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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台階,”摩拉克斯端着螢石,回頭提醒道,“這裡常年滲水,地很滑。”

歸終點點頭,扶着面前的岩層,慢慢讓左腳從上層的石階降到下一層,立穩后再把右腳放下到左腳與石階之間;螢石的光突然前移,她心下一慌,忙轉頭看向前側,岩神背對着她邁向礦洞深處。身後昏暗的地穴猶如巨獸的喉口伸手不見五指,她不想落後他太遠,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與她以前想象得不同,礦洞並非是一圈垂直而下的空心圓柱,進礦前要先走幾百米的橫道和斜道,有些高度差顯著的地方還需要乘坐升降機;他們在垂直方向上走了一個又一個相重疊的彎道,才到達層岩巨淵的最深處。

“現在……距離地表多遠了?”她問身前的人。

“大約一千五百米。”他的聲音在長長的甬道內回蕩。

好深……她停下腳步低喘幾口氣,不知是這逼仄的礦下空間帶給她的心理作用,還是空氣稀薄的環境所致,越到深處她越覺得胸口發悶,疲憊感與秒俱增。

摩拉克斯帶她走的是一處已有五十年歷史的老礦坑,因為年久失修,阻塞、漏水的問題很嚴重,時常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等他清出路來;歸終就趁此倚着兩側的岩壁休息,但隨着兩人逐漸深入地心,她只覺得自己彷彿走完了畢生要走的腳程,雙腿像被那些岩石給凝結住了,連抬腿邁步都要費半天勁。

一向瀟洒的塵神何時展露過這般狼狽樣?她又一次扶住岩壁稍作歇息時,自嘲地想。但她此前也確實沒想到礦下的環境竟會這樣惡劣,自己的魔神之身都累得不成樣子,何況人類呢?

但是說到魔神……為什麼摩拉克斯一點也沒有疲累的跡象啊。

她深呼吸,將潮濕的混着銹味的空氣吸進胸腔,再重重地嘆出來。

“你累了嗎?”

前頭光影晃動,她垂着頭擺擺手,拖着酸軟的腿和身體往前挪動,眼前突然撞來一塊發亮的螢石。

歸終一下子直起身,揚揚嘴角藏起自己的疲態:“不累。”

轉過身來面朝著她的摩拉克斯挑眉,然後向她伸手。

“牽着手吧,這樣會輕鬆些。”

她遲疑着握住,被岩神的力往前一帶又穩穩托住;帶上她之後,岩神大步流星地向前,她不得不緊跟着加快步伐。

“怎麼……走這麼快?”她疑心摩拉克斯是不是有些不耐煩了。但他只是簡短回道:“晚了就看不到了。”

“要看什麼呀?”

“到地方再說。”他掌心突然一緊,“看路。”

歸終趕忙低頭,堪堪跨過一塊橫在道間的磚石。

“這礦洞太小了,如果我直接背着你走會更快。”摩拉克斯有意無意道。

塵神饒是已經累極,也被這話激得有些不滿:“背着我你怎麼拿螢石啊?”

“你拿着啊。”摩拉克斯語帶笑意,“你長居平原,走不慣礦下的路,我總得照顧些。”

她愣是沒想到對方是發自內心地體諒自己,沒來由地感到臉頰微微發燙。

快想些別的。她低頭盯着崎嶇不平的路面拿瑣事填滿思緒。還好來之前把長裙換掉了,不然根本走不了這麼快;衣袖子也是,這會兒都被她取下來系在腰間;他們從地面抵達1500米深的淵底,已經耗費多久了?日頭正盛的時候下的礦,等再上去的時候該不會要日落了吧……但她想得再多,摩拉克斯的手還是牽着她的不放,似乎有一絲奇異的情緒從兩人貼合的掌心裡發了芽長了葉,撓得心癢。

螢石的光照見前路狹小的洞口,岩神先邁進了洞,再立在洞口前拿手隔住洞壁,幫她護着頭。歸終彎下身進來,視野依舊昏暗,但她能看出這是個空曠的穹頂。

“可終於到了……”

她幾乎要脫力坐到地上,硬撐着的膝蓋危險地打了兩次彎。摩拉克斯默不作聲地托住她的肘尖:“我知道你很累。”

“那……也不用你多說。”歸終撇過頭,各種感激和不服的複雜情緒漫上心頭。

摩拉克斯點點頭:“第一次下礦一定讓你印象深刻。”

“那當然……對了,你想讓我看什麼?”

岩神淡淡地望她一眼,而後往前走至穹頂的正下方,托着螢石的那隻手高高舉起。自下礦以來她一直看着那塊螢石,在黑暗的環境里,甚至不敢讓它離開自己的視野,因此在眼前這片黑色幕布中,她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集中在唯一的光源上。

而後那團光緩緩升起,直至穹頂的最高處,並緩緩融進岩層中。

塵神驚詫地拿雙手捂住嘴。

那片容納了螢石的山壁,岩層與岩層間竟開始現出金色的線,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執了筆,沾了金墨的毫尖在弧形的岩壁間滑行、騰躍、輕點、揮毫、振風,豎直的直線相疊,既像陡峭的山岩又如孓然的孤峰;柔和的曲線相匯,就如逶迤的河;星羅棋布的雙縱線組成廣袤農田,又在其上立起屋宇樓閣;飛濺的墨點重合,加上彎折的枝條便是山上精神矍鑠的古松;還有人,形形色色的岩塵子民,在田野山間勞作……

“在峭岩岸然作歌的過去,層岩巨淵曾有星辰隕落。”摩拉克斯的聲音把歸終從欣賞眼前這個“畫作”的沉浸中回過神,他像在講述一個遠古的傳說,“星鐵自無際夜空垂落而下,將塵土化為琉璃晶砂*。

“你看到的這幅“畫”,就是由岩層間的琉璃晶砂繪成的。”

“可這是怎麼……?”歸終如夢方醒,剛開口又被摩拉克斯抬手制止。

“我不是很確定這個猜想……但目前也只有這個說法能解釋此處的異狀,”他猶豫片刻,“這裡或許就是我的誕生地。”

塵神一怔,下意識地看看周遭,並嘗試着感知這穹頂下的岩元素力。

“我在未出世前,便對地表的大千世界心生憧憬,這願望沉進地脈與岩層,沉進深處埋藏的琉璃晶砂;之後我借地動來到地表,金砂便通過我連通了外界,將我所見所聞都記在了這處空間。”

摩拉克斯抬手自指間生出輝光,映照着洞壁上的金線也熠熠生輝。

“但我知曉這件事還是在五十年前,礦工們鑿岩穿石尋到這處空間,他們進洞的那一刻,這處穹頂就如你剛才所見,從空無一物繪出天地萬物。

“如同刻石記錄著璃月的史書與人們口中流傳的神明功績,岩層也承載了大地與生命的記憶。任憑地表的世界如何變遷,滄海桑田裡萬千記憶涌過,但我始終是記載璃月的那塊碑文,一絲一毫都不會放下,不會忘卻。

“礦工費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才得以尋到這處富足的砂礦,看到如此震撼的畫卷;因此對我而言,一個繁榮安穩的璃月就是這處砂礦。”

他再回頭看向歸終的時候,眼神里罕見得帶了些局促。

“我想,或許與你的共事,會是我的砂畫,是旅途終點的意外之喜……值得我用一生銘記。”

已經被震驚佔據大腦的塵神張口結舌,直至被帶出岩洞后,才恢復正常說話的能力。

“我還是……不明白。”她在他耳畔喃喃道,“你真的認為我很重要嗎?”

摩拉克斯在她身下輕笑:“我只是實話實說,在你聽來反倒產生優越感了?”

“什麼優越感,我是不理解!”歸終激動地抬頭,結果“咚”地一聲撞到了洞壁,疼得捂住頭頂。

“說過讓你趴好不要亂動了。”岩神嘴上埋怨,卻是把身體又往下低了些。

他們從1500米上到700米左右的彎道時,縱使已經小心再小心,歸終還是被一塊突起的尖石划傷了腿,摩拉克斯看着那條從腳踝一直劃到小腿肚的長長傷口無奈嘆氣,等歸終為自己包紮好后,二話不說背起了女孩。

被這麼一撞,歸終好歹是安分了一會兒。兩人不再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時,狹長的甬道里只會迴響着他的腳步聲,孤寂而又有些微妙的瘮人。

“你累嗎?”半晌,歸終問他。

“不。”

摩拉克斯以金石熔煉的軀體構造不同於常人,對疲勞和外界刺激的反應沒有那麼敏感脆弱;相反塵神那副精細的人身在承受能力上就差得多。

“人在世上活過的證明,由你來為他們留存,你說希望與我的共事能成為你的砂畫,是希望我也能像你記住人類那樣,把你記住嗎?”

他心裡感慨着塵神的聰慧:“身為一同治理璃月的領導者,你就是我最堅實的後盾。”

和他商議政事、為他分憂、提醒他的不足之處……岩之魔神或許結交甚廣,但能這樣和他相輔相成的盟友,僅有歸終一位。她在他眼裡已經和尋常的友人不太一樣了。

所以也想作為一個不尋常的朋友讓她記住,。為此他會盡全力地理解她,也讓她願意理解自己,在和她的相處中學到新的思維方式,來促成部族聯合后他與之轉變的決策。

“……我明白了。”塵神低聲道,“那作為回禮……我也讓岩神大人看看‘塵’的溯源。”

他好奇道:“要去哪裡?”

“關鍵不是地點,而是時間。”她想了會兒,問他,“你願意為此預留出一年左右的時間嗎?”

————

從那之後塵神對璃月政事的上心程度比以往更甚,似乎她真的在力求為兩人騰出長達一年的“假期”。來年初春的一個清晨,她向摩拉克斯遞出邀請。

“我們去這裡,”她指着牆上高掛的璃月全境圖上,一處河灣邊的村落,“這裡應該算得上是歸離集最古老的村落。”

摩拉克斯在腦中回憶一番先前翻閱的平原風物誌:塵族因農而興,聚之為集。他突然明白了歸終為何要預留出一年的時間。

“是要去種田嗎?”

“嗯對!”塵神為他能猜中自己的目的還感到挺高興的,“所以才要一年的時間嘛。”

“為什麼要我習耕種之法?”他疑惑。

“於公,我希望岩神大人在了解歸離民眾的生活后,能為璃月的將來選定最適合的國策;”她提到先前在層岩巨淵所見,“於私,歸離集的記憶同樣是璃月的記憶,有資格畫進壁畫里。”

他瞭然。以往論及政事時,歸終曾和他分析過璃月當下的運作弊端:天遒谷以採礦起家,但過於依賴礦脈,終究有礦產枯竭的一刻。他反問塵神:那歸離集的農耕就是璃月正確的存續之道嗎?塵神久久不答。看來如今是準備以身試法,來給出個明確答覆了。

“我們可是去過苦日子的哦。”歸終含笑叮囑他,“可不能做到一半就溜走。”

摩拉克斯:“……我總比你塵神下礦要強吧?”

歸終:“這無緣無故的攀比之心,是從何而來啊?”

————

幾日後,當他把手裡的秧苗栽進水田中,再把粘上手背的第三隻水蛭甩到田外時,摩拉克斯後悔萬分。

“再快點!”歸終在田地的另一頭催促他,“還有家裡的地要下苗呢。”

不過是河岸村旁的半畝地,兩人卻在這裡接連勞作了三天;歸終問鄰村借了兩架破損的犁具,拿自己茅屋裡的乾柴修理,竟三兩下就搗鼓到勉強能用的地步;而後她把大袖系在腰間,挽起長衣和長發就跳下了田,飛起的泥水差點濺到自己的臉。

“稻子下到過冬的荒田前,先引水灌溉,再翻田平土,乃是天經地義。”她踩在犁具的平台上好似踩在車乘上馭着韁繩的千岩團將士,威風凜凜地單手叉着腰,“但現在我們有個問題:沒有拉犁的牛。”

摩拉克斯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那我去借?”

塵神看着他若有所思:“岩神大人的力氣很大,對吧?”

“……不,你別想了,不行。”

此前他就被歸終誘騙到別家的田裡去幫忙栽秧,等栽了一圈上到田埂時,他的手腕腳踝喜提幾隻會吸血的軟體生物……玉璋護盾開啟的震響嚇到了周圍不少人;歸終倒是反應很快,忍着笑拉他跑回自家的田邊。

“那次大戰的後遺症那麼嚴重嗎?”她問的時候還在很努力地抑制笑意。

“……只是應激反應罷了,我又不是真怕那東西。”

“那就好。”歸終繞到他身後踮起腳去夠他的肩膀,“低下來一些,我幫你把頭髮紮上去,不然待會兒下田還會弄髒的。”

他依言在田埂邊坐下,歸終把他束在身後的長發散開再攏起,抓握感移至上方再綁好發繩;配上歸終先前塞給他的小褂短衣以及肩上的蓑衣草帽,任誰都看不出這個尋常農戶打扮的青年竟是而今璃月的執政神之一。

現在歸終纏着他下田,他便是不耐煩地把頭上的帽檐一壓,企圖靠這樣就能抵擋塵神的精神攻勢。當然,收效甚微。

“我做個石牛用來給你犁地。”

“那會引發騷動的!而且石牛那麼重,萬一把地給壓實了,還怎麼翻啊?”歸終軟磨硬泡,“你不是不怕嘛。”

“……我開盾下田行么?”

塵神喜出望外:“只要你願意下田,就都依你。”

半畝地在兩人不甚熟練的配合下,好歹在一天之內把土全翻完了。第二天除去給田裡拔走雜草的活,其他時間都是幫歸終修繕那個破茅屋。他在屋后的葦草叢裡發現了一方小舟和一對船槳,思索片刻揚聲問屋前正在立晒衣架的女子:“你原先真的住在上游?”

他想起自己和塵神的初見就是在這葉小舟上的。

“對啊,那時候我除了隱瞞自己的身份外,別的可沒騙你。”歸終坦然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便手上一發力,把船拖出來,檢查下部件完好與否,再把它推到河岸旁。

“沒事還能下河打漁,先放在這吧。”他活動了下臂膀,“一條魚能換一石米,或者一袋磨面,三條那麼大的魚能換件褂子。”

屋前傳來塵神的輕笑:“那你得抓得到才行。”

初夏時分,歸終起了屋後土地上的秧苗,用草葉將小苗捆成一束束剛盈一握的苗堆,挑到田邊去拋秧;捆好的苗在空中打轉幾圈,最後總是穩穩地以根部落地;她把另個竹簍的秧苗推給他:“試試看?”

看着還蠻簡單……摩拉克斯拎起一捆秧苗,揚手一拋。秧苗打着轉飛躍半畝田地,然後狠狠砸在河灘邊。

歸終:“……你扔那麼大力幹嘛?!”

“抱、抱歉……”

拋秧的力道可不是平日里引弓發箭、投擲岩槍的力道。掌握了這點,他便很快跟上了歸終的節奏,套盾下田插秧的動作也越來越熟練。

盛夏時節的鳴蟬聲里,他們把廢棄多年的茅屋修繕完畢,歸終拿着木棍在門前的沙地上給他列春夏秋冬的節氣農事,再在歸離集的簡易地圖上劃分不同作物的農耕區,以及各種作物的播種採收時限與種植期間的注意事項。摩拉克斯頭一次體會到歸離萬民口中“農神”的份量,歸終在農業方面的淵博知識和他對礦脈玉石的了解不相上下。隨着天氣漸熱,兩人又合力在茅屋前搭好一個涼棚,歸終手巧,在農忙的閑暇時間裡做了木桌和幾個小木凳,又拿屋后擴出的菜園種植蔬果,放到鄰村的古井下冰鎮;水稻漫長的生長期從春末橫跨至初秋,在少數幾個空閑的午後,涼棚下便坐着悠然自得的兩位神明,既討論着歸離城鎮規劃、璃月港建設以及黑岩廠運作周轉的國家大事,也對日落果和蘋果哪個更適合冰鎮吃這樣的雞毛小事起小小的爭執。

偶爾,留雲會攜些重大或緊急的璃月民情來到小屋,歸終拉着他看奏摺時,仙鶴就在旁看着這對全然沒有領主自覺的統治者嘀咕:“好奇怪的修行方式。”

“我還嫌你天天宅在洞天里鑽研機關術好奇怪呢。”歸終故意戳她痛處,“留雲,聽說你又在天地籠命測試里輸給移霄啦?那來年建機關的資格豈不是沒了?”

“你答應我不當著岩神陛下的面說這件事的!”

“啊,原來你還打算欺君瞞上?”

“歸——終——”

留雲追着她的好姐妹打,摩拉克斯坐在一旁看熱鬧,還適時地把空地上的傢具搬開,以免絆到兩個女孩。

還有一次,他除完田裡的雜草后回家,正好撞見若陀抱着兩個大罈子偷偷摸摸從屋后繞到屋前。

“若陀?你怎麼來了?”

“哎呀,摩拉克斯,好久不見啊。”若陀勉強笑着想把罈子往身後藏,幾次三番都失敗了還差點摔到地上去,龍王靈機一動,索性拎起罈子放上桌,滿意地拍拍壇口的封泥,“移霄從留雲那裡拿的酒,我給你帶過來兩壇。”

摩拉克斯細想便得出了真實情況,畢竟若陀移霄留雲這幫子好酒之徒,背着他問歸終討要農家秘釀的事情,早在初春時他就在對塵神的再三追問下知道了。

“你拿錯了,那是歸終拿來做辣椒醬的菜壇。”他神色平靜地拆穿兄弟的謊言,“所以就是因為你們三個,歸終才會為了學釀酒窖藏的技藝,不得不每天多跑十里地吧?”

若陀臉上的笑僵住了。摩拉克斯冷哼道:“我看千岩團的操練,是時候抓緊了……從明日起,眾仙前往璃月港督軍,不得君命,不許返回。”

此後河灣旁的茅屋得了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歸終晚間回來研究着農家菜肴時,還問他:“最近留雲和若陀怎麼都不來了?我還留着幾壇酒沒給他們呢。”

“多半是政事繁忙吧。”他笑着搪塞過去,“無妨,下次再給便是。”

——

“稻子開始灌漿的時候,就要注意田裡的水量了。”

歸終靠在他身側打哈欠,滿臉疲色。

“水太少,稻穗會癟,水太多又會減產……今年雨下得少,河水水位也低,農集的人在以前會為了搶水而發生兩派械鬥,有些無法引水灌溉的農家還會趁夜裡把別人家的田埂掘開,讓水全流到自己家田裡去。這就是為什麼夏末的很多夜晚都要巡水守水。”

“現在還有這個問題嗎?”他低聲道。

“這些年因為你興修水利,搶水的情況確實有所改善……但人啊,說不準的。”歸終嘆息。

夏末的夜晚,他們守在篝火前看田,摩拉克斯手裡抓着下午剛從河裡撈到的魚放在火上烤;歸終抬頭數着夜幕的繁星,時不時看一眼田,或者低頭握住他的手轉動烤串,不讓魚烤焦。

“等稻子成熟,就要收割了,”女孩倦意很濃,但仍在他身旁絮絮叨叨,“稻葉很鋒利,拿鐮刀割的時候容易傷到手,我以前都是帶着手套收割的……也給你備了一雙,明天就能縫好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太小,我沒測你的手長……”

“何必如此費心。”岩神無奈,這些防護措施對他的金石之體而言有些多餘,但更重要的是歸終為這事連夜晚歇息的時間都拿來裁布縫製,只為了在秋收前趕出一雙手套,“明知道今晚要熬夜,你該多休息的。”

“看田嘛,和熬夜看奏摺一樣的,把瞌睡熬過去就精神了。”歸終伸手拿回烤串,翻看一陣吹吹氣,在香氣撲鼻的魚身上咬了一口,“嗯,好吃!你也嘗嘗。”

她把烤串遞到摩拉克斯面前,他依言嘗了口,沉默着頷首:“你吃吧,吃完就不困了。”

女孩兩手抓着烤串細細咀嚼,兩眼出神地望着篝火。寂靜的夏夜裡,細小蟲鳴與河畔的水流聲分外明顯,天地俱黑,顯得星空無限得邈遠。岩神在彷彿時間都停止流動的寂靜中,回憶自初春以來直至現在的經歷,思考所見所得。歸終帶他體驗的,是歸離凡民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生活,艱苦勞累,渺小脆弱。

“世間紛難,眾生皆苦。”他輕聲道,“所以人類需堅其筋骨,才可立於天地間。你想讓我明白這個嗎?”

塵神並不回話,隨即他肩頭傳來衣料摩擦的觸感。

“這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告訴你的……還有很多很多。”

他不再多問,而是側了側身讓已經闔上雙眼的歸終倚靠得更舒服些。

待秋風行至歸離集廣闊的農田,將青綠的稻穗染至金黃,歸離萬民的收穫季也悄然而至。歸終和同岸鄰近人家達成協議,請了鄰居來幫忙割稻打稻。

分工下來,摩拉克斯和鄰家的一對父子負責割稻,歸終和鄰家主婦一同打稻;鄰居家拉來一架板車,幾個人麻利地用竹條和竹席做好隔板安在板車前,又把收割上來的熟稻捆成一束一束的在板車前打稻;金黃的稻穗在竹席和板車裡跳動,隨着田裡水稻的逐漸減少,板車內的稻穀也逐漸累積到從高處向下流,好似河岸的細沙。

鄰居一家對他們很友好,也許是因為歸終不時把屋后菜田裡的蔬果慷慨地分給鄰家主婦,也許是因為摩拉克斯能一次扛起兩大袋稻穀,打自家稻田的同時還順便把鄰家的一大堆小山似的稻穀運進穀倉,但更多的應該是一家子淳樸良善的本性。收工時,鄰家的主婦盛邀他們來自家做客,被百般推辭才作罷。第二日天氣正好,歸終便撤了屋前的涼棚,把過了篩的稻穀在空地上鋪開晾曬。他俯身握起一手的稻穀再使其從掌心滑落,感受着顆粒飽滿的稻穗在手裡摩擦的成就感。

“這可是我們一起努力的成果哦。”歸終在旁邊笑道,蹲下身把雙手埋進被日光烤得熱乎乎的稻穀里,“多得都把空地鋪滿了,好像張毯子啊。”

“躺上面曬太陽一定很舒服。”他突發奇想。

“別鬧,待會兒曬一曬還要翻面呢。”歸終蹙眉。

“……你明明自己也想躺上去吧。”

“才沒有!”

摩拉克斯心生玩鬧之意,趁着歸終背過身,拉着女孩踢掉鞋,在她的驚叫聲里躺倒在厚厚的稻穗上。

“你做什麼啊?!”歸終推着他的肩膀想起身,鬢髮間粘着稻粒,臉頰氣得通紅地顧左右而言他,“我才不要躺上面,好扎……”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這樣呢?”

歸終僵在原地片刻,雙手撐住地面硬是掙脫他雙臂的桎梏,側躺在他身旁。他茫然地轉頭看着塵神,女孩賭氣地轉身拿後背對着自己。

他突然意識到歸終的臉紅也許不止是氣的。這讓岩神也頓時覺得臉頰發燙,忙坐起身拍拍歸終的肩:“我唐突了,抱歉……”

塵神猛地起身一頭撞在他鼻樑上,短暫的陣痛和暈眩讓他捂住鼻子。

“以後不許這樣嚇我。”她虎着臉道。

“好的。”他悶聲回答。

“罰你把這些稻穀翻三遍。”

“嗯。”

“再說說你收穫季所得。”

“收穫季……”岩神思考一瞬,意識到塵神在追問他的所感所悟,“個體之力不及群體,唯有眾志一心,方能,亘古不移?”

“確實。”歸終的語氣緩和了些,“所以我和你一起翻稻穀,明天我們還得去村裡幫忙。”她起身拍拍衣服下擺,“起來吧,趁着日頭正好,讓稻穀多曬會兒。”

——

四季流轉,待到入冬之時,歸終才宣告說一年期限已到,她作為農神的才學已經悉數教給了摩拉克斯,但彼此都出於些異樣的不舍之意,兩人計劃在古村辭舊迎新后,再離開這個住處。

“聽說新年前一天,村子裡有廟會,”一個下雪的夜晚,歸終立在灶台前翻炒着鍋里的紅燒獸肉,忽然想起了這事,“要不要去看看?”

“那天不是說要招待若陀他們嗎?”摩拉克斯把新柴塞到炭火堆里,從灶台後抬頭。

“那是晚上嘛,我們下午去。”塵神起出熱氣騰騰的大菜,又把另一邊煮着白飯的鍋掀開,盛起飯再拿鍋鏟鏟起底下的鍋巴;摩拉克斯則把大菜擺上桌,幫歸終拉開桌旁的椅子。

“鍋巴吃嗎?”

“嗯。”

“我想起來我們還沒有一起逛過廟會,”歸終端着飯碗若有所思,“廟會上人多口雜,該給你想個人類的名字才好。”

“那你呢?”

“就叫我歸終唄,歸離集的人啊,只識塵王魔神,不知道我還有‘歸終’這個名字。”

“好。”

“我叫你‘離’,行嗎?”塵神驀然道。

“山名……”他回想了一陣,“可以。現今天遒古語中‘璃月’的含義沒有多少人知曉,應該不會有人多心。”

新年就在村裡熱鬧而其樂融融的氛圍下一日日接近。辭舊迎新夜裡歸終換上常穿的白色長衣與大袖,拉着同樣換回常服的摩拉克斯上了街;村裡的廟會一路連通到北面城鎮,屋檐下大紅的燈籠將千家萬戶連成一片霞光,歸離集的人們皆穿着明艷的新衣行於路旁攤販間。那個下午他們玩得異常興奮,從河岸的村莊竟一直走到望舒山下搭起的戲台,歸終還心血來潮求戲班子的老大讓自己當了回角兒,她卓絕的唱功令台下的觀眾大聲喝彩。

“我演的梓心*怎麼樣?”待演出結束,歸終幫他洗掉臉上的油彩時,還在興沖沖地問。

“好看的。”其實他跟着上台跑龍套演武生的那場戲和歸終同台,按理看不到她的造型,於是他換了個說法,“唱得很好聽。”

“要是你唱功好一點,我就能說服戲班子老闆,讓你演范皆*了。”說到這歸終還有些失落,“站在舞台後跑個龍套就下來,多沒意思。”

“沒事。”他輕笑着讓她不要介意。歸終放下鏡子左右端詳着他的臉,忽然拿起旁邊的胭脂盒。

“你別動,我把這個妝補一下。”

“啊?”他疑惑,但還是任歸終抬起他的下頜,拿沾了胭脂的眉筆在自己雙眼下勾勒。幾次沾色描畫,歸終滿意地放下筆,拿起鏡子舉在他面前:“好看嗎?”

鏡中男子原先凌厲的雙眼下多了兩抹艷色的丹霞橙,將一雙金瞳襯得更加炯炯有神的同時還柔化了眼角的線條,與耳側澄金的發梢相呼應。

“挺好的……”他意外于歸終錦上添花般的妝容,再回頭時卻見她也給自己畫了同款的胭脂,畫完后才從後台出來謝過了老闆,拉着他繼續在街上逛。

“新年新氣象嘛。”歸終指着自己的胭脂笑得眉眼彎彎。望着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妝容,再聯想到此前的上戲台演出,摩拉克斯這回倒是先悟出了塵神的隱意。

他縱然是再不懂人心,也知曉世間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情字為何。但他是不老的神明,不老即為歷史與時間的本身,在長生者面前,沒有什麼關係是能永恆延續的,相愛亦是如此。

但他面前同樣是位長生者,從過去到未來,她會一直伴隨他行過漫漫長路。

兩位治世神明,因共同的理想讓岩塵二族合併,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始終互相扶持、互為知己地前進。世人尋常的愛情甚至無法蘊含這樣珍貴而堅定的情感。

他若明白,想必她也明白的。

數十年前他們初遇的渡口,如今已建起了一座木橋。歸終行於橋中央,駐足凝望着華燈初上的歸離集。

“離,你看那邊,”她指着璃月港的方向,“開始放燈了。”

他亦往天衡山看去,無數的明霄燈自山後飛起,由簇擁到散開,很快布滿了銀河下的寰宇,就像長河流入大海,點點金光逐漸融入星河,將萬千璃月人民對來年的希冀送上高天。

“好美……”

星河與明霄燈組成的長河,盡數倒映在歸終的雙眼裡。他只需和她四目相對,就是看到了璃月的盛世山河。

“歸終。”

“嗯?”

橋邊的女子回過頭。摩拉克斯稍稍後退幾步,向她輕笑。

“這才是最美的,”他說,“你與這煙火塵世,才是我眼中最美的景緻。”

tbc

PS:當晚眾仙和若陀在茅屋前等了半個時辰,等不及便開始喝酒划拳,最後全部醉倒。

*出自【千岩牢固】聖遺物故事

*梓心,璃月話本《連心珠》中的女主角

*范皆,璃月話本《連心珠》中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