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打開空教室的門,看見的依舊是昨日的景象。

花鳥月獨自待在活動室里,關上窗戶、拉起窗帘,整個人彷彿與世隔絕似的,正在用面前的電腦處理着從未對外人提起的工作。

我拉來鐵管椅坐在平常的位置上,放下書包拿出裡面的文庫本,開始了今日份的社團活動。

沒錯,這樣毫無波瀾——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日常,就是我生平第一次參與的社團活動。

關於棠紅院的委託,我和花鳥月並沒有在私底下進行過探討。她總是無視我的存在,擺出一副不想跟我搭話的樣子,而我也沒有一定得跟她交流的需要,因此沒有進行商討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各做各的肯定是不行的吧,畢竟委託人只有一個,如果雙方都沒有事先問清楚各自的意見還要去強制參與的話,到時候各自的計劃就會相互干擾、發生衝突,最後只會產生事倍功半效果,甚至還有可能面臨失敗的風險或者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花鳥月有多少把握才是最主要的,那樣的話,就不得不與其對話了。

「關於棠紅院的委託,你有多少把握?」直接了當地提問,我想她應該不會喜歡那種磨磨唧唧的說話方式,而且既然別人都已經把我當成空氣對待,我也沒必要再跟人家客氣什麼。

「……」敲打鍵盤的聲音連續不斷,似乎沒有想要停頓的意思。

不理睬我嗎?沒辦法,找其他的方式驗證吧。

正當我準備放棄對花鳥月提問時,敲擊鍵盤的響聲戛然而止。

「你先說。」坐在我左前方的花鳥月頭也不回地問。

「不出意外的話……七成。」

「哦?那我有八成。」

感覺無論我怎麼說她的把握都會比我高出一成,這女人很顯然是在應付我的提問,而且態度還極其囂張。

「那棠紅院同學的委託就全權交給你來負責吧。」

「那你呢?等着不勞而獲?真是差勁。」

「不勞而獲?做那樣的事情我能獲得什麼?」

「學分……蒼野老師沒跟你說嗎?櫻高會為學分較高的學員撰寫推薦信寄去他們的志願大學,只要高考上了分數線就能被優先錄取。」花鳥月捧起桌上裝有紅茶的茶杯緩緩說道。這是我見她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學分和優先錄取嗎……那,需要我做什麼?」

「看情況,總之會用到你的。」說完,她喝了一口捧在手中冒熱氣的紅茶。

怎麼有種被當成工具的感覺。

「嗯,聽你安排。」

結束與花鳥月的對話,教室回到了原先靜默的狀態,持續了數分鐘后止於一陣意料之中的敲門聲。

「請進。」花鳥月合起電腦朝前門望去。

「打擾了。」進來的是棠紅院,以及她小組的另外三個組員。

「全員到齊了嗎?」

「齊了,我們小組只有四個人。」說著,棠紅院撇了一眼坐在遠處捧着文庫本觀望的我。

「既然都在這裡了,我就先說明一下大致的計劃流程,仔細聽好……」

「那個……花鳥,這邊出現了點突髮狀況。」棠紅院出聲打斷了花鳥月的發言。

「什麼狀況?」她露出稍顯吃驚的表情問道。

突髮狀況嗎?關於這點,我其實已經猜出了個大概。

他們……

「我們……」

向校方申請拓寬時限失敗了。

「沒能爭取到額外的時間。」

活動室霎時安靜了下來,棠紅院一伙人臉上帶着明顯的晦暗神情,就連極少展露情緒的花鳥月此時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左手抵住下唇陷入沉思當中。

仔細想想,會出現這種情況也理所當然。

學校既然注重社會實踐活動,就肯定會盡量避免特例群體的產生,只要不是直接導致了作業無法進行的原因,校方是絕對不會批准延長時限的。

雙方的沉默只持續了半分鐘左右。

「這樣吧,今天你們先回去,晚上我把方案盡量簡化,明早託人帶給你們,到時候直接按照上面寫的內容去做就行了,利用所有課餘時間趕進度,下午放學後來這裡向我彙報情況。」花鳥月用命令似的口吻對他們說道。

「明、明白!」垂頭喪氣的眾人彷彿看到了希望一般,重新拾起了些許鬥志,頗有士氣地回應了她。

棠紅院一行人離開后,這間空教室又恢復了它往日該有的平靜。

我繼續看文庫本,花鳥月開始簡化方案,兩人之間沒有再發生任何對話,直到社團活動結束的前兩分鐘。

「……」

「有事嗎?」察覺到左前方頻繁投來的目光后,我合上文庫本,抬起頭朝花鳥月望去。

「你負責把方案帶給他們。」她側着身子對我說道。

「嗯。」我和棠紅院他們同一個班,這種只是跑腿的任務理應由我來完成。

「還有,方案大概在晚上九點左右就能完成縮減,所以,為了方便傳輸電子文件……」少女眼中的目光突然變得飄忽不定,放在腿上的素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制服的裙擺。

這傢伙怎麼回事?平常不見她這樣啊。

「那個……我需要知道你的郵箱號碼。」她的說話的聲音逐漸小了起來,說到最後兩個字時簡直就是細若蚊鳴。

「……」我稍微睜大了雙眼。真是出乎意料的反應,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花鳥月居然會是個不善於交際女生。

「山己門同學?」花鳥月向我投來略帶詢問的眼神。

「哦,嗯……沒問題。」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后,我立即對她作出了回應,並從校褲口袋裡掏出已經用了很久都沒有更換的舊手機。

……

回到家時說一聲「我回來了」,然後客廳或者廚房的方向就會傳來家人的回應——這樣的家庭,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吧。

走進家門,客廳方向傳來一男兩女的交談聲,我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那三人:親生父親,繼母,還有同父異母的妹妹。

不過是匆匆一撇,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悄無聲息地行動。

換鞋,上樓,進入房間,關上房門。

所有動作都一氣呵成。

晚飯的話已經在外面解決了,飲水方面房間里有充足的儲備,接下來只要一直待在房間里等到明早上學即可,在那之前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我,我也不會打擾到任何人。

每月月初下發的生活費,除去正常的三餐以外仍有較多富餘——得到這樣優厚待遇所要遵循的條件,就是讓我減少對這個家庭的接觸。

向我提出這筆交易的人是我的父親。

當我因為特殊原因迫不得已來到他身邊時,這個早在我牙牙學語的年齡就已經離開了我的男人,理所應當地有了自己的家庭。

對於父親的做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很欣然地接受了他說的條件。

平常沒什麼特殊情況的話就待在房間里,一日三餐都在附近的家庭餐廳解決,雖然節假日也可以關着房門度過,但是我依然選擇了留在學校自習。

就像在學校旁觀別人的精彩校園生活,在家裡是旁觀別人的溫馨家庭生活,因此我很快習慣了新環境的生活規律。

輕聲關閉房門后,我整個人呈一個大字倒在柔軟的床上,右手從褲袋裡抽出手機翻看寥寥無幾的通訊錄。

父親、繼母、妹妹的郵箱和電話號碼都有收錄,除此之外……

看着最下方那串今天下午新增的號碼,我的內心並沒有產生太多的感慨,明明是第一次添加外人的郵箱來着,雖說只是任務需要罷了。

社會實踐作業的上交截止時間定在下個星期一,不包括今天的話還剩下六天時間。

時間很緊湊,這點通過花鳥月的行動和語言方面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因此計劃很大可能沒有失敗的餘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謹慎,但要是在中途真的出現了什麼意外,不事先準備好應急措施的話,大概會很難挽救事態吧。

而裝在書包中的筆記本里,正好有一套我做社會實踐作業時設想的備用方案。

如果只是為了交作業,去網上找些相關素材東拼西湊一下,在規定時間內趕製出一份調查報告綽綽有餘,至於調查問卷和調查結果的數據,只要花些時間重複自問自答的模式就能偽造出來。

雖然這麼做有可能會多此一舉,但是為了保證能拿到學分,那些耗費掉的時間都是值得的。

於是下床坐上靠椅,接着打開檯燈,從書包里翻出筆記本與文具放在空蕩的桌面上,撇了一眼窗外黃昏色的街景后,我拿起鉛筆和橡皮擦,對照着備用方案開始了調查問卷的內容編輯。

製作應急措施的任務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半左右,這時我收到了花鳥月發來的文件,比她預計的時間早了大約半個小時。

得去拿去外面複印。

我從座位上起身,然後走出房門。

下樓梯。

樓梯的終點,以黑色為主色調的初中制服映入眼帘。

嗯?

對方也投來了異樣的眼光。

「要出門嗎?」沒等我問出口,她就把臉別了過去,走向門口的鞋櫃。

意料之中的反應。

開關門聲相繼響起,在空無一人的客廳里回蕩。

穿好鞋,鑰匙、現金、手機,確認該帶的物品都帶齊了后,我走出家門。

接着,看見了倚靠在門邊等待的女初中生。

「你接下來有時間嗎?」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山雨落冷不防地問。

「什麼事?」

「路上說。」說完,她邁開腳步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毫不知情的我只好快步跟上。

時間已經接近九點,出來逛街的人卻只增不減,所謂的「鬧市」,大概就是這番景象吧。

「你會料理對吧。」路過一間生意紅火的奶茶店時,走在我前面的雨落突然停下了腳步。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我隱藏起內心的驚訝,故作鎮靜地問道。

入住至今,我甚至連父親家裡的廚房都沒有進去過,她是怎麼知道我會料理的?難道說……

「沒有為什麼,我猜的,不過看樣子似乎猜對了。」少女轉過身,朝我露出了略帶幾分得意的笑容。

也是,畢竟能夠證明我懂得料理的物件已經被我鎖在房間的柜子里了,她是不可能拿到的。

「我只會一點。」

「沒關係,只要能教我不會的就行。」

「那你的得先告訴我你會什麼?」

「全部,我全部都不會,所以你隨便教我什麼樣的料理都沒有問題……對了,既然都已經走到這裡了,要喝杯奶茶嗎?我請客,就當是學料理的學費。」

原來她一開始就是在毫無目的地隨便亂逛嗎?

「學費什麼的沒必要這麼拘謹吧,你想學的話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是嗎?那你就當作我單純想請客好了。不過話說回來,家裡最拘謹的那個人,不應該是你嗎?」沒有問我想要喝什麼,雨落便把我和這句話留在原地,獨自一人走進了奶茶店。

……

「你不是沒想好要學什麼料理嗎?幹嘛這麼著急來買食材啊?」看着站在貨架前糾結於買麵粉還是買小麥粉的雨落,我不解地問道。

「以我的資質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所以就想着先準備好食材儘早開始學會比較穩妥些。」

「這麼說,你已經想好要學什麼了?」

「沒有,還在思考。」

「……」對於她的思維和行動,我已經無話可說。

明明想要儘早開始,卻又遲遲不下決定,難道女初中生都是這麼喜歡糾結的物種嗎?既然如此,乾脆就由我來幫她做出選擇吧。

「為什麼突然間就想學做料理?是在學校有喜歡的人嗎?」我試探性地問道。

「你這樣問,不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閑事了嗎?」她語氣冰冷地說道,臉上寫滿不悅。

「你想讓我不要多管閑事也可以,不過在我看來,從『答應教你做料理』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算是在多管閑事了。」

「你這人可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算了,告訴你也無妨:去年我生日那天,有個平時跟我玩得比較好的朋友送了一份她親手製做的巧克力餅乾給我,最近她的生日快到了,我就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動手做些料理送給她……僅此而已。」說完,她把頭別到一邊,不讓我看見她的表情。不過,就算看不見,我也知道那表情多半是難堪,小半是羞愧。

「把心意和祝福傳達到不就行了?何必去做毫無意義的掙扎。」這樣一來,山雨落糾結的原因就找到了。

「吵死了!哼,像你這種人一定沒什麼朋友吧。」隨口說出的話語立即遭到了少女的猛烈反擊。

「糾正一點,我可不是『沒什麼朋友』,而是『根本沒有朋友』。」

「……」她一時不知所措地睜大眼睛望着我,看來在正常人面前玩自虐還真能把別人嚇到。

「話說回來,我就教你做巧克力餅乾吧,既然送的是同一樣東西,就不用考慮對不對得起先前那位朋友為你付出的心意了。」我一邊從超市的貨架上拿下一袋小麥粉,一邊語氣平和地說道。

沒做過料理,自然就不知道每樣料理的難易程度如何。太過簡單會讓人覺得在隨意敷衍,難度高了又好像是在故意顯擺,既然有了選擇難易的權利就要慎重做出選擇,挑選出最適合的選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回饋對方為自己付出的心意。

雨落十分重視自己與那個人之間的友情,那麼作為她的兄長,我理應伸出援手,協助她維護這份友情。

買齊做料理需要的材料后,我帶着雨落繞路去了附近的照相館,複印完花鳥月傳過來的文件才回家。

走進家門,屋內依舊保持着我們離開時的樣子:空無一人,燈火全滅——父親和繼母平常要工作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才回來,而現在時間還不到十點。

我打開冰箱,把該保鮮的食材都放了進去。

「那個,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非常感謝。」後方傳來了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語。

「……哦,嗯,不用謝。」她那突如其來的道謝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你也請了我一杯好喝的奶茶嘛。」

「是、是嗎?合你口味就好。」

「今天太晚了,明天吃完晚飯我再教你料理吧,記得提前完成作業。」

「嗯,知道了。」

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周圍的環境由嘈雜轉為安靜。

我坐在書桌前,拿起鉛筆和橡皮擦,繼續進行調查問卷的編輯。

第二天清晨,我比平常提早了將近半個小時來到教室(平常也很早),結果發現已經有人比我先到了。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昏暗的教室里只有一根燈管發著亮光,正默不作聲地為下方伏案學習的粉發少女提供着照明。

「早上好,山己門同學。」注意到我的視線后,棠紅院非常和善地向我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我邊說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掛好書包,然後從書包里拿出四份社會實踐方案的複印件遞給她。

「謝謝,真是辛苦你了,這麼早送過來。」她有些感激地接過那份文件,把它們小心翼翼地送入課桌自帶的櫃桶里。

「不用。倒是你們,時間這麼很緊,看來是要辛苦一陣子了。」

「嗯,大概吧。」

「怎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他們……他們應該晚點到,不過也可能是我來得太早了。」

「這樣啊。」

我與棠紅院之間的對話到這裡就終止了,直至臨上課前的十多分鐘,其餘的三個組員才陸續趕到教室。

看着無論課上課間都毫無交流的四人,我打心底為棠紅院這個組長感到擔憂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