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她,也是在一個盛夏的季節。

那時的我,懵懵懂懂,就像一個剛剛誕生在世界上的嬰兒。破繭成蝶的過程極為痛苦,就好像無數的鋼釘刺破全身,可當從銀絲纏繞的繭中破殼而出,見到此世的第一縷陽光之時,就會明白這一切都是值的。只不過,我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家人朋友。沒有誰為我的到來而歡欣鼓舞,也沒有誰為我的離去而黯然神傷。我生來就是孤獨的。

嘗試着舒展了背後的翅膀,然後自然而然的隨風而起,翱翔天空。

我知道自己與其他的蟲蟻不同,我是個妖怪,天生就具有與人類相近的理智與情感。但我也知道,自己是個最底層的妖怪,據說那些傳說中的妖怪都有移山倒海,呼風喚雨的神通,而我,沒有任何的法術神通,甚至連人形都無法化成,除了擁有智慧以外,與街邊柳巷的蝴蝶根本沒什麼不同。

在接受了自己是個妖族底層的窩囊廢,沒人親沒人愛后,心裡卻變得坦然許多。既然什麼都做不到,那就快樂的過完一生就好了,自娛自樂,自在逍遙。可偏偏好巧不巧,一陣強風吹拂過來,我一時迷失了方向,像落葉一樣被狂風裹挾着,風的力量對孱弱的我來說是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幾乎要把我的身體撕裂。我嘗試着扇動翅膀,卻根本無力反抗,眼前天旋地轉,風的聲音在耳邊怒吼,像一頭巨大的野獸要將我吞噬。就在我以為自己將要被撕碎之際,卻感受到了無比溫暖的感覺,強勁的冷風被隔絕在外,身邊縈繞着暖意。那是一雙白鴿般細膩溫暖的手,一個女孩用她的雙手接住了被捲入風中的我,她將我捧在手心裡,用手為我搭建了一個避風的港灣。

我抬起頭看向她,女孩也望着掌心裡的我。她梳着可愛的雙馬尾辮,容貌清雅秀麗,目光中盈着善意,嘴角顯現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溫暖的陽光照耀過來,光芒聚集在她的臉龐上,像一名降臨人間的天使。那是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我甚至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機緣巧合化為人形,我也要變成這種可愛的樣子。正在為自己得救暗自竊喜,忽然一個雷鳴般的咆哮傳來:

“鍾思瑩,現在是讀書時間,你在做什麼!”

我一個激靈,急忙從她的掌心逃脫,飛到教室旁的一棵梧桐樹上。一個看上去目光刻薄,板着一張臉的教員走了過來,冷漠的說了兩個字

“出去”

鍾思瑩麻木的站起來,臉上僅有的笑容也消失殆盡,她跟着教員走出了教室。我不知道那是要去做什麼,我只看到教員的手中拿着一根被稱為龍鞭的鐵棍。其他的學生彷彿麻木的機器,繼續讀着手裡的書,念着什麼“人之初,性本善”,沒有任何異樣,好像對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人之初性本善是什麼意思?是說生而為人,本該善良嗎?

本可以就此離去,可我卻留了下來,乾脆在梧桐樹上安了家。要說為什麼,只是不想忘記那個女孩吧。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自己能變為人的樣子,與她交流談心,向她學習如何偽裝成一個真正的人。

但我想得太簡單了。第二天,當我再次見到她坐在窗前的座位上時,卻發現她的手臂上多出了幾處淤青。她儘可能用衣袖來遮擋傷口,卻沒能瞞過我的眼睛。

我飛在空中,極力想引起她的注意,想詢問她被打的原因,想知道像她那樣善良的姑娘為什麼要遭到懲罰?鍾思瑩終於還是注意到了我,對着我淺淺一笑。我落到她的窗前,努力的扇動翅膀回應她。鍾思瑩用極小的聲音悄悄說:

“你的翅膀真好看,五顏六色的,和彩虹一樣,以後我就叫你小彩吧。我好羨慕你,你能自由自在的飛在天上,可我沒有你那樣的翅膀”

那一天,我的欣喜是難以言喻的。她終於注意到了我,這樣,我也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只要有心中有念想,就不會孤獨。

我開始習慣於與她進行這種無言的交流,習慣於傾聽她的心事,儘管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心中所想,但也能通過陪伴來鼓勵她。

可思瑩她並不是每天都會出現在教室與我見面,有時會突然失蹤好幾天,有時回到教室身上又會多出新的淤青和鞭痕。我一直想不通,既然教員和思瑩都是人類,他們為什麼要彼此傷害呢?

為了探究這個問題,我終於鼓起勇氣嘗試跟蹤思瑩,想觀察她的生活,可我卻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我看到思瑩被教員們帶到一個陰暗的房間,只有四五平米大小,裡面除了馬桶,什麼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黑暗籠罩四周。思瑩蜷縮在角落裡,抱着雙膝,光着腳,雙馬尾散亂着垂下來,雙眼獃滯的看着前方,生氣全無,像在靜靜的等待死亡。我從鐵門上方的通氣孔鑽了進去,停在她面前的地面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彩,你是來看我的嗎?”

思瑩的左手被打得像個腫脹的茄子,因充血顯現出紫黑色,手臂上布滿了淤青,她只能慢慢舉起右手,將我托起來:

“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我……我是個沒人愛的壞女孩,又被懲罰了……”

說著說著,思瑩埋下頭去,哭了起來,哭的撕心裂肺,淚水從她的臉頰滑過,留下一條條悲傷的淚痕。這是我與她認識以來,第一次見她哭的如此傷心。而她哭訴的對象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而是我這個一無是處的,渺小的蝴蝶。我好想告訴她,“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你不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可我說不出來。

如果我能化為人形,如果我能擁有力量,我想拯救她。

一天,一輛車開進了書院的朱紅大門,聽門衛說,是有一個什麼審查組來了,要調查書院里的情況。我一時欣喜若狂,以為思瑩終於等來了童話里的英雄。可那一天,思瑩沒有來教室,她的座位上是另一個學生打扮的人。巡視組的人推門進入教室視察,原本死氣沉沉的學生們居然全都面帶笑容,熱情洋溢的誦讀經典,絲毫沒有身在水深火熱中的樣子,老師臉上堆滿笑容,教員的手裡也沒有龍鞭,就像一團和氣的世外桃源。巡視組的審查員很滿意,書院校長在一旁點頭哈腰,他們就這麼笑着離開了。而在他離開后不久,教室重歸一片死氣沉沉,像一場大型戲劇的謝幕。

我總算明白了思瑩不在的原因,因為她有可能暴露書院的真相,所以和其他幾名學生被毫無緣由的關在禁閉室里。這樣的日子,真的會有盡頭嗎?

直到有一天,思瑩突然對我說:

“小彩,我們可能要分別了。我已經同我的朋友張倩計劃好了,我們要趁書院舉辦慶典時逃出去。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扇動翅膀飛過去,停在她的手臂上,上面的傷痕在漸漸消退,她的身體卻依然如此溫暖。擁有溫暖內心的人,會對身邊的一切飽含善意。

雖然以後再也無法相見,可我願意祝福這場離別。如果逃離出去,能讓她在明凈澄澈的天空下自由生活,那別離就不再悲傷。

慶典當天,書院的器材室發生火災,火勢很猛,學生們被緊急疏散到操場上,由教員們帶隊看管。幾乎所有的教員都集中到了操場上,只有一個女生從教學樓里溜了出來,她就是鍾思瑩。在場面混亂的時候是最容易逃脫的,她一個人躲開教員偷偷跑了出來,朱紅的大門就在不遠處,平時總在此值班的警衛也不再場。如果要離開,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可她卻停了下來,她在等另一個朋友。她們約好要一起逃出去,她不能失約。

“思瑩!”

一個戴眼鏡的女生跌跌撞撞跑過來,那就是和她一起計劃逃脫的朋友,張倩。這場火災就是她們做的,她們的計劃是趁着混亂設法逃出去,然後向社會揭露明德書院虐待學生的真相。

她心中的反抗之火從未熄滅,在此刻燃至極致。然而,她卻聽張倩大聲呼喊:

“她在那,抓住她!”

張倩的身後,跟着幾個前來抓捕她的教員。那一刻,她開始發瘋一般的向門口跑過去,但沒有用,那些四肢發達,身體健碩的教員們很快追上,抓住了她。這一次,她連掙扎都沒有,任憑教員們擰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去。張倩別過頭去,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背叛者一貫的眼神。

當時我站在梧桐樹最高的枝丫上,看着這一幕。我好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但也只能看着而已。

教員們押着她走過教學樓時,她卻忽然瘋狂掙紮起來,押解她的教員沒有防備,瞬間被掀翻在地。她跑進了教學樓里,教員們愣了一下,緊隨其後追了過去,凌亂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迴響。要想不被抓住,就只有一直跑,一直跑。她沿着樓梯一直跑到五樓的天台上,沒路了。教員們追過來,譏諷的喊着:

“跑啊,小婊子,看你能跑到哪去”

可誰曾想,她卻跨過欄杆,坐在天台邊緣,吹着風。這下教員們慌了神,他們想不到思瑩竟要尋死。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們完全被嚇到了。

同時被嚇到的還有我,我用盡全力撲扇着翅膀飛到高空,一層,兩層,三層……我邊飛邊在心裡祈禱,希望她不要做傻事。可還是晚了一步。

當我飛到四樓半空時,看到一個柔弱的身影墜了下去,像一個墜入凡塵的天使。天台上發出種種恐怖的尖叫聲,像鉛筆斷斷續續的筆觸。

彷彿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我不想再飛了,任憑身體沉落下去。蝴蝶的身體很輕,即使從高空墜落,也不會有生命威脅。鍾思瑩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像睡著了一樣,身旁,一朵鮮紅的魔花綻放,和她的心一樣溫暖。

我輕輕的飄下來,停留在她的指尖。她的溫度在一點點消褪下去,很快,她的一切都會像這家書院一樣冰冷吧。

後來,她的身體遮蓋着白布,被一輛救護車接走了。那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

我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身體中涌動。當夜,我落在教學樓的天台上,一股光芒包裹了我的身體。回過神來,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我不再是一隻單純的蝴蝶,我終於擁有了人類的身體,我的身體是一個扎着雙馬尾的女孩,面容秀麗典雅,笑起來像一朵溫柔的蒲公英。

我終於可以用人的語言講話了,我終於可以和人一樣活蹦亂跳了。可思瑩,你在哪裡?

我望着星點的夜空,臉上流下溫暖的液體,原來這就是眼淚嗎?

那時,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追憶之蝶,一種因對死者的思念之情而生的妖怪,會不自覺的變成逝者的形體,以逝者的樣貌活下去,寄託生者的哀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像我這樣的妖怪,只有接觸死亡,才算真正活過。

可是我不喜歡死亡,死去的人是冷冰冰的,不會笑,也不會悲傷。人類的傳說中有一個莊周夢蝶的典故,莊子在夢中可以達到與蝴蝶物我交融的境界,甚至迷失自我,不知自己到底是誰。追憶之蝶,就是這樣的存在啊。

有人曾說過,人類最擅長的就是遺忘。記憶不過是一片沙海,人與人相遇的痕迹終會被海浪沖刷抹平,然後被所有人遺忘。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所以,我要為思瑩做出自己的努力。我要作為思瑩活下去,我不會讓任何人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