剛剛下過一場陣雨,樓梯的台階上滿是積水,我和艾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鑽進教學樓的側門。我還是第一次在休息日進入教學樓,走廊里靜到能聽見腳步的回聲。儘管個子不高,但艾原的步頻明顯比我快上許多。她先我一步跑上樓梯,拉開通向玻璃天橋的防火門。

天橋對面的入口前擺着一張小桌子,看起來像馬戲團的售票處,巫帆就坐在那後面。這應該是為了查出勤設置的關卡吧。她出神地盯着桌面,完全沒有注意到逐漸走近的我們。

艾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唷。我來了。”

她把抱在胸前的那沓稿紙放在桌上。巫帆如夢方醒般地抬起頭,先是衝著艾原笑了笑,隨後驚訝地望着站在後面的我。

我只好舉起手有樣學樣。

“唷。我也來了。”

“我就順嘴提了一句,沒想到後面這人聽了非要跟來。”艾原豎起大拇指越過肩頭指指身後的我,“本來能早點過來的。沒耽誤事吧?”

“……沒。排練還沒開始,而且備用的劇本早上也印好了。”儘管回答着艾原的問題,巫帆的視線卻依舊停留在我身上,“倒是林先生……真的是來參觀排練的嗎?”

不然呢。

“不歡迎我這樣的不速之客嗎。”

“不是……”巫帆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是……我還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呢。”

我聳了下肩膀。艾原適時插嘴:“誰知道呢。估計學長只是來看美女的。”

她一邊說一邊衝著巫帆使眼色。好在宅心仁厚的大小姐並沒多想,只是像往常那樣微笑着說:“是那樣的話,我們部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哦。”

“我倒覺得他的喜好限定在某個特定的人身上——怎麼了學長?不進去嗎?”

艾原回過頭沖我咧咧嘴,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這女孩一向把玩笑話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能讓人感覺出鮮明的譏諷意味,又不好當場發作。我跟在她身後鑽過桌旁的縫隙,走向天橋盡頭的玻璃門。

“走廊里沒開燈,小心腳下。”

愛操心的大小姐不厭其煩地叮囑道。

如果說整座禮堂的形狀像個被切去底角的甜筒,那報告廳外的這條走廊就像是環在中間的裝飾綵帶。入口在舞台兩側,無論是從天橋這邊的正門進入還是從室外樓梯走都要花上很長時間。艾原一開始跟在我身後,但沒走多遠她就快步跟了上來。

“如果學長抱着什麼奇怪的期待,那可能要失望了。巫帆姐可不會登台演出哦。”

我一聲不吭地繼續走路。即便沒有收到回應,身旁的女孩仍舊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不過我聽說戲劇部的頭牌倒是個一等一的美女。等下就能一探究竟了。”

“……你腦子裡裝的都是這些東西嗎。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平時多琢磨點正經的事情不行嘛。”

“啊呀,學長你確定要提起這個話題嗎?要是拿成績來做標準,我們兩人里該作出反省的似乎不該是我吧?”

艾原像默劇演員一樣誇張地嘟起嘴唇。這傢伙每次露出這副“不好意思我是天才”的嘴臉時都活像漫畫里的大反派。

“事出反常則為妖,我只是對超乎常理的事情提出合理推測而已。與其相信學長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過來看話劇演出這種天方夜譚,把想要找漂亮妹妹飽飽眼福作為潛在企圖明顯更能說得過去。”

已經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了。

因為是私下進行的排練,觀眾席空蕩蕩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應該都和我們一樣是戲劇部部員的熟人或者朋友。舞台上亮着幾盞僅能提供基礎照明的射燈,幕布只拉了一半,背後有人在小聲交談。宮羽華估計也在那後面吧,只要她沒像往常一樣偷懶逃掉的話。在影院或是體育場里我習慣坐在後面幾排不會被其他人看到、視野又相對較好的位置,但這裡估計是為了塞下更多的座椅,觀眾席的坡度非常緩,後排看起來就沒那麼有優勢了。我嫌爬到頂上時間太久,就隨便找了個靠過道的座位。艾原在隔我一個空位的地方坐下,距離就和往常在閱覽室櫃檯後面並排坐着的時候差不多。

光從相當高的天花板上打下來,站着時還不覺得,一坐下忽然感覺廳里格外地暗,視野里的物體都像是被套了層模糊的毛邊。往往這種環境下時間就特別難熬。排練一時半會兒還沒有開始的意思,觀眾們百無聊賴地窩在自己的座椅里,有兩個膽大的甚至已經掏出了手機。我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身側的空口袋,回想起遊戲機還留在閱覽室櫃檯上的提包里,忽然覺得心神不寧。

“這大概是個什麼故事?”

我小聲向艾原提問。女孩輕哼了一聲。

“不怕被劇透嗎?這可是學長感興趣到會主動來參觀排練的新劇目啊。”

怎麼這麼啰嗦。艾原掃了我一眼,微笑着把視線轉向舞台。

“對了,前幾天你不是在看那個人的書嗎。看完有什麼感想嗎?”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了。

“還沒看完,書放在家裡了。怎麼說呢……按一般標準來看還算是有趣吧。”

雖然也就僅此而已了。我拿到的那本是個短篇集子,聽說還是那人的代表作,裡面都是什麼密室殺人啊,靈魂離體啊,預知未來啊……等等諸如此類的故事。節奏緊湊、情節離奇,看的時候就好像被牢牢抓住一樣頗為過癮。但作品整體的行文風格十分糟糕,總會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從書報攤買來的廉價黃頁刊物,遣詞造句極其生硬粗糙。最主要的問題在於,不知是否是因為太過側重於敘事,出場人物幾乎都只是套着個花哨名字的工具人,形象塑造單薄而乾癟,像我這種不擅長記人名的甚至想在書頁里附上記錄用的小紙條。

結合他的身份背景,這人在他的生涯伊始時期恐怕靠的是自費出版。

所以我繼續說道:“不過我也大概理解你為什麼對他有那麼大的意見了。”

“那不是意見。那是客觀評價。”

女孩用絲毫不帶情緒色彩的口氣說了句相當情緒化的話。隨後她轉過臉看着我。

“學長肯定讀過奎因的書吧?”

語氣比起推測更接近確認。老實說我遠遠算不上愛讀書的那類人,但女孩提到的名字實在是太過響亮了。

“四五本吧。悲劇系列和國名系列。”

“那就都是早期的作品咯。”

艾原仰起頭像海豹那樣朝着天花板吐了口氣。

“大多數人都更喜歡奎因前期的作品,認為那部分囊括了他最優秀的一部分詭計。對此我也認可。但——我永遠不會把需要附上出場人物表才能讓人讀懂的書稱作小說。奠定他偉大作家地位的,是後期那些文學性更強的作品。”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是說那個人寫的書深度不夠嗎。”

“我不會用那個詞去形容,”艾原抱起胳膊,“因為那還不夠準確。不過差不多就那麼個意思吧。”

“但如果是那樣,連黃金三大家都沒能避免的問題,拿來苛責普通作家未免也有些強人所難了吧。”

我試探性地把球踢回去。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艾原很輕鬆地認可了我的說法。

“嗯,你說的沒錯。”

隨後她將視線移向身側:“所以這不過是我的一己之見。既然寫作是某種形式的自我表達,那除了編個聳人聽聞的故事吸引人花錢買書之外,裡面還應該有點其他的東西才對。起碼拿‘我寫的本來就是類型小說’這種話當借口是遠遠不夠的。”

其他的什麼呢?艾原並沒有給出解釋。我看着她的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從道理上講,我並不同意女孩的看法。小說是自適應性相當強的載體,同一本書在不同的人口中可能有着截然相反的評價。雖然會因為讀者群的感性能力差別而分成許多不同的種類,但種類之間並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別。有人會因為現在接觸到的純文學作品而覺得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滑稽可笑嗎?不會,因為那就不是給大人寫的。淺薄的作品並沒犯下什麼不得了的罪過,因為創作者在創作的時候就根本沒想過賦予它更多的內涵。

但這點艾原自己應該也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這就是你對他們劇本的看法?”

艾原吐了口氣:“哪有。寫作技巧的提升很依賴經驗積累,這是他們的編劇第一次寫原創故事,誰會對別人的處女作橫挑鼻子豎挑眼啊。剛才的只不過是我借題發揮想發發牢騷而已。不過——”

舞台那邊傳來一陣響動,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就在這時我聽到身旁的艾原喃喃說道:“無論有經驗或者沒經驗、有天賦或者沒天賦,對任何人而言創作都有一條不該觸碰的紅線。”

……紅線?

這人在說什麼啊。

我收回身子想尋求更多的解釋,但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麥克風發出的蜂鳴聲給打斷了。

幾個人陸續從幕布后繞出來,在舞台上一字排開。只是非正式的練習,大家身上都是T恤衫配校服褲的簡單組合,至少在服裝這部分似乎沒什麼可期待的。該說不愧是文藝類社團嗎,女生的人數佔了壓倒性的優勢。個頭明顯比周圍人高出一頭的宮羽華站在最邊緣的地方,半個肩膀都被幕布遮了起來。她一眼就發現了我和艾原,先是朝我們招了招手,隨後特意用那種搞怪的表情沖我擠擠眼睛。

站在最中間的男生舉起手裡的話筒。

“感謝諸位的到來。接下來要帶給大家的是我們戲劇部的新劇《金雀花》,本劇會在一周后的藝術節上正式演出,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男生的語調略帶點播音腔,聲音和他看起來給人的感覺一樣乾淨。觀眾席鴉雀無聲,不過這也說不上多麼尷尬——比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寂靜相較而言可能還稍好一些。男生說完話就把話筒傳給隊伍打頭的女孩,台上的人開始依次進行自我介紹。

有句話必須說在前頭,我對人名的記憶能力極其差勁。能天天見面的朋友或是同學還算好,在初見的情況下我實在是很難將那些陌生的面孔和他們報出的名字聯繫起來。估計是為了方便觀眾理解,台上的演員們除了自報家門外還簡略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在劇中扮演的角色,這下我更是徹底亂套了。話筒從頭到尾傳了一遍,台上這些人里我能叫出名字的還是只有宮羽華。好在雖然下身都套着標配的黑色制服褲,倒還沒有人身着那件面料粗糙的白色校服短袖、而是都穿着顏色式樣差異極大的半袖衫,我得以利用色感這種最為原始的編碼方式來理解舞台上發生的一切。

所有人都介紹完畢之後,話筒重新傳回到男生手裡。他略微欠身鞠了一躬,站在兩側的人旋即將幕布合上了。過了一會兒,舞台後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拖拽聲,大概是在設置簡單的布景和道具。等到幕布再度拉開時,舞台上已經出現了一張長到稱得上壯觀的木桌。桌上空空如也,不過即便上面擺着什麼,以這麼糟糕的座椅角度也只能大約看到個側面。桌邊靠左首圍坐着三個人,穿着嫩綠色短袖衫的女孩位於顯而易見的主位上,其餘的兩個女孩則坐在她的左手側。按道理肯定是一邊一個看起來更平衡……但那樣就會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背對着觀眾了。

艾原用拇指捅捅我:“那個穿綠衣服的好像就是戲劇部的頭牌哦。”

誰會去關注那種事啊。

……雖說是這樣,我還是將移開的視線重新移了回去。嘛,單憑長相就肯定稱得上是美女了。而且和一般隨處可見的漂亮女孩不同,那女生的五官頗為立體,遠看有幾分電影明星特有的氣質。只不過……

“是短頭髮啊。”

“唔。啊,學長肯定是更喜歡長頭髮的女孩對吧。”

能不能不要過分解讀我隨口說的話。我把頭靠在只憑觸感根本感覺不出材質的海綿坐墊上。

“所以她就是主角嘍。”

“誰知道呢。”明明讀過劇本,艾原卻仍是不置可否,“看下去不就明白了。”

綠衣服的女孩低頭翻了幾遍手裡和艾原那本一模一樣的文件夾,嘴唇微微翕動。隨後她鬆了口氣,仰起頭望着觀眾,剛才那幅略帶迷茫的鬆懈表情瞬間便消失得一乾二淨。她豎起左手,手肘撐在扶手椅上(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為什麼只有她坐着一把有扶手的椅子),全神貫注地端詳着另一隻手的指甲縫,就好像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似的。突然,她一下子綳起嘴角,轉過臉着身旁的那兩個人。

“今天又到了茶會的日子吧。哼,茶水,真不知道那種燙喉嚨的東西有什麼喝頭。”

演技這種東西是沒法用一個量化的標準去描述的——你當然可以評價說是台詞功底很好或者表情控制很到位,但很多時候不過是一舉手一投足、一些細微的東西帶給觀眾的感覺而已。開場僅僅十秒鐘,還只說了一句台詞,我卻能明顯感覺到台上這個穿綠衣服的女孩無疑擁有那種能讓人在她扮演的角色身上投入感情的能力。

觀眾似乎也都入戲了,廳里的氣氛逐漸嚴肅起來。靠左側首位的扎麻花辮的女生——她穿的白色t恤上印着一隻抽煙斗的米老鼠­——明顯還做不到像同伴那麼練達。她草草瞥了一眼膝蓋上的台本,隨後才意識到該是自己接下一句台詞的時候了,慌亂中居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

女孩完全忘了自己該說什麼,臉已經紅透了,像只剛從沸水裡撈出來的龍蝦。和她一起坐在下首的女生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台上陷入了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就當我以為台下要有什麼人出來救場的時候,綠衣女孩忽然蹙起眉頭,用極為不滿的語氣說道:“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弄不清楚嗎?有你這樣的下人真是壞了我們家的名聲!”

這絕對不是寫在劇本上的台詞——只須看看舞台上其餘兩個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臂推推像木頭人一樣杵着的米老鼠女孩,示意她坐下,同時又朝着稍遠處的女生做了個極細微的手勢。對面心領神會,連忙將台詞接了過去。觀眾似乎都沒有覺察到這一小小的插曲,演出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進行。黑暗中有人在輕輕敲我的肩膀,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露出微笑。

餘下時間裡,演員們的台詞幾乎都在介紹與故事背景相關的人物關係,請容許作為極簡主義支持者的我就此省略。簡而言之,綠衣女孩所飾演的角色果不其然是位貴族大小姐,台上的其他兩位則近似於她的貼身僕人或是女伴。我還從未見過有哪個人身上插着的旗子會比她還多——只憑看着就知道這位大小姐恃寵而驕、性情惡劣,身邊的傭人對其頗為不滿;由她們那多少有點生硬的介紹性台詞也可以得知,大小姐酷愛惹是生非,不是前天搶了誰誰的男友,就是昨天當眾羞辱了某某,再不就是上周惡意破壞了什麼人的生意。在一部推理作品裡,這種身上的旗子插得都和刺蝟差不多的角色結局也顯而易見:倘若最後的死者不是她,我會非常驚訝。

這一幕最終以貴族小姐不聽勸告、執意要出席由自己的情敵牽頭舉辦的茶會作為結尾。幕布緩緩合上,演員們不一會兒就順着舞台左側的舷梯走了下來。剛才出了差錯的那個女生終於憋不住驚慌開始小聲抽泣,跟在她身後的綠衣女孩見狀迅速上前摟住了她。

進入了幕間休息,台下的觀眾也開始小聲交談。艾原偏過頭問我:“怎麼樣?”

“還不錯。演得比我想象的好。”

雖說大部分台詞寫得就和電視上自然動物紀錄片的旁白描述差不多生硬。但不論怎樣,我發現自己對接下來的故事發展竟意外地感興趣,所以就這點而言劇本已經遠超我的期待。

艾原晃晃食指,頭也跟着搖了搖:“嘖,誰問那個了,我是問台上的這些女孩子怎麼樣。從開始就見你一直盯着那個美女的臉看,怎麼,已經迷上了?”

我並起指節推開她湊上來的額頭。

一陣比起剛才短不了多少的雜聲響過之後,幕布再度拉開。剛才的大長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張小圓桌,出場的演員人數也像是細胞分裂一樣增加了好幾倍,三三兩兩地散落在桌子周圍。從觀眾席的方向看去,三張桌子成品字形:左右的兩張比較靠後,居中的那張位置則更淺一些,大概也是為了平衡視覺效果所做的安排。由於明顯是需要多人交談的一個場景,每張小桌旁邊都豎著架桿麥。理論上這肯定是所有交談都在同時進行的一個宴會場景,但在舞台上還原現實的情況必然會七嘴八舌地亂作一團。最左側的兩人微微向前一步,射燈的焦點也適時朝他們移了過來,我便知道接下來會是他倆的戲份了。

兩人身上衣服一青一白、身形一胖一瘦,看起來活脫是布袋和尚座旁的那兩個童子。個兒矮的那個瘦子略微躬了一下身,手捧着劇本讀到:“老爺,店裡的損失查清楚了。”

身形魁梧的男生腆起肚子,臉壓到劇本上:“哦?是嘛,到底虧了多少錢?”

白衣服的男生湊了過來,環顧四下無人之後,張開手掌從肋下探到對方身前。

“算上取消訂單的客人,加上這兩天損失的客流,至少……這個數。”

老闆角色的男生皺起眉頭:“五千?”

夥計搖了搖頭,重新頓了下手掌。

“……五萬。”

“五萬?她還……”

意料之中的暴怒過後,青色衣服的男生忽然卡了殼,樣子有點不知所措。他連忙抬起手瞟了眼劇本,隨後才把後面的台詞一嘟嚕一嘟嚕像趕集一樣匆忙地吐了出來:“她還真敢下手啊!不就……不就是仗着她爹是公爵,就那麼不把其他人放眼裡嗎?在別人門口旁邊開新店擠兌,反手還降了這麼多價,以後城裡誰也別想做綢布生意了!”

“據說……”

白衣服的夥計吞吞吐吐。老闆自然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態的變化。

“據說什麼?”

夥計嘆了口氣:“據說她家明天開始還要大酬賓,所有布匹上尺量一律還多給長三寸。”

“長多少?三寸?一尺當一尺三?”

試演老闆的這個男生一下子瞪起眼睛。說實話,雖然誰都能看出他的演技明顯不穩定、台詞功底也很有問題,但這一瞬的神態抓的還是挺絕的。他皺着眉踱了兩步,相當用力地吐出一口氣,蓋子一樣的肚皮明顯癟了下去,最後在桌旁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同時飛快地掃了一眼劇本。

“唉。生意哪有……生意哪有這麼做的,她這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呢。”說到這兒他忽然揚起腦袋,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去她的!她不仁休怪我不義,反正這樣下去早晚也是個完蛋,不如就和她拼個魚死網破!你過來!”

他伸手招呼一旁的夥計。兩人湊在桌上交頭接耳,燈光隨即移開。發亮的圓圈滑過舞台中央,最終停在了右側這桌客人的頭上。文藝社團的性別差距在這一時候體現得淋漓盡致:桌邊圍着的四五個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桌邊同樣只有一把椅子,坐在正位面向觀眾的是一位長發披肩的女孩,上身的短袖印着棋盤一樣的花格子。其餘幾個女孩分散着站在她身後,猶如孔雀展開的尾巴。

“那個麗芙居然還敢來參加這次的午茶會。”頂着蘑菇頭、位置靠左的女孩率先開口。

“是啊。“她旁邊的女孩忿忿不平地點點頭,”明明上次對我們小姐說了那麼過分的話。真是不知廉恥。”

“這次就應該把她拒之門外,讓她碰一鼻子灰!”第三個女孩忙不迭地補上。

“嘖……都別吵了。”

黑髮女孩抿緊嘴角,直直地朝上豎起手掌。……這場景看得我不由得想吐槽——設計上應該是先讓靠後的這些扮演跟班角色的女孩嘰嘰喳喳地議論,再由大小姐角色的女孩抬手制止的這麼一個經典橋段。但多半是由於演員總體普遍對劇本感到陌生的緣故,不同角色之間的台詞銜接明顯掉了鏈子。在蘑菇頭說完之後,原本該搶着說話的另兩個女孩似乎根本就沒搞清楚狀況,停頓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台詞。之後理應打斷交談的大小姐也是一樣,她舉起手的時候前面說的話都結束好一會兒了,遲鈍的反應就像是技巧還不熟練的師傅所表演的木偶戲一樣,叫下面的觀眾多少覺得有些尷尬。

……畢竟只是高中業餘社團的排練啊,感覺反而是故作認真地在這裡評頭論足的我有點對不起人家。我正這麼想着,艾原適時地把腦袋湊了過來:“怎麼了?學長已經開始不耐煩了嗎?”

每次時機都掐的這麼准。

“不耐煩的是台上這些人吧。手裡拿着劇本就上來排練,起碼也該先把自己的台詞背下來吧。”

艾原笑了笑:“那他們也得有時間啊。據我所知這劇本昨天剛剛新鮮出爐,但藝術節可就是下周三的事情了。而且……”

說到一半她忽然住了嘴,身體向後靠去,整個肩頭都埋進座椅里。

在我和艾原交頭接耳的同時,舞台上的話劇自然也在持續進行。大致概括下劇情,就是黑長直的大小姐一邊用陰凄凄的聲音得意地炫耀要對那個不識相的死對頭(也就是第一幕那個綠衫女孩)進行“百倍奉還”程度的報復,一邊卻又在幾個跟班連珠炮一樣的追問中絕口不提自己具體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在一陣尖細得像是機械合成的反派笑聲響過之後,這一桌的客人也同樣隱入了陰影之中,燈光的焦點終於移到了正中央的這張桌子上。桌旁的一男一女相向而立,男生就是剛才開場時率先致辭的那個清秀的男孩,對面的女孩身材有些矮小,短袖的前襟上印着一隻酷似妙蛙種子的青蛙。從她粗短的頭髮和整個人略有些瑟縮的氣質來看,她很有可能是剛入學不久的高一生。

和前面那兩組不同,這兩個人看起來明顯有些緊張。站在左側的男生不斷地挪動腳步,右手緊緊地揪着自己的領口,都快把最上面的扣子扯開了。但同樣也和之前出現的演員都不同,這兩個人手上都沒拿着劇本。

先開口的是女方。

“沒想到啊,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舉辦的茶會上。不知該說你是勇氣可嘉,還是鐵石心腸。”

女生右手的食指一圈圈地纏着自己的衣角,把青蛙都扯變形了。雖說這八成也同樣是出於緊張,但卻意外地符合她所飾演的人物形象。

“有……有什麼不敢的?我又沒做虧心事。”

女孩輕蔑地哼了一聲:“背叛了別人還叫沒做虧心事?”

“你——我們之間明明是和平分手……”

“是呢,發了封信給我之後就杳無音訊,在其他場合碰面也形同陌路,您的分手方式還真是‘和平’。”

受到了這樣的譏諷,男生卻並未表現出羞愧——作為和我身邊坐着的這位不同、沒開天眼的一名普通觀眾,我也無從判斷是劇本的要求就是如此,還是他自身過於青澀的演技所導致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你為了個公爵家的大小姐把我給甩了,不就這麼一回事嗎?”

“不是這樣的!”男生歇斯底里地爭辯道,“我愛的人是你,格蕾!”

“愛的是我?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又要和她在一起?”

啊,頭已經開始痛起來了。雖說這對台上賣力表演的同學們不太尊重,但這種愛恨糾纏的瑪麗蘇戲碼實在是讓人血壓陡增。

男生輕輕地搖了搖頭,朝着舞台邊緣走了幾步,視線投向觀眾席。在想象的世界裡,他前方也許豎著一面牆壁,而他駐足眺望的地方正好是扇玻璃窗。

“她的父親……公爵大人說要資助我在藥品開發方面的研究。我是個醫生啊,拯救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是我不容推辭的責任。如果新葯真的問世,你知道它能拯救多少人嗎?那將是劃時代的——”

“也就是說,我這個平民出身、只會做些杯杯盞盞瓶瓶罐罐的普通人根本配不上你這位大醫生是吧。明白了。”

女生用酸溜溜的口氣說道。男生擺出一副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最後還是攤開雙手

“……對不起。”

“你想說的就這些?”

女孩露出苦笑。見男生無動於衷,她抱着手臂沮喪地朝後退了一步:“算了,就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以後再見,就是陌生人了。”

說完這句言情小說風格極為濃厚的台詞之後,女生便扭轉身向著舞台深處離開。台上的燈光隨之熄滅,男生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他佇立良久,最終吐出一聲重重的嘆息。幕布旋即被拉上,這一幕看來也就到此為止了。

兩側的壁燈亮了起來,有人從幕布的間隙里探出頭說要進行幾分鐘的中場休息。前排開始有觀眾比較不在乎地提高聲音閑談,有兩三個人起身結伴走向通往衛生間的側門。艾原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身靠着我們面前這排座椅的椅背。她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倒並沒有開口,臉上依舊帶着平時那副似有若無的微笑。

“……怎麼了。看着我幹嘛。”

“和往常一樣啊,好奇學長目前為止對這部劇的看法。研究學長的內心所想也算是我的一大業餘愛好了。”

“哼。我既不是珍稀動物也不是典型病例,沒什麼研究價值。”

聽了這話艾原撇撇嘴:“那你可就說錯了。以全人類作為總體來觀察,學長這樣的人不說是絕無僅有,也絕對稱得上是鳳毛麟角。……不過這麼說下去就跑題了。大概背景都介紹完了,學長覺得到目前為止這劇本怎麼樣?”

……看這架勢這傢伙還非要聽我的評價不可了。我倒不是想要逃避,只是在現有的情況下說實話肯定對不起別人,而說了假話又好像對不起自己。平心而論,第二幕的效果比起第一幕差了很多,給人的觀感就像是吃下去一塊相聲、少女漫畫再加上偶像劇壘成的三明治一樣。但比起給這種不論怎麼美化都無疑是批評的想法找出個足夠和緩的方式說出口,那我寧願直接岔開話題。

“……馬馬虎虎吧。奇怪的倒是都演了這麼久,演員大多數都亮相了,怎麼沒見那個高個子啊。”

“你是說學姐嗎?”艾原朝後看了一眼,“她後面才會出場呢。有一說一,學姐的角色姑且還算是挺重要的。”

那個宮羽華居然演上了重要角色!……四捨五入不是約等於完蛋了嗎。我雙手合十。艾原看到我這副樣子不由得笑出了聲。

“學長你也太過分了點。你不是從來沒看過戲劇部的演出嗎,對學姐在社團內的表現應該完全不了解吧。”

“那你可就說錯了。”我一巴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我就是對她這個人太了解了,所以對她能演出個什麼樣子一清二楚。”

話音剛落,牆上的壁燈就熄滅了,幕布再度拉開。剛準備說些什麼的艾原合上嘴巴,定住腳跟轉了一圈,像中了槍彈一樣倏地倒入座椅當中,整個姿勢帶着一種搞怪屬性的瀟洒。

台上的布局又發生了變化——或者不如說是又變回去了。儘管上面擺了很多象徵各式器皿的紙杯紙盤,但面前這張無疑還是第一幕的那張長桌。舞台中央只有一名演員,背對着觀眾站在長桌前不知在擺弄些什麼。當然即使看不到正臉,僅憑那頎長的身軀也能判斷出這就是宮羽華。我也是一瞬間就明白她為什麼會到這時才出場——或者說她為什麼會飾演這個一上來先獨享舞台中心的角色:以她的身高,無論是放在女孩堆里還是和男生演對手戲,看起來都很不協調。她裝模作樣地將面前的碗碟擺來擺去,隨後轉過身舉起手腕極為誇張地抹了把額頭。

“唉,真是的。每次都要我一個人從頭忙到尾。都和她說了該再雇幾個女僕的,明明靠着設計瓷器賺了那麼多錢。所以說啊,這些平民出身的哪怕交好運當了主子,也總改不掉自己身上那股小家子氣。”

這位比起一般人家的傭人更像是儀仗隊旗手的高個女僕毫無顧忌地在人背後嚼着自己僱主的舌根。有一點是我這個帶着先入為主的批判情緒的觀眾也不得不承認的:無論是通過台詞展現出來的情緒、還是肢體語言的表達,宮羽華都要比之前上台的一些演員生動很多。但即便如此,你仍然可以說她完全不會演戲——很多大熒幕上的成名明星甚至也有着同樣的問題,那就是演什麼都像是在演自己。或許是因為個性太強了吧,宮羽華演什麼都像宮羽華。

不過,雖說在表演上做不到恰如其分,看着她在台上插科打諢至少也還能佔個熱鬧。宮羽華是絕對不會讓舞台顯得發空的那種人,她有自己的一套娛樂別人的方式。只不過比起正劇,這種表演形式應該更適合小品或者相聲吧。

就和影視劇里的常見橋段一樣,台上的女僕挺着胸昂着腦袋肆無忌憚地發表着近乎自爆的言論,全然沒注意到有人已經從舞台一側的黑影來到了她身旁。等她大搖大擺地說完那段被誰聽去都不太妙的台詞,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那位不速之客才黑着臉輕咳了兩聲。宮羽華有如驚弓之鳥——是真的像鳥一樣踮着腳尖朝後跳了兩三步,轉過頭瞪着來人:“誰?”

是第一幕里飾演大小姐女僕的麻花辮女孩。眼睛還是微微有些發紅,但情緒明顯已經平復下來了。她手裡捧着個玻璃瓶,瓶口插着一根頭上拴着黃色彩紙的木棍——我知道這是在排練,道具一切從簡,但這像是幼兒園時期有人會拿出來的那種匪夷所思的手工作業一樣的東西還是讓人覺得很無厘頭。她朝前邁了一步,高傲地抬起下巴:“我是萊特公爵小姐的貼身女僕。這是我們小姐最喜歡的金雀花,務必讓它出現在一會兒的茶會上。”

啊,被當做劇名的重要道具終於出現了。女孩命令式的口吻顯然將宮羽華氣的跳腳。她叉起腰豎起食指,樣子活像個帶嘴茶壺。

“還公爵小姐,就算是皇女又怎麼啦?給我發工錢的又不是她,憑什麼要我聽她的話?再說了,這是后廚,你是怎麼進來的?趕緊出去!”

遭到詰難的麻花辮女孩只是微微一笑,絲毫沒有退讓半步:“那如果是讓你口中那位給你發工錢的人聽到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又會怎麼樣呢?”

宮羽華的臉霎時轉白。女孩像沒看到一樣徑自從她身邊走過,將手上的瓶子擺在桌上。

“總之,要是等下在宴會上沒看到這束花,我很樂意讓我家小姐和格蕾小姐討論一下她家僕人的言行。”

用輕飄飄的語氣說完這句話,女孩便橫穿舞台,朝着另一側揚長而去。她的表現居然出奇的穩健,看來剛才那副樣子只是緊張情緒導致的意外。而宮羽華——我理解她在這裡要表現出左右為難的焦急心態,但這活寶演的活像個狂躁症發作的病人。她將幾個紙杯和一個塑料籃子揀到托盤上,躊躇許久最終還是將花瓶放在了托盤的中央。當她捧着托盤、準備跨過在劇中的世界才存在的那道虛擬的門之時,穿青蛙t恤的女生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差點兒和她撞個滿懷。

“……格蕾小姐!”

“那是什麼?”

女孩問的是宮羽華手上的托盤,眼睛卻死死地盯着她的臉。

“這,這個,這是……”

宮羽華在語無倫次之間的停頓如此富有節奏感,聽着彷彿在說相聲。看的出她扮演的角色在一開始還想找借口掩飾,但很快便招架不住對面目光的威懾力,將原委和盤托出。

“是公爵小姐派人把這個拿來,說……”

“說什麼?”

看到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宮羽華這樣低三下四(雖然只是演戲)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說想要在茶會上看到這束花,所以我就……”

飾演她主人的女孩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尖刻的笑。

“所以就怎麼了?我還以為您是什麼時候高升了,去公爵小姐府上當差了呢。還真是長本事了。”

“我錯了格蕾小姐!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宮羽華低頭如搗蒜。女生望着她,拳頭攥緊又鬆開,最後忽地吐了口氣。

“把東西放下吧。”

“格蕾小姐……”

“把東西放下,出去,這兒沒你的事了。你要再多說一個字,我可就真要把你趕出門了。”

宮羽華這才用生硬的動作抹了把臉,按女孩說的做了,從女孩身邊經過時她還委屈地瞥了一眼。女生打了個手勢將宮羽華打發走,自己踱步到桌旁,出神地望着盤子上的那瓶花。她刻意調整了一下站位,觀眾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掛着難以言說的笑容。同樣,不能說演技有多生澀,只是覺得……不夠自然。

這一幕到這裡就結束了。時長比起前幾幕短得多,但相應的,幕間休息也很短暫。大幕很快再次拉開,台上的布局又回到了第二幕的那種狀態,幾張圓桌再度出現,長桌被推到了一邊。客人們倒不再像之前一樣守着自己麾下小團體的那一畝三分地不動,而是互相假惺惺地開口寒暄。正在這時,綠衣女孩帶着兩個侍女款款走上舞台。剛才還在背後議論咒罵的那個胖商人立馬帶着自己的小夥計一起湊上來問候,另一位貴族小姐也繃著自己那張寫滿不情願的臉屈身草草行了個禮。公爵小姐帶着睥睨一切的神情無視了這兩人的示好,轉臉微笑着朝那位清秀的醫生伸出手。男生立刻藏起那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擠出一個頗為勉強的笑容,上前幾步挽住女孩的手臂。

“看來大家都來的挺早嘛。”公爵小姐臉對着男生,話卻更像是向著在場所有人說的,“弄得我好像遲到了一樣。對了羅醫生,格蕾小姐去哪兒了?明明是她牽頭舉辦的茶會,不見了東道主可還行。”

說這話的同時她牢牢地盯着男生的臉,像是要從他的表情里攫取出什麼一樣。男生心虛地別開臉龐。

“她去了後面,說要看看茶點的準備情況。”

綠衣女孩故作驚訝:“是嗎,她還真是事事都親力親為。”

男生沒再說什麼,只是陪着笑臉將她領到中間那張圓桌旁邊,原本散在其他兩桌的客人也都朝着中間湊了過來。我這才發現桌子的位置也略微調整過,兩側的桌子有一大半都掩藏在陰影里,與其說是布景不如說更像是背景。也就在這時,東道主也出現了,身上穿着青蛙T恤的女孩捧着托盤走了出來。綠衣女孩先是冷眼旁觀,但在看到對方轉過身、露出托盤中央的那束花之後,她的眉毛陡然一跳。

放下東西之後,女孩才開口說話。

“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敝舍的下人弄出了點小插曲,還望諸位見諒。另外也按公爵小姐的喜好擺了鮮花,不知夠不夠討您喜歡呢?”

綠衣女孩一言不發。客人們倒是頗為捧場,一邊說著“不必見外”之類的話,一邊對着托盤上的茶具嘖嘖稱奇。

“這些器具都是格蕾小姐您親自設計的嗎?”黑髮的貴族小姐問道。

“是啊。”女生自如地回答,“不只是茶具,茶葉和茶點也都是我精挑細選過的。請大家慢用吧。”

說完,她有意將托盤朝桌對面的綠衣女孩一推,讓杯盞正好停在對方面前。公爵小姐一笑,並未作聲。一旁的胖商人彎下腰看了看,手在托盤裡摸了一圈,最終挑出一杯茶拿起,支着胳膊捧到她身邊:“由我來先敬公爵小姐您一杯。祝您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他這像木偶一樣笨拙的動作本來已經很尷尬了,比這更尷尬的是綠衣女孩只是含笑望着他,一點兒也沒有把茶杯接過去的意思。胖商人愣了五秒只得訕訕地把手收回去,重新將茶杯放到托盤上。短暫的沉默后,黑長直貴族小姐清了清嗓子,手掌非常隱蔽地在杯口撫過一圈,最後也從桌上拾起一杯茶。和之前商人畢恭畢敬的態度不同,她只是用手指捏着杯沿,態度也比較勉強:“雖說……之前萊特小姐和我鬧過一些不快,但我希望能借這個機會和您言歸於好。不知您可否賞臉?”

聽到她的話,綠衣女孩緩緩轉過頭,從上到下地將她打量了一遍,輕蔑地哼了一聲。黑髮女孩臉瞬間漲的通紅(這裡不得不佩服她的表情控制能力),劈手將茶杯摔到桌子上,抱起臂膀把臉扭到一邊。綠衣女孩見狀聳了聳肩,目光轉回到青蛙T恤的女生身上。

“格蕾小姐作為茶會的舉辦人忙前忙后,理應由你先品嘗。”

“……這不太合適吧。”

女生遲疑了一下說道。這句話似乎將公爵小姐點燃了。她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甩開男生的手,眼睛瞪着對面的女生。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做的東西,你喝了我才敢喝。”

這番將矛盾公開化的言論似乎並沒造成太大的殺傷力。女生只是楞了一下,隨後便點頭道:“好。”

她低頭望着托盤,看似毫不經意地拿起一隻茶杯,在眾目睽睽之下仰起頭一飲而盡。隨後她把空杯子放回去,神色自若。

“可以了嗎?這下公爵小姐沒有借口了吧。還是說,您依然對之前的事情心存芥蒂呢?”

“開玩笑!我……我怎麼會……”

球被踢回了對方半場,綠衣女孩看起來有些惱羞成怒。她的手指在杯沿上方來回遊移,眼睛不斷確認着女生臉上的表情,似乎想從中看出什麼端倪,手在哪只杯子上停下就又會很快移開。最終,她像是試探性地選中了一隻杯子,顫悠悠地將它舉起來。在情敵帶着挑釁意味的目光注視下,公爵小姐緩緩將杯子舉到唇邊,皺起眉頭抿了一口。

幾乎就是在瞬間,她的身子突然一軟,整個人像被抽去支架的稻草人一樣頹然倒在地上,杯子也從她攤開的指間滑落。這一倒下的動作太過於自然流暢,臉上肌肉僵硬的表情也同樣極為寫實,使即便知道這是在演戲的我竟也有一瞬莫名地為她擔心起來。周圍的女性立刻開始發出尖叫,彷彿調好程序的機器人。飾演醫生的男孩立刻俯身下去檢查,頗為專業地審視了一下女孩獃滯的瞳孔,隨後起身沉痛的搖了搖頭。

“已經沒氣了。是金雀花鹼中毒,錯不了。”

“什麼?可這,這怎麼會……”

飾演格蕾小姐的女生說道。這裡應該是要表現出因驚慌而失聲的感覺,但由於演員自身的能力所限,她的聲音聽起來怎麼都像是有些破音。眾人逐漸擺脫了最初的驚慌,在醫生無言的引導之下,視線逐漸鎖定在青蛙女生的身上。

舞台上的燈也就在這時熄滅了。再度亮起時,台上的演員已經站成了一排,在飾演醫生角色的男孩引導下向台下的觀眾鞠躬謝幕。綠衣女孩自然也是從地上爬了起來,剛才看着真像是突然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

“試演就到此為止了,感謝各位的到來。本劇包含最後一幕的完整版將會在藝術節當日下午在報告廳公開演出,歡迎大家到時前來觀看。”

他說完這話又再度鞠了一躬。又是幕布合上壁燈亮起的流程,也到了要散場的時候了。為數不多的觀眾紛紛離開,艾原卻依然坐在原位不動,我也就心安理得地靠在坐墊里,望着台上的演員有說有笑地收拾道具。

“學長居然沒睡着啊。真了不起。”

“我不像你,對別人的表演還有起碼的尊重。”

“哦。”

艾原轉過臉,趴在椅子的扶手上。

“所以,全部看完之後的感想如何?不會又要說之前那種模稜兩可的話吧。”

我瞥了她一眼:“還沒看到結局呢。”

不過也理解,畢竟他們也要考慮到上座率的問題。推理故事的結局就好像是魔術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提前揭了底就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這麼簡單的故事,學長不是一下就能猜出來是怎麼回事兒嘛。”

非要特意把主語設定成我嗎,明明大多數普通人都能做到。我嘆了口氣。

“假設這劇本的作者在寫作時遵循了公平原則。”

“嗯。”艾原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沒有加入什麼不合理的怪力亂神,詭計的設計也是符合一般邏輯的。”

“嗯。”

“同時演員也大體上再現了寫作者的意圖。”

“嗯。這點我可以保證。”

看過劇本的人如此說道。

“那,”我調整了一下坐姿,“既然被害人是被茶杯里的茶水毒死的,有機會下毒的大概就是觸碰過托盤的那幾個人。劇裡面碰過那個盤子的一共有五個人,把受害者自身排除出去——說實話如果真寫成是她自殺那未免太無聊了——還剩下胖商人、貴族小姐、格蕾和宮羽華四個人。這裡面又可以直接把宮羽華排除出去——我實在不記得她那個角色叫什麼名字了——第一沒有動機,第二事件發生時她不在場。”

“唔。然後呢?”

“剩下的三個嫌疑人里,格蕾準備了所有的茶點和茶水,胖商人和貴族小姐則是觸碰過盤子里大部分的杯子,從技術上說都存在下毒的可能性。然而金雀花是被害人自己帶來的,假設商人和貴族女台詞中提到的‘計劃’和‘報復’是針對被害人的謀殺、並且採取的也都是毒殺這種形式,那也很難想象他們事前謀划使用的毒物居然會與之相符,這已經超出巧合的範疇了。也就是說,從致死的毒物來看,整樁謀殺更像是臨時起意。那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事前謀划、有最充分的時機下毒的格蕾最有可能是兇手。”

說到這裡我朝後仰了過去。

“……雖然我還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畢竟她也喝了茶卻安然無恙,有毒的那杯茶是被害人自己選的。前提不是出現了‘恰好那杯有毒的茶被她選到’這種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情況。”

“真相估計會讓學長大跌眼鏡的。”

是嗎。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疲倦地伸了個懶腰。

“要是劇本沒有遵循一般邏輯,那反而更簡單了。推理故事的主角如果不是偵探,那就一定是兇手。劇裡面沒出現過像樣的偵探角色,穿青蛙T恤的那個女孩的戲份又是最重最突出的,她扮演的角色十有八九就是兇手。”

艾原默默聽我說完,手一直捻着下巴。

“每當這種時候,我看着學長就會想到一個詞。”她說。

“什麼。”

“牛刀小試。”

我哼了一聲:“你的話也總讓我想到一個詞,捧殺。”

艾原沖我揚揚眉毛。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其實也應該能料到的。從階梯往下還沒走到一半,我和艾原就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影從舞台旁邊沖了過來,身後跟着的兩個女孩也被她遠遠甩在了身後。我別開臉硬撐着想裝作不認識快步離開,卻沒想到被宮羽華一把揪住了袖口。她先是簡單和艾原打了個招呼,隨後便擺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望着我:“怎麼了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沒想到你身上的藝術細胞居然也有能覺醒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賀。”

“是啊。剛才學長還對學姐你讚賞有加,說你演得又流暢又自然,很放得開。”

艾原在一旁適時地以歪曲事實的方式煽風點火,我已經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扭轉談話目前這急轉直下的趨勢,沒想到這明顯不可信的假恭維卻讓宮羽華臉紅了。

“……也沒有啊。其實在台上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害羞。”

——在下面看你表演的我才是更應該感到害羞的那個吧。

在她身後的那兩個女孩終於跟了上來。宮羽華朝旁邊讓了一步,將她們引到身前:“正好,介紹兩個美女給你認識。吶,這位就是我們部長天天掛在嘴邊的那位‘林先生’。”

“你好。”

“學長好。”

一個是剛才那個演技很好、身穿綠色短袖的女孩,另一個則是我以為是主演的短頭髮女生。該說果然像是一年級新生的樣子嗎,短髮女生一直在往同伴的身後縮,視線一直不敢落在我的臉上。……再怎麼說我長得也沒有那麼嚇人吧。

相比之下,綠衣女孩的舉止可謂是落落大方。說實話,雖然和我熟悉的這些女孩像是巫帆或者艾原都是一般意義上的漂亮妹妹,但和對面這位比還是稍顯遜色了些。近距離觀察下她的臉龐更加精緻,是那種對視時會讓人覺得有點兒無地自容的漂亮。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掩住嘴巴。

“我叫許梓墨。”

女孩自報家門,朝我伸出右手。我有些遲疑——首先高中生之間用握手來問候就有點奇怪,而且……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有肢體接觸真的不算是我佔便宜嗎。但轉念又一想,人家都沒想那麼多,我作為一個男性還這麼扭扭捏捏,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

我伸手握了下她的指尖。

“林季。”

女孩微笑着說:“聽過很多你的事情。現在見到真人,感覺很符合我根據道聽途說形成的設想。”

“是吧。”宮羽華歪過腦袋看向她。這些人還真就一點不避諱在人背後談論別人啊。

“希望那都是正面的。”我試着擠出一個笑容,“剛才看了試演,你的演技真的很厲害。”

聽到這話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

“謝謝誇獎。我很少聽到別人這麼說。他們一般都只會說‘你長得真漂亮’。”

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是自大,而由她說出卻完全沒有那種自我吹捧的感覺。有說服力的長相是一方面,大概她本人也厭倦了他人只關注自己的外表這點吧。

“哈。那他們肯定也沒撒謊。”

我故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女孩也露出微笑。

“咳咳!”

宮羽華突然重重地咳了兩聲,把兩個女孩都往自己身後拽了拽:“差不多得了,再這樣下去我們三個快要變成兩百瓦的超大電燈泡了。再見啦艾原,演出在周三下午,一定要來啊。”

艾原乖巧地點點頭:“只要社團聯合會那邊不忙的話。”

“好。你也是,記得給我過來。”

明明上一秒還笑容可掬,轉過頭看向我的時候就換了臉色。

“有時間再說吧。”

三人轉頭走下階梯。她們還沒走遠,艾原就用胳膊肘捅了我側腹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你幹嘛?”

女孩用不帶任何憐憫之心的眼神看着我:“建議學長好好把臉擦一擦,口水都流到地面上了。”

有那麼誇張嗎。啊唷,這傢伙捅的還是最不耐痛的側面。

“人家主動要來和我認識,我只是正常交際而已。”

“是嗎。我保留把剛才那個場景原封不動地還原給巫帆姐聽的權利。”

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隨你便。”

說完我就大步走下階梯,也沒有顧及後面的矮個兒女孩有沒有跟上。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走廊里就剩下幾個湊在一起聊天的女生。巫帆居然還站在入口處,對着離開的觀眾說著“感謝光臨”之類的話。我原以為她是在等待遲到的部員,但看樣子所有人都早已就位,演出也正常進行完畢了。那她為什麼還在這兒坐着呢?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剛準備抬起頭擺出營業架勢的她一看是我,臉上的表情瞬間放鬆下來。

“看完啦。怎麼樣,沒有睡着吧?”她笑着問我。

“……怎麼和艾原說的話一模一樣。”

“因為……我知道目前我們的演出還遠遠達不到林先生的欣賞水平。只是畢竟大家都很努力,即便最後做出的成果不能讓所有人滿意,起碼也能滿足自己吧。成長也是需要時間的。”

巫帆誠懇地說道。我把視線移開。

“在演出中睡着是純粹不尊重別人,和欣賞水平的高低沒什麼關係。倒是你,怎麼一直在外面坐着啊。”

“啊,那是因為正式演出時要用的服裝和道具正好今天送來,所以我一直在等。”

“不放到社團活動室嗎?”

“報告廳後面也有倉庫,只要申請到許可就可以借用了。如果放到活動室的話,演出前還要費力搬過來……”巫帆耐心地和我解釋着,“這次由於背景和題材的原因,服飾和道具特別多。尤其茶杯是寫劇本的人親自訂購的,她說對整個劇情非常重要。”

噢。我朝後退了兩步,靠着牆壁坐了下來。

“我陪你一起等吧。”

“誒?可是——”

“就別‘可是’了。其他人都快走光了,你肯定打算自己把那些東西搬過去的吧。”

巫帆沒話講了。過了一會兒她才低着頭說道:“劇務本來就是我的本職工作……而且這次劇本出得晚,大家通宵背劇本、一大早就來試演已經很不容易了。”

“所以啊,我也只是提議要我這個閑人來幫你的忙。別看我這樣,姑且也算是個男的。”

女孩笑了:“林先生可比‘姑且也算是’這種評價高多了。那好,等下就拜託你啦。”

那之後我就陪着巫帆一直等。雖說後來看時間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但從當時的自我感受而言似乎又沒有那麼久。我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提到了昨晚的電視節目、天氣、忘在櫃檯上的遊戲機以及來這邊路上看到的那兩個武裝雇傭兵。巫帆說自己也碰到過他們好幾次,有一回還和他們打了招呼。

“我還以為他們是展示自製的盔甲和兵器的……”

嘛,以他們那項運動的普及程度,估計身上不少的配件都是靠自製的吧。

等穿着勞保服的校工將幾大箱的道具扛進來的時候,時間已過正午。最後的幾個客人早已離開,其中不見艾原的身影,大概是和演員們一起從後台通道離開了。我和巫帆一起幫着校工將這幾個半米長的大紙箱抬到後台的倉庫門前。說是倉庫,其實更像是儲藏室,牆角的小門與舞台左側的視聽控制室相通。校工們卸了貨就離開了,巫帆用剪刀劃開封好的膠帶紙,一一對內容物進行檢查。因為是中古西式的時代背景,戲服全是裝飾奢華、乍一眼看上去很能唬人的綢緞裙子和西裝。其餘還有成片切割好、可以按需求組裝的背景板,以及花紋繁複但厚度卻只有薄薄一層的掛毯。比較特殊的是一個上面印着易碎品標誌的箱子,比起其他的紙箱明顯小了一圈,裡面的東西還包裹着厚厚的泡沫布。我站在巫帆身後,看她用美工刀除去那些東西的包裝。

“都是你剛才說的茶杯嗎。”

“是啊。因為是揭開謎底的關鍵道具,所以……”

巫帆“啪”地一聲割斷上面纏着的膠條。細白的手指離刀片不過幾公分,看得我心驚膽戰。

“我還不知道謎底是什麼樣呢。”

“林先生也想不出來嗎?”

“猜不出來。”我苦笑。

今天的表演接近無實物,沒有足夠的線索,推測犯罪手法究竟如何只能靠瞎蒙了。

礙事的塑料布終於被去除掉了,巫帆將裡面的茶杯都擺到一旁的桌上。結合劇中的背景我還以為會是那種帶着把手和托盤、精緻的骨瓷茶具,沒想到只是隨處可見的直筒茶杯,估計是出於成本方面的考慮吧。包裝也有點不太尋常——十幾個杯子都被整個地打包在一起,只有一個杯子是孤零零的單獨包裝。巫帆認認真真地清點了兩次,確定數量無誤之後才回過來和我說話。

“那樣我也不會劇透哦。下周演出的時候自然就會揭曉,想知道的話來看我們的演出就好了。啊,給人安排好一點的座位應該算不上徇私吧。”

說到這裡巫帆突然頓住了。

就像被抽掉發條的玩具,連舉起的手指都停在半空中。我看着她那和幾天前面對我時如出一轍的眼神,恍然想起自己現在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原因。

——有什麼東西正困擾着她。雖然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顯然它在我眼前發作了。

“怎麼了?”

巫帆沒有回答。她望着我,視線的焦點卻根本不在我身上。儘管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復成往常那副樣子,卻依然不足以掩飾她內心的憂慮。

“沒事。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東西。”

我審慎地望着她,竭力想從她的神情里挖掘出什麼東西。

“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我隨時都願意聽你說。”

“……我知道。謝謝你。”

那之後巫帆沒再說什麼。簡單的整理過後她讓我先離開,說自己要想一想,說完便一個人走進了報告廳。我本想就這樣聽話地一走了之,最後還是沒拗過自己的好奇心,朝門內瞄了一眼。

……巫帆坐在觀眾席,目不轉睛地盯着舞台。那上面只留了一張小桌,桌面上擺着剛從箱子里拿出的那隻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