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兩百多年前的一位大哲學家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人類從歷史中吸取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他們無法從中學到任何教訓。我不是哲學愛好者,也不像認識的某個學妹那樣習慣在引經據典之前先追根溯源查個一清二楚,但也大約知道這句話並不是多數人以為的“傲慢的人類慣於重蹈覆轍”的意思,而是指過去的經驗在新遇到的局面下往往不適用。將千百年前的人類活動記錄背誦下來,並且指望它能夠在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裡提供說明書般的指導作用——這一過程不僅徒勞無功,目的本身也是天方夜譚一樣的幻想。

歷史做不到這點。我也懷疑這世上是否存在能做到這點的邏輯概念。

這麼說也許有些武斷,但除了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或者教授歷史科目的教師以外,和歷史相關的知識在其餘人漫長生命中的任何一幀里都起不到一點點作用,尤其是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些內容。在簡歷里寫明自己能詳細描述普法戰爭全程也不見得會在求職時受到一般公司的青睞,說不定還會起到相反的作用。即便是拿來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討論羅馬王政時代的政治結構也遠不如古羅馬人慣於在城內廁所里使用公共篾片這一不會寫在任何一本教科書里的軼聞更吸引人。從這個角度來說,在這門學科上刻苦鑽研不過是在浪費時間。

聽了我的解釋,靠在窗台上的巫帆抬頭露出微笑。

“林先生原來是個虛無主義者啊。”

我用手撐住下巴:“你說的是那種認為什麼東西都沒有存在價值的人嗎。”

“嗯。”女孩微微點了一下頭,“但就算你把這個當成在前天的考試里交白卷的理由,好像也沒什麼說服力啊。”

說了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解。

“我只是在回答你剛才的問題。‘為什麼連班任負責的學科都不努力學習?’因為我覺得那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再說了,我也不是虛無主義者。”

“不是嗎?”

“那種人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當成沒發生或者不存在,我做不到。就好像——”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舉出一個淺顯易懂的例子來輔助說明觀點,但巫帆臉上那副近似安撫淘氣孩童的微笑讓我十分不滿。

於是我故意有些壞心眼地說道:“對了,你今天不是換了裙子嗎。”

“嗯。”女孩扭過紅撲撲的臉頰對着我,“這周天氣開始熱起來了,我就把長褲換掉了。”

她的視線讓我有些不舒服,我連忙移開眼睛。

“……咳。但那其實不是真正的裙子,而只是徒有其表的褲裙。中間被綢布給縫死了。”

“你這麼一說的話……”巫帆低頭確認了一下海帶般交疊着的裙裾,“的確是這樣。好像是因為之前發生過走光之類的事故,出於安全考慮校服裙就被改成了現在這樣。可從外面看起來不還是一樣的嗎?”

“就是因為外觀看着沒什麼差別才讓人覺得荒謬啊。”

那條原本表裡如一、和男生的黑色長褲一樣真誠的裙子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小丑面具差不多滑稽的假裙子。偏偏這條褲裙又是學校夏季着裝要求里的一部分,勞動節過後無論情願與否全校女生都必須穿着它,否則就要遭到懲處。過去發生過的“走光事件”切實地對現在造成了影響,並且以能觀測到的方式存續了下來。這下,即便是虛無主義者也沒法斷言之前的經歷不存在吧。

巫帆舉起食指戳戳下巴,胸前那根黑色的飄帶隨着窗外的微風左右搖蕩。她突然問道:“林先生是覺得真正的裙子比較好嗎?”

“只是舉例子。但……是啊,兩者沒有可比性。褲裙是一種欺騙,等於是用視覺效果玩弄別人的期待。要我說的話不如大家都換成長褲,女生不是也有和男生同款的長褲嗎。強迫大家必須穿着那種半吊子的東西,學校未免太過自欺欺人了。”

“……我現在穿的這件是真正的裙子哦。”

“哦。”我輕描淡寫地應和着。

“是真的。去年夏天太熱,所以就讓媽媽幫我把里襯給拆掉了。”

看我有些不信任,女孩解釋道。

“私改校服就不怕被學生會當成違紀給抓起來嗎。”

巫帆撲哧一聲笑了:“哪有人會檢查別人的裙底啊。”

……所言甚是。我瞄了她一眼——很快又迅速地把視線收了回來。請神原諒我在剛才那一瞬間產生的齷齪念頭,阿門。

“但如果林先生不相信的話……給你稍微看一下也沒關係喲。”

巫帆一邊說著一邊故意用食指勾了下校服裙的邊緣。我長長地吐了口氣。

“……你以為我是哪裡來的色情狂嗎。”

女孩瞪着眼睛認真地說:“艾原說這個年齡的男生都對這類事情很感興趣……”

我哼了一聲:“那是她不正經的漫畫看多了。那傢伙懂的知識不少,常識卻不多。何況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只有你一個人穿着真裙子也於事無補。”

“那,必須要全校女生都穿着能看到內褲的真裙子,林先生才會滿意?”

“嘖。所以說根本就不是裙子的問題……”

我不由自主地把視線轉到巫帆臉上。

即便用最為挑剔的眼光來評判,眼前的女孩依然稱得上十分漂亮。她的個子不算高,比例卻很勻稱,濕潤而白凈的皮膚讓她看起來像個瓷娃娃。精緻而小巧的鼻樑下是兩片略微偏薄的嘴唇,偶爾會隨着情緒微微翹起,僅看臉龐有種大家閨秀的氣質。但掩藏在長睫毛後面的目光卻將一切都泄露了——溫婉的外表只是假象,這女孩其實比旁人想象的要固執許多。

我和巫帆在很小的時候就相識了。即使中間有幾年斷了聯繫,那種從還沒有性別意識的時期建立起來的親密感依然沒有完全消退,這令我在很多時候都難以把握與她之間的距離。譬如像她現在這樣面帶笑容、嘴上還調侃似的叫着小時候給我起的綽號的時候,我實在分辨不出她的話語里到底有幾分認真的意思。可我要是在這裡對這種無傷大雅的葷段子表現出動搖,那又顯得有些露怯了。

於是我順着她的意思繼續說道:“……真是的。是啊,要是有的選,那肯定是大家都穿上真正的裙子更好。”

“為什麼?因為單憑我一個人還滿足不了林先生對女生裙底的幻想是嗎?”

沒人在幻想那種東西。

“如果是那樣,我可能覺得這個世界還沒有那麼虛偽。”

巫帆輕輕的笑了笑,沒再說話。

今天是久違的社團活動日,大多數人都已經離開,只剩下幾個決定要上完后兩節自習課的人。拜這樣的環境所賜,我和同班的漂亮女孩近乎兩人獨處的氛圍也就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了。我從書桌里拿出那本這幾天斷斷續續看了快一半的小說,翻開到夾着書籤的位置。巫帆半坐在我的課桌上,靜靜地眺望着窗外。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悠揚的樂聲。先是大提琴,後來好像是薩克斯風。直到女生合唱的聲音隨之響起,我才意識到這好像是那首著名的《友誼地久天長》。趴在窗口的巫帆踮起腳尖,腳跟隨着音樂的節奏輕輕地打着拍子。她今天穿了一雙時下流行的那種時髦而複雜的運動鞋,鞋底很厚,讓人覺得這女孩對自己的身高動了點狡猾的小心思。

微風從窗口穿過,鑽進我敞開的前襟。

奢侈啊。

如此慵懶地度過午後的這段時光實在是太奢侈了。但——我無意打破目前的狀態,但像巫帆這樣的忙人似乎不該像我一樣無所事事地虛度時光。可能只是我的錯覺也說不定,今天她看起來好像有什麼心事。

我扣上手裡的書。

“不回社團嗎。”

“在等人。”

估計是覺得自己的解釋太過簡略,巫帆很快又補充道:“艾原有事去了學生會。我想找她幫戲劇部畫張宣傳畫。”

哦。我隨口問道:“藝術節上要用?”

“嗯。畢竟也快到月末了。”

我忽然想起她之前提到過的事情,便問道:“對了,你們要演的劇目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在創作中。不過大致的方向已經確定了……應該。這次可會是個原創的故事喲,挺值得期待的。”

巫帆沖我擠擠眼睛。說起來她們之前排演的好像都是改編過的經典劇目,從她們的角度來看這次大概像是修鍊許久的寶可夢終於贏來了超進化一樣吧。但……我抬眼望了望黑板旁邊掛着的日曆。

“滿打滿算都不到兩周了。時間來得及嗎?”

有那麼一瞬間,在巫帆的臉上似乎出現了某種不成形的陰翳。但還沒等我捕捉到,隨之而來的微笑就將它不漏痕迹地吞沒了。

“誰知道呢。來不及的話大家就只能一字排開站在台上講段子了。”巫帆沖我咧咧嘴,“不過應該沒什麼問題,那女孩很有才華,大家也都很信任她。”

是嗎。

把我說服了也無濟於事啊。

我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室內游移,最終停在黑板上方的石英鐘上。

“到下半年你也要從戲劇部隱退了吧。”

“嗯,畢竟到時候就高三了。這也是有我參加的最後一屆大型活動,得盡量給大家留下好的回憶才行。”

巫帆說這話時一如既往地心平氣和,就好像剛剛談論的是距離自己幾千公里之外某地的天氣,而不是要從自己親手建立的社團退休。我看着她的臉,覺得自己不該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重新拿起桌上的書本。巫帆回過頭,彎下腰好奇地探查書籍的封面。

“是前幾天來演講的那個作家的書吧。林先生很喜歡推理小說嗎?”

“一般吧,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打發時間而已。”

這種話不如拿去問艾原,那位才是真正的狂熱閱讀者。

巫帆背着手挺起胸脯,視線略微偏向左側。

“可小時候你不是很喜歡這類故事嗎。我還記得小學時的林先生經常端着福爾摩斯或是波洛的探案集晃來晃去,還說自己以後也要當偵探來着。”

看看,有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是這點不好,隨便來個什麼由頭都能把你極力想要忘卻的黑歷史給翻出來。我咂了下嘴。

“……因為當時我以為世上真的有所謂的‘諮詢偵探’,後來才知道現實里的私家偵探就是一群蹲在車裡吃泡麵、追在別人屁股後頭調查婚外情的跟蹤狂。”

書里那些像小上帝一樣無所不能的大偵探就和畫在雜誌彩頁上的超級英雄差不多,都是與現實相去甚遠的誇張投影。再說,即便現實中的你碰巧找到了真相,往往也不會收穫像故事裡那麼完美的結局。

我的話讓女孩不由得撅起嘴唇。

“我倒是覺得你現在就和書里的那些偵探很像啊,尤其是那種常對他人施以援手的俠義精神。比如前幾天天文部的事情……”

她還沒說完就被我舉手打斷了。

“所以呢,據此你就想說我是個愛多管閑事、無可救藥的老好人嗎。那隻不過是被艾原給架起來了而已。”

“是那樣嗎?”

怎麼,你還要懷疑本人當面親口說的話不成。巫帆盯着我刻意擺出來的那副不耐煩的臭臉,輕輕地笑了笑,轉身再度望向窗外。

“那假如其他人……假如我遇到了困難又不向人開口求助的話,林先生難道就會袖手旁觀嗎?”

我望着那束利落的馬尾,試着從她的背影里讀出藏在這問題背後的意圖。還沒等我作出回答,陌生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請問——”

我和巫帆同時望向聲音的來向。一個戴着眼鏡的女生出現在後門門口,像不知所措的小兔子一樣探頭朝教室內張望。她的表情有些緊張,最後還是憑藉本能將目光停在我身上。

“請問林季同學在嗎?”

女生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卻根本不認識她。巫帆掃了我一眼,我回給她一個茫然的眼神,隨後轉頭望向對方:“我就是。有什麼事嗎?”

“那個,上官老師想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啊。我沖她點點頭,女孩抿着嘴唇害羞地跑開了。巫帆沖我擠擠眼睛:“又來了。這次又犯下什麼事了?”

“誰知道。”

每天我不是正在“犯事”,就是在犯事的路上,希望這次不是班任沒事找事就好。我將桌上的書本裝進包里,拿起椅后那隻癟得不像是高中生背着的書包。

巫帆問道:“要回去了嗎?”

“順路去圖書館。這裡太悶了。”

女孩狡黠地笑了笑:“是想躲在那裡打遊戲吧?”

既然知道就沒必要說出來了啊。

我從桌子里掏出那個方形的東西塞進褲袋,巫帆隨即替我把椅子推回課桌下方。她一直沒有抬頭看我,我總覺得她想說些什麼,但她到最後也沒有開口。我的心情突然煩躁起來——她的情緒不對勁,而我不知道原因。

走到門口我停下腳步。

“關於你剛才的問題……”

巫帆抬起眼睛,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但她很快便露出笑容。

“啊。那只是假設,就和剛才林先生拿裙子的事情舉例差不多,並不是認真的。況且……”

她直直地望着我。我本能地想要躲閃,卻錯失了避開視線的機會。

“……我一早就知道答案了。”

海茗高中供學生上課用的教學樓一共有兩棟,一棟是高一高二年級所使用的U形樓,另一棟則是高三生專用的L形樓。當然,和我這種根據鳥瞰圖上的形狀而決定的粗暴叫法不同,出於翻修學校時在任校長那並不怎樣的品味,學校里的每棟建築都被起了個“寓意深遠”的名字,這兩幢樓也不例外。比如高三那棟好像就被叫做“慎思樓”,其他建築的具體名字也能從學生手冊扉頁上的鳥瞰圖上查到。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從未聽過認識的人使用那些矯揉造作的名字來稱呼任何一棟建築,無論是學生或者老師。

估計大家都覺得讓那種東西佔據寶貴的腦容量太過浪費了。

我沿着走廊走向教學樓的東側入口。兩側都有人聚在一起大聲交談,話題無所不包,從球賽、偶像、遊戲再到上周的月考成績。有人嘩地一聲拉開了左側的窗戶,抬起屁股輕巧地坐在走廊的窗台上。空氣混着和煦的陽光湧進室內,聞起來像是曬了很久的棉花。

我從喧鬧的人群中穿過,爬上樓梯。

之前說過了,這棟教學樓從上往下看呈一個扁扁的U形。左側的突出部分是廁所,而右側的突出部分就是教師辦公室。兩者中間夾着足有三層樓高的玻璃天頂,天頂下面則是一樓大廳。我並不會說這樣的設計很糟糕,只是覺得它非常奇怪。如果運氣不好抽到了走廊盡頭的教室,那想在下課時去個廁所來回都要花個十來分鐘。

樓梯間里並沒有人。底層的側門正對着學校大門,除了放學那會兒幾乎無人問津。啊,聽說有不少情侶喜歡在晚自習之前去門外的台階上幽會。

教室在四樓,班主任上官傑所在的文科組辦公室在五樓,所以只要爬一層就夠了。整棟樓一共有六層——這對一所高中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一個年級有三十個班,不夠高的教學樓恐怕還容納不下。為了方便教師出行,辦公室對面安着兩部專供教師使用的電梯。除卻極其刻薄的個別人之外,大多數老師都會慷慨地任由幫忙搬運重物的學生隨意使用,所以某種程度上這算是師生共同享受的便利。

還沒走到門前我就聽到房間里傳出嘈雜的聲響。教師辦公室是個寬敞的大開間,對着走廊這邊的牆壁上嵌着落地式的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一舉一動。好幾個學生端着厚厚的試卷在屋子裡來回穿行,不時彎下腰詢問教師的意見,隨後又急匆匆地離開。牆角的打印機不斷向外吐着白紙,持續發出“嘶嘶”的呻吟聲。

已經不知來過這地方多少次,我幾乎是一眼就發現了藏在紙堆後面的班主任。一個帶着塑料框眼鏡的女生蹲在老師面前那張雜亂無章的書桌旁邊,舉起手中的歷史試題集向她請教問題。我不想打擾她們,轉身躲進走廊對面的接待室,坐在一把靠背斷掉的小椅子上默默等待。

這麼看課後來問問題的人還真多。門口的小黑板附近有三四個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隔壁班那位聲如洪鐘的數學老師解題,站在中間的女生背着一隻顯眼的粉紅色書包。仔細一想,這裡勉強還算是座重點高中,有這樣的學習氛圍很自然,只不過是平時連考試都很少參加的我沒什麼機會接觸到罷了。對於以浪人身份自居悠哉度日的我而言,玻璃對面的那些人完全處在另一個世界。

十多分鐘過去了,門口那邊的小課堂根本沒有要結束的跡象。那位老師把解題過程反覆解釋了好幾遍,連我都快要背下來了,他身前的那幾個學生卻還像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他的臉色逐漸發紅,語調也變得尖刻起來。忽然,一聲清脆的彈舌音插進了連珠炮般的責備之中。那位好學的女生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班主任衝著我勾勾手指,臉上帶着略帶嘲弄意味的微笑。我慢吞吞地穿過走廊,停在女老師身旁的過道上。

班任放下筆,將桌上那張樣式複雜的表格推到旁邊,拿起手邊那隻橘黃色的塑料杯。杯子里盛着像污泥一樣濃稠的液體。

“真難纏。現在的學生也是,每天都好像有問不完的問題。要是他們能早點意識到下課鈴響了老師就等於下班,那可就再好不過了。這種課後輔導可不算在工資的範圍之內。”

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個如假包換的人民教師,發言卻活像街邊那些個精打細算的小商販。不過這也不是該我做出評判的事情。我簡短地問道:“找我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圖書館那邊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

“忙得要死。真希望我們的顧問老師也能像別人一樣靠譜。”

已經年過三十的圖書館顧問學着十幾歲小女孩的樣子咯咯地笑出了聲,看得我胃裡一陣惡寒。

“這不也是事先說好的嗎——你保障我的清閑,我就保障你自由的校園生活。還有哪個學生能像你似的在月考的時候交白卷還不受處分啊。”

我知道。所以我也沒在抱怨。女老師喝了口杯子里的咖啡。

“不過啊,雖然說好了不過問,我還是挺好奇你這麼做的目的何在。示威?抗議?噢對了,難不成是想做新世紀的反智運動英雄?”

她這副戲謔的態度真讓人不爽。

“沒那麼複雜。我只是比較討厭這門科目的授課老師而罷了。”

女人挑了挑眉毛。我習慣性地把手插進褲袋,覺察到不合適又把它們藏到身後。這破地方真是讓人渾身不自在。

“……叫我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無聊的事情嗎。”

聽到我的話,女人端起胳膊,視線從杯沿上方窺伺着我。隨後她起身徑直走到牆邊的飲水機旁添了些熱水,把杯子重新推回印刷製品編織成的巢穴。

“那我們就說正事。你和巫帆的關係好像挺不錯的吧?”

話裡有話。我警覺地皺起眉頭。

“要是想沒事兒找事的話,我勸你還是算了。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

女人不耐煩地擺擺手:“扯到哪兒去了。我又不是政教處的那些老頑固,就算你和她真有點兒什麼,只要不給我添麻煩都隨便你。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個忙。”

她舉起手邊的表格晃了晃。我這才發現那是張打印好的成績表。

“月考的成績已經出來了,那孩子這次考得很差。要只是十幾分的差別也就算了,但她可是一路從這兒,”女人用圓珠筆敲了下表頭,旋即把筆尖滑到表格的中間,“掉到了這裡。每項科目的分數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卷面潦草到不像是她寫的。雖然人人都有發揮不好的時候,但在我的理解里這已經遠遠超出發揮不好的範圍了。”

說到這裡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平時你們兩個不是經常在一塊聊天嘛。對她成績下降的原因有什麼頭緒嗎?”

我很想簡略地回答“我什麼都不知道”,後來一想這樣說了她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

“你不會覺得她能和我這個吊車尾討論與學習有關的話題吧。”

“真的嗎?”女老師把翹起的腿換了個方向,“不過就算是這樣,以你和她的關係,問出這後面的原因估計也很簡單吧。”

“我沒還閑到會去探求別人的私人問題。”我把胳膊放在在座位之間的塑料隔斷上,“再說了,你突然這是怎麼了,轉性了?之前可從來沒見你這麼關心過其他學生。”

女老師笑了笑——同樣,這種笑容出現在十幾歲的女孩臉上還能勉強稱之為俏皮,但對着眼前這張韶華已過的臉我實在是找不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

“我好歹也處在教師的立場上,關心學生難道不是分內的事情嗎?”

哼。態度倒是言之鑿鑿,但說出來的話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宮羽華之前和我提到過,有不少女生都把上官傑當成自己的偶像。對此我深深地體會到片面的認識會對人們的看法產生多麼大的影響。但凡對她的真實性情有些微的了解,多數人都會選擇敬而遠之吧。

“那你當面問本人不是更好?”我譏諷道。

女人把紙筆丟到一邊:“可以是可以,但學生指導和課後輔導一樣屬於不包含在薪水裡的額外工作,就算解決了也不會帶來任何收益。老師這職業本來就足夠糟糕,業餘時間被七七八八的事情擠佔得所剩無幾,我可經受不起更多的浪費了。”

這種人居然也能當上老師啊。我正準備開口挖苦,女人卻換了個口氣繼續說道:“再說了,你覺得我問了她就會說實話嗎?”

我看着女人的臉,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

大概不會吧。巫帆不是喜歡找理由的那類人——即便的確因為受某些問題的困擾而影響到了成績,她也不會把它拿出來當作為自己開脫的借口。那女孩的性情過於較真,一旦被人指責不夠刻苦,她為了改變現狀只會變本加厲地壓榨自己。

我轉頭望着貼在牆上的那兩張地圖。

“……她最近好像一直在忙社團那邊的事情。”

女人舉起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你看,這不就有方向了嗎。替我查查她到底遇上了什麼麻煩,有可能的話就幫她解決了,這對你來說不算什麼難事吧?用文明人的話說,我們之間可是有‘協議’的。”

“萬一我解決不了呢。”

“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女人聳聳肩,“沒辦法,我只是從旁觀者的角度覺得有些可惜。你大概也能看出來,那孩子挺聰明的,在目前這群大多平庸的學生里像她這樣的並不多見。已經到了高二下學期,這時候下滑很可能就沒機會再追上去了。不過——”

女人話鋒一轉。

“你說的對,我也不怎麼擔心就是了。說到底最終也總有人能替掉她。成本來源並不重要,預期收益才是最關鍵的,這才是成年人的規劃方式。只要最後上重本的總人數不變,那對我來說就沒什麼差別。”

說到這裡,她伸出食指舉到額前,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當然對於你我之間的情況而言,既然你不能達成我的要求,我可能就要重新考慮一下我們的合作關係了。再說了,你應該比我還要關心她的情況吧?”

女人的微笑不知為何有種幸災樂禍的意味。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還有別的事兒嗎?”

“暫時沒了。哦對,”在我即將轉身離開時,女人忽然伸手拍了拍我右側的校服口袋,“小心點兒。被那些人抓到了扣的可是我的工資。”

那個長條形的硬東西在口袋裡跳了兩下。我愣了愣,轉頭沖她咧了下嘴。

“您說什麼哪。這只是塊巧克力。”

“啊,是我弄錯了嗎?那就好。”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不過萬一要被我之外的老師發現的話,你可就真得做好把這東西吃下去的準備了。”

“……我一定注意。”

這話是發自內心的。

門口的小課堂終於結束了。那位身形如小山般魁梧的老師一屁股坐在塑料轉椅上,舉起雙層玻璃杯大口地喝着綠茶。學生們早已離開,只剩那個背着書包的女同學站在樓梯口,和身旁矮小的朋友輕聲談論着什麼。我悄無聲息地從她們身旁穿過,沿着防火門後方的樓梯向下。教學樓底層的玻璃大廳被人當成了運動場,我不得不時刻小心那些個來回穿梭的羽毛球,冒着被擊中的風險橫穿而過。

但比起我腦海里那一條條飛速掠過的思緒,這些有形狀的東西相比之下要好躲得多。

第三節課的鈴聲響過好一會兒了,沉寂了大半天的校園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樓前的廣場上傳來節拍激烈的電子樂,聲音來自街舞社的那隻半人多高的擴音器。走廊和教室的窗戶全都大敞着,窗外傳來源自運動系社團的呼號和調笑聲。為數不少的人穿行在社團大樓和教學樓之間的瀝青路上,手上或端或舉地抬着什麼東西。一個被胸前的大紙箱完全擋住視線的人艱難地向前挪步,紙箱上蹲着一隻碩大的木頭鴨子,讓人完全摸不清它的用意何在。兩個抬着彩色塗鴉板經過的人也投來了困惑的目光——看來不同的藝術流派之間也很難相互理解。

他靠着自己左側的人行道逆行,差點和因為害怕陽光而埋頭走路的我撞在一起。我連忙抬手替他扶住搖搖欲墜的鴨子,提醒他最好是用膠帶把那東西貼住。那人含混地沖我道了謝,一顛一顛地朝着教學樓走去。

我立在原地盯着那隻晃來晃去的鴨子看了一會兒。

幾個女孩子湊在社團大樓樓下,舉起畫筆朝着白色的牆壁塗抹。儘管顏色還沒填塗完畢,但從預留的勾線可以看出那上面寫着的是“海茗高中藝術節”這幾個大字。現在就做出判斷似乎有些過早,但我猜測最後的完成品大概接近傳統的童話風格。證據就是,一個留着長發的女生正站在桌上給字體的間隙添加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圖案作為裝飾。棗紅色的大樓已經被五顏六色的條幅和尼龍招牌蓋住,如同被包上彩紙、紮好緞帶的糖果盒。

藝術節啊。

我穿過體育場背後的丁字路口,踏上圖書館前那條僻靜的林蔭道。嘈雜的人聲霎時被我拋在身後。

在目前那位雷厲風行的新校長上任之前,海茗中學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只是一所管理寬鬆的普通高中。大約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不論是文藝類還是運動類的社團都十分活躍,引以為傲的田徑隊里甚至出過好幾個國家級的長跑選手。升為重點高中之後由於激烈的升學率競爭,原本每周兩天、近乎烏托邦式的社團活動日被削減成每月兩次,註冊社團時要求的准入資格也越來越苛刻,但學生們的熱情似乎不減反增。至少在我剛入學的時候,社團大樓里的空房間還綽綽有餘,遠不像現在這樣一室難求。

人類的愛好千奇百怪,但不論自己熱衷的事物有多麼冷僻,少有人是孤獨的。總有不同的人會被相同的事物所吸引,繼而成為聚集在一起的同好。尤其是高中生,和我年齡相仿的這些人對愛好似乎有着消耗不完的熱情。

但這樣的說法在巫帆身上真的成立嗎。

她並不是“喜歡”話劇,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樣有着想成為演員這類狂熱的追求——她不算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對巫帆來說,比起在舞台上表演,她可能更願意在自家的蛋糕店裡幫忙吧。宮羽華之前也說過,巫帆在戲劇部里做的都是劇務一類的工作。我不是說這些工作就無關緊要,但——

……啊真是的,煩死了。那女人只知道把難題甩給別人。我把手插進頭髮。

就和在台上做雜耍的小丑一樣。極為熟練地拋起又接住那三隻顏色不同的圓球,動作流暢到讓所有人都以為這樣的狀態能一直持續下去。但只要其中一個球的重量發生變化,所謂的平衡就將不復存在——畢竟那原本就是滿頭大汗的小丑竭盡全力營造出的假象罷了。

而我不是能看着失誤發生還能笑得出來的人。

儘管位於學校的西南角上,圖書館給人的感覺其實不算偏遠,可能也和直來直去、不需要繞遠的路線有關係。門口的公告欄上依然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宣傳畫,我爬上那幾級貼着舊式瓷磚的台階,推開嵌着茶色玻璃的木門。月考上周就結束了,大多數人也就回歸了日常那種懶散的狀態,一樓的自習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幾個人,看校服像是復讀生。我蹭着腳步從磨損嚴重的木地板上滑過,盡量不發出聲音。

還沒到放學后的高峰期,閱覽室里空蕩蕩的。一個扎着丸子頭的女孩坐在窗前的長桌旁邊,舉起手裡的畫冊得意地展示給桌對面的朋友看。櫃檯上仍然豎著我昨晚回家前擺上去的那塊寫着“暫離”的牌子,一旁的自助還書箱已經被堆滿了。我吐了口氣,掀開拐角處的蓋板,將桌上的箱子拖到自己面前。好幾本書雜亂無章地堆在裡面,大多數都是被人臨時翻閱讀完后又懶得放回原位的書。箱子里躺着的幾乎都是小說,最頂上卻立着一本方方正正的《橋牌入門》,看起來有點無厘頭。

只一天就積了這麼多啊。就這麼任由它發展下去,到不了周末就要變成一座小山了吧。無限堆積的書籍終究會把我吞沒,後來來訪的客人只得從文字的廢墟里把我刨出來……

我轉過頭吁了口氣。無聊的妄想到此為止。

出於某些歷史原因,圖書部的正式部員只有我和艾原兩人。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在人員配置如此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把眼前的工作推給別人帶來的唯一結果只會是沒人去做。我將那摞書從箱子里抱出來,轉過書面核對書脊下方由字母和數字混合組成的編號。標着F的那幾本是純文學,G則是SF類作品的代號,這兩個我記得都在靠牆的那幾排。24號。從櫃檯這邊開始數的話,24號應該在……

“那個……”

從背後傳來的細弱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索。一個留着齊耳短髮的女孩正站在櫃檯對面,瘦弱的臂彎里環着一兩本書。她似乎對叫住我的舉動感到有些抱歉,羞澀地沖我笑了笑,舉起手理順前額的頭髮。

看胸前的編號是一年級生。我把書放回箱子里,用儘可能和緩的語氣問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女孩有點扭捏,但最後還是挺起了那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坦坦蕩蕩的胸脯:“請問推理小說都放在哪邊的書架上?”

“我看看啊……從欄杆開始數第三排,一直往裡走就行了。”

“謝謝。”

女孩低頭離去。看起來還真不像是喜歡推理的人啊。我這麼想着,突然覺得自己的看法不太禮貌。一個人的喜好和外表又有什麼關係呢。再說,武斷地認為“喜歡這一類事物的人必然有着相同的特徵”,這種想法也太倨傲了。

我繼續低頭整理手邊的書。

大約過了十分鐘,女孩回來了。這次她手上端着高高的一摞書,少說有十幾本,臉龐都幾乎被擋住了。我的心和她那細瘦的小胳膊一樣顫悠悠的,直到她安全地把那座高塔移到櫃檯上才放下心來。

“這些都是你要借走的書?”

聞言女孩抬頭用無辜的眼神望着我,像是在問:不能嗎?從規則上來說當然可以,只是……這麼多書拿着也不方便啊。

但姑且我還算是服務業的兼職從業者,顧客至上的道理還是懂的。我打開桌上登記信息用的電腦,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女孩端來的那摞書。不同作者、不同風格、甚至不同種類的作品都被她收羅了一兩本進來,讓整摞書的配比看起來很雜食化。當然,女孩選的大多還都是響噹噹的名家名篇,起碼我這種不學無術的人也好歹聽過名字。等翻到最下面兩本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了手。

“這兩本……”

“怎麼了?”女孩湊過臉來,表情有些緊張,“這兩本不能借閱嗎?”

“不是。”意識到失態的我抬頭擠出一個營業用的微笑,“只是想起來我之前看過。”

明黃色的那本封皮上寫着“水車館”幾個小字,下面紫色的那本上面寫着的則是“迷宮館”。我在初中的時候看過這一整個系列,當時還覺得挺不錯的——起碼是能在記憶里留下印象的不錯,不然現在也不會想起來。和我過去從舊書店買來的平裝書不同,圖書館收錄的這套應該是前幾年出的精裝版,兩本書不但裝幀精美,外面還套着半透明的玻璃紙,是那種哪怕不屬於自己借出去時都會覺得可惜的書。

納稅人的錢都花在這種事情上了。嗨,起碼比被某些人中飽私囊要好。

“這樣啊。這兩本書寫得好嗎?”

我盯着女孩看了一會兒。

“勉勉強強吧。我覺得那部‘十角館’更好一些。”

女孩歪了下腦袋:“這裡有嗎?”

“有吧。這幾本書應該都放在同一排……你剛才沒看到嗎?”

“啊……那可能是被人借走了。”女孩露出微笑,“剛才這兩本書旁邊是空的。”

也很有可能。我沖女孩伸手:“圖書卡。”

女孩從口袋裡掏出貼有照片的圖書卡遞給我。那應該是剛入學時的樣子,為了遵守厘米級的校規——我真的見過政教處的人用塑料尺像量麥苗一樣去量別人的頭髮——留着和男生差不多的髮型,但臉上仍然掛着那副略顯羞澀的微笑。叫“郁蘭”啊,還真是少見的姓氏。

讀卡器“滴”地響了一聲,借閱信息也就算是登錄完畢了。我把卡放在那摞書本上推到她面前。

“請小心保管。過兩周就算逾期了。”

按照規定,借閱逾期也是要被扣德育分的。但沒有任何圖書委員執行過這項規定——我和艾原都沒有過。

“謝謝。”

這是對面的女孩今天第二次沖我道謝了。她欠了下身子,艱難地將那摞書攏進自己懷裡。我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幫忙,隨後又自嘲着收回手:你能幫她搬到哪兒去?跟着她回家嗎?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艾原昨天說過的話。

按她的說法,那兩本書估計也是“不算小說”的推理小說吧。

我重新端起桌上的還書箱。

長桌旁的那兩個女生已經不見了。映在桌面上的陽光被百葉窗帘割碎,看起來如同錯落的琴鍵。胸前的箱子逐漸空了,我回到櫃檯後面的座椅里,抽出插在褲袋裡的遊戲機。但直到一段長得能感覺出來的時間過去,我才發現剛才自己只是衝著發亮的屏幕發獃而已。

我啪嗒一聲將機器扔在櫃檯上,仰頭把脖頸貼向椅背。

那女孩看起來好拘謹啊,估計是因為我的臉色太糟糕了。不過就算露出什麼表情也沒辦法吧,畢竟我現在也有煩心事……

忽然,窗外傳來激烈的吉他聲。聲音很大,似乎是插了大功率的揚聲器,好在水平還不錯。彈奏的似乎是某支即興曲目,旋律里很有摩托頭以及早期Metalica的味道。我閉上眼睛聽了一會兒,隨後起身走到窗前。體育場背後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小撥人,從我的角度不太能看得清。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

——然後我看到巫帆和艾原正沿着教學樓前的油漆路向社團大樓走來。

並不是我的眼力有多好,而是那兩個人實在太顯眼了。艾原本就是在人群里能顯得出來的小個子,再加上湊在她身旁亦步亦趨的巫帆正不住地沖她點頭哈腰。這要是讓不明就裡的人看到,估計會以為旁邊高個子的那個才是小一歲的學妹吧。兩個人似乎正在進行某項複雜的討論,巫帆在胸前不住地打着手勢,而沉着臉的艾原則不為所動。

是和宣傳畫有關的事情吧。

方才在教室里和巫帆的對話像膠片一樣在腦子裡倒了一遍。我盯着對面樓上拉起的彩色橫幅,覺察到那股溫吞的違和感再度湧上心頭。

雖然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影響巫帆成績的原因應該就是社團那邊的問題。剛才她的情緒很不對勁——說不出具體是哪裡,但也足夠讓與她相識多年的我感覺出不對勁。想破解謎團得先深入謎團中心……而我暫時還想不出能若無其事地進入戲劇部觀察的辦法。

麻煩了。

兩人繞過我窗前的拐角。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識的動作,巫帆忽然抬起頭望向對面的圖書館,視線很快捕捉到了窗邊的我。她立刻沖我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豎起胳膊機械地朝她晃了晃,腦內卻忽然浮現出了之前她問那些奇怪問題時頂着的那張差不多的笑靨。

這女孩該不會早就料到那女人會因為她的事情而找我了吧。

……哼。

這個念頭荒唐到讓我啞然失笑。

我閉上眼睛,享受着吹在臉上的微風。不遠處的樂手似乎剛剛奏畢一曲,空地那邊傳來頗為熱情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