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我提上書包走出教室,準備去支援部參加社團活動時,身後有人叫住了我。

「山同學,是要去支援部嗎?」從後方跟上來的棠紅院小聲地問道。

「嗯。」我點頭回應。

「那就一起吧。」

「不和你的組員走一塊嗎?」

「他們要先去各自的社團那邊請假,所以我們暫時得分開行動。」

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的社團活動時間會被佔用吧,需要重新向自己社團的社長報告情況。

我與棠紅院並排走在通往綜藝樓的校道上,為了緩和氣氛,我下意識地將注意力轉向周圍的風景。

無序生長在道路兩旁的櫻花樹的花瓣紛揚落下,陽光透過縱橫交錯的細枝在地上投影出陸離光斑,頭頂不再茂盛的粉白當中隱約可以看見幾處綠芽。

估計再過一個月櫻花就會全部掉光,長出迎接盛夏的綠葉取而代之,等到那時,校內想必會是一副別樣的風景吧。

「作業進度如何?」我目視前方問道。

「我沒去統計整組的,所以不太清楚,抱歉。」

「沒關係,說你自己的就行。」

棠紅院是四人當中最早拿到方案,同時也是最上心的人,她完成的進度應該會比其他三人多上不少。

「我的話……三分之一左右吧。」

「有遇到難題嗎?」

「沒有,方案寫得很明確,每個人每一步該幹什麼,上面都有規劃,我們只需要照着做就行了。」

「這樣啊。」

昨晚收到花鳥月發來的文件后,我把內容大致瀏覽了一遍,方案雖然看上去可行,但那毫無疑問已經超出了『方案』的範疇,演變成精確到分毫的『命令』,也難怪即便只是縮減方案她也要用那麼長時間了。

不過,這不失為一種好辦法。比起想方設法讓一個本就一盤散沙的組織團結起來,倒不如直接充當他們的領導者,制定好任務後分配給每個人獨立完成來得更加快捷省事。

還記得蒼野老師說過「支援部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幫助他人」,可花鳥月的行為很顯然已經不局限於「幫助」一詞,完全可以將其理解成「參與其中」了——當然,關於這一點我沒資格去評判她的行為,畢竟自己也在做着類似的事情,只不過……

我想,這應該不是蒼野老師想要我們給出的答案。

徒步大約七八分鐘后,孤零零座落於櫻花林當中的綜藝樓終於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校內絕大多數非體育類社團的活動室都集中在這棟五層樓高的白色建築里,除此之外還有學生會、外聯會等官方機構使用內部閑置的空教室進行辦公。一層有六個教室,還有左中右三個樓梯口,支援部的活動室位於三樓最右側的樓梯口旁邊,往左走就是學生會的辦公室。

從中間的樓梯上去,經過學生會,來到了支援部活動室,打開門,正在處理某種文件的花鳥月停下敲打鍵盤的雙手,往我和棠紅院這邊投來目光。

「下午好,棠紅同學。」

「下午好啊,花鳥。」

站在我身後的棠紅院探出身子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不過這時候一般不是應該說「兩位好」嗎?為什麼我會被她無緣無故地省略掉啊?

「其他人呢?」

看見四人小組只有棠紅院一個過來時,花鳥月的眼中展露出些許驚訝,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看來她也十分清楚這個小組現在的情況。

每個組員都是從不同群體脫離出來的個體,彼此之間本就沒有過多的關聯,再加上對實踐作業的不重視,讓他們團結協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包括棠紅院自身也是,此時此刻仍然不接受這個四人群體,課間課後經常跑去之前的圈子裡聊天說笑。

只要不往前邁進,距離就不會變遠;只要不產生新的關係,就有機會回到從前——憑藉這種觀念做出的行為,不過是在自我欺騙罷了,企圖扭曲現實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從分組開始就和「多餘」劃上等號的你們,要是繼續向曾經的人際關係索求溫暖的話,只會招來那些人越發不帶修飾的厭惡。

「他們去向各自的社團請假了,稍後就到。」棠紅院向她解釋道。

倘若沒有花鳥月的介入,那三個人即便到了上交作業的最後一天,也會理所當然地去各自的社團上課吧。

告訴他們學校十分重視學生的社會實踐就能改變他們的態度嗎?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在學校的宣傳手冊還是校紀校規,亦或是周一升旗儀式上校長的各種講話,都或多或少有提及到這一事實,然而他們在已經知道後果的情況下卻依然選擇熟視無睹,保持原有態度,上午只有棠紅院一人早到趕作業進度就是就是最直觀的證據。

「這樣嗎……先坐下吧,等人到齊了再說。」

說完,花鳥月的視線又回到了電腦屏幕上,指尖也隨之開始在鍵盤上快速躍動起來。

「好的。」

棠紅院在花鳥月對面不知何時擺出來的長桌前落座,開始等待組內成員的到來,而我則是在老地方看起了文庫本。

幾分鐘后,三名組員陸續抵達支援部。

四人坐成一排,花鳥月逐一詢問每個人的任務進度,又問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結果除了遲來的那三人有些趕不上進度以外幾乎沒有問題。

聽完花鳥月的一番催促和建議以後,棠紅院一行人離開了支援部,回到教室完成推進社會實踐作業。

「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我合上文庫本,向正在打字的花鳥月問道。

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背對着我搖了搖頭:

「至少得把『抄寫』的工作交給他們完成,不然就徹底脫離支援部的主旨了。」

在接受棠紅院的委託時花鳥月就說過「支援部只負責提供幫助」,並不具備「代替他人解決問題」的職能。

「這樣啊……話說回來,你在用電腦做什麼?」

機會難得,順便問一下她吧。

「這與你沒有關係吧?」

她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我的提問。

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請進。」

花鳥月不再理會一旁的我,把視線轉向了活動室的前門。

推門而入的竟是本該坐在隔壁的學生會室處理事務的學生會會長川井寺,此時他手中正捧着數個裝滿文件的厚重文件夾向花鳥月走去。

「花鳥,這是本周需要處理的文件,拜託了。」

疊高的文件夾放置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上周的文件已經處理好了,要現在送去年級辦公室嗎?」

「不用那麼麻煩,放在學生會那邊就行了,到時會有專門負責傳話的人員送過去的。」

兩人之間的對話散發出一種默契的上司與下屬獨有的氛圍,可見花鳥月擔任這份處理文件的工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那些都是什麼文件?川井。」

「哦?原來己門也在啊……這些都是雜務的文件,要說具體內容的話,各個社團的出勤與支出情況,學生會近期的會議記錄,各年級的違紀人員名單,登記到的好人好事,需要張貼出來的尋物啟事或失物招領等等都包含在內。」

「這麼多。」

我不禁感嘆道。

「是啊,本來學生會裡面是有人專門負責處理這些雜務的,可是那個人在這個學期開學后不久就因為學業原因退會了,學生會又遲遲招不到新人,因此後勤的職位就一直空缺着,不過好在蒼野老師找來花鳥解決了雜務問題,學生會才得以正常運行。」

川井寺帶有些許感激地望向花鳥月,少女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需道謝。

「但她也只是暫時頂替後勤管理這個位置吧,這種狀況還會持續很久嗎?」我問道。花鳥月已經擔任了支援部部長的位置,總不能又跑去加入學生會吧。

「不會的,之所以拜託花鳥擔任後勤管理,是因為近期學生會要和校方一同籌辦藝術節,各部門都多出了很多工作要做,原本和大家一起分擔的雜務自然而然就被晾在一旁了,剛開學的時候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等學校舉辦完藝術節,學生會閑下來之後,雜務方面就不需要再找人代理了,當然,在那之前能招到人正式擔任後勤管理是最好的。」川井寺解釋道。

……

「你問得太多了。」花鳥月看着電腦屏幕冷冰冰地說道。

「我只是問了我想知道的而已。」與花鳥月發生爭執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與其說是在意料之中,不如說是我在刻意引導,故意向川井寺發問,以此來引起她的不悅。

「單純出於好奇心的提問往往只會浪費對方時間,而且像這種故意刨根問底的行為真的很令人討厭。」少女的語氣越發冷漠。

之所以要以身犯險去多管閑事,是因為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難道無緣無故的敵意就能討人喜歡嗎?」我反問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什麼地方得罪過花鳥月,但如果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至今為止她對我的態度的話,那無非就是「敵意」,包括她十分介意我向川井寺詢問文件內容這點,從中所體現出來的也是敵意。

這敵意究竟從何而來,又因何而起,想要快速弄清楚問題的答案,就必須當面質問本人。雖然這樣的行為可能會有些沒禮貌,但對方一開始的態度也沒好到哪去就是了。

「敵意?我平日里只是在無視你罷了,並沒有對你產生過敵意。」她十分冷靜地說。

外人從她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但說出來的話卻像銳利的冰錐一樣寒冷刺骨。

用非情緒化的手段攻擊他人,她在班裡肯定被眾多女生暗地討厭着吧。

「無視也是敵意的一部分。」我反駁道。

此時無論向她發泄任何情緒都不會得到響應,這就像對着一塊堅不可摧的石頭拳打腳踢,越是使勁就越是感到痛苦,越是宣洩情緒就越是容易自暴自棄。

「被無視難道不是你希望的嗎?坐在牆角一聲不吭地看書,一般人都會把你當成空氣對待吧。」花鳥月直視着我,從容不迫地解釋道。

「那麼,蒼野老師帶我來活動室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裝做不認識我?」我加重語氣質問她。

「!」

聽完我說的話后,花鳥月的身體微微一震,雙眸睜大了些許,展露出明顯的動搖。

我雖然不善與人爭辯是非,但最基本的據理力爭還是能做到的。況且,這要是連一點勝算都沒有的話,我肯定不會這麼貿然地挑起爭論。

我見花鳥月陷入沉默,便繼續說道:

「當時是蒼野老師讓你來F班帶話的,她知道我們兩個見過面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卻還要在老師面前裝作與我素未謀面的樣子,這難道不是在故意向她表明你對我的輕視嗎?」

一下子能說出這麼多話,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大概是想趕快消除花鳥月對我的敵意吧。要想不產生人際關係,除了不交朋友以外,還要注意不能樹敵。

花鳥月仍舊一語不發,只是雙眼微眯地瞪着我,五官精緻的臉上雖然沒有太大的情感波動,但迷你裙下緊握成拳的雙手卻完全出賣了她。

是在因無法反駁而感到不甘嗎?

謊言只能掩蓋真相,無法消滅真實。

即便花鳥月再怎麼繞着彎子隱瞞事實,我也還是確定了我在單方面認識她之前,我們之間就已經存在着難以化解的糾葛。

我在日常中某些不經意的舉動,使暗中觀察着我的花鳥月對我產生了敵意。

是我無意間傷害到她了嗎?還是說她只是單純地看不慣我的行為作風?或者兩方都有。

為什麼人類即使毫無關係也能產生矛盾?

我對此困惑不已,但現在不是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花鳥月,我……」

正當我想問清楚自己到底在何處得罪了花鳥月,並順帶向她道歉消除敵意之時,前門傳來了轉動門把的聲音。

「雖然不知道你們兩個在爭論着什麼,但是現在都到此為止吧。」穿着一身休閑服的蒼野老師突然闖入支援部,真沒想到她連在工作日也是這副隨意的打扮。

「花鳥月,關於棠紅院的委託,你退出吧。」蒼野老師神情鄭重地說道。

我有些吃驚地望向老師,隨即又將目光轉向花鳥月。

「……我知道了。」

驚訝、不解的神情在她臉上轉瞬即逝,然後全都化為虛無,面無表情地做出回答。

沒有不解,不存在疑惑,蒼野老師讓自己退出的理由她都心知肚明,我也一樣。

「我退出可以,但……」

花鳥月眼中閃過不容退步的光芒。

「棠紅院的委託就由山己門接手,沒意見吧。」

沒等她說完,老師就已經猜透了她的意圖。

自然下垂的雙手再次握緊,少女暗暗咬着下唇,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山己門,你要是讓他們繼續保持現狀,依照原本的方案行動的話,即使完成了作業我也不會讓你們通過的哦。還有,不許拒絕,也不許向其他人求助,『力所能及的事情獨自完成』,這可是你說的。」

臨走前,蒼野老師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對我說道。

接下來的時間,直到社團活動結束,支援部的活動室都籠罩着一股陰鬱的氛圍。

喪失了對話時機的我,早已無意再向花鳥月追究事情的真相。

到最後,我們就跟往常一樣沉默不語地離開了支援部,出到長廊,各自往不同的樓梯口走去。

……

回到家,剛換好鞋,就看到我的妹妹——山雨落聽見聲音從二樓的卧室飛奔似的下了樓。

「今天回來得有些晚啊。」

「是嗎。」

實際上我回來的時間和平常並沒有差太多。

所以言下之意應該是「快點教我做料理吧」,或者只是單純地想找個機會搭話而已。

「你先去廚房準備吧,我放好書包就下來。」

說著,我看了眼手錶,時間剛過七點半。

七點半到十點,一天兩個半小時嗎,大概可以做兩輪曲奇餅乾吧。

把書包隨手丟在床上后,我下樓來到廚房,雨落已經將之前買的食材和工具全部拿了出來。清點器具、穿戴好裝備后,我開始了今日的份料理教學。

忙碌了一個小時左右,第一份曲奇餅乾終於烤好了。

雨落戴上防熱手套,滿懷期待地打開烤箱,把盛有一塊塊金黃色曲奇的托盤從裡面拿出來,放在清洗池旁的平台上仔細端詳。

在怎麼看都不可能一下子學會的啦。

我眼神平靜地望着一旁前傾身子,猶如在欣賞藝術品一般的短髮少女。

其實比起糕點店裡出售的商品,我做出來的曲奇還缺點成色,味道方面更是難以企及。不過對於初次見到曲奇製作過程的人來說,從烤箱里拿出來的成品,其中蘊含的意義或許不同於擺在貨架上的商品吧。

第一批曲奇是我做的演示,第二批才是要由雨落單獨進行的實操。

「味道還可以。」享用完為數不多曲奇后,雨落沉思了片刻,最終給出了一個中中間間的評價。

「和糕點店的曲奇比起來還差得遠呢……」我說道。

「是啊。」這點她倒是瞬間就認同了。

「但是作為居家純手工製品來評價,這份曲奇絕對是合格的,初學者就姑且先以這種程度為目標吧。」

「嗯嗯。」

休息片刻后,雨落鬥志昂揚地開始了由自己主導的第二輪曲奇製作。

雖然在製作過程中似乎不太順利——不,已經可以說是錯漏百出了,但最後還是依葫蘆畫瓢地把托板送進了烤爐。

二十分鐘過後,烤爐發出到達預定時間的鈴聲,第二批曲奇烤好了。

依舊是由雨落打開烤箱,拿出盛放曲奇的托盤。

「啊,失敗了。」望着托盤上冒着黑煙的「焦炭」,雨落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低落,不過似乎她也早有預料會是這樣的結果,心情並沒有差到哪去。

「已經不能算是食物了呢。」我在一旁落井下石似的說道。

「咦——,這時候不是應該說『你已經很努力了』才對嗎?」她轉過身撅起嘴氣憤地瞪着我。

「等我想要放棄教你時就會說這句話了。」

「突然又不想聽了。」

說著,少女將目光從托盤上移開,雙手交在身後,有些失落地別開了臉。

「其實也沒有到完全不能吃的地步。」

我伸手拿了一塊烤糊的曲奇扔進嘴裡,咬碎咀嚼過後,焦味與苦澀立即在口腔中侵略似的擴散開來,不斷刺激着我的味覺神經,至於口感,簡直像是在吃一塊完全沒有水分的木片,又干又硬。

「你在幹什麼呀笨蛋?!會吃壞肚子的!」

回過神來的雨落一把搶過桌上的托盤,將上面的曲奇全部倒進垃圾桶,然後仰起頭生氣地盯着我。

「味道暫且不予評論,下次做的時候記得把控好火力,至少先往『食物』的方向努力吧。」

我艱難地咽下口腔中的干硬物質,儘力保持着平靜地神情發表吃后感想。

「下,下次我會注意的!」

她突然像聽到長官命令的士兵一樣站得筆直,神請認真、聲音響亮地回應道。

「謝謝。」

一起收拾廚房時,低頭清洗着料理器具的少女用細若蚊鳴的聲音對我說道。

「不用謝。」

我邊說邊將擦好的盤子放進消毒櫃里,順帶撇了一眼從剛才開始就不知為何一直低垂着腦袋的山雨落。

當我用雙眼捕捉到那副被些許奶油裝點着的紅潤側臉時,我首次對這個平日里待我冷淡的妹妹產生了「這傢伙還蠻可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