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距離遠方市區里的【孢子群】完全點亮,還剩下一點。我除了觀望,也確無其他事情可做。

……

不過,如果,你確實無疑地能夠忍受我前文所敘述的那些,嗯,模稜兩可、毫無意義的話而看到了這裡,那麼,我就一一把她的故事,我的故事,還有野原谷的故事,一併講給你聽吧。

但是,如果真的要說,正如前文所述的,我也竟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說給你聽了。

嗯……

啊,就從那個故事開始說起吧。

當然,這是她在某個獨處的夜晚,述給我聽的,屬於某個人的故事。

——

我不想用大概【很久很久以前】之類的詞語來開頭,儘管這個故事聽起來,確實魔幻到即使講給小孩子聽也會被回言嘲諷道【大叔,你這個故事完全是自己現編的吧】。但如果按這樣說起來的話,它又確實值得這樣的開頭。況且,從字面意義上來說,這幾個字也並沒有說錯,確實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與她改變這個世界之前,久到我與她相遇之前,甚至久到我出生之前,久到人類的社會被那突如其來的危機幾乎毀滅殆盡之前,某個人的故事。

——

【喂,矢野。】

【嗯?】

【你相信,神靈的存在嗎?】

這是她講述的開端。

——

而故事的開端,就是那天,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天,那個村落的酒祭。

那是一個叫做鯉津的村落,位置在古川,當然,我對這個地址毫無意識,那是【神見】降臨前的位置,現在應該早已不存在了。

她告訴我,雖然是以【村落】來形容那個地方,但是,在古川那個區域,它那時的水平早已達到了鎮子的規模,甚至在現代化的水平上,也與市區幾乎無別緻。

所以叫它【鯉津鎮】也不為過,是個保留着現代與傳統,時間宛若靜止在車馬之間的美麗地方。

……

【不可以,輕易地向神靈許願哦。】

接下來,話鋒一轉,她以這樣的話開頭,對我細細地說道,卻又像是在故意做出【強調】一般。輕盈的聲息宛若爬在耳道里的竹節蟲,很癢。

那個酒祭,她說著,不容我插話。

【不過說是酒祭,也太過籠統了,我沒記錯的話,大概叫【狩荷祭】,千百年一直在流傳在鯉津鎮的一個祭祀,目的,是為了慶祝豐收吧,所以也供奉了相應的神明。】

雖然用着很模糊的語氣說話,但我能感知到,她記得很清楚。

【很迷信,對吧?】

【舉辦的時間在晚上,地點嗎,在鎮子的後山,稻荷神社。】

【啊,你不知道什麼是神社嗎?】

宛若能讀懂我迷離的眼神,她這樣問道。

【就是那種,祭祀神的地方。】

哦,就是在雜誌里,見到的那種,類似於放大版的【神龕】嗎?

【嗯,大概也沒錯吧。】

【我記得那座小鎮,那天晚上,到處都是明亮的燈火,我能想象,大概千百年前,似乎也是這個樣子來舉行這個祭典的吧?】

她抬起頭,彷彿看到那一晚,分着層的雲朵,在小小的鎮子上空徘徊,輕柔的月色從它們之間的縫隙射出一束小小的光,照在那個充滿喜悅的祭典上。凝視着的目光中,彷彿能再現視野里密密麻麻人群,在掛滿【撈金魚】、【鯛魚燒】、【彈珠】等等五顏六色牌位的攤位里悠閑地逛着,他們都穿着一種名為【和服】的傳統服飾,與周圍充滿現代化氣息的建築宛若兩條平行線,因為某些波動,交錯在了這同一個時空里。

【很快樂。】她這樣形容。

當然,這些都不是祭典的重點。

在宛若月光鋪成的路上,能看到更多的人,向著後山的神社進發。五顏六色的服飾,大人小孩,老人,青年人,男人,女人,都是在月亮點染下變成銀色的,充滿了純潔神聖的意味。

因為,那確實是向著稻荷神社的朝聖之路,這是不能丟掉的傳統。

不能丟掉的,【傳統】。

他們爬到了山路的盡頭,眼前的景象,儘管經曆數年相同的過程,也已經看了很多遍,但仍舊會忍不住發出讚歎。

【今年的煙花比以往好看哎。】

【只是人少了一些,不過還挺熱鬧……】

……

在那已經不知道被多少年歲滋養過的巨樹之下,大概由幾塊堅實,被漆成棕褐色的三公尺左右的木板搭成了臨時檯子,儘管長寬都有着大約六公尺,但是在那巨樹相比,甚至連百分之一的大小也無法趕及。

【檯子雖然是臨時搭建的,但是就做工來說,也並沒有透露着敷衍。】

【我還記着,那邊緣立起的扶手,亮着反射得來的光,用手背摸索過後,也感覺不到粗糙毛刺的感覺。】

她像是忘我一般,對着我笑。

倒是那間神社,搭建而起的鳥居,紅色的漆已經在風雨中蛻化成橙色,一塊一塊斑駁着。鳥居周圍,雜草也很多。不過,在剛剛下過雨的那個夜晚,月亮的光透過屋檐上的雨水彷彿被映照成水銀般的色澤,皎白,動人。

人們在巨樹低矮處樹榦所系好的注連繩上掛上滿載心愿的繪馬,然後默默地在心裡把這個願望複述一遍,即便聽不到,我想,大概他們的開頭也無一例外的應該是:

【神啊,請保佑】之類的話吧……

再然後,巫女從神社裡出來,白衣和肌襦袢也絲毫比不上少女的肌膚,眼角的有層次的綴染,並不是用人造色素,而是紅的和橙色的花瓣碾出汁液,加工而成的粉黛做成的。

什麼花呢?我好像記不太清楚了。

……

【喀】——

三層的神樂鈴在手腕的輕搖下發出響聲,那聲音要比鶺鳥的鳴叫還脆。

白皙的手臂微微轉動,緋袴輕輕擺動,編着紅鞋帶的草鞋緩緩挪動,白色的足袋與輕柔的雙腳,在木台上不斷地划著圓滿的弧線……

【喀】——

【喀】——

啊,那是記憶里,巫女跳起了神樂之舞……

……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說到了那最難忘的地方,以至於我無法分清,她的眼睛裡的,到底是因喜悅而產生的淚水,還是受到【孢子】刺激而氤氳。

如果,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情】的話,一切都會這樣下去吧?

【事情】?是什麼事情呢?

我冒失地這樣問到,卻在下一秒意識到了唐突,而輕輕抿了抿嘴。

【啊,矢野你有在聽嗎?我覺得,這是一個無論如何也無法充滿吸引力的故事,能讓你這樣聽着,還真是充滿意外啊。】

她這樣回復我,像是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同樣的話一般,微笑,卻也帶着一些局促。

【嗯,我有在聽。】

【接下來……】

她似乎是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舒緩了一下語氣吧,可是那與之前對比,分明消散的瞳孔中的神色,卻說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她來說似乎並不是【輕鬆】,至少不是可以【愉快】地說出的。

我毫不轉睛地,看着她。

……

【神隱】。

停頓好久之後,她說道了這樣一個詞,在我還未反應完畢之時,她又再次將它代入了整個句子。

【神隱,發生在了那個巫女身上。】

大約是組織好了語言,她才囁嚅着,繼續說。

【神隱】?

印象里,這個詞像是遊離在水與平面的魚一般隱秘,既如同聽說過,又彷彿完全不知曉一般。在短短的時間內,如果逐字逐音的分析的話,【神】,指的神秘的,神的……【隱】,隱藏,消失……似乎也不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啊。

所以,我毫不遮掩地向她問出了這個詞,【神隱】。

但是,她似乎誤解了我的意思,像是接收到示意一般接著說了下去。

【在踏下石階的第三座鳥居時,她四周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她的目光流轉起來,彷彿那奇異的改變正發生在眼前一般。

原本還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的叫賣聲,還有那些不停地,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從眼瞼透進來的萬千火光,宛若影子一般漸漸消散,最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映入眼中的無盡的黑暗森林,以及來自蟲兒的幽幽微光。

原本踏在第十二階的腳,此刻依然接觸在地面,但是從腳趾那裡傳來的並非是石頭的觸感,而是輕柔的宛若母親般的撫摸。

是草地,她這樣判斷道。

可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明明……

明明我,剛剛還在【狩荷祭】的典禮,正準備去攤位上,和女伴一起享受節日的氣氛啊……

她睜大了眼睛,似乎想要將周圍的景物全部收入眼中,來好好判斷這種情況發生的原因。

巨大到宛若花椰菜的樹頂,密密麻麻地將月光狠狠地擁堵在外面,即便是縫隙,也只有很少幾束月光照射進來。

粗壯的樹榦之間,低矮的灌木似乎有着不同品種。它們像是分層的雲,沙沙作響的蟲子,泛着熒光不斷從那之中出現,又在不知何處消逝。憑藉著這些不穩定的光源,少女才能勉強看清周圍的環境。

啊,我處在某個森林的某一處。

經過一番艱難的環視,這是此刻的她,唯一能做出的判斷。

但是這個判斷,卻不能對此刻境況下的少女產生一絲一毫的幫助。

現在,暫且不去想為何以這種詭異的方式來到了這裡,單憑遠處山谷中回蕩着的【野獸】吼叫,也能夠知曉在夜晚呆在這裡的危險程度。

恐慌的巫女邁開了腿,急促的呼吸在肺泡的開合之間完成。她想要跑,卻由於黑暗充斥着眼睛只能達到走的程度。

……

【喀】——

神樂鈴發出的泠泠之音。

少女將它握在手裡,四下觀察之後,緩緩搖動起來,那熟悉的聲音輕輕作響聲,以期望它能驅散邪祟。

單薄的聲音在幽寂弔詭的巨樹之間盤桓,卻像是再也逃不出來一般,沒有了迴音。

【神啊,請你保佑我吧】——

她抱着這樣的想法。

……

【喀】——

像是故人的呼喚,少女忍住驚慌,在鈴聲中,繼續邁出顫抖的步伐。

【喀】——

【喀】——

接連不斷。

緊接着,在甚至還沒有走遠,很近的地方,從樹木的縫隙之中,露出了隱約的亮光,在黑色的環境下,那是多麼的顯眼,多麼的令人印象鮮明。

【是火】!

根據那升騰的焰影,巫女判斷着,然後大聲的呼喊。

【有人嗎?我在這裡!】

【你好!】

……

沒錯,有火,就代表着有人,而有人,孱弱的少女就能有辦法從這黑暗的森林裡逃出,獲得救贖。

然而,即便抱着這樣的想法,巫女仍舊在下一秒湊近火光的時候,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儘管奇異的很,但是,那發出的火光,竟是來自面前發現的動物。

【狐狸】。

是一隻美麗到無法形容的【狐狸】。

她這樣信誓旦旦地跟我說到,好像親眼所見一般。

但是,即便是以【狐狸】形容它,也似乎並不確定。

它很美,白色的皮毛泛着更深的月光,在足部,頭部以及北部還能看到紅到發亮的火紋。頸部像是被人以注連繩裝飾,打成了系扣的形狀。

而更奇異的是,它的背部,似乎背着一個古怪的木製平台,那平台上,正擺放着一雙普普通通的草鞋,紅色的鞋帶,用鼠尾草編成的白色墊子,還有槐木鞋底。

巫女正奇怪着,它是如何這麼平穩地把鞋子放在背部,又是為什麼拿過來時,狐狸上前,似乎是不斷湊着少女的腿部。

【你讓我,穿上它?】

幾乎是同一時間,巫女發現自己腳上原本的鞋子,竟然不見了。似乎是由於過度恐慌而沒有發現鞋子丟失了嘛?

儘管曾經被村子裡遵循傳統的老人告誡道【千萬不可以在逢魔時分穿上新鞋子哦】,但是想到自己仍舊困在這片山林中,接下來的路途,沒有鞋子確實對自己是一個麻煩,所以少女彎下了腰。

【謝,謝謝。】

巫女坐下身子,熟練地穿上了那雙鞋子。儘管普普通通,但卻像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很舒服。

……

【欸?】

【你是要我,跟你走嗎?】——

緊接着,看着以頭部摩擦自己腿部的狐狸,巫女這樣問道。

幾乎是在站起身的那一刻,狐狸輕盈地向遠處的樹榦騰躍,然後,回頭,將指引式的眼神流向巫女,之後向更深的森林裡躍去。

……

【誒?那後來呢?】

她背對着我,躺下了身子,沒有再說下去。就像是一支演奏到高潮的交響樂,卻忽然宣布散場一般。

毫無理由,沒頭沒腦地,簡直像是夢遊般莫名其妙。

【沒有然後了嗎?】

似乎是沒有關注到我的疑問那般,她的胸部漸漸舒緩的起伏,沒有說話。

氣息輕微摩擦鼻腔的聲音,似乎可以被清楚聽見。

我注視着她,也沒有說話,默默地背過身,躺了下去。

面對着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

【吶。】

本以為她已經熟睡的我,聽到了後背傳來的,她輕輕的聲音。

【嗯?】

【矢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問題?】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嗎?】

神明嗎?我……

【不要輕易,向神明許願哦。】

沒有等我回答,她再次這樣說著,然而似乎徹底消沉了下去,不再發出聲音,只留下輕柔的呼吸。

……

原本,我憋在口中,尚未說出的話是【啊,儘管故事確實很迷幻,但其實我不信那個的,神明也好,妖怪也好。】

【都是假的】。

在那時那刻,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但是,被她打斷的我,從未如此的感到慶幸,不僅僅是因為,她讓我避免了將那句不合時宜的話語說出后帶來的尷尬。

更是,因為在那個風吹過的野原谷中,

那一年,

我親手,打破了這斬釘截鐵一般的觀點。