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离城外有一石洞,洞口不大,至多供两人比肩进出。此洞并非天然形成,其中深邃,通往一处暗道。

已是凌晨,石洞忽有火光闪现,一名手提油灯、头戴面具的剑客从洞中钻出,随后,一名巫族少女与鳞人陆续探出头来——那渡人的剑客已带着焦渐早与兜奴来到了州离城外。

“没想到酒馆的地窖,竟能通往这里……”焦渐早感慨道。

石洞在一片略有幅度的斜坡之上,面对一原平野,这里的星空与地面若似没有界限,照映着高低不一的草株与灌木。

“别愣着。”剑客已开始赶路,对身后驻足观景的焦渐早道。

“是!”陪伴在焦渐早一旁的兜奴率先回应,对身旁的焦渐早道:“四小姐,我们快些跟上。”

焦渐早嘟着嘴巴嘀咕着:“凶什么凶。”但仍旧是加快步伐,跑到了剑客背后。

“我们连夜赶路,早上就能赶到目的地,那里苍巫管不了,也不是城邦联合的附属,兜留在那里,焦渐早和我回州离。”剑客边走边道。

“回州离?”焦渐早懵了,疑道。“为什么兜奴留在那里,我就要回州离?”

“就算你杀了焦染墨,你还是焦家的四小姐,何况那焦染墨死有余辜。依我对焦家的了解,就算你逃不了惩罚管教,留在家里也比在这外头要安全太多。”剑客道。“而兜那边,不论没了焦染墨的焦家对他怎么好,都没他不在苍巫好。”

焦渐早只觉一阵悲伤,步子也走不动了,停下脚步道:“我不回去,我不知道以后家里人会怎么看我,就算他们一如既往地照顾我,我也没脸见他了……”

剑客随着焦渐早停下脚步,一阵无言注视。兜奴则在一旁手足无措,抓着脑袋,不知说些什么好。

静默片刻后,剑客走到焦渐早身边,用手指弹了弹焦渐早的额头,焦渐早吃痛,“呀”地叫了一声,嗔道:“你干嘛!”

“你不愿留在家里,也不至于找不到容身之所,你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但在那之前,你最好拥有能为选择负责的力量。”剑客道,他原先的沙哑声音不再,听着是一名年轻的男性。“你回去州离后,我教你怎么使剑,等你把我的剑法学去了,岂不是想去哪去哪?”

“你的声音……”焦渐早道。

“我不装了,那样说话太累。”剑客道。

焦渐早意识到这位剑客是位年轻的男性,有些羞涩,小声道:“可我又不知道你厉不厉害……”

“我保证,厉害得很。”剑客笑道。

焦渐早终究是孩子心性,秀眉微颦,决定道:“好,你得说话算话!”

这徒弟不是挺好哄的吗?剑客心下暗道,莞尔一笑,继续向目的地前进,焦渐早也跟了上去。

“真是太好了。”一旁的兜奴感慨道。

“好什么?”焦渐早问。

“没什么,只是听了剑客大人一番话,突然觉得四小姐留在家里比较好。”兜奴道。

“哼。”焦渐早只哼了一声。

“不必叫我大人,我听着别扭。”剑客对兜奴道。

“好的,大人。”兜奴却道,令剑客一阵无语。

赶了一阵路,兜奴与焦渐早已觉劳累困顿。兜奴体力本是好的,但在他身上,作为鳞人一族生命之源的真气常有损耗,体能始终不是最佳的状态。剑客见状,便升起了一团篝火,让二人稍睡一会儿,自己在一旁守着,提防贼盗与野兽。

火星升腾飘散,似要归于夜空。火堆旁,焦渐早身下垫着剑客原先披在身上的斗篷,辗转反侧,没能睡着,看见抱着剑的剑客,被红红的火光照耀,不再披着斗篷的他,身材被清晰地展露了出来,只是脸上仍戴着面具,瞧不见面容。剑客头微微一偏,发现焦渐早正看着自己,低声问道:“怎么不睡?”

“睡不着。”焦渐早答道。“我怕焦染墨变作鬼来找我。”

“虽然焦染墨为人恶劣,却也是条命,死后会不会变作鬼我不知道,但你对生命心有敬畏,这是不错的。”剑客道。

剑客没将话说完,焦渐早已是低声啜泣了起来,她哽咽道:“我讨厌他,但我没想杀他……”

“嗯。”剑客应了一声,也没安慰什么,只是与焦渐早坐得更近了些。焦渐早心中不安渐少,逐步睡去。

天际开始泛黄,成了一条原野与夜空的微亮界线,破晓将至,三人所不知道的是,他们正身处于一群甲豹的领地。甲豹是一类浑身披有坚硬甲壳的大猫,常常五六成群,每只的体重已与成年男性相当,其身手迅速敏捷,爪牙锋利,危险至极。

甲豹们循着外来者的气味来到三人近遭,他们的毛发颜色与原野丛生的草木如出一辙,潜藏其中不易分辨,即便如此,剑客仍远远瞧见了端倪,将焦渐早、兜奴人二人唤醒,道:“你们靠在我身边,别乱动,有危险。”兜奴与焦渐早迷迷糊糊地听得剑客的话,不明所以地照做了,焦渐早问道:“怎么回事?”

剑客把剑出了鞘,只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离我近些,确保站在我剑够得着的位置。兜,我若是顾及不到,你得帮个忙。”

兜奴刚想问剑客的话是什么意思,便有一只甲豹自草丛中扑出。甲豹只头顶背后披甲,其胸腹柔软处在扑出的过程中暴露,剑客俯身出剑直刺要害,那只甲豹当即毙命,剑客立马将甲豹遗体踢飞,重新戒备。

其它五只甲豹学了乖,不再扑跃,谨慎地向三人逼近,呲牙低吼以示威慑,随时要发起进攻。焦渐早虽然受了惊吓,却并未慌张失措,站得离剑客与兜奴更近了一步。剑客催动真气,焦渐早只觉身旁的温度似有升高,有一股暖流在空气中窜动。

五只甲豹群起而攻,剑客挥剑带风,剑分明仅有一把,却似把三人整个罩住,甲豹想往中去,都会被剑所伤逼退,一只甲豹双目受伤,当即狂暴起来,到处扑咬,被剑客抓了破绽,喉咙被刺而死。其余甲豹受了刺激,尽皆猛攻,若剑客仅孤身一人,自然不怕,可他现在要护人周全,有些捉襟见肘,施展不开手脚,叫一只甲豹钻了空子。那甲豹向焦渐早扑去,焦渐早下意识地闭目抬手,咬紧牙关,可那甲豹没能扑到自己身上,重新睁眼,眼中是正与甲豹缠斗的兜奴。

甲豹爪击仅能让兜奴表皮的鳞片磨损,兜奴奋力之下,甲豹也无法找到他的喉咙,只能在兜奴的四肢上下口。兜奴终究没有战斗技巧,左臂与右腿渗出蓝色的血液,右臂毫无章法地锤击着甲豹死咬在自己左臂上的头颅 ,兜奴正无计可施时,一柄剑穿透了甲豹头顶的外壳,甲豹立时毙命,兜奴也得以将身上的甲豹甩掉。

呆立的焦渐早回过神后,发觉向她们发起袭击的甲豹群体已尽数死去,看着眼前负伤的兜奴,心中一阵愧疚,道:“兜奴……你……”但却又不知道如何表示关心,只颦眉望着他。

“我没事的,四小姐。”兜奴见状,道。受伤的兜奴坐在地上,试图起身,但伤重的右腿发不了力,竟站不起来。也好在他是鳞人,身体强度极高,这样的伤势或许几日便可痊愈。

“我什么也做不了……”焦渐早歉疚道。“我若是有用一些,你就不会受伤了。”

“没事的,四小姐。”兜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得道。

剑客则是把剑上的血振去,收剑回鞘,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向一具甲豹的尸体走去。他利落地将兽皮剥落,去骨拔筋,这一过程,焦渐早看着有些不适,却也强忍着看了下去,她想看看剑客要做什么。这一阵遭遇令焦渐早下了决心,她已将剑客看作了老师,想要学习如何能像他一样。一旁的兜奴则很是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剑客处理甲豹尸体的过程。

不一会儿,甲豹的骨、皮、筋被做成了一个拖车,下头有两根光滑较为规整的骨头可以滚动。剑客将拖车带到兜奴身边,道:“坐上去试试。”于是搀扶着兜奴将他坐上拖车。

“呜喔~”兜奴哪坐过车,坐在拖车上被人拖动,让他惊奇兴奋得喊出了声。

破晓已至,剑客又升起一团火,将甲豹的肉烤了充饥。地平线上,旭日升起,剑客已信任了焦渐早、兜奴二人,觉得无需再遮遮掩掩,终于将头上的面具卸下。地平线上旭日升起,暖光沐浴的原野上,剑客将真容露出,与焦渐早、兜奴二人围坐在火堆旁吃着烤肉,只可惜甲豹的肉有些酸,身上没带盐巴等调料,这顿早餐称不上多美味。

焦渐早望着青年的面孔一阵出神,她想起了昨夜宴席上的苍凛,觉得这名剑客的眉目与他有些相似,虽不似苍凛那样清美,却另有种纯净自然的俊朗。她不知道的是,这名剑客乃是苍凛的堂兄荆夹。

“等我回去了,你一定要教我你的本事。”焦渐早已结束用餐,对荆夹道。

“嗯,我会的。”荆夹将嘴中的肉咽下,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呢。”焦渐早道。

荆夹吃够了,抹了抹嘴,道:“我姓荆,叫荆夹。”

焦渐早听了他的姓名,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姓荆……那你和荆刃爷爷……”

“我是他孙子。”荆夹笑道。

“那你还说和他不熟。”焦渐早道。

“我当时没说实话。”荆夹道。“当时那种情况,不会什么都告诉你的。”

“就是说你信不过我咯。”焦渐早悻悻道。

“那时候确实信不过。”荆夹道。“我若是一开始就信得过你,也不会带你出城,叫你留在州离自己回家就好。”

“……你就不该带上我,我也不该跟你出城,那样兜奴不会受伤,你们可能已经快到目的地了。”焦渐早丧气地抱膝而坐,道。

篝火将肉烤熟后便无人填加燃物,已然熄灭,荆夹望向残存的余烬,道:“你既与作为渡人剑客的我遭遇了,我便不可能轻易放你回去,我不确定你是否会把自己这番经历散播开来,若是剑客的存在被散播出去了,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又是我不该留你在州离了……该或不该,本就说不清楚,兜奴决定将剑客的事告诉你,你决定与兜奴一起出逃,而我决定先把你带上,这些决定的该、或是不该,不过是对后果的推测或判断,事发突然,这些推测都是臆测,判断也都是马后炮,没什么可纠结的。”

焦渐早听了荆夹的话,随着荆夹的视线看向那堆烧剩的灰烬,一阵出神。

兜奴在一旁认真地吃肉,坐在拖车上,听到关于决定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开始遐想——自己今后将有机会做更多的决定,会是怎样,该是不该,他毫无头绪,他嚼着肉,含含糊糊地发问:“那个,我以后该做些什么啊?”

“我不知道。”荆夹道。“你要去的那里会有人教你许多事情,在那之后,也许你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里又到底是什么地方呀?”兜奴早有疑惑,此时终于问起。

“那是‘燕痕’的据点,燕子的燕,痕迹的痕。”荆夹道。

兜奴仍是一头雾水,手托着下巴,思考燕痕是个什么东西。

荆夹见状向兜奴解释道:“曾有一个地方,比现在的哪里都来得和平,也没有奴役……它虽已覆灭,但留下的思想与理念却被一些人继承,这名为燕痕的组织正是这些人建立的,它就像是一个亡灵,仍然在世间游荡……你之后会了解更多的。”荆夹看了一眼身旁的焦渐早,又补充道:“渐早也是。”

那团篝火的余烬中,仍似有火星闪烁。

焦渐早听到荆夹直呼自己的名字,只觉心头一热,道:“那荆…荆夹先生,你也是燕痕的人吗?”

荆夹点了点头,道:“渐早,这两个字在苍巫最好别提。”

“我不会的,关于你的事,我什么都不会说。”焦渐早果断回答。缘由她隐约明白,没有过问。

荆夹望向焦渐早,眼中浮现出些欣慰。而焦渐早的视线在与荆夹短暂交接后立马避了开来。兜奴虽云里雾里的,倒也不觉迷茫。

“可以动身了吗?”荆夹站了起来,笑问二人。

“嗯。”焦渐早同兜奴二人齐声答应。

风吹起,烬飞离,驰洋越岭,落定无声。

人不寐,剑将回,将樽酒酹,燕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