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

一串氣泡從他的觸鬚底部飄飄悠悠地升到上方。

他知道是深海的族民們又開始低語了。海底生物相互間的交流方式其實不能稱得上是通常意義的口舌交流,那會讓它們的喉口灌滿辛澀的鹽水;有鱗族拿側腹的鰭摩擦腹部鱗片交流,鯨豚類依靠聲唇發出婉轉的哼鳴,而帶腕足的一類,他的本族,通常是最沉默的一支。

但自他接下海洋之主的權柄后,周身的海水裡便再無聲音的凈土。萬千海族的騷動擠滿四千米深的冰冷海水,向他訴說著各族的野望。

渴望擺脫這黑暗、冷酷、弱肉強食的深海。

深海的淵底,廝殺無窮無盡,流出的鮮血眨眼間就被海流衝散;死去的屍體沉至海底,只消半日就被海砂下的分解者吃干抹凈;各族大肆地繁殖,轉眼又在和別族的戰爭里被消滅大半……奧賽爾痴迷於此,但自從他登上王座,便不再有海族願意找他的麻煩,紛紛俯首稱臣;而現實也由不得他再任性了:暗之外海的侵蝕愈發接近他稱王的海域,海族的生存空間每日都在被壓縮。

奧賽爾痴迷於廝殺,不代表他樂意看着海族在困境里自殘而亡。

又是一串氣泡升上來,他體側的大眼盯着那串氣泡往上看,最終停在上方的那處微光中。

水下三百米已是厚重的黑,連三女神的月輝都無法觸及。海洋之主盯着那團光,將十條觸鬚緩緩收到身下,那是他們族類表達禮意的姿態。

你的效率還不錯。他腦中閃現出一段文字。

一統海族不算難事。奧賽爾回想起對方上次前來還是在兩百年前。彼時他還是海之魔神麾下一員名不見經傳的小臣,為著君主的軟弱無能和族群的低賤處境憤世嫉俗。

最後的戰爭就要開始了。字幕繼續往下閃現。我要你攻上內陸。

內陸……那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桃源,那裡光明而遼闊,但過烈的陽光會曬裂他的軀體,乾燥的空氣會奪走他的水分,在海中他紡錘形的長軀能輕易從千米深的海底巡航到海面,他十條強壯的觸鬚能輕易勒死強壯的齒鯨;但在陸地上他會被全身的重量壓得寸步難行。為何要攻內陸?

你若能攻下整塊大陸,就可擺脫深海,將全境納為海族的樂園。

該如何做?

海嘯、颶風、驟雨、如山一般高的浪,任何能擊碎岩石的力量。

山,一百年前就是山擋了我的路。他的觸鬚開始焦躁地攪動海水。他立起了山阻擋海潮,他的岩槍幾乎置我於死地。

摩拉克斯並非無往不勝。文字停頓片刻。殺光他的屬下,封印他的摯友,再讓他的死穴陷入萬劫不復。

這些還不如直接殺死他來得痛快。

你不能抵禦他。

能!奧賽爾暴躁地揚起觸鬚狠狠擊打在海底,白砂揚起又落下。如今他是漩渦之魔神,是海洋與海族永遠的主人,他掀起的渦流能連通海天,再也不需要來自天外的意志對他指手畫腳了。

字幕消停了一會兒,繼續道:

岩與海之間,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若你任由摩拉克斯登上神座,遲早會被他親自肅清。

奧賽爾冷靜下來。勝利的是哪方,對天外意志而言都無意義。看來,這次【她】不會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我並非你的棋子。

但你別無選擇。和岩之魔神相比,你眷戀殺戮和統治,畏懼死亡,在爭奪塵世七執政神座的角逐上,必將敗於他手。字幕仍然鍥而不捨地閃動。我要你把摩拉克斯牽制在正面戰場,這樣我便能控制他的摯友入魔,讓他的死穴陷入萬劫不復。

那個戰無不勝的岩之魔神竟會有死穴這種東西?

是的。他的死穴是一位魔神,曾位列於七十二王座之間,但她捨棄了魔神之名,是跳脫於體系外的【失格者】。

如果奧賽爾此刻以人形現身,會發出陰惻惻的低笑。

【失格者】……看來是想沾摩拉克斯的光,在戰爭中苟活?

那更不能讓她活下來了。

……交易達成。字幕最後閃現了一條信息,便消失不見。

魔神擺動起十條粗壯的觸鬚,向深海下潛。他要向族民們下達備戰的命令了。

————

時至今日,要提起魔神戰爭,恐怕已無人能準確說出它的起源,只會深刻地記得戰場蔓延的速度有多快,好似落在枯草之上的火星,迅速燃起燎原大火。

只會深刻地記得這場戰爭的慘烈,讓群山都難抑震顫。

岩之魔神會眾仙於珉林,以巨大的曠世浮生石塑成會盟的仙台,自岩神以下,天遒谷的若陀龍王,珉林的四大真君,歸離集的塵王魔神,皆在“蕩滌四方,護得浮世一隅”的契約寫下一筆,往後便是長久的戰爭年歲。

甘雨也正是在這一年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成了眾仙會盟儀式上最小的後輩,隨留雲借風真君守護璃沙郊的防線。

“你一手好箭法承自岩神陛下的武藝,又在我的提點下逐漸自成一派,一定能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留雲真君曾對她道,“不必擔心在作戰時有所閃失,岩神陛下定會護你周全,我和歸終也會陪着你的。”

她體會到眾仙對自己的珍重,這讓她對原先無甚把握的戰爭重燃信心。

仙獸的足跡應行走於盛世太平之中,若戰火驟起,將以祥瑞福祉護佑璃月大地——她認為自己義不容辭。

璃沙郊戰線的主要敵人,是陰險狡詐的夢之魔神,她麾下的夜叉一族向來是讓岩神部眾頭疼的敵手;她同仙人長輩,還有千岩團的眾多將士歷經三個月的圍困和苦戰,才令敵方的城池彈盡糧絕,紛紛開門投誠。主城崩陷的那日,剛剛結束和東部海魔戰事的岩神陛下親自到場,將夢之魔神誅殺於槍下。那柄威武的岩槍在飲了海魔的血后,又劃開了夢之魔神的脖頸。岩神陛下在魔神尚存溫熱的屍體前默立片刻,轉向一旁伏地的夜叉。

仙麟的目光跟隨那槍尖所指,她注意到一個不尋常的身影。

這些被縛的夜叉或不甘地嘶吼,或痛哭着求饒,在夢之魔神施加於身的詛咒和岩神陛下的審判之間痛苦掙扎,但岩神陛下槍尖正對着的夜叉,僅是端坐在原地不動。

“甘雨,來搭把手!”留雲站在傷兵的臨時營帳旁招呼她。甘雨奔過去,在留雲所指的幾個傷重躺倒的士兵身旁,運起仙力緩解着傷口惡化,再由醫師動手治療,士兵們掙扎着向她致謝,有的以手握拳錘了錘胸甲,有的手動不了便報以頷首或感激的眼神。仙麟把手中的試作澹月藏至身後,以輕淺的笑撫慰着傷兵們,心裡卻仍然記掛着此前看到的那一幕:夜叉的儺面已經開裂,其上濺滿鮮血,沿着臉頰和金色的發尾往下滴落。

他一點都不怕嗎?還是已經被岩神陛下的君威壓迫得獃滯了呢?看身形,他是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是什麼讓他能夠如此鎮定地直面死亡呢?

……她悚然驚覺自己竟對一個敵人起了憐憫之心。等她結束完手中的療愈工作想再看時,卻被身後人們的驚呼聲引得回首。視野里高台之上的岩神陛下垂下槍尖,轉而以左手掌心相對。他周身縈繞起磅礴的岩元素,冉冉如火的元素力從地面升起,將一眾夜叉包圍。

那個曾被岩槍指額的少年終於動了,他惶恐地抬頭。

——

他想他應該是死了。從體表滲進筋骨的寒意、刀刃和骨血相粘的手心無法張合,他周身的血向四方輻射出去,將手足捆縛、吊起;耳畔噩夢之神的囈語似哭似笑,尖利的指爪劃過腰側、胸膛、脖頸、臉頰;他的下頜被鉗制住向下掰,那些“美夢”,那一大把怨念纏繞、鮮血淋漓、溢滿蒼白五指的縫隙中的“美夢”……

【告訴我,快說呀,我的孩子。】斜倚御座的魔神嘴角噙着歡愉的笑,傾下身拿指尖托起他的臉。

【你吞下的“美夢”……是什麼滋味?】*

不,給我住手——

他怒吼着以雙手覆面,硬生生撕下那個猙獰的面具,伏地嘔吐起來。烏黑濃稠的“美夢”傾瀉而下,在地上、在半空被突如其來的金光照射,消弭無形。

“夜叉一族天賦異能,卻被夢魔的慾念而拘,行遍諸多暴行,踩碎諸多理想。”

金光灼燒着他身上的血,他用顫抖的雙臂環住全身,曾經死於他手的無數冤魂彷彿在此刻全部復活,他的聽覺里滿是刺耳的哭嚎聲。

“既已背負累世的殺業,縱然曾經身不由己,那也並非是汝等能就此擺脫的惡果。”

那金光的源頭,岩之神摩拉克斯,以守望千年的為神之目凝視着他。

“在異邦的傳奇故事中,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難。飽受淬鍊的鬼怪。”

灼燒感散盡,他錯愕抬頭,光中的神王向他伸出手。

“你也經歷諸多,以後就用這個名字吧。”

——

“甘雨,”一聲溫和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能請你去看看魈嗎?”

“啊,好的……”甘雨抬頭,見塵神從大袖裡取出一包葯來。

“這是我和留雲先前煉成的金丹,能鎮心安神,藉助你的仙術能讓藥效維持更久。”她解釋道,“也借這個機會,去和他認識下吧。”

甘雨點點頭,接過葯走近那個坐在場地邊緣的少年。被岩神陛下赦免的夜叉一族,大多在跪謝君恩后就地散去,唯有他擇留下,或許是因為他是唯一蒙岩神陛下賜名的夜叉。她行至少年周圍五米開外,卻被他周身散發的惡寒抑住腳步。仙麟第一次在活物身上感覺到這種死亡般的冰寒,她因戰事結束而放鬆的警惕心再度拔高。

“你好,這是……這是塵神大人為你準備的,能鎮心安神的葯。”她深呼吸,仔細着對方任何可疑的舉動,“如果你受傷了,可以來傷兵營去包紮……”

少年頭也不抬,金瞳死死盯着地面。

……他是不是沒聽到?甘雨緊張地抓緊了藥包,正想重複一遍。那少年卻提起手旁的槍,將玄色的武器橫在身前打磨。

“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為什麼?”

“被無數冤魂在耳邊念叨的感覺,像你這樣的祥瑞仙獸,恐怕連一分一毫都承受不住吧?”少年冷冷睨她一眼,“不想被怨念侵擾的話……就不要靠近我。”

仙麟輕嘆。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你既已經效力於岩神陛下,就位列仙人之中,我們日後還會有很多共事的機會,單現在與你保持距離,也沒什麼意義。”她斟酌着詞句,“而且我覺得……”

魈手裡磨槍的動作稍一停頓,刺耳的刀刃摩擦聲戛然而止。

“象徵著盛世祥瑞的仙獸,不正是這滿是冤魂的戰場最需要的嗎?”

陣地肅殺而沉重的烈風裡,步入凡塵的仙麟向他微笑,冰藍的長發飛舞。

——

群山在悲鳴。

若陀望着天遒谷的山林,百思不得其解。

璃月大地多山,其中不乏險峻崎嶇的峰群,天遒谷一帶的山勢不似珉林那般高聳,因此這裡的地脈波動也不似孤峰的高傲,溫和得能容納人類的居住。但現在天遒谷竟在悲鳴……?

這些年由於璃月的發展,各地的地脈或多或少都有所損失,但得益於摩拉克斯與歸終的勤政,璃月人對山河的開拓還遠遠不到能傷及地脈的程度。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龍王並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個,與漩渦之魔神奧賽爾的戰鬥分秒都不能耽擱,先前那橫掃璃月南境的洪水在港口的城防上撕開一道口子,導致全港陷落,他與摩拉克斯合力才封住天衡山的結界,並在塵神數以千計的神弩——歸終機的攻勢下,將群妖逼回海中。璃月就此陷入了與海魔的拉鋸戰。

但事情沒那麼簡單。駐守天衡的一個深夜,他行於山巔巡查崗哨,如水的月華下,海面的漣漪竟在他眼前幻化凝聚成了一行文字:

【你並沒有你認為得那麼受人敬重。】

什麼東西?若陀眨了眨眼,又闔上幾秒,可是封閉的視野里,那行字穿透了他的眼瞼,黑紙白字地印在他腦中。

【璃月港日漸繁榮,天遒穀人丁凋零,你會逐漸被忽視和遺忘。】

“什麼人?”他手中浮現無工大劍,警戒周圍。

【然而璃月也終將凋零,你期盼的盛世會在漩渦的偉力下毀於一旦,永世沉淪。】

定是那海魔施加的迷惑之術。他次日即前往珉林尋到留雲,讓仙鶴為自己清查咒術。誰知留雲只看着他搖頭:“沒有咒術。你的權能來自地脈,由最為純粹的岩元素力凝成,一般的咒術根本無法起作用。”

他呆愣片刻。留雲生了疑:“若陀,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對,還蠻怪的,我的眼睛……”龍王欲言又止。

他看到留雲背後,洞天里的數百把機巧弩箭無聲地轉向此處,蓄勢待發的箭矢、懸起的刀劍上微光浮動,齊齊指着仙鶴的背心。

而她還在問:“眼睛怎麼了?”

若陀張口結舌。他架起岩盾的速度能不能比得過留雲親手製造的機關射速?從來沒試過。更何況此處是洞天,琳琅滿目的武器呈包圍趨勢將上下左右的逃路封死。他不能拿好友的命冒險。

“沒事。我的眼睛很好。”

機弩和刀劍垂下,不明真相的留雲把若陀送出了洞天。

戰爭依舊如洪流般推動着璃月的歷史。如果把岩之國的史記形容成一幅長卷,“天遒異變”的章節將註定被後世的史家爭論多年。沒有人會對岩王帝君昔日摯友的背叛不起興緻,但此中真實早已埋藏在玉京台的故紙堆、天遒谷的舊城垣、眾仙的記憶和已故的岩神之墓中,唯得塵世閒遊的客卿和遊歷七國的旅者兩人的挖掘。

史家記載,若陀龍王的狂暴引發了璃月史上最嚴重的地震,將天遒谷的全部、璃月港的北端、歸離集的西界拖入斷裂的地層,巨大的傷亡讓深陷戰火的璃月居民陷入更加水深火熱的境地。震烈的波動從天遒谷一路到達層岩巨淵,岩王帝君命仙人鑄造洞天,再親下淵層,與龍王戰鬥,最終讓惡龍伏於南天門。

流光易逝,而今世人只知南天門封印着為禍世間的巨龍,卻不得知那位偉大的龍王曾與岩之魔神建立起天遒谷那即使失陷仍屹立不倒的城邦,曾親歷最慘烈的魔神戰場,率領千岩團一次次擊退來犯的海族;更沒有人知道,而今“千岩牢固,重嶂不移”的誓言來自於他醉后的一句賦詩,龍王光環下那個曾和將士們痛飲狂歌的豪邁漢子,在史書里全無蹤跡。

摩拉克斯討伐若陀的那日,璃月下着暴雨,煞白閃電每隔幾秒就要劃破一次天空,雷鳴中夾雜着狂龍在地底深處的怒吼,而岩之魔神立於天衡山巔等待着,直至南天門方向的黑色天際間,上升起一道金光。他化為龍形飛向金光發射之處。

削月、理水已先一步將若陀引至塵神埋下的機關處,下方的洞天也已準備就緒。他最後看了眼立於山外的眾仙,命令道:

“若我沒能先一步出來,即刻封印洞天。”

眾仙皆允,唯有歸終躲開了他的目光。封印若陀一事,塵神竟抱持着最激烈的反對意見,他們因此事的意見相左一直持續到若陀引起的地震近乎毀掉半個歸離集,在那之後歸終提出以洞天封印龍王的計劃,經再三考慮又將地點選定在南天門,遠離凡間的仙家居所。

封印一事緊急,他也不願再和她爭執,自山巔一躍而下。

落雷擊入地面通往洞天的豁口,這一幕像極了龍王首度出世那日;驚雷撼動天地,巨龍破土而出,自此岩之魔神身側多了一位摯友,與他共同遊歷大地山川。摩拉克斯下至洞天的底部,周圍山壁上的巨大石珀照亮地底幽深的空間,他面前伏着一條身軀亦如山巒般龐大的悠古石龍,雙眼流淌着猩紅色的光輝。

“若陀……”他試圖從那雙紅眼裡尋到往日的溫潤之意,哪怕僅剩一絲一毫,“你違反了契約。”

石龍低沉的笑聲撼動着岩壁。

“契約……那不過是你給我帶上的枷鎖。”

摩拉克斯上前,石龍裂開巨口咆哮着令他止步。

“我同你立下契約,是希望你能與人和平相處,並非奴役。”

他話音剛落,若陀便狂嘯着以巨掌踏地,洞天的地表下金石俱裂。摩拉克斯向後跳開,揮手令岩刃沿若陀的周身拔地而起,

“我乃元素創生之物,那些如螻蟻般的人類有何資格奴役我?!”

【你對人類,還真是盡心儘力……我受益匪淺。】

岩刃在若陀尾部的橫掃下碎裂,龍王咆哮着,無數烈焰灼燒的銘文自腳下浮現,火球飛上高處,在岩壁上炸開,灰煙瀰漫,洞天危險地撼動着。而濃煙中突然現出如雨而下的金光,龍王退開,金色的箭矢扎滿金石俱裂的地表。

“摩拉克斯,你身為神卻甘願同螻蟻為伍,真當可悲!”

【為神並非和人類共存的手段,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摩拉克斯揮開濃煙,手中彎弓如月,箭矢前端凝聚成劈山斫峰之力。

“而今璃月戰火紛飛,生靈塗炭,哪還有一處和平的凈土?你堅持的契約不過是一個笑話!”

【人類與你有護佑浮世一隅的契約,你與我亦有踏入凡世則終生恪守的契約。】

火冰水雷四色元素盈滿龍王身軀的古紋,他正對着箭矢昂起頭顱。

“璃月將毀於戰禍,毀於我若陀龍王之手,你會被所有人背棄,失去一切!”

【我自當追隨你,直至終末。】

南天門的山嶽和地底史無前例地搖動,崩落的山體將整個豁口掩埋。仙眾們只得先撤至珉林,眼見着雨勢漸小,由雷暴天轉為細密的小雨。而南天門的地動,也逐漸平息。

“不知戰況如何,”留雲低聲道,“希望岩神陛下和……希望他安然無恙。”

眾仙仍舊沉默,而後這沉默被洞天處飛出的金光打破;摩拉克斯手持着弓箭落至眾仙面前。

“惡龍已伏,封鎖南天門,勿要閑人造次。”他下令,“回營。”

仙人們沉默着行禮再離去,沒有人敢問及洞天里具體發生的事。塵神立於原地,以機關術檢查洞天的損失程度。

“洞天的損毀部分不高,而且這本就是只進無出的空間結構。不必擔心他再度出世為禍人類。”她低聲道。

摩拉克斯不答話,只是拿一種複雜的眼神望着她。

“歸終,你向我隱瞞了一些事。”

細雨讓塵神的大袖垂在身側,她抬頭望向他時臉上雨水滑落,一瞬間彷彿在落淚。

“隱瞞什麼?”

“若陀在最後短暫恢復了神智,提到'天理'和'磨損'兩詞,並說你知道內幕。”岩之魔神逼上前,抓住塵神的手腕,“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麼。”

歸終甩開他後退幾步,胸口劇烈地起伏。

“摩拉克斯,就算是為了璃月——”她悲戚的聲線讓岩神一驚,“不要再問我這個,以後都不要……”

她眼裡明顯帶着恐懼,但那並非是針對他的。塵神回身匆匆奔下山,正欲施展仙術脫身,肩膀突然被一雙龍爪抓住,她反應極快地另捏訣,但摩拉克斯往高天的飛速上升,打斷了她的施術;岩龍到達雲層之上開始平飛,再一擺動身體讓歸終伏在龍脊上。下方景色一一掠過,港口、城鎮、望舒山……直至北方沙洲里那大片的琉璃百合花叢。

他們落到花叢邊,摩拉克斯化人後早有預料地抓住歸終的手臂,搶先道:“我理解你為什麼不說……若陀陷入沉睡前也曾警告過我。”

“那就別再纏着我了,我無可奉告。”歸終躲避他的眼神,被他一把抓住肩膀。

“我最好的兄弟因此發狂,被永遠封在地底,你讓我別管這事??”他現在再無身為岩神的鎮定,不動玄石之相破開,眼神和語氣中的悲痛之意溢於言表,“歸終,告訴我真相,我不信那所謂為了璃月的鬼話……我一定能守護好璃月,我立了契約的。”

他最後只能以這樣拙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決意。歸終咬着唇久久不願發聲,兩人就這麼尷尬得僵持在水邊。

“'天理',是這個世界的神明;磨損,是天理加於若陀身上的詛咒。”她最後咬咬牙,解釋道,“摩拉克斯,你從來沒有疑惑過你的治國天賦是從何而來的嗎?”

“是異界的知識。”

“那你怎會知曉異界事物?”

“我本就來自天外。”

“不,天降隕星只是天理營造的假象。你我皆誕生於地底,和這片土地的許多魔神一樣,我們出生即帶着天理種下的種子,魔神之名與愛族之心。”

歸終蹲下身採下一朵琉璃百合,僅輕輕一碰它的花瓣,整株便化成了灰。常年不減的戰事,早已讓這些美麗的花在平原上絕跡。

“天理的真實目的,是想從眾多魔神中選擇七位,成為未來的塵世七執政,以引導戰爭后的人類文明,”她一揮手,面前的琉璃百合皆化為齏粉,只剩完好無損排成一排的七朵花。

“璃月只能容納一個王,所以我不會和你一直走到最後。”歸終最後說道。

“你為何不選擇自立,一定要與我聯合?”

“我捨棄了魔神之名,”她自嘲地笑笑,“我拒絕成為天理的棋子,這個神明想讓全大陸的造物按照她立下的框架過活,超越一絲一毫都會被【肅清】。我……無法容忍她肆意決定人類命運的做派。

“捨棄了魔神之名,就是對魔神戰爭的主動棄權,我遲早會被天理親自【肅清】。身為歸終,我並不在意這樣的結局,但身為歸離集的塵神,我根本放不下那些尊我為領主的人類。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塵神輕嘆着,平舉單手,讓手裡的琉璃百合化作塵埃落地。

“你知道這些就好,知道得太多,天理也許也會向對付若陀那樣對付你。”她忽又着急道,“你說過,你立下了契約,千萬別意氣用事!”

契約之神默立片刻,突然握住塵神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我將永護璃月,也將永遠護着你。”他另一隻手把女孩攬到懷裡,在耳畔輕聲說,“沒有什麼無法走到最後,歸終,即使你很早便知這個結果,但你不也抗擊着命運存活至今么?我永不會辜負你……和你的願望 。”

荒原的風掀起兩人的長衣,岩神托着塵神的下頜,讓唇與女孩的相合。恍然間,那裡似乎又生出無盡的天青色花海,花瓣在天地間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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