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四月第二個星期五的傍晚。是的,就是被世人稱為“黑色星期五”的……

“黑色星期五是感恩節的第二天,在十一月份。而且所謂的‘四月第二個星期五’不就是昨天嗎?”

——啊沒錯,就是昨天。昨日傍晚天空陰雲密布,讓人不免有肅殺壓抑之感。倏然之間,一道閃電劃破天穹,暴雨隨之傾盆而下……

“昨天是大晴天,雨是夜裡才開始下的。況且你這風格轉變得也太極端了。”

——咳咳。橘色的夕陽塗滿了整棟特別大樓,順着窗口投進空蕩蕩的頂層走廊。放學鈴已經響過了,樓道里安靜到連厚底運動鞋發出的腳步聲都能清楚地聽見。三個女孩手挽着手,畏縮着身子靠在一起,不安地盯着樓梯邊若隱若現的黑影……

“那個,學校走廊里裝的都是光控燈,光線不夠的時候會自動亮起來……”

“我說你們煩不煩啊?就算是故意也要有個限度吧?”

直到剛才還在繪聲繪色地講着鬼故事的女生終於漲紅了臉,舉起右手重重地砸在櫃檯上。坐在她旁邊的巫帆連忙把手搭在她身上以示安慰,而位於櫃檯另一側的我和艾原則是秉承着圖書委員的立場冷眼旁觀。

“還不是因為你的故事漏洞百出。何況這還沒到夏天呢,要開鬼故事會也太早了。”

說這話的人是我。這不是在火上澆油,我知道對面的女孩和往常一樣只是佯裝發怒而已。果不其然,她沖我扮了個鬼臉,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我身後的窗戶。

“誰讓今天下午的氛圍這麼好啊。外面下着雨,圖書館裡也沒什麼人,不講點鬼故事太可惜了。巫帆你說對吧?”

“啊?……嗯。”

她旁邊的女生苦笑着應和道。我嘆了口氣,不顧對方口頭上的阻攔起身拉亮懸在櫃檯上方的吊燈。原本在窗外投來的鐵青色光線中若隱若現的幾張面孔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出來。

雖然對我來說這幾位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但她們也遠沒有出名到不作出解釋就能被人熟知的程度。簡單介紹一下,櫃檯外側的兩人都是我的同班同學,和我並排坐在借閱櫃檯里側的一年級生則是和我一樣同屬圖書部的社團後輩。至於年級不同的四個人為什麼會在雙休日的下午一齊湊在校圖書館的閱覽室里、讓我處在比那位享福的齊人還要饜足的狀況之下,這點我也一頭霧水。

“艾原就算了,你們兩個怎麼也在這兒?周六可是休館日。”

巫帆小聲說:“本來是想去活動室的,可我不小心把鑰匙忘在店裡了。”

這女孩和我是青梅竹馬,家裡在市中心的商業街上經營着一家頗為有名的蛋糕店。據這位戲劇部的部長所說,雖然其他人手裡有備用鑰匙,但高一的社員好像都在禮堂參加學校舉辦的演講活動。在走廊里等着也不太好,圖書館與社團大樓只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就想到來這裡躲雨了。

這樣的疏漏對巫帆而言並不常見,況且看着她發紅的臉頰也不好太過苛責。我把目光移到宮羽華身上。

“你呢?”

興師問罪的態度並不頂用。宮羽華挺着胸脯、抱起臂膀,好像被質問的人是我一樣。

“怎麼,一般學生就沒有使用學校圖書館的權利了嗎?之前我還不知道,現在想想你們這些圖書委員能夠獨佔這麼僻靜的地方實在太不公平了。”

這厚臉皮的傢伙果然沒有一點感恩之心。但還沒等我反駁,坐在我身邊的女孩反而先開口了。

“只要學姐你能來圖書館幫忙幹活,”艾原不緊不慢地說,“我們也可以給你頒發一張可以隨時出入的證明。”

來自後輩的支持立刻讓我覺得十分安心。

“說得對。別以為我們只是在這裡混日子。”

宮羽華哼了一聲。

“艾原說這話也就算了,像你這樣的懶蛋真的做過什麼實質性的勞動嗎?我才不信呢。”

哦,我建議你來實地考察一下。別人調侃幾句也就算了,唯獨被這傢伙念每次都讓我極其不爽。班裡的同學人所共知,一旦輪到值日又或者是有什麼其他的義務勞動,這人跑得可是比誰都快。

之後有段時間沒人說話。宮羽華伸出一根手指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攤在櫃檯上的手機,艾原則仍是專心致志地看她的書。巫帆微微欠起身子,視線越過我的肩頭望向窗外。

“雨是不是變小了?”

我不這麼覺得。敞開的窗外依然響着頗為密匝的雨聲。

“有急事嗎。”

“也不是什麼急事。”她把視線移到我臉上,“藝術節快到了,我想組織大家一起開個會,討論一下該準備的節目。但演講要五點才結束……”

那是非要在今天解決的事情嗎。我瞟了一眼她被雨水濡濕的髮辮。雖然這位蛋糕店家的大小姐還沒傻到忘記撐傘的地步,但今天的雨實在太大了。

“關於那個演講,”宮羽華突然說道,“我記得公告欄那裡是不是貼了張海報?上面好像說是個什麼懸疑作家來着,具體我倒是記不清了。”

那張海報我好像也有點印象。

“他不是個寫推理小說的嗎。”

“懸疑小說和推理小說有什麼區別嗎?”

宮羽華睜着眼睛。概念上似乎是前者包含後者……但身旁既然坐了個讀書家,我也就沒有班門弄斧的必要了。

“艾原你應該認識那個作家吧?”

“只聽說過名字而已。”

坐在我身旁的瘦小女孩開口回答。她那冷冰冰的口氣絲毫沒有要向下展開話題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在我們這些外行人面前賣弄自己的學識。我只好岔開話題:“……反正多大的雨也打斷不了要在室內舉行的活動。”

“也是啊。”

巫帆有些無奈地笑了。

對面的女生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把手伸進夾克衫的口袋裡,掏出半管牛奶硬糖。將其中一顆糖塞進嘴裡之後,她大方地將剩下的糖連同包裝紙一起扔在了桌面上。

“對我來說可是幫大忙了。今天籃球隊又有例行訓練,可我實在不想動彈。沒想到這雨能一直下到晚上,真走運。”

我冷笑:“就算雨停了,想逃你也會逃掉吧。上次我還看到那個高年級的女生滿樓道抓你來着。”

“那次……那次不一樣!今天我衣服都換好了,要是真的不想去誰還會在雙休日跑來學校啊。”

……雖說倒也是這麼個道理。她沒有像循規蹈矩的巫帆或者艾原那樣休息日也整齊地穿着校服,也不像我似的套着袍子般寬鬆的便服,而是一身輕鬆的運動裝。那件桃紅色的防風夾克下面是件黑色的運動短褲,裸露着修長而勻稱的雙腿。大概是由於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的原因,女生的皮膚是那種健康的黧黑色,帶着蜂蜜一般的光澤。

這樣的外表,加上幾乎無時無刻都掛在臉上的開朗笑容,任誰都不會覺得這位運動系女孩和膚色慘白、臉頰瘦削的我是一路人。可事實上,宮羽華是我從初中開始就認識的好友,關係親密到偶爾會被他人誤認為在交往的程度。除卻司職校籃球隊的主力後衛以外,宮羽華也加入了巫帆作為部長所負責的戲劇部,同時也是校樂隊里的小號手,至於在高一時憑藉興趣加入不久又退出的組織和社團更是不計其數。即便是對大多數的奇怪性格都有着一定耐受力的我也不得不承認她就像是一股受超自然力量驅動的小型颶風,能極為輕鬆地將周圍的人卷進自己的螺旋里。

“好啦,書歸正傳。”等到大家先後把手伸向桌心之後,年輕的聖誕老人拍了拍手,“故事還沒講完呢。剛才說到哪兒來着?”

這環節還要繼續啊。我倒並不排斥講故事,前提是情節足夠有趣。因為無聊而用無聊的故事去排解無聊,最後得到的結果也只會是無聊而已。

我剝開糖塊外面包裹着的玻璃紙。巫帆用手指將糖紙搓成一個小球,按在櫃檯上推着走。

“嗯……說到三個女生出現在特別大樓的頂層走廊上。”

善良的大小姐延續了話題。我白了巫帆一眼,她吐吐舌頭作為回應。

“啊,是的是的。”宮羽華得意地接上話頭,“漂浮在空氣中的恐懼重重地壓在眾人的皮膚上,打頭的女孩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這三人都是即將成立的天文部的社員,走廊盡頭的教室就是她們未來的活動地點。那間教室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了,牆上的手織風窗帘滿是破洞。其中一個女孩的手裡握着一把捲尺——她們這次就是來丈量窗戶的寬度,好去選購更換用的窗帘。

“三人到了門口,停下來順着門上的玻璃朝屋裡望了望。一切都和之前離開時一樣。站在最前面的高個女生壓下門把手,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

宮羽華皺緊眉頭,端起右手做了個推門的動作。從表演藝術的角度評價演技有點用力過猛。

“太陽已經落山,屋子裡十分昏暗。她們摸索着牆壁上的開關,可按了好幾次都沒什麼反應,燈泡早就壞了。膽子最大的女生摸黑朝着窗邊走去,扯下那塊礙事的破窗帘,嚓啦一聲拉開捲尺。另外兩個人站在門口看着她,時不時環顧一下周圍。不久,先頭的那個女生就回來了——窗框剛好六十公分寬。”

嗯?

宮羽華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表情變化,臉上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

“本來已經準備離開的兩人忽然停住腳步:窗戶怎麼可能這麼窄呢?六十公分還不到一隻手臂那麼長,而大家都知道學校使用的是標準大小的塑鋼窗,僅憑目測都知道肯定超過一米寬。兩人不禁埋怨同伴太過粗心,而被指責的女生卻生氣地辯解自己沒有量錯。於是,將捲尺帶來的高個女生決定親自去量一次——她是個認真謹慎的人,也是天文部的准社長。她小心地將捲尺的末端貼在牆邊,注意着不讓尺子的傾斜影響測量的結果。”

她不用說我也猜出接下來的發展了。

“測出來也是六十厘米?”

“沒錯。明明是和煦的四月傍晚,三人卻不禁感受到一股寒意爬上了脊背。躊躇良久后,最後一名女生也上前作了嘗試,得出的結論自然毫無差別。她們終於想起在申請部室時學姐對他們的勸阻——走廊盡頭的這間教室原本是已經廢部的手工藝部的活動室,而唯一的社員曾經因為抑鬱症順着那扇窗戶縱身躍下,香消玉殞。她去世前最後的作品,就是懸掛在窗戶上的那條手織窗帘……是的,前代社員的亡魂還在她親手抽履出的絲線之間纏繞,正對侵擾自己寧靜的外人發出警告!”

還押上韻了。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說會道啊。我瞟了一眼除我之外的兩個聽眾,巫帆若有所思地端詳着自己的指尖,艾原仍舊和程序嚴謹的機器人一樣聚精會神地盯着眼前的書本。宮羽華朝前傾了傾身子,交叉手指支在下巴底下。

“……就在幾人僵立之時,身後突然傳來嘶啞而尖細的絮語聲。聲音像被敲碎的玻璃一樣斷斷續續,音調卻高到人類根本發不出來的程度。血液幾乎凝固了,被嚇傻的女孩們差點忘了逃跑。可即便她們連滾帶爬地逃下樓梯,那聲音好像還纏在她們耳邊,陰魂不散……”

宮羽華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她從身旁的運動背包里掏出塑料瓶,擰開蓋子喝了幾大口。

“沒了?”

“沒了。”

是誰說過來着,虎頭蛇尾的敘述往往只會帶來純粹的荒誕。我豎起平攤在桌面上的手指,來回敲擊着桌面。

“知道這是編出來的故事,但就這樣我也沒聽過比你這個還糟糕的。”

我故意用冷淡的口氣說道。沒想到宮羽華輕蔑地掃了我一眼,舉起食指搖了搖。

“嘖嘖,錯了。這可不是編的,就昨晚發生的真事兒。這還是其中一個親歷者親口告訴我的呢。”

真的嗎。

還沒等我開口追問,一直坐在旁邊掛機的艾原突然說道:“僅就這件事的話,學姐還真沒撒謊。她說的這件事早上就已經在社團聯合會那邊傳開了。”

宮羽華撇撇嘴:“說得好像我很不靠譜似的……”

“畢竟學姐的性情就是如此。從我聽到的版本來看,學姐剛才也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藝術加工。”

我轉過頭看着艾原:“那就受累給我們還原一下真實的情況吧。”

“前面的過程和學姐說的差不太多。昨天晚上天文部的社員前去測量了活動室的窗戶,結果得到了不可能的數值,臨走前還聽到了奇異的怪聲。那間教室的確是現在已經被廢掉的手工藝部的舊活動室,而那個一人社團的部長也確實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子。但至於她是在教室里自殺、去世之後還變成了冤魂,這些傳言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鬼故事裡肯定得有個鬼呀。”

宮羽華撅嘴反駁。這人的牢騷先放到一邊。不過艾原居然了解得這麼詳細,看她的態度我還以為她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呢。

巫帆歪了歪腦袋,用試探性的語氣說道:“是不是看錯刻度了啊。傍晚光線那麼陰暗,屋子裡當時也沒開燈不是嗎。”

“從現實角度思考的確如此。但,”艾原“啪”地合上手裡的書,雙臂交疊在胸前,“那幾個人後來找班裡膽子大的男孩子去量過了。窗寬一百五十厘米,比她們量出來的數據多出一倍有餘。再怎麼眼花也不可能把三位數看成兩位數吧?”

也是。尺子上的數值都是阿拉伯數字,寫成數碼的六十和一百五十完全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我靠到椅背上,手指**後腦的頭髮里。

“特別大樓是籃球場後面那棟舊樓吧。底下有個放舊桌椅的鐵皮棚子的那個。”

“嗯。聽說是從建成以來就沒翻修過,裡面也只有零星幾個房間被充作醫務室或是團支部辦公室之類的。之前還有幾個班級在那裡上課,後來因為設備年久失修逐漸都搬走了。”對類似情況了如指掌的巫帆很快回答,隨後又皺起眉頭:“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說不上。

“純粹好奇而已。社團的活動室不都在社團大樓里嗎,非要去那麼偏的地方幹嘛。”

“社團大樓早就沒有空餘的房間了。”艾原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除卻社團大樓以外,其他樓內只有以前曾被其他社團使用過的房間能被再度登記為活動室。天文部是新社團,人數也少,能找到這麼個可堪一用的部室已經很不容易了。”

社團聯合會的秘書詳細地為我解釋着根本用不到的規章制度,我舉起右手示意拜服。艾原將面前的書本推到旁邊,起身挪動了一下椅子面對着我。

“好了,學長你怎麼看?”

近距離的注視令我很不適應,我不自覺地朝左側歪了下身子。

“……什麼怎麼看?”

“學姐講的鬼故事。天文部的遭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反正不是鬼。”

“這點我也明白。我是想問從現實的角度該怎麼解釋。”

我閉上眼睛吐了口氣。

“幹嘛問我?你不是比我聰明多了嗎。”

“對這點我持保留意見。再說,不提智力程度的討論,學長明顯更擅長解決這些事情。”艾原盯着我,噙在嘴裡的糖果被她用舌頭頂來頂去,“還記得我加入圖書部之前發生的事情吧?”

——說過別再提那件事了。沒看到對面那兩個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嗎。

我將豎起的手掌舉到臉旁遮擋她的視線:“那次不一樣。那次我恰好處在非要解決問題不可的立場上,可這次我還沒閑到非要滿足你一個人的好奇心。”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目光掃到桌對面的兩張臉上。

……或者你們幾個人的好奇心。

艾原仔細端詳着自己的手背,隨後轉過臉沖向我。

“不僅僅是出於好奇。聽說天文部的部員自從受了昨天的驚嚇之後就再沒去過活動室,部長本人甚至有取消社團的想法。讓‘鬧鬼’作為這件事的最終解釋真的好嗎?”

所以呢。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是在期待我能給目前的狀況帶來什麼改變嗎。要我說,能把天文學這種科學研究當成愛好的人居然會害怕虛無縹緲的鬼魂,這本身就夠荒謬的了。

但……鬼魂啊。

傳說西方的魔鬼往往誕生於人隨口締結的契約之中,而東方的幽靈和鬼魂則是由於生前未了的執念存留於世。以萬物皆縛靈的觀點來看,在千百萬的魂靈中間出現某個對破舊窗帘異常偏執的幽靈也不奇怪。

只是,就和數學題一樣,所謂的“解”理應符合相應的取值範圍。我不是冥頑不靈的唯物主義者,也並非對超自然現象有着過敏體質的人,面對非現實的解釋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但兩者畢竟處於不同的分野,如果真的將這種虛妄的理由當成現實里的事物受到影響的原因,那未免也太空虛了。

……嘖,真麻煩。

“好了,讓我想一想。別吵。”

艾原沒說話,衝著我揚揚眉毛。要理清思緒可得離這些人遠點。我起身繞過欄杆,背靠着窗前的那座書架。

從原因開始推導吧。天文部的部員測量窗框是為了更換與之匹配的窗帘。雖然我覺得去測量原本的窗帘長度或許更簡單些,但聽她們的描述原有的窗帘似乎早已破爛得不成樣子了。窗戶這種無機物的寬度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產生那麼大的變化,這麼想的話果然還是在丈量長度的過程中出了什麼問題……

唔。

我張開手臂比劃着不遠處的窗戶。

量東西,量東西。該是怎樣才會……啊。

大概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我回過頭,發現櫃檯旁有三雙亮閃閃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皺起眉:“怎麼了?”

“沒有……”

巫帆下意識地回答道。她左右望了望其他兩人的臉,用推測的語氣繼續說道:“只是感覺你好像想到了什麼……”

我的臉也會把情緒表達得那麼明顯嗎。我起身拉開自己座位上的椅子。

“算是吧。”

“不是鬧鬼嗎?”

“和鬼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說著我看向巫帆:“雖然還沒聽過當事人的說法,但她們應該只是弄錯了。”

“我說啊,要是一個人看錯也就算了,她們三個人量的都是同一個長度,難道還能全都看錯了?這解釋完全沒有說服力。”

宮羽華反駁道。這傢伙明顯在報復我剛才的拆台舉動,語氣滿含不屑。好在她的詰難早就包括在我事先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我也沒說她們看錯的是數字。你們平時沒用過捲尺嗎,想想就知道了。”

三人思考了一會兒,隨後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這種無實物的說明果然太抽象了,我俯下身拉開腳邊的抽屜。記得工具箱里有一把捲尺來着……啊,找到了。

我把捲尺拿到櫃檯上。

“一般的情況就像這樣吧。想要測量物體的寬度,就會用末端的鉤子套住櫃檯的邊緣,然後讀取尺子另一頭的數值。但如果要測量的東西沒有邊緣、是凹進去的該怎麼辦?比如說一個箱子的內徑,或者是——一個嵌在牆裡的窗框?”

我聽到艾原輕輕地吸了口氣。

“要是那種情況,人們就會把鉤子那端抵在一側的內壁上。但問題是,這樣會讓尺子翻面,顯現出另一面的刻度……而這側刻度的單位可並不是厘米。”

我翻轉尺子,拉開到六十刻度的位置停下。

“——而是英寸。你們的數學都比我好吧,六十英寸等於多少厘米呢?”

這可是小學四年級的乘法,應該還不至於難倒眼前這幾位優等生。過了一會兒巫帆才作出回答,但令她遲疑的肯定不是計算的難度。

“……一百五十二厘米。”

“答對了。”我張手拉開捲尺朝對面的女孩示意,“她們當時估計就是這麼開着尺子手遞手傳遞的,如果第一個人弄錯了,後面兩個人將錯就錯的可能性很大。”

在昏暗的教室里,情緒緊張的三人都忘了確認捲尺上方的刻度,從而不約而同地得出了詭異的結果。比起鬼魂從中作梗而言,這種解釋應該更有可能成立吧?

“……”

一片沉默。我把尺子扔回到桌面上。說實話,雖然我很討厭扮演這種故弄玄虛的小上帝,但女孩們臉上豁然開朗的表情足以讓最為謙遜的心靈感到滿足。當然也有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的人——比如宮羽華。

“什麼啊,原來不是鬼嗎。真無聊。”

有鬼反而麻煩了。這學校可是建國以後才建立的,別對不允許存在的東西懷着怪異的期待啊。

“可是天文部部員聽到的怪聲呢?”巫帆握着自己的手腕,“跑出教室依然能聽見的怪聲……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個啊。我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鐘:“可惜今天是周六。不然的話,我們現在也能聽到那個聲音。”

“在這兒也能聽到?”宮羽華疑惑地問道。

“全學校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到,只是出了那棟樓就不是怪聲了。”

對面的兩人迷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是非要解釋到最後不可了,我無奈地指指懸在天花板下方的那隻黑色方塊:“除了周末每天都有的那個。現在不是已經過五點了嗎。”

“啊!”兩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喊道:“校園廣播!”

我點點頭。

“既然她們是在放學后前往活動室,最有可能的聲音來源就是傍晚時的校園廣播了。特別大樓之前也曾被當成過教學樓使用,裡面自然裝着廣播喇叭。那棟樓年久失修,有些房間里的燈泡都壞了,裡面裝着磁片這種易損零件的喇叭狀況想必也好不到哪兒去。社員們聽到的那個尖細的怪聲應該就是被喇叭歪曲過的的廣播聲。”

學校廣播社的社員大多是女生。女性的聲音本來就偏高,失真之後也會更加恐怖吧。

“但為什麼她們在逃跑的時候還能聽到?”

“廣播喇叭不會只裝在教室里,走廊或是樓梯間的牆上都有分線喇叭。無論那些部員們跑得多快,只要沒跑出那棟建築,就能一直聽到喇叭發出的聲音。其實仔細聽應該能分辨出來聲音的來源,畢竟整棟樓的喇叭不會全都壞掉,總還有能聽到正常播報聲的喇叭。但她們既然被嚇成那樣,估計也沒心思去注意這些了。說穿了,這整件事不過就是……”

我翹起拇指,想像往常那樣轉一下手裡的鉛筆,隨後才想起沒把它帶來。

“……自己嚇自己而已。”

屋子裡安靜下來。巫帆和宮羽華都沒再說話,只是望着自己交疊的雙手。沉默半晌,艾原突然鼓起掌來。

“精彩。不愧是學長。”

即便是誇獎聲調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宮羽華哼了一聲,不屑地撇撇嘴:“就會使小聰明。要是能把這些聰明才智用在正當的地方就好了。”

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糟糕的成績,但這種時候不是該照顧一下朋友的顏面嗎。

巫帆默默地盯着桌面,似乎還在反芻剛才的討論過的話題。悠長的鈴聲忽然由窗外傳來。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落地窗對面的牆壁上映着大片的夕陽。宮羽華從椅子上欠起身子,望向對面那扇敞開的窗戶。

“那個什麼演講估計已經結束了吧?”

艾原回過頭。

“看起來像。不少人已經出來了。”

黑皮膚的女孩扮了個鬼臉:“那就好。我們先告辭了。畢竟我們屬於‘無關人士’,不好在您這塊風水寶地叨擾太久……巫帆?”

“啊?”

捧着下巴的大小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嗯,我也該回活動室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她沖我抱歉式地點點頭。兩人彎腰收起撐開晾在地板上的雨傘,穿過書架間的縫隙走向樓梯。在即將下樓之前,宮羽華轉身將併攏着的手指舉到額角。

“adios。好好享受和學妹的二人世界吧。”

走在她前面的巫帆微笑着擺擺手。兩人一前一後地消失了。

閱覽室里只剩我和艾原,寂靜突然變得難以忍受。我忽然想透透氣,隨即便再次起身走到窗前。濕漉漉的空氣順着敞開的窗口撲面而來。

從甜筒形狀的禮堂里流出的人流沿着玻璃天橋湧向另一側的教學樓,又在樓底的出口緩緩散開。大概因為四月不靠譜的天氣,多數人都套着白色的校服外套,看起來如同一坨正在融化的奶油。這團斑駁的羊群穿過特別教學樓左側的露天長廊,朝着食堂前的商店走去。紅色的廊柱上纏繞着血管一樣的藤蔓,斷斷續續的人影彷彿是從深色樹皮里抽出來的兩根淺色枝條,一左一右地向兩側延伸。

一年級的小孩子啊……

我把手肘支在窗框上。

說起來我高一時也經常被強行綁去充當那些拙劣活動的聽眾,次數頻繁到讓人覺得學校甚至該為此發我們工資的程度。所有的活動無一例外都令人嫌惡地佔據了學生們苦苦盼來的周末時間,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校外的輔導機構來為自己打廣告,令人嫌惡的油臉上堆滿笑容,挨個給在座的學生們分發傳單。偶爾有所謂的“優秀校友”回歸講述自己的奮鬥史,但也只能是偶爾。一心撲在高考上的高三生們沒人會去招惹,而已經在學校里熟悉了一年多時間、逐漸油滑起來的高二生似乎也不太能使喚得動,欺軟怕硬的政教處和學生會拿這些足夠聽話的新生去撐場面也就理所當然了。我倒不是對這一現狀有什麼異議——因為資歷淺而遭到迫害的人在這世上比比皆是,何況大家幾乎都要經歷這麼個時期,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還稱得上公平……不對,我背後那女孩不也是高一的嗎。

我將窗子推大一點,確保自己的聲音能飄進室內。

“把那個演講逃掉沒關係嗎。”

“沒關係。”

艾原答道。她好像又拿起了那本還沒看完的書。

“學生會的人估計要查考勤的。”

“我和他們說了社團聯合會還有事情要做。”

“你所謂的‘有事’就是窩在閱覽室借閱櫃檯的後面看閑書?”

“過一會兒我就走了。”

也沒人趕你。我試着探出身子,眺望着白色鐵絲網後面的體育場。幾個只穿着背心的人正在雨後的冷風裡沿着塑膠跑道慢跑——我不知道那是跑步還是競走,總之是在運動。禮堂前面的瀝青路上停着一輛雪茄型的轎車,車尾亮着濕潤的紅光。我對汽車不算了解,但只看造型奇特的車頭就知道那絕不是工薪階層的教師能負擔得起的奢侈品。沒過多久,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在校領導的簇擁下走出大門,坐進汽車的後排座位。汽車優雅地打了個轉,轉出路口便揚長而去,只剩下那群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對着汽車尾氣不住地招手。

這些趾高氣揚的老頭子們居然也會擺出這麼恭敬的態度。我轉身看向那個無所不知的學妹。

“艾原。”

“啊?”

應答的聲音似乎很不情願。

“今天來演講的那個作家。他很有名嗎?”

“這不是靠個人意見就能判斷得了的吧。”

“我問的是客觀而言的一般論。在普通人眼裡他算有名嗎?”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我還以為她不會作答了。

“是啊,要是那麼看的話,”艾原最終說道,“他應該算挺出名的。書很能賣,還拍成了電視劇,自己也上過節目,是那種‘暢銷作家’。但如果學長以為這就是學校請他來做演講的原因,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那些人之所以衝著他點頭哈腰,是因為他是市裡某個大人物家的公子哥兒。”

我注視着女孩微微皺起的眉頭。

“你好像對他有些意見。”

“我很討厭他寫的書。”

真是意想不到的評價。我認識這女孩不算久,但也足以認識到她是個在書籍方面完全不挑食的人,哪怕是廟會上買的萬年曆或是社區醫院的宣傳手冊她都能讀得津津有味。之前我倒是聽過她說有哪本書自己並不喜歡,但“討厭”這個詞被她拿來形容書籍絕對是頭一次。

“你不是挺喜歡推理小說的嗎。”

“他寫的東西算不上小說。”

有些話一出口就像閘門一樣截斷了談話,艾原的這句話顯然也是如此。我默默地看着她將桌上的書本塞進那隻黃色的郵差包,起身將拉開的椅子推進櫃檯里。在她準備下樓之前,我開口叫住了她。

“這裡有那人的書嗎?”

艾原沒說話,只是衝著牆邊那排簡易書架抬了抬下巴——那一般是擺放非學術類期刊和普通雜誌的位置。我這才發現那旁邊擺着個矮矮的人形紙板,上面描着一個西裝筆挺的人像。

“都扔在那裡面了,學長你自己找吧。”

我點點頭,繞過櫃檯來到房間的另一邊。艾原看着在書架前仔細翻找的我忍不住問道:“你對他很感興趣嗎?”

“唔。”

“那你估計會失望的。”

“為什麼?”我回過頭,“他的書很無聊?”

艾原直直地盯着我,隨後極其微弱地搖了下腦袋。

“不。”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但只走了不到兩級台階,她又停住了腳。

“關於天文部的事情,我會把學長的說法轉告她們的。先替她們謝謝你了。”

我聳聳肩:“隨你便吧。”

女孩的腳步聲逐漸走遠。我又花了好長時間,終於在膝蓋下方那一格里找到了旁邊那個紙板人手裡拿着的書。書不算厚,封面比我想象的要草率許多,暗沉沉的底色上雜亂無章地嵌着幾個鮮紅的大字,像是由一個自戀傾向嚴重的初中生根據幻想設計出來的圖畫。

我瞬間失去了閱讀的興趣。

但時間還早,我還不想在有太陽的時候回家。我端着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翻開之前又瞥了一眼那個滑稽的紙人。估計是因為角度的關係,他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矮上許多。扁平的臉上帶着一條清晰的摺痕,竟然恰好為他塑造出了一道怪異的微笑。

我伸手扭亮頭頂的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