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那片荒涼的草坡上，幾抹流雲懸在湛藍的天空，投下淡淡的陰影。明德書院比夜晚時更多了幾分蕭條冷清，只剩一座教學樓的空殼而已。

姜月明走在雜草叢生的土路上，擦了擦額間的汗珠。秦渺渺抱着雙臂，繃著一張臉，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聽說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差哦”

秦渺渺冷哼一聲：

“和你一起行動，我的運氣就已經差到爆了好嗎”

自從雜誌社出來以後，兩人的交流就陷入了一種近乎尷尬的境地。想來也是，兩人對待妖怪的態度上幾乎是截然相反的，就像唐僧和孫大聖，根本不是一路人。如果沒有緊箍咒的束縛，早就分道揚鑣了。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來呢?我本以為你會拒絕的”

姜月明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著，他本以為秦渺渺一定會拒絕他的邀請，誰知她卻一口答應下來。雖然她臉上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卻還是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這裡。

“原因很簡單，我想讓你徹底死心”秦渺渺毫不隱晦的說：“我要讓你知道，無論見到什麼，我都不會改變心意”

姜月明早知道，秦渺渺的性格就像貓一樣，開心的時候活蹦亂跳，活力滿滿，可到認真的時候卻比誰都倔強，是那種死不服輸的性格。現在說什麼都是沒用的，只有結果或許能讓她有所改變。

“渺渺，你為什麼這麼仇視妖怪?”

秦渺渺答道：

“你這個問題真奇怪。降妖師的三條準則，你不會不知道吧”

秦渺渺所說的準則，姜月明當然是知道的。但凡擁有資質的降妖師，都要遵循三條行事準則：一，不得與妖交往過密；二，不得向普通人展示神秘；三，當妖與人的利益產生衝突時，要堅定的站在人類一方。

這一降妖師的準則據說已經傳達了數千年之久。許多現代的降妖師應時代要求更新了觀念，但只有這三條準則依然是身為降妖師的行事規範。

“話是這麼說，但渺渺你真的接觸過妖怪嗎?”

“難道你接觸過?”

秦渺渺停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像在判斷他話語里含義的真實性。姜月明輕輕點頭，白色的襯衫在微風中浮蕩，眼神中掩着一絲莫名的憂傷。秦渺渺不禁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那時的姜月明眼中，與此刻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姜月明就這樣看着她，像一個失去了某些重要之物的人，對她一字一句的說：

“在這個世界上，比鬼魅更可怕的是人心。我小時候曾經像你一樣，立志成為一名優秀的降妖師，並為之努力過。可後來發生一些事，我為了這個所謂的理想做出了一個讓我後悔一生的決定，讓我失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自那之後，我就決定絕不會殺死任何一個妖怪”

姜月明沒有再說下去，秦渺渺也沒有追問，他們就像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兩人沉默着從土坡上走下來，不遠處，他們又看到了那位紅衣女子。和上次一樣，她這次依然像在舉行什麼儀式，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在他們靠近后，女人的聲音忽然傳來：

“又是你們啊，這年頭的記者都不怕死嗎?不管你們想問什麼，我都是無可奉告”

女人這次主動轉過身來，目光中隱含怒意。她的身形看上去有些憔悴，眼袋下垂，眼眶有着濃重的黑眼圈，看上去像是幾天都沒有睡好的樣子。

姜月明見到她手腕上的佛珠，饒有興緻的問道：

“您是佛教徒嗎？總見您戴着佛珠，剛才的動作像是禪宗的超度儀式。擁有善心的人，終能得償善果。您是希望……她能安息嗎?”

姜月明只是試探着問了幾句，沒想到女人卻勃然大怒：

“安息?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當年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記者，如果你們早點察覺到真相的話，思瑩就不會死，所有人就都能得救，這全都是你們的錯!對的，就算思瑩回來尋仇，也應該去找你們!”

女人的情緒十分激動，甚至連說出來的話都語無倫次，讓人聽得雲里霧裡。姜月明耐心的聽完了她講的話，察覺出了其中包含的信息，問道：

“您難道曾經見過鍾思瑩嗎?”

女人的神情稍微緩和下來，她的眼中似乎有什麼忽然黯淡下來，她整了整自己的大衣，將身體裹緊：

“曾經發生過的事，我不想再提起了，我以後不會再來了，我也奉勸你們到此為止，不然思瑩的幽靈一定會找你們報仇的”

她靜靜說完，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精神，轉身就要離開，姜月明叫住了她，並把一張名片遞過去：

“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幫助，可以隨時聯繫我們”

女人猶豫片刻，還是接下名片，放在自己的包里，然後走向遠處。姜月明知道，這條最後的線索也聯繫上了，拼圖又多了一塊。

“你帶我來這裡，該不會就是為了見她吧”秦渺渺問道。

“這只是意外收穫而已，回去告訴秦連峰的話，沒準就能給我的手機報銷了呢”

他們走向明德書院的大門口。那扇朱紅的大門，不禁讓人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可在白天，這裡似乎失去了夜間的陰森可怖，所有的陰暗場景都被耀眼的艷陽擊潰。他們走過已經失去右眼的孔子像，穿過操場，走進教學樓，沿着階梯登上三樓。

昨夜發生的一切好像夢一般，這裡沒有瘮人的人偶，沒有奇怪的讀書聲。這裡是最正常的世界，卻是對降妖師而言最異常的世界。

空氣中瀰漫著灰塵和朽木的氣味，他們捂住口鼻，打開了位於走廊右側的教室門，昨夜發現學生們的地方。

教室里空無一人，面前的黑板和學生的課桌上落滿灰塵，根本不像近期待過人的樣子。姜月明拿出鍾思瑩的日記，穿過桌椅的空當，在靠窗的位置停了下來。

“按照日記中的描述，這裡就是鍾思瑩的座位”

窗外是一個銹跡斑斑的鐵制防盜網，將眼中的景色分割成好幾塊，再美的景色也在此刻失去了意境。透過鋼鐵的間隙，可以看到窗邊有棵高大的梧桐樹。在林木枝繁葉茂，草木蔥蘢的夏季，那顆梧桐樹卻顯得頹然不已，了無生氣，徒留雜亂枯黃的枝幹，不見半點綠色。它已經死了，正如鍾思瑩那樣，死的悄無聲息，毫無意義。

秦渺渺看向桌面，她修長的手指從桌面上輕輕劃過，指尖停在桌角，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觸感。她取出紙巾，在桌角輕輕擦拭，灰塵之下掩蓋着一小行字跡，是用筆尖刻上去的。字跡絕算不上精美，甚至連工整都算不上，卻刻的十分用力，無數道尖利的筆觸疊成了扭曲的筆畫，構成一個堅定的詞彙：

自由。

那是女孩一筆一劃，用每一天的堅持和努力，刻畫出的勳章。

姜月明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知道?”

秦渺渺回答：

“桌角往往是隱藏秘密的地方，有些女孩會把心中最期望的東西或是暗戀對象寫在這裡，只是一種儀式罷了。好了，現在是不是該告訴我來這裡的原因了?”

姜月明打開身上的背包，從中取出一支善璉湖狼毫毛筆，沾了些許墨汁，然後取出一張宣紙鋪在桌上，然後提筆描繪起來，柔軟的筆觸勾勒出細膩的線條，不一會兒功夫就畫出了一幅生動的太極圖。

“渺渺，你對太極圖有什麼了解嗎?”

秦渺渺看着那幅圖認真的說：

“據我所知，太極圖本身表達的是道教的概念，指的是事物的兩面性。哲學上說，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充滿矛盾的，具有陰陽兩面，矛盾雙方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就像圖裡的陰陽魚一樣”

“陰陽魚嗎?我倒覺得像你我一樣。有矛盾的時候拳打腳踢，沒矛盾的時候親密無間，你說是吧?”

姜月明又蹦出了慣性一般的嘴欠，秦渺渺狠狠瞪了他一眼。姜月明馬上投降：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簡而言之，太極圖敘述的是事物的兩面。而如果我們把在明面上生活繁衍，創造歷史的人類當成陽的一面，把隱藏於世間，生活在歷史背面的妖怪當成陰的一面，太極圖敘述的也就是人與妖的關係”

秦渺渺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說法。姜月明拿出鍾思瑩的日記，將其放在太極圖的正中央。這時，太極圖好似泛起了淡淡的微光，姜月明微笑着說：

“而我是一個可以打破陰陽界限的人。只要擁有某些媒介，我就可以讀取妖怪的內心，知曉妖怪與人類間發生的故事”

秦渺渺的表情有些吃驚：

“什……什麼，你不是不會法術的么?”

“別忘了，我的妖怪心理學成績可是A+。現在，和我一起閉上眼睛，傾聽心裡的聲音”

秦渺渺對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畢竟與妖怪交流本就是降妖師的忌諱，更別說用法術與那些非人之物溝通了。可她還是聽話的閉上了眼睛，也許她的心中，也在期待着什麼。也許她也想知道，姜月明所看到的妖怪的內心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下一刻，溫柔的光芒閃耀，鍾思瑩的日記籠罩在柔和的光芒中，那是比陽光更柔軟，更舒適的力量：

眾生萬物之靈啊，此刻請向我敞開你的心扉……

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那是渺小的生靈所敘述的，並不久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