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收拾完廚房,洗完澡、刷完牙后,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

我回到自己卧室,繼續在筆記本上對備用的調查問卷和調查報告進行編輯,同時,一邊回想起了今天下午蒼野老師闖入支援部的一番驚人發言:

「花鳥月暫時先退出委託吧……」

「委託就交給山己門負責……」

「如果他們依舊保持原狀的話,即使完成了作業我也不會批准通過的哦……」

「不許拒絕哦,也不許找人幫忙,山己門,『力所能及的事情獨自完成』,這可是你說的……」

雖然不知道她把棠紅院的委託轉交給我有什麼目的,但「力所能及的事情獨自完成,力所不及的事情一概不理」這句話確實出自我口中。

正如她所言,如果是能力範圍以內的事,再加上在下又正好又是個閑人,我確實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只好一聲不吭地接過老師從花鳥月手裡搶過來的重包袱。

不過仔細思考一下蒼野老師說過的話,其實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困難。

老師之所以讓花鳥月退出委託,是因為不滿她的做法帶來的影響。花鳥月制定的方案使得棠紅院他們無需交流和思考也能完成實踐作業,蒼野老師不希望他們保持這種現狀,因此向我提出了要求。

結果方面可以拿備用的調查報告來交差,之後只需要讓老師看見那四人在完成實踐作業的過程中能夠像其他小組一樣進行交流討論即可,為了確保這一目的達成,必須得讓其中一人成為合格的領導者。

次日早晨,我提前來到教室,把昨天下午蒼野老師闖入支援部后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棠紅院。

「這樣啊,既然是老師說的,那就沒辦法了。畢竟,我們不是像其他小組一樣規規矩矩完成作業,讓老師發現後會被叫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棠紅院停下筆,雙手放在制服的百褶裙上,心情變得十分低落。

雖然受到了打擊,但她似乎很快便接受了這個事實。沉默了一會後,她再度開口向我問道:

「花鳥同學呢?她怎麼樣?」

「應該沒什麼大礙。」

我想以花鳥月的性格,這點挫折對於她來說不過是路邊一顆不起眼的石子罷了,況且當時她臉上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激烈的情緒。

「是嗎?但她努力了這麼久,幫了我們這麼多忙,結果卻功虧一簣,心裡一定……」

話語聲戛然而止,我抬頭有些詫異地望向棠紅院,發現她那已經閉合的雙唇正在微微顫抖。

「一定很不好受吧」,她應該是想說這個。

可是,現在蒼野老師突然讓花鳥月退出委託的做法,其本質又和自己之前篡改小組成員名單的行為有什麼不同呢?她大概是覺得曾經作為加害者的自己,沒有資格去同情花鳥月這個受害人吧。

「不僅是花鳥,你們也付出了很多時間與精力。」

此刻,就算我傾盡腦中所有詞彙,也無法說出一句漂亮話來安慰這名失意的少女,只好儘可能地去承認他們為了完成作業而拚命努力過這一事實,畢竟「結果次要,重在參與」嘛,這種話不正是人們最經常說,同時也是最喜歡聽的嗎?

「嗯,大家都已經很努力了,為了做實踐作業都不知花費了多少課餘時間……對了,山同學,關於我的委託,你還是快點找蒼野老師推辭掉吧。再怎麼說,四天時間重新做一份調查報告也太不現實了,沒必要為了這件事給自己添麻煩的。」

她抬起頭擔憂地望我。

就算你現在讓我收手也來不及了啊,如果在這裡答應了的話,天知道蒼野老師又會給我扣下什麼樣處分,光是她自說自話地把我「引薦」進入支援部就已經夠蠻不講理的了。

「並不是沒有必要。」

我錯開兩兩對接的視線,語氣平穩地說道

「欸?」

「要是完全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的話,我早在她把委託轉交給我的時候就拒絕了。」

「山同學真的有辦法嗎?」

棠紅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連忙向我追問道,因驚喜而睜大的眼眸當中彷彿正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是真的,不過需要你按我的要求去做幾件事情,那就是……」

「我做!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還沒等我說完,棠紅院便毫不猶豫地作出了回應。

喂喂,都還沒有搞清楚內容,身材標誌的女高中生就不要這麼輕易地答應別人提出的條件啦——當然,男高中生也不可以,至少聽人把話說完吧。

「啊,抱歉,打斷你說話了嗎,還是說我的聲音太大了,對不起……唔……呃。」

意識到剛才自己有些失態后,她紅着臉羞愧地低下了頭。

說實話兩方面都有,不過現在不是吐槽這個的時候。

「沒事……回到正題,棠紅同學最近有在嘗試融入舊圈子對吧,之前看你老是跑去第七組那裡。」

「是啊,自從分了學習小組之後,平時和大家接觸交流的機會就變少了,學習節奏也變得不一樣,彼此之間很難再產生共同話題,所以我才會特地過去跟他們聊天,增加交流次數。」

棠紅院幸福眯起雙眸,望着自己置於裙上十指交錯着的雙手,語氣溫馨地說道。

「萍水相逢的朋友對你來說就真的這麼重要嗎?」我沒能問出這句話,因為,很快她就要親手拋棄掉那些所謂的友情了。

「請暫時先忘掉他們吧,然後去和你的三名組員成為朋友,這就是我想讓你做的事。」

我目視前方,語氣冰冷地說道,不再看她臉上的表情。

「……」

聽了我的話后,棠紅院陷入了沉默。

想讓棠紅院他們像其他小組一樣具有凝聚力,四人當中就必須得有人站出來擔當隊伍的主心骨,而這個人正是棠紅院,其他三個組員都不太合適,更何況棠紅院本身就是組長,領導地位從一開始就被已經確立了。

「……非這樣不可么?」

沉默良久后,她用微弱的聲音試探性地問道。

「是的,非這樣不可。」

即使看不見,我也能大概想象出棠紅院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了。」

如同做出了人生當中的重要抉擇一般,她語氣堅定地回應道。

比起個人利益,棠紅院會優先考慮集體利益,要是讓她從成全個人和成全集體這兩者間做出選擇,毫無疑問,她會選擇成全集體。而我正是卑鄙地利用了這一點,故意搬出集體利益迫使她做出選擇,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同時也逃避了諸多責任。

實際上並不是「非這樣不可」,如果單純只是為了解決問題,必然存在不用做出任何犧牲的方式,可不用做出任何犧牲就是最好的辦法嗎?機會只有一次,需要優先考慮的應該是降低失敗風險,而不是顧全每一個人的感受。

要知道,最完美的方案是不存在的,但卻存在最適合的,而智者做的事情無非就是隨機應變,在需要選擇的地方給出最恰當的答案。

……

「那麼,山同學,我具體該怎麼做?」

小組四人本就對彼此幾乎一無所知,現在突然要棠紅院跟其他三個組員成為朋友,也難怪她會有疑問了。

交朋友對於外向的人來說是件容易的事,去向那種請教交朋友的方法,得到的也只會是「多找話題」「多搭話」之類的建議。

這樣的回答對於他們而言並不敷衍,因為外向的人本來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擴大自己的交際圈的,但他們根本沒有站在提問者的角度思考問題,只顧着居高臨下,傲慢地說出自己的觀點與看法。

我當然不會對棠紅院採取這種措施,既然是我要求她去做這件事的,那麼我理應肩負起下達明確指令的責任。

「歐陽同學上羽毛球課時找不到搭檔,司徒同學似乎在為理科成績的事情而煩惱,蔚同學午休期間總是一個人離開教室——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呢。」

我向她列舉出近日觀察得到的情報。

「欸,為什麼山同學會知道這麼多?」

棠紅院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我。

「我也是支援部的成員,既然是以整個部門的名義接下的委託,我不參與一下說不過去吧。負責給你們出謀劃策的是花鳥月,我又不能干涉她的計劃,只好在一旁觀察局勢,所以才知道這些。」

從篡改小組名單到此時此刻,棠紅院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自己要怎麼做,自己要怎麼改變,從犯錯到主動認錯,再到提出委託、依照方案完成實踐作業,縱觀整個過程,棠紅院都在自顧自地做出努力,沒有與其他三個組員產生任何實質性的交流。她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在自己以前待的舊圈子那裡,以至於身邊的人即使有着顯而易見的煩惱,她也對此一無所知。

只顧着自己努力、獨善其身的人是做不了領導者的,為此,我故意將棠紅院和舊朋友之間的聯繫斷絕開來,讓她把注意力轉移到三名組員身上。

「棠紅同學各科學習成績應該還不錯吧,我看你那個圈子裡的人成績都挺好的。」

大概正是因為朋友們都比較注重學習成績,所以擁有同樣的學習節奏在棠紅院眼裡才顯得如此重要吧。

「嗯,還不錯。」

她低下頭有些害羞地說道。

「首先是司徒同學。今天上午有兩節數學和一節物理課,如果課上老師有給時間進行小組討論的話,記得別閑着,問問司徒同學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如果課上沒有討論機會就課後問,問完再把她教會,讓她知道在理科方面可以依靠自己的組長。」

「嗯嗯。」

她像是要把我說過的話銘記在心似的用力點了點頭。

「接着是蔚同學。蔚同學的話,應該算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午休期間可以跟着她離開教室,看看她要到哪裡去,條件允許的話就和她一起吃個便當,聊聊天什麼的;然後是歐陽同學。下午正好有一節羽毛球課,體育老師要求兩兩練習對打的時候,你就不要再跑過去看你那些好朋友打羽毛球了,找到歐陽同學,跟他進行配對練習即可。」

「真厲害。」

聽完我提的建議后,棠紅院一臉敬佩地望着我。

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會害羞的……呵,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信。

「我還以為山同學會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呢,沒想到這麼會交朋友。」

「這只是讓你能跟他們產生聯繫罷了,並不算交到了朋友。想要獲得真正的友情還得經過時間的沉澱,很不巧,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所以,只能儘力讓你跟他們成為熟人,在星期五到來之前。」

我語氣平淡地說道,面對棠紅院的誇獎,內心毫無沾沾自喜之感。

很幸運,上午的三節理科都有小組討論的環節。

棠紅院照着我的建議,把司徒同學不懂的地方全都教會了,其餘兩名組員看見棠紅院在理科方面頗有造詣,也多少向她提了一些問題。到第二節數學課,老師開始細講課程的重點難點,進行小組討論時就完全發展成棠紅院像老師一樣為他們答疑解惑了。

昔日毫無交流的四人,在今天也終於有了些許團隊的樣子。

上午的課程結束,我正準備去校內的便利店買午餐,結果卻被一把拉住。

是一隻既白皙又纖細的手臂,它的主人正扭頭望着教室前門的方向。

只見一名扎着天藍色三股辮、帶着黑框眼鏡的女生走出前門,背影消失在轉角——是蔚蘭淺。

「一起去吧。」

拉着我校服下擺的粉發少女用眼神示意道。

真拿你沒辦法。

我在心裡抱怨了一句,然後和棠紅院一起追了上去。

我和棠紅院一路跟隨着蔚同學,最後來到了學校的圖書室。

「看來蔚同學很喜歡讀小說呢。」

與我一同躲在書架後面偷看的棠紅院小聲地說道。

嘛,既然是一副「文學少女」的打扮,愛看書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吃書呢?(出自日本小說《文學少女》,作為女主角的天野遠子是一個愛書愛得會把書吃下去的「文學少女」)

「棠紅同學,你平時都看什麼小說?」

「這個……我平時不看小說的。」

沒有共同話題,這可就有些難辦了。

「山同學應該讀過很多書吧,每次去支援部時都能看見你坐在角落讀書。」

「算是吧。」

可類型根本就不同啊,蔚同學手裡拿着的書似乎是羅曼史小說。

「可以推薦幾本給我嗎?」

棠紅院冷不防地問道。

「可以倒是可以……為什麼突然就想看書了?」

像棠紅院這種注重人際關係、喜歡活躍在朋友圈裡的人物,一般來說都對書中世界都不怎麼感興趣的吧。

「只、只是一時興起而已,沒什麼特殊原因。」

她不知為何突然慌張了起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樣啊……那這裡推薦去看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心》,太宰治的《人間失格》,還有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現代一點的話,去看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的作品。」

「怎麼聽起來都像是日本作家的小說?」

「因為就是,我多少對日本那邊的文學有點興趣。」

明明我所在的班級是整所學校唯一的日語班,可是知道夏目漱石和芥川龍之介的人卻沒幾個呢,而太宰治卻因為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而聲名遠揚。

「圖書館有這幾本書嗎?」

有是有,但你要真想看的話就自己買幾本回去看啊。

「再問午休就要過去嘍。」

我提醒她道。

「啊,抱歉。」

回到正題,文靜地坐在斜前方座位上的蔚蘭淺此時已經放下書本,右手拿起自動鉛筆在活頁本上寫着什麼東西,左手邊還放着一塊橡皮擦。

「蔚同學在幹什麼啊?」

棠紅院悄聲問道。

很明顯,她那是在寫小說。

「哦,我知道了,她肯定是在寫日記吧。」

寫日記的話不用着鉛筆吧,我個人認為沒有誰寫日記會喜歡塗塗改改的。

總感覺我的心理活動會把棠紅院襯托成一個笨蛋,還是不要再多想了,直接下命令吧。

「棠紅同學,這是機會。」

「什麼機會啊?山同學。」

「接近蔚蘭淺的機會……她那是在寫小說,所以是一名作家,而你就去成為她的第一位讀者吧,棠紅同學。」

「呀!」

說完,我一把將站在前面的棠紅院從書架後方推了出去,只見她向前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被嚇得發出呻吟后,回頭鼓起臉頰生氣地瞪着我。

「加油,你可以的。」

我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她道。

「棠紅……同學?」

後方的蔚蘭淺有些驚訝地問道。

「中、中午好啊,蔚同學。」

突然被搭話的棠紅院頓時不知所措。

「原來棠紅同學中午也來圖書室的嗎?」

她用下巴示意棠紅院坐下說。

「沒、沒有啦,只是偶爾過來借幾本書而已,沒想到你也在這裡。」

棠紅院邊說邊坐在了蔚蘭淺正對面的椅子上,情緒基本已經穩定下來了。

「棠紅同學想要借什麼書?我可以幫你找哦。」

「唔,我想想……太什麼治的《人間失誤》?還有芥川的《所羅門》?」

看來,笨蛋即使不需要旁人襯托也會突顯出「自己是個笨蛋」這一事實呢。

「哈哈,棠紅同學,你說的應該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和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吧。」

「嗯嗯嗯,其實那兩本書是昨天朋友推薦我去看的,到今天就已經不太記得叫名字了。」

所以,為什麼你的「昨天」和「今天」只相差了兩分鐘不到啊,這是什麼次時代時間概念嗎?

「看來你那位朋友還挺喜歡日本文學的。」

蔚蘭淺語氣和善地說道。

「是啊是啊。」

棠紅院連忙點頭回應。

之後,兩人便順勢開始聊起天來,不過聽起來大多是蔚蘭淺在向棠紅院推薦自己喜歡的書籍,以及發表讀後感想,而且似乎都在羅曼史小說的範圍之內。

雖然算不上是對等交流,但至少也讓那兩人拉近了些許距離。

二人暢聊許久后,午休已經接近尾聲。

「棠紅同學,那個……其實,我有在寫小說哦。」

蔚蘭淺突然有些害羞地說道,白皙的臉頰浮現出淡淡的紅暈。

「……哦,是、是嗎?」

回過神來的棠紅院立即裝出非常驚訝的樣子。

「所以,能請你幫我看看嗎?」

說著,蔚蘭淺低下頭,耳後的幾縷髮絲也隨之滑落,接着,她雙手遞出了那本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抱在胸前,封面十分簡約的活頁本。

「可以嗎?我非常樂意哦。」

棠紅院嫣然一笑,接過蔚蘭淺寫的小說,將其緊緊抱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