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厅堂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挑衅者与苍凛的身上。苍凛深呼了一口气,握住腰间的剑,道:“此剑伴我已有一年之久,乃名匠手笔,绝非把玩摆看之物,一来可用于防身,二来可当做礼器。我虽不敢说自己剑术高超,驾驭此剑却绰绰有余。”

“哦?何以见得?”那人走近苍凛,道。“我们焦家的宾客都是些上得了战场挨得了刀的,怎么混进了个你?”

“我身在此处正是因为焦家邀请,若不是盛情难却,这晚宴的热闹我也不会来凑,自然也说不上是混进来的。”苍凛措辞虽不硬气,神情语调中却尽是咄咄。“当然,你若是想试试我是否用得好此剑,我们可以点到即止地切磋一番,当是献给在场各位的即兴表演也不错。”

“点到即止?哈哈!你怕了我?那就点到即止罢,我允你的。”那人大笑道。

“染墨,够了!苍凛公子提出点到即止是他怕伤了你!平日里四处撒野还不够,还要在你爹生辰惹是生非?”焦渐成在一旁斥道。挑衅者是焦长收的二子,同辈中年龄排第三。州离城中有一句俗语在人群中流传——禽兽办事是非有欠,焦三少爷无法无天。可见一斑。

“哦?原来你便是焦三少爷焦染墨?久仰大名,如今得见果然名副其实。”苍凛一脸轻笑,满是讥讽之意。

焦染墨也大概知道自己是什么名副着什么实,气不打一处来,正想着怎么骂回去,一道厚重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音道:“犬子向来不识礼数,是我教导无方了,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我今日三番登门造访,都没能与公子见面,未曾想公子竟能到场,叫人受宠若惊啊。”

声音的来处是这生辰宴的主角、焦家当家的焦长收。焦染墨听了他父亲的话,感觉像是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什么话也骂不出去了。

“前辈过礼了。”苍凛道。“提出切磋比试,实在是晚辈没琢磨清楚,煞了今夜盛宴的风景,但晚辈一言既出,收回此话也不体面,还请前辈成全。”

焦长收叹了口气,道:“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是允的。”

听了这些,引得焦染墨一阵笑,本以为自己吃了瘪没处发泄,现在又有了报复的机会,大喜过望,喊道:“兜奴!拿我兵器来!”

不一会儿,那被称呼作兜奴的鳞人便将一柄弯刀送到了焦染墨面前,道:“请。”焦染墨一把抢过弯刀,喝骂一声:“滚开。”兜奴立马慌忙走远。期间,宴会的音乐声停了,宾客们将苍凛、焦染墨二人围住,站成一圈各自讨论,人声此起彼伏。赴焦家宴的大都是些武家武人,对这类热闹再喜欢不过。

焦染墨跃跃欲试,似乎随时都要提刀砍向苍凛,苍凛却环顾四周,向众人道:“苍某武艺不佳,将在各位面前献丑,还请海涵。”又拔剑出鞘,向焦染墨行了一礼,道:“请赐教。”

“哈哈!”焦染墨愉快地挥起了刀,一招横斩劈苍凛腰腹。苍凛反手拿剑一挡,剑身与刀刃相接的瞬间,苍凛便迈起脚步向焦染墨逼近,金属间摩擦出火花。待苍凛将剑与刀分离时,剑已几乎要抹在焦染墨脖子上,吓得焦染墨赶忙回刀格挡,这一招回防,令焦染墨彻底失去了进攻的机会。

苍凛使的是父亲亲传的剑术,乃荆氏一脉传承的“云山十六剑”,端的是个攻势连绵凌厉,一味防守必陷入被动,要破它须得以攻对攻,焦染墨显然没有此般能力。

面对苍凛骤雨般的攻势,焦染墨气得咬牙,可他着实找不着化解攻势的手段,这样下去,只能节节败退,颜面荡然无存。焦染墨已顾不了手段的光彩与否,暗自使用了自己偷偷修习的禁术——那功法来自焦家藏有的一本无名秘籍,家族明令禁止修炼,只因这功法既要损人,于自己也后患无穷。

苍凛立马察觉到了异样。每一次剑与刀的交接,自己的真气都如同被抽丝剥茧一般流失。苍凛皱起眉头,知道纠缠下去必将大事不妙,也不给这焦三少爷留面子了,手腕一翻,耍技法般挑飞了焦染墨手中的弯刀。焦染墨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呆立原地,不可置信,兀自叨叨着:“怎么可能?怎么会……”

“你输了。”苍凛放下持剑的手,道。

“我输了?”焦染墨指着自己,嘴角一阵抽搐。“谁说我输了?”疯了一样向前一扑,苍凛一时疏忽,被焦染墨扣住了手,肌肤直接接触,只感觉真气如泄洪般流失,一阵无力,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当苍凛受制时,焦长收一个大巴掌把焦染墨直接扇翻在地,赶忙去搀扶苍凛,道:“公子没事吧?”

“没有大碍……”苍凛如是说道,但声音显然中气不足,他早就听说焦家有些奇门武功,眼下算是见识到了。

躺倒在地焦染墨此时正着了魔一般地浑身抽搐,只因他过多吸取了他人的真气,这些真气在原先主人的身体里发生了变化,与自己不打能相容,焦染墨只觉着自己皮肤下有千万只爬虫在蠕动。他向来是拿兜奴来练习这禁术的,故而兜奴的真气能适用于自己的身体,是眼下用于化解苍凛真气的最好材料,这一点焦染墨清楚,于是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兜奴!兜奴!快过来!”

兜奴下意识地跑近了焦染墨,在距离焦染墨几步远处,他的理性告诉他,不应再多靠近焦染墨一分一毫。可焦染墨并非动弹不得,他的身子使劲一翻,蛤蟆般跳到了兜奴面前,双手抓住兜奴的脚踝。不一会儿,焦染墨一阵呻吟,似是舒爽至极,而兜奴却已瘫坐在地。

这一情形,看客们都瞧在眼里。他们不理解眼前的情况,也没想出手阻止焦染墨。

一个少女冲进了众人了视野,喊了声:“兜奴!”却是重回这大堂中的焦渐早。

焦渐早本在院中散心,听大堂中音乐突然终止,隐隐约约听到兵刃对撞的声音,便一路走来看个究竟,目睹了眼前的一幕。她看着兜奴痛苦的模样,回忆起焦染墨曾经的种种行径,一阵气恼,向周围众人道:“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眼中隐隐泛有泪光,却没让眼泪流下。

焦渐早心一横,拿起苍凛落在地上的剑,将剑直直地刺进了焦染墨的胸膛,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都太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

“我…我……”看着剑插在焦染墨的胸口上,大片的血从中淌出,焦渐早的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地伫立原地。

旁人都看得出,焦染墨体内本身便真气紊乱,加之这入膛一剑,此时已回天乏术,就此一命呜呼了。

焦长收没多管自己的儿子,仍旧守在苍凛身边,吩咐焦渐成道:“渐成,把渐早和兜奴带回房中,派人看守。”焦渐成点头,叹着气向自己妹妹的方向走去。

焦长收又向四周喊道:“诸位!今夜相聚便到此为止了。家门不幸,让大家见笑了。大家散了!散了罢!”又小声对身边的苍凛道:“还请公子留下,焦某有要事相谈。”

苍凛心觉事情至此,自己多少也有些责任,没有推脱焦长收的请求,向焦长收点了点头。

焦渐成领人带着焦渐早与兜奴离开了大堂,面对着眼前躺倒的焦染墨,焦长收虽看似漠然,内心实则波涛汹涌,心中充斥着的,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愧疚。

“染朱!”焦长收呼唤着自己的长女,她不时便从大堂一角走到焦长收身旁,盈盈站立,对自己的父亲道:“有何吩咐?”

焦长收道:“我同苍凛公子去庭院聊聊,这里就拜托你善后了。你弟弟的事……唉,就这样吧,你愿意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焦染朱向她的父亲鞠了一躬,没多说半句话,容颜中看不出悲喜,径直处理自己份内的事情去了。

焦长收没再管大堂内的事,领苍凛在庭院凉亭中坐下。宴会散了,人声的嘈杂渐渐褪去,亭边小谭映月,微光徐徐,轻风吹略,细草摇曳,这一片景致能平复人心,无论是焦长收的、还是苍凛的。两人好一阵沉默,氛围却并不尴尬。

“盗得祭坛前贡酒,未见神来叩我门。野风山瘴曝尸骨,神在何处救世人?”焦长收忽然吟道。“苍凛公子,这段话你可听过?”

苍凛皱起眉,摇了摇头。

“这是你伯父醉酒时吟出来的,当时我和长敛都在他边上,叫人怀念啊……”焦长收道。“可惜在那之后,他没多久便去世了,那时公子尚且年幼,事到如今,多半不剩多少印象了罢?”

“前辈说的,可是我那荆诀伯伯?”苍凛问道。

“是了。”焦长收道。

“回忆起来,我只能勾勒出些许轮廓,竟然连他的面貌都记不清了。”苍凛叹道。“他竟然说过这样的话……”

“那这些话,公子怎么看?”焦长收道。

“这可不是能在苍巫随便讨论的事。”苍凛道。

“哦?”焦长收笑了笑,道。“公子没有直接回答,果然是在这方面心有疑惑啊。”

苍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转眼望向夜空中的两轮月亮,回忆起从小到大听烂了的苍巫神话,内心却一阵空荡荡的。巫族据说是神使,他身位皇室,是巫血最浓厚的一脉,本应是最接近神的巫人之一,神却从未与他建立过联系,不曾授予他使命。正当苍凛出神的空当,焦长收侃侃谈道:

“枉活四五十年,神在何处?我仍答不上,可神至少不在这世间。传说中的神并非这世界的主人,我们巫人更不是。苍巫境内,巫人数目不逾十万;苍巫东北城邦割据,智人成群;越过东南万魔地,聚集数支鳞人部族;而西面深坑又藏伏成千巨兽……万物生灵,不因神生,不因神亡。神或许存在、或者说存在过,我们却不应受其拘束。”

“前辈说这么多,意欲何在?想要试探些什么?”苍凛话锋一转,却道 。

“公子谨慎是好,但我并无歹意。”焦长收道。“当今苍巫,借神名行私意者数不胜数,其中涉及的种种实在牵扯到你我……有些事,公子做得来,我却做不到。”

“做得来什么?”苍凛又问。

焦长收微笑道:“公子莫急,我会将我的一些见闻告知公子,至于公子是否相信、有何想法,全由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模样诚挚亲切,一点没有长辈架子。

“舍弟焦长敛,当值壮年却忽然病逝,公子道是为何?”焦长收的神色中露出些怀念,语气却是讥讽。

“其中确实蹊跷,想来是另有隐情,是否是政敌加害?”苍凛思索道。

“舍弟一介武人,也无野心,至少在明面上没有政敌,其死并非他人加害,乃是服毒自尽。”焦长收道。

“为何?”苍凛疑惑。

“其一,他军中威信过高,树大招风;其二,他为人不羁不求名利,行事难以预测,不好控制;其三,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焦家和荆诀走得太近。这三桩事,令他无路可退。”焦长收款款道来。

苍凛眼神飘忽,努力回忆关于荆夹的父亲——荆诀的一切。

“我向来对荆诀兄十分敬佩,舍弟更是深受其感染。”焦长收望向亭边池塘中倒映的一轮明月,道。“他看穿了权贵借神之名对众人实施的控制,因此,从不以神子自居,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总是心怀良善地对待他人,不论族群——这样的人,不被现在的苍巫统治者待见,他明白这一点,向来不露锋芒,直到有一日,一个女孩被人当街杀害,理由仅仅是,作为浊器的她踩疼了一个纨绔子弟的脚……”

“荆依……在她死后不久,荆诀伯伯就因为意外去世,焦长敛病逝也是在那之后。”苍凛察觉了些什么,低声嘀咕着。

焦长收见苍凛有所反应,露出微笑,继续道:“那女孩曾是个流浪的孤女,对荆诀之子有救命之恩,荆诀将其收养,起名荆依,视如骨肉,此间之事,公子想来已有了解。荆依之死,令荆诀怒不可遏,他先是当众杀了加害荆依的纨绔,随后一路直奔苍巫国都紫铭城,只身闯入佑国神祠,将神像的头砍下,提着那神像脑袋在街上大喊‘神罚在哪?’,随后军队赶至,荆诀与之战到力竭至死,与其交战的兵士虽尽皆倒地,却无一人身亡,只因荆诀未下死手,他临死前用尽气力放声呐喊——我等所行皆为所欲,非神之所想,我等信仰皆由心生,不因神存灭,假神名而私己者,焉能安坐乎?”

“此事当真?你知道的如此清楚,我却从未听人说起……”苍凛嘴中质疑,心里却已信了八分。

“自然是真,没有虚言。”焦长收即刻回答。“此事紫铭城一些居民仍有印象,但掌权者将消息封死,城外鲜有人知。毕竟此间情节若被人宣扬,于他们没半分好处。倒是荆诀那番行为将一颗种子埋下,不少有相同想法的人纷纷响应,紫铭城动乱了好一阵子,这群人终究是一盘散沙,没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反而让朝中警觉了起来,以对神不敬的名义,对一些人进行了清剿,长敛与荆诀相交甚深,也给盯上了,碍于他于国有功,事迹暂且干净,一时半会儿里谁也动他不得,只是万般为难逼迫。然我焦家岂只长敛与荆诀抱负相同?若有人始终盯着我焦家不放,某日给人弄出个把柄,恐怕焦家上下将全盘覆灭……”

苍凛恍然道:“所以焦长敛服毒自尽,只是为了顾全焦家。我仍记得当时军中上下皆为焦将军恸哭悼念,若再对其遗属为难调查,必遭众将士不满,更何况焦长敛一死,焦家权势不再,威胁也已不大。”

“公子所言极是。”焦长收欣慰得直点头,但立马又浮现一丝愧疚。“包括我那染墨孩儿,也是因其作为可麻痹外人,让人觉着我焦家正在衰落,是故未加管教,终于是害死了他。”

苍凛看着焦长收,心中一阵感慨。又想起他荆诀伯伯去世前,父亲便早早将荆夹接至家中,恐怕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要不是父亲没把荆夹接到自己家里,会是怎样?苍凛想想就一阵后怕,对焦长收所说的事,也已是信了。

苍凛心中迷茫顿生,问道:“我可是皇室中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不怕为焦家带来祸患吗?”

“公子是皇室中人,姓苍,却也可以姓荆。”焦长收道。“我说过,有些事,我做不到,公子却能做到。”

“所以呢,我到底能做到什么?”苍凛又问。

“变革。”焦长收答道。“我对公子之事向来有所关注,私以为公子既有成大事之才能,也有行大事之身世,故将希望赌在公子身上……您与您那赤婢,携手同游苍巫的将来,或能由公子自己造就。”

赤婢二字轰入了苍凛耳中,但此间谈话来得太过突然,苍凛茫然更生,道:“我不清楚……我……”

“我将此间事与公子商讨,且不必回应。恳请毋要宣扬,公子为人坦荡正派,想来是不会这样做的。”焦长收和蔼道。“当今之世,大变在即,但凡公子需要援助,焦家始终同在。”

苍凛长叹了一口气,一阵默然,脑海里浮现出那赤发少女的容颜。

一抹乌云在月色中浸染,掩住月光,风雨欲来。焦长收见状,道:“宴席已散,公子在此过久恐惹人生疑,眼下怕是要下雨了,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那么,就此别过了。”苍凛思绪杂乱,应道,起身踏上归途。

“后会有期。”焦长收鞠躬,目送着苍凛离去。

风作响,云已至,雨欲倾,人未还。

路上,苍凛见一名青年男子从自家府邸的方向走来,定睛细看,发现此人是自己的亲兄苍锐。苍锐其人,与苍凛虽是兄弟,为人处世却大相径庭,他看着一表人才,品行却不大检点,极其看重自己的皇室身份,向来不待见自己父亲那一脉,与荆夹最是不对付,此二人见面,谁也不搭理谁,苍凛从来是向着荆夹的,对自己的亲生哥哥也没多少好感,但两人逢场作得好戏,从未扯破过脸皮。

“好久不见。”苍凛率先行礼,道。

苍锐回礼道:“我今日挂念贤弟,特来拜访,未想贤弟不在,能在此相见,甚是欢喜。”

“多谢哥哥挂念,还要去我那屋中聊聊吗?”苍凛虽不愿与苍锐再谈一句话,却仍假意相问。

“不必了,我已在府上喝了杯茶……贤弟那奴婢竟想用锐物刺我,放心,你疏于指教一事,我不会对外提起。”苍锐轻描淡写地谈道。这轻描淡写般说出的话,却重重地压在了苍凛心上。

“她怎么了?”苍凛怒意升起,提着苍锐的衣领,道。

“我稍做惩罚,不料她比我想的脆弱,血渗得厉害,你最好快些,可别让她死喽。”苍锐不慌不忙地说道。

冲动之下,苍凛想从腰间抽剑,发觉佩剑遗落在焦家,只得奋力甩手将苍锐推开,全速跑回家中。苍锐的身形朝一侧飞了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虽吃痛,嘴角却歪出一份愉快的笑意,道:“贤弟可真是粗鲁。”

苍凛赶回,发现府邸的大门之后,管家林伯正瘫坐在地,他见了苍凛,道:“抱歉公子,我似是昏过去了,还得缓缓……”苍凛只道:“无事便好。”忙向赤婢居住的别室跑去。

赤婢此时正坐于床边,衣衫不整,纤细的双腿与一侧肩膀裸露在外,床头摆放的花瓶摔在地上破成碎片,其中一手掌大的碎片上沾有血迹。她白衣的胸口处已被大片的血色染红,鲜如其赤发,艳似其红眸,只她的嘴唇发白,失去了曾有的颜色。见苍凛赶来,虚弱的赤婢眉眼间露出一丝喜色,细声念道:“苍凛公子,我没让他……我想刺他,他……”

“你别说话。”苍凛柔声道,将赤婢抱起。

“公子……我是不是要死了……”苍凛怀中的赤婢愈发觉得意识模糊,眼前有黑色的斑点浮现,她问道。

“不会的,你先别说话,留些力气,好嘛?”苍凛快步跑着,对赤婢道。找御医已是来不及,这个时候有谁能医她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嗯。”赤婢应道,那些眼前的黑斑似入水的墨汁般浸染,直至她眼前的世界整个黑去。

赤婢昏厥过去。风已吹起,雨水自空中滴落,斜打在二人身上,二人不时便浑身皆湿,雨冰凉凉的,模糊了怀中赤婢的温度,苍凛心急如焚,快要哭出来,哪怕他已经哭了,泪水也混在雨中,分辨不出。

“先生在吗?”终于,苍凛抵达了明白居士那偏僻的住所,在院门外大声喊道。

“不在!”明白居士在屋中回应。“今日不诊了。”

“她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忧!”苍凛又道,竟带些哭腔。

“那也不诊。”明白居士决绝道。

“她不是巫族!”苍凛赶忙补充。

话音刚落,苍凛便听到了脚步踩过积水的声音,明白居士伞也没撑,冒着雨将锁上的院门打开,道:“快进来。”

三人携着雨水进入屋中,明白居士撩了撩半湿的头发,找来一张草席垫在地面,示意苍凛将赤婢放在其上,苍凛照做。

“你背过身去,没我允许别转回来。”明白居士意欲检查处理赤婢的伤口,对苍凛道。

苍凛立即转身。室内氛围静谧,轻微的声响也能清晰分辨,门外雨水滴落的声音、居士剥开赤婢衣物的声音、拿取和使用工具时的声音……这些声音将苍凛好奇焦急的心情渲染加剧,但苍凛仍旧是安静地等待着。

“好了,回过身来吧。”居士道。

苍凛转过身后,见赤婢周身雨水已被擦拭干净,换了身干燥的服装,只头发还漉漉的,明白居士不知何时起,嘴里已咬着一根木签。

“怎样?”苍凛忙问。

“情况不妙。”明白居士将眉头皱起,道。“她的身体本就虚弱,如今失血太多,很是危险。她是混血没错吧?真气虽于她无害,她却也不似寻常巫族那般能将真气予以己用,度她真气无用,便得输血,我们又找不上供血者,便是找到了,时间也已来不及了。”

苍凛大受打击,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话卡在喉咙里,吐露不出。

“现下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明白居士看向屋中一侧的床铺,道。

苍凛先前无暇顾及周遭,此时顺着明白居士的眼光看去,这才发现床上躺有一人,盖着被子。床上躺卧的,是荆夹救回的智人女性,其脸上的尘垢已被清洁干净,凛然俏丽的面容一览无余。此人出现于此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能收容治疗她的地方,整个州离仅有这里。

“按理来说,将枢核移植过来,她便能同我们一样受益于真气。”明白居士道。“若如此做,那位女性没了枢核,必将一命呜呼。一生一死,你如何选?”

“我……”苍凛刹那间百般思绪交杂,成一团乱麻。他固然是希望赤婢活下的,但此中手段,赤婢苏醒后恐怕不会认可,自己更是无颜面对荆夹——即便如此也要救下她吗?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问题,苍凛无比愿意去肯定它。

居士注视着苍凛,注视着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他有些惭愧地看着床上的女性,道:“抱歉……”明白居士一阵失望。

“我竟有如此想法,实在抱歉。用这种方式救她,高兴的只有我自己。”苍凛站在床边,恍恍惚惚地将自己的思绪吐露。“我用他人的性命来取悦自己,和那些杀人作乐的家伙又有什么分别?”

明白居士失望之感顿散,心下欣慰,面上仍是一脸严肃。只见苍凛失魂落魄地走到赤婢身边,温柔地整理她额前的乱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道:“没能救你……我真是没用……”明白居士终于没能忍住,“噗嗤”一笑。

“先生缘何发笑?”苍凛一阵皱眉,不快道。

“她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昏迷,并无性命之忧。”明白居士道。

“那先生之前的话?”苍凛笑着问道。

“枢核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怎么移植,那都是我胡诌的。”明白居士道。“我只是想试试你。”

“先生可真是……叫我好生为难。”苍凛虽说着这样的话,脸上的喜悦却难以掩盖。

“我可不会道歉。”明白居士道。

门外雨已停了,屋檐上水珠滴落,坠入一滩积水,嘀嗒作响。苍凛作揖,诚挚道:“小子姓苍名凛,仓皇之中,或许少了礼数,还请先生见谅。”

“看到那孩子脸上的刻字时我便知是你了……能找到此处,我是什么人,想必你已有认识。”明白居士转眼看向赤婢,问。“她是服侍你的人罢,伤口的位置似是为人所伤,这是怎么回事?”

苍凛眉间浮现出一丝怒意,道:“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她在反抗的时候受了伤,说来可笑,其人却是我的亲兄弟。”

“那些白毛自诩神子,肮脏龌龊之事可没少做,不稀奇。”明白居士本想骂白毛畜牲,想到骂的是苍凛的亲兄,便把畜牲二字隐去了。“你能与荆夹交好,想来不是那种人。”

“先生认得荆夹?”苍凛疑道。

“认得,有点交情。”居士答。“荆夹与我谈及过你,他眼光不错。”

苍凛不禁莞尔。他本已对居士心生亲切,现下好感更甚。

“雨停了,我也有些倦了。”明白居士道。“一会儿我开张舒服些的床铺给你家这孩子。”

苍凛会意,道:“那我便先回了,她叫赤婢,劳烦先生照顾一阵,苍凛谢过。”

“好好,你放心便是。待她伤势无碍,我叫荆夹亲自把她送到府上,你二人还能聚上一聚。”居士道。

苍凛笑道:“那再好不过。”转身欲离,又想起了什么,问:“不知先生诊金怎么收?”

“不收。”明白居士道。“以你的家境,送礼我倒是来者不拒。”

“改日苍凛必携礼拜访。”苍凛向居士鞠躬道,随即离去。

回程之中,忆起赤婢的遭遇,苍凛内心一阵冲动。他只觉焦长收的话像是一颗埋在心中的种子,已然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